第七節
我盯著桌上看似高級的玻璃煙灰缸邊緣,回答說:「暫時……讓我自己處理吧。」
「知道了,千萬不要太勉強自己。」
他眼神真摯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許久不曾有過的勇氣浮現在心中,我深深低下頭向他致謝。
之後,我們聊起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理查突然問我:「老師,你打高爾夫球嗎?」
我搖搖頭說不曾打過,他很誠懇地邀請我說:「那麼,改天去揮杆吧。」我敷衍地點頭說好,沒想到他更進一步說:「那麼明天就去吧?最近見到你都沒什麼精神,這樣不行,偶爾要動動身體。」
「我連高爾夫球杆都沒握過,總覺得怎麼揮也打不到那麼小的球。」
「哈哈哈,剛開始誰都是這樣,不過你看起來身強體壯、重心穩固,資質應該不差。」
我不知道他憑什麼這麼說,但他真的很誠懇地邀我去揮杆。
最後,我被迫答應明天禮拜六去揮杆。
我懷著難以釋然的心情回到座位上,藤原正擔憂地等著我。他一開口就問我怎麼了?我說明天要跟理查去揮杆,他鬆口氣點點頭說:「啊,每次都是這樣。」
「什麼意思?」
「那是副校長的交流方式,理查不喝酒,所以都會邀人去打高爾夫球。」
我敷衍地哈哈笑著點頭,心想這種交流方式還真特別呢。
「而且,八成是沒有挖掘行程,真的很閑。」
「挖掘?」
「就是挖掘遺址啊,理查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在奈良研究考古學,在這個領域很有名,現在應該也參與了不少挖掘遺址的計劃。」
「哦……那麼,理查以前是歷史老師?」
「沒錯,在我來這所學校之前,聽說他是歷史科主任。後來他升上副校長,空出了一個位子,我才被聘請來當歷史老師。」
哦——我點點頭。
「說到挖掘……這一帶真的有那麼多遺址?」
「何止是多,簡直是一挖就有。我們學校的操場,也是隨便挖就能挖出奈良時代的盤子或木簡。」
「原來如此,那麼的確值得一挖。」
「去年暑假,理查邀我去過一次挖掘現場,真是累死人了,我做不來。在那麼熱的地方,一整天用刷子清除上面的土,但是副校長一點也不怕熱,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中。他應該是很熱愛這份工作吧,我只要看整理出結果的報告就滿足了。」
同樣是做學問的人,藤原的熱情就淡多了,卻還大言不慚地說:「學生時代,我做過漫步歷史社的社長呢。」教我不知該如何回應。
「藤原,你跟理查去揮過杆嗎?」
「揮過啊,但可能是我素質太差,他沒再邀過我第二次。」
「剛才理查說我看起來素質不錯,什麼重心夠穩之類的……是這樣嗎?」
「那是說你腿短吧?」
說完后,可能是覺得說得太過分,藤原心虛地將臉靠近桌上的日曆,畫起紅色記號。其實藤原的性格也很糟糕,只是性質不同於學生們而已。
已經換好運動服的他,收好日曆后,單手握起羽毛球拍,匆匆趕到體育館去了,剩下我一個人無聊得發慌,就把視線移向了理查的座位。從背後窗戶照進來的陽光,在他濃密的銀髮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輝。
吃過飯,喝著粗茶時,坐在我對面的婆婆看著我說:「老師,你都不用擔心睡破產呢。」
婆婆臉上還浮現意味深長的笑容。
時鐘顯示,現在是禮拜六上午七點半。學校放假,所以重哥還沒起床。
「為什麼會睡破產?」
「俗話說,大阪吃破產,京都穿破產,奈良睡破產。」
婆婆像唱歌般一連串念下來。
我聽過「大阪吃破產」、「京都穿破產」,倒沒聽過「奈良睡破產」。我懷疑地問真有那種事嗎,婆婆用力點著頭說真的。
婆婆邊替茶壺加水,邊說起原委。她說春日大社的鹿,現在仍被視為保護動物,非常珍貴,古時候更被視為偉大的神鹿。很久以前,連官員遇到神鹿時,都要下車趴在地上迎接。殺死鹿是滔天大罪,兇手當然免不了死罪,因為鹿是神的使者,比人類偉大多了。
所以,以前的人一覺醒來,如果發現自家玄關前躺著死鹿,就會全家騷動。那樣放著,很可能被冠上殺鹿的嫌疑,所以這家人就趕緊把屍體移到別人家門前,渡過難關。被放屍體的這一家就倒霉了,早上一覺醒來,看到門前有頭死鹿,一家子也像捅了馬蜂窩般急得跳腳,慌忙把鹿移到別人家門前。這樣的騷動無止境地持續著,最後,鹿的屍體就在怎麼樣都睡不醒的貪睡人家門前被發現,結果那一家人被冠上殺鹿嫌疑,破產了……這就是所謂的「睡破產」。
「好恐怖的傳說,教人怎麼睡得安穩呢!」
聽到鹿,我就很難靜下心來聽她說話,但還是佯裝鎮定地回應她。
「老師不用怕啦,連假日都起得這麼早。」
「那是因為我今天要去打高爾夫球。」
「哦,老師開始打高爾夫球了?」
「沒有啦,我是陪人去打,而且只是揮杆而已。」
「跟誰去?」
「小治田副校長。」
「理查啊?」
婆婆叫得很順口,她站起來,從冰箱里拿出一個梨。
「您也知道副校長的綽號?」
「當然知道啦,不只重久,我死去的老爺也在那所學校教過書,我們是舊識啦。」
「咦,是嗎?重哥的父親不也是大津校長的高中同學嗎?那麼就是祖孫三代都跟那所學校有關係啰?很難得呢。」
「那所學校是現任校長的父親創立的,我家老爺是應前任校長的邀約,當了美術老師。現在的大津校長,當時還在京都的女學館當副校長。大約二十年前吧,前任校長往生,現在的大津校長才接了他的位子。」
「重哥是什麼時候開始在學校任教的?」
「八年前,我家老爺的身體突然出了狀況,就叫研究所剛畢業的重久去代美術課……後來我家老爺病死了,重久就一直在那裡教下去了。」
婆婆把梨切成八等份,放在盤子里。我說:「祖孫三代都從事美術教育工作,很難得呢。」正把手伸向梨時,婆婆搖搖手笑說那賺不了什麼錢,她可不建議走這條路。
「老師,你喜歡高爾夫球嗎?」
「不,我沒打過。」
「那為什麼要去?」
「昨天理查突然邀我去。」
婆婆從鼻子哼了一聲,把一片梨塞進嘴裡說:
「你最好防著理查一點。」
「咦,防什麼?」
「別被他的外表騙了,他可是野心勃勃呢。」
我當婆婆在開玩笑,笑著聽她說,可是她那張嘴巴不停咀嚼的臉,看起來格外認真。
「您怎麼知道?」
「理查差不多你這個年紀時,我就認識他了,所以當然知道啦。我也聽過很多關於他的傳聞。別看他一臉誠懇的樣子,其實是個很難纏的傢伙,他上面明明還有很多人才,但他卻靠著討好校長,神不知鬼不覺地坐上了副校長的位子。總之,他是個野心勃勃的人。」
婆婆堅持己見,說得很有自信,但我一點都沒有那種感覺。我問她有沒有什麼實例,她很乾脆地搖搖頭說:「沒有,可是,看就知道。」
這樣的回答太缺乏說服力了,要挑骨頭也該有個分寸。婆婆說聽老人家的話准沒錯,自信滿滿地將茶倒進杯子里。我倒覺得,這世上最難應付的就是老年人先入為主的想法。
我邊喝茶邊想著如何替理查辯護時,婆婆突然對我說:「要看著正中央喔。」我愣了一會兒才搞懂她在說什麼,原來理查的話題已經結束,她開始給我高爾夫球的建議了,害我不知該怎樣結束我們的對話。
我在縣政府前搭上理查的車,跟他去揮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高爾夫球,連握桿的方式都不知道,更別說揮杆了。理查卻一直帶著和悅的笑容,從頭開始教這樣的我。這就是他的人品,真希望婆婆也能看到。
大致教過一遍后,理查才握起自己的高爾夫球杆,站在球前面,優雅地揮動杆子。球劃出漂亮的軌跡,快速飛向天際。
我也搞不清楚好不好玩,不過據理查說,我第一次能打這樣很不錯了。他不時誇我,說我打出去的球都飛得很直,但無意識的動作受到誇獎,我並不覺得高興。
揮杆揮了兩小時后,理查說出了一身汗,問我要不要去澡堂。我很久沒運動了,打得背部、兩隻手臂都犯疼,所以點頭說也好,理查立刻開車把我帶到一個叫奈良健康中心的地方。
途中,理查向我說明:「這一帶叫天理,到處都是古墳,所以我常來這裡作調查,那也是古墳喔。」我順著他指向窗外的手望去,看到高高隆起在田地和民宅之間的小山,不由得驚呼:「那就是古墳?」理查默默點點頭,用專家特有的深沉聲音說:「是啊,這一帶的古墳叫大和古墳群,與飛鳥並稱古墳最多的地區。」
奈良健康中心是所謂的「Super澡堂」。一到就看到鹿的標誌,多少有些沮喪,但是浴池讓我相當滿意。重哥家是老房子,所以浴室里的浴缸小到洗澡時都要抱著膝蓋才能進入。很久不曾在這麼寬敞的浴池張開手腳了,真的很舒服。中午時間客人也不多,我越泡越高興,就在浴池裡遊了起來,被後來進來的理查說沒規矩,覺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桑拿房排汗排得濕淋淋時,理查晚我一步進來了。兩人沉默地看著牆上的電視,過了好一會兒,理查才說:
「我一直想問你,你胸前掛的是什麼?」
「這個啊?這個,呃……算是護身符吧。」
我拿起掛在胸前的勾玉。我之所以當成護身符掛在身上,一來是希望狀況可以稍微好轉,二來是因為有現成的繩子。可是才掛上沒多久,鹿就跟我說話了,完全沒有一件好事。
「這是勾玉的形狀,很有意思。可是,你怎麼會掛著這種東西呢?」
我想起理查曾是歷史老師,就把母親原本要寄鹿島神宮的符給我,卻寄了這東西來的經過,簡單扼要地告訴了他。
「原來如此,那麼老師是住在鹿島神宮附近嗎?」
「嗯,是的。」
「現在是住在福原老師家吧?福原老師家是在春日大社附近吧?」
「在縣政府後面。」
「從鹿島神宮移到春日大社,很像武瓮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