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月
那是*****1月,再過三個月萊拉就滿十一歲了。這一天天氣陰冷,她、她的父母和哈西娜去看最後一批蘇聯軍隊撤出這座城市。瓦茲爾·阿克巴·汗區附近的軍營外面那條通衢大道兩旁站滿了看熱鬧的市民。他們站在泥濘的積雪中,觀看一排由坦克、裝甲車和吉普組成的車隊,細小的雪花在移動的車前燈射出的燈光中飛揚。人們紛紛咒罵和嘲笑。阿富汗士兵將人們擋在馬路兩側。他們時不時鳴槍以示警告。
媽媽把一張艾哈邁德和努爾的照片在頭頂高高地舉起。照片就是他們背靠背坐在梨樹下面那一張。還有像她一樣的女人,高高舉起她們殉難的丈夫、兒子或兄弟的照片。
有人拍了拍萊拉和哈西娜的肩膀。是塔里克。
「我想我最好還是為這個場合打扮一下。」塔里克說。他戴著巨大的俄羅斯皮帽,帶著耳罩那種,他把耳罩拉下來了。「我的樣子怎麼樣?」
「太搞笑了。」萊拉哈哈笑起來。
「就是想要這個效果。」
「你爸媽沒有穿得像你一樣過來啊?」
「實際上,他們在家裡呢。」他說。
前一個秋天,塔里克在加茲尼的叔叔死於心臟病發作,隔了幾個星期,塔里克的父親自己也得了心臟病,這讓他變得心力交瘁,精神虛弱,他經常變得焦慮和壓抑,壞心情每次總是持續好幾個星期。萊拉很高興看到塔里克現在這幅樣子,又像以前的他了。他父親生病之後,萊拉看到他一連幾個星期整天無所事事,拉著一張悶悶不樂的臉。
他們三個悄悄走開了,爸爸和媽媽還站在那兒看著蘇聯人。塔里克在街頭小販那兒買了三盤撒著芫荽醬的煮大豆。他們在一家關門大吉的毛毯店的遮陽篷下面吃了起來。吃完之後,哈西娜找她的家人去了。
坐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塔里克和萊拉坐在她父母後面。媽媽的座位靠窗,她望著外面,緊緊地把照片貼在胸前。爸爸坐在她身邊,漫不經心地聽著一個男人瞎扯,他說蘇聯人雖然離開了,但他們將會出售武器給喀布爾的納吉布拉。
「他是他們的傀儡。他們會通過他繼續發動戰爭,不信你就走著瞧。」
旁邊有人附和他的說法。
媽媽正在喃喃自語,一口氣低聲念出一長串經文,直到她再也喘不過氣來,氣若遊絲地說出最後幾個字。
那天晚些時候,他們去了電影院公園,萊拉和塔里克,買票看一部蘇聯電影。電影用法爾西語配了音,出乎意料的是,配音效果相當搞笑。電影中有艘商船,船上的大副和船長的女兒好上了。她的名字叫做阿里安娜。然後碰到了一場猛烈的風暴,電閃雷鳴,暴雨傾盆,這艘船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起伏顛簸。船上的水手急得抓狂,其中有一個大喊了一句話。有個冷靜得離譜的阿富汗人的聲音翻譯說:「我親愛的先生,能勞駕您把那根繩子遞給敝人嗎?」
聽到這句話,塔里克爆發出一陣笑聲。跟著,他們兩個笑得前俯後仰,停不下來。好比有一個人打了個哈欠,另外一個人也會受到傳染,他們就這樣不停地笑著。前面兩排有個人從座位上回頭來,朝他們噓了一聲。
臨近劇終時,電影里出現了婚禮的場面。船長回心轉意了,讓阿里安娜嫁給大副。這對新婚夫妻相視而笑。所有人都在喝著伏特加。
「我永遠不會結婚。」塔里克低聲說。
「我也不會。」萊拉說,但她說出這句話之前,緊張地猶豫了好一陣。她害怕她的聲音會出賣自己,讓塔里克聽出她對他所說的話感到很失望。她的心怦怦地急跳著,她又加上一句,這次語氣更加堅定。「不會。」
「辦婚禮很傻。」
「傻到家啦。」
「要花那麼多錢呢。」
「買什麼?」
「買一些你永遠不會再穿的衣服。」
「哈哈!」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結婚了,」塔里克說,「那麼人們得在婚禮台上留出三個人的空間。我,我的新娘,還有那個拿槍指住我的頭的傢伙。」
前排那個人又回過頭來,嗔怪地看了他們一眼。
銀幕上,阿里安娜和她的新婚丈夫在接吻。
看到他們在接吻,萊拉馬上出現一種奇怪的感覺,對一切都敏感起來。她十分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感覺到血往她的腦袋上涌,看到身邊的塔里克那慢慢繃緊、變得越來越僵硬的身形。接吻的雙方鬆開了。突然之間,萊拉手足無措,生怕自己會引起或者發出什麼雜音。她察覺到塔里克在觀察著她——一隻眼睛看著接吻,一隻眼睛看著她——就跟她在觀察著他一樣。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聽著空氣從她鼻子吸進呼出的聲音,是不是在等待她的呼吸發生一點微妙的變化,顯示出她的慌亂,以便能夠看穿她的想法?
親吻他會有什麼感覺呢?他嘴巴上毛茸茸的鬍子扎著她自己的嘴唇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然後塔里克不安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身體。他生硬地說:「你知道嗎,如果你在西伯利亞擤鼻涕,那麼它還沒掉到地上就變成冰柱了。」
他們兩個都笑了起來,不過這次笑得很倉促,很緊張。電影結束之後,他們走到外面,看到天色已經變暗,萊拉鬆了一口氣,因為她不想在明亮的天光中看到塔里克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