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想現在該是我們談談來自蘇黎世的秘密卡片的時候了。」
「我的上帝!」
「我不是你正在尋找的那個人。」
在離巴黎幾英里的擁擠的雅緻的阿根托爾餐廳,伯恩抓住婦人的手,使她無法亂動,不能往過道跑去。孔雀舞已結束,加伏特舞也已跳完。他們單獨在一起,用天鵝絨裝飾的廂座是只牢籠。
「你是什麼人?」拉維爾女士皺起眉頭,想把手掙脫出來,塗上了化妝品的脖子上的血管明顯可見。
「住在巴哈馬的一個美國富翁,你不相信嗎?」
「我早就該知道,」她說,「不還價,不用支票——只有現金,甚至連賬單都不看一眼。」
「還有開賬單前的價格,正是這些才把你引了過來。」
「我是個傻瓜。有錢人也總要看價錢,哪怕只是為了表示不在乎,」拉維爾說,一面環顧四周,尋找通道上有沒有空隙,有沒有她可以召喚的侍者。
「不要這樣,」賈森說,審視著她的目光,「那樣做是愚蠢的。如果我們談談,對你我都有好處。」
婦人凝視著他。寬敞、昏暗、裝飾有燭架燈的大廳內的嘈雜聲和鄰近檯子上的笑聲陣陣傳來,越發突出了敵意的、沉默的聖禮:「我再一次問你,」她說,「你是誰?」
「我的姓名並不重要,就當是我給你的那個名字吧。」
「布里格斯?假的。」
「拉盧士也是,那是汽車租賃單上的名字。那輛汽車在瓦洛阿銀行接了三名刺客,他們在那裡沒找到,今天下午在九號橋也沒找到。他離開了。」
「啊,上帝!」她大聲說,企圖脫身。
「我說過不要這樣!」伯恩緊緊抓住她的手,把好拉了回來。
「若是我大聲嚷呢,先生?」塗脂抹粉的面具現出惡毒的紋路,鮮紅的唇膏表明一隻已上了年紀的被逼入絕境的嚙齒動物即將嗥叫。
「我會比你嚷得更響,」賈森回答,「我們兩人會一起給趕出去,而一到外邊我想我不會對付不了你。為什麼不談談?我們可能相互了解一些東西。畢竟我們都是僱員,不是僱主。」
「我對你沒有什麼話可說。」
「那麼我來開始,也許你會改變主意。」他謹慎地把手放鬆了些。她那白皙、塗粉的臉上仍然保留著緊張,但是它也隨著她手上的壓力的減輕而減弱,她準備聽了,「你們在蘇黎世付出了代價。我們也是,而且顯然付出的比你們多。我們在追逐同一個人,我們知道為什麼我們要抓住他。」他放開了她,「你們為的是什麼?」
她幾乎有半分鐘沒出聲,相反,默默地揣摸著他,雙目怒視而又含有恐懼。伯恩知道自己用詞準確,雅格琳·拉維爾如果不同他談談將是個危險的失誤。如果隨後的問題再提出來,那可能會要她的命。
「誰是『我們』?」她問。
「一家要討還自己錢的公司,一大筆錢,他拿走了。」
「那麼不是他該賺的?」
賈森知道他必須謹慎,他知道得太少了:「不妨說還有爭議。」
「怎麼會?要麼是他賺的,要麼不是,不可能有什麼折衷。」
「現在該輪到我了,」伯恩說,「你用問題回答問題,而我沒有迴避。現在,讓我們回到原來的話題。為什麼你們要找到他?為什麼聖奧諾雷大街上一家比較講究的商店的私用電話會列在蘇黎世的一張卡片上?」
「那是一種便利,先生。」
「為誰?」
「你發瘋了?」
「好,這一點我先放過去。我們認為我們反正都知道。」
「不可能!」
「也許是,也許不是。那麼它是一種便利……去殺人?」
「我拒絕回答。」
「可是一分鐘之前我提到那輛汽車的時候你想逃,那說明什麼?」
「十分自然的反應。」雅格琳·拉維爾撫著酒杯的高腳,「我安排租車。我把這事告訴你無所謂,因為沒有東西能證明是我經手的。除此以外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突然間她抓住酒杯,面具上現出一種克制的惱怒與恐懼的混雜表情,「你們是幹什麼的?」
「我已經說過,一家要討還它錢財的公司。」
「你們在干擾!離開巴黎!別管這件事了!」
「為什麼?我們是受害的一方,我們要糾正資產負債表。我們有權力這樣做。」
「你們什麼權力也沒有!」拉維爾女士蔑視地說,「那是你們的錯誤,你們為此要付出代價!」
「錯誤?」他必須十分小心謹慎。它就在這裡——就在這堅硬的表皮下面——在冰塊的下面可以看到真相,「算了吧。受害者乾的偷竊不算是錯誤。」
「錯是錯在你們的選擇上,先生。你們選錯了人。」
「他從蘇黎世盜竊了幾百萬美元,」賈森說,「你是知道的。他拿走了幾百萬美元。如果你們想要從他身上拿走的話——等於是從我們身上拿走——那你們就大錯特錯了。」
「我們不要錢!」
「我很高興知道這一點。『我們』指的是誰?」
「我想你說過你明白。」
「我說過我們知道足以暴露在蘇黎世的一個名叫康尼希的人,還有在巴黎這裡的達馬克。如果我們決定這樣做,它會造成很大的困難。對嗎?」
「錢財,困難?這些不是爭執的問題。你們愚蠢之極,你們所有的人!我要再說一遍,離開巴黎,別管這件事,它不再與你有關。」
「我們不認為它與你們有關。坦率地說,我們認為你們不能勝任。」
「不能勝任?」拉維爾重複說,好象不相信她所聽到的話。
「正是。」
「你有沒有想到你在說些什麼?你在談論誰?」
「那沒有關係。除非你放棄,我的勸告是我們明槍明箭地干。假襲擊——當然無法追蹤到我們身上。暴露蘇黎世、瓦洛阿,把秘密警察、國際刑警組織……所有的人和機構統統叫來組織一次搜捕——大規模的搜捕。」
「你瘋了,而且是個蠢貨。」
「一點也不。我們有身居要職的好友,我們會首先得到情報,我們會拿準時間、地點去守候他、捉住他。」
「你們抓不住他,他會再一次消失!你不明白這一點?他在巴黎,一群他不可能認識的人正在搜尋他。他也許逃脫過一次、兩次,但不可能三次!他已經落入圈套。我們用計誘捕了他!」
「我們不要你們去誘捕他。那不符合我們的利益。」差不多是時候了,伯恩心想。差不多,但還不完全,必須等她的恐懼達到與惱怒相同程度。必須引她透露真情,「這是我們的最後通牒。並且要你負責傳送——不然你就要與康尼希和達馬克同樣下場。取消你們今晚的搜捕。如果你不照辦,我們明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行動,我們將開始大宣傳。古典公司是聖奧諾雷大街上最受歡迎的商店,可它不是正經人開的。」
那粉飾過的臉說:「諒你也不敢!你敢?你這話是沖著誰說的?!」
他停了片刻,然後說:「一夥對你們的卡洛斯不太在乎的人。」
拉維爾僵住了,雙目圓睜,把繃緊的皮膚擴展成有瘢痕的組織:「你知道,」她低聲說,「那你認為你能夠反對他?你以為你是卡洛斯的對手?」
「一句話,是的。」
「你神經不正常,你可別給卡洛斯下最後通牒。」
「已經這麼做了。」
「那你就得死。你只要對任何人一說出口,你就活不過那一天。到處都有他的人,他們會在馬路上把你幹掉。」
「他們也許會這樣,如果他們知道該幹掉誰,」賈森說,「你忘了。沒有人知道。但是他們知道你是誰,還有康尼希和達馬克。只要我們一暴露你,你就會被消滅掉。卡洛斯再也不能讓你活下去,可是沒有人認識我。」
「你忘了,先生。我認為你——」
「這我一點也不擔心。要在損害已經造成而關於你的前途卻未能作出決定之前找到我。時間不會太長了。」
「你瘋了。你從不知什麼地方冒了出來,象個狂人似的胡說八道。你不能這樣干。」
「你是不是有意妥協?」
「可以考慮。」雅格琳說,「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你是否有權談判?」
「我只能傳信……可不能傳送最後通牒。別人會傳達給決定問題的人。」
「你的意思同我幾分鐘前說的一樣:我們可以談談。」
「我們可以談談,先生,」拉維爾女士同意,目光為她的性命而掙扎。
「那讓我們從顯而易見的事開始。」
「哪件事?」
——現在,真相。
「伯恩對卡洛斯來說意味著什麼?為什麼他要他的命?」
「伯恩是什麼——」婦人停下來、惡毒和恐懼被一種絕對的震驚所取代,「你能問這個問題?」
「我要再問一遍,」賈森說聽得見自己胸膛里心在怦怦跳,「伯恩對卡洛斯來說意味著什麼?」
「他是該隱!你知道得同我們一樣清楚。他是你的失誤、你的選擇!你挑錯了人!」
——該隱。他聽到的名字的迴音爆發成震耳欲聾的雷聲,隨著每一次雷聲,疼痛震撼著他。霹靂一個接一個,燒灼著他的頭部。他的精神和肉體在這個名字的猛攻下畏縮。該隱、該隱、薄霧又出現了,昏暗、大風、爆炸。
阿爾伐,布拉沃,該隱,德爾塔,迴音,狐步舞……該隱,德爾塔……該隱,德爾塔……該隱。
——該隱代表查理。
——德爾塔代表該隱。
「怎麼回事?你哪裡不舒服?」
「沒事。」伯恩將右手滑到左腕,緊握住它,他的手指緊緊掐著手上的肌肉,他甚至感到表皮都快要爆裂了。他必須想些辦法,必須停止顫抖,減低聲音,擊退疼痛。他必須使頭腦清醒下來,事實真相的眼睛正在盯著他,他不能避開它。他在那裡,他到家了,而寒冷使他顫抖,「說下去,」他說,想控制自己的聲音,結果成了耳語。他把握不住自己了。
「你不舒服嗎?臉色蒼白,而且你——」
「我很好,」他悄聲打斷對方,「我說了,說下去。」
「還有什麼可告訴你的?」
「全部說出來,我要聽你說。」
「為什麼?沒有什麼事你們不知道。你們挑選了該隱,你們解僱了卡洛斯,你們認為現在能把卡洛斯打發走。你們當初錯了,現在又錯了。」
(我要殺了你,要抓住你的喉嚨掐死你。告訴我!看在基督的份上,告訴我!結束了,但那只是我的開始!我必須知道。)
「沒關係,」他說,「如果你想妥協——即使僅僅為了活命——那就告訴我為什麼我們應該服從。為什麼卡洛斯對於伯恩這麼堅決……這麼幻想狂似的……把這點解釋給我聽,就當我從未聽說過一樣。如果你不,那些不應提及的名字就會傳遍巴黎,而到下午你就是死人一個。」
拉維爾渾身發僵,雪白的面具凝固了:「卡洛斯跟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該隱殺掉。」
「這我們知道,我們要知道為什麼?」
「他必須這樣,看看你自己,象你這一路的人。」
「這毫無意義,你並不知道我是誰。」
「我無需知道,我知道你幹了些什麼。」
「具體地說出來!」
「我已經說過。你們選中了該隱而不是卡洛斯——那就是你們的錯誤。你們挑錯了人,你們收買刺客找錯了人。」
「錯了……刺客。」
「你並不是頭一個,但你將成為最後一個。那妄自尊大的覬覦者將在巴黎被殺掉,不論有沒有達成妥協。」
「我們選錯了刺客……」這幾個字在餐館的優雅、芳香的氣流中飄蕩。震耳欲聾的雷鳴已減退,仍然很猛,但已在遠遠的風雲之中,霧在消失,煙霧圍繞著他旋轉。他開始看到了,看到的是一個惡魔的輪廓。不是一個謎一樣的人而是一個惡魔。另外一個惡魔。共有兩個。
「你能懷疑么?」婦人問,「不要同卡洛斯衝突,讓他捉住該隱,讓他報復。」她停了一會兒,兩隻手稍許離開了桌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我什麼也不允諾,可我會替你們辯解,為了你們所受的損失。有可能,只是可能,你知道……你們的合同能夠由你們原來應該選中的人來執行。」
「我們原來應該選中的人……因為我們選錯了人。」
「你明白這一點,不是嗎,先生?應該告訴卡洛斯你明白這一點。也許……只是也許……他或許能為你們的損失表示同情,如果能使他確信你們已經看到自己的失誤。」
「這就是你的妥協?」伯恩不著邊際地說。力爭找到一條思路。
「一切都是可能的。你的恐嚇不會有任何好處,這我可以告訴你。對我們所有的人——我夠坦率的了,把我自己也包括在內。只會有毫無意義的殺戮,而該隱會在旁邊興高采烈。你會不止失敗一次,而是兩次。」
「如果確實這樣的話……」賈森咽了口氣,乾燥的空氣進入他乾燥的喉嚨口,幾乎使他窒息,「那我就必須向我們的人解釋為什麼我們……選中了……那……選錯了人。」別說了!結束這段話。剋制你自己,「把你所了解的該隱的一切情況都告訴我。」
「為了什麼目的?」拉維爾把手指放到桌上,鮮紅的指甲象十枚尖尖的利器。
「如果我們挑錯了人,那說明我們得到的情況是錯誤的。」
「你聽說他同卡洛斯勢均力敵,不是嗎?他開價更公道,他下面的組織比較保險,而且經過的中間人也少,這樣契約就不容易被追蹤。不是這樣嗎?」
「或許是。」
「當然如此。這就是人們所聽到的,可都是謊話。卡洛斯的力量在於他有又深又廣的情報來源——確實可靠的情報。在於他有周密的辦法能在動手殺人之前先拿準時機找到該找的人。」
「聽起來似乎人太多了。在蘇黎世的人太多,在巴黎這兒人也太多。」
「都是盲目的,先生。所有的人。」
「盲目?」
「坦白地說,我參與這項活動已經好幾年,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也遇見過幾打小角色——沒有一個唱主角的。我同一個指定的人接頭,他同卡洛斯說過話,可是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那是卡洛斯。我想知道該隱,你所知道的該隱的事。」(保持克制,你不能避開。看著她!看著她!)
「從哪裡開始?」
「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從哪裡來的?」(不要看別處!)
「東南亞,當然。」
「當然……」(啊上帝!)
「來自美國美杜莎組織,我們知道……」
美杜莎!大風,昏暗,閃電,疼痛……現在疼痛又撕裂著他的頭顱,他已不在身處之地而是在那曾經到過的地方,一個在距離和時間上都很遙遠的天地。疼痛。啊,上帝。那疼痛……
Tao!
che-sah!
三關
阿爾伐,布拉沃,該隱……德爾塔
德爾塔……該隱!
該隱代表查理。
德爾塔代表該隱。
「怎麼了?」婦人似乎嚇了一跳。她在仔細觀察著他的面容,雙目轉動著,鑽進他的目光,「你在出汗,手在發抖,是不是什麼病發作了?」
「很快就會過去。」賈森伸手取紙巾拭前額。
「是因為精神的壓力,是嗎?」
「是精神的壓力。說下去,時間不多了,要去找人,要作出決定,你的性命或許是其中的一項。回到該隱上來,你說他來自美國的……美杜莎。」
「撒旦的僱工,」拉維爾說,「那是印度支那殖民者——從前的殖民者——給他起的綽號,十分合適,你不這樣想?」
「我怎麼想或者我知道些什麼無關緊要,我想聽你對該隱的想法和知道的情況。」
「你發了病變粗魯了。」
「我不耐煩。你說我們挑錯了人,如果是這樣,那是因為我們得到的情報有錯。撒旦的僱工,你是不是指該隱是法國人?」
「當然不是,你對我的考試太笨拙。我提到它只是為了說明我們在美杜莎內滲透得多深。」
「『我們』是指為卡洛斯工作的人。」
「你可以這麼說。」
「我當然這麼說。如果該隱不是法國人,是哪國人?」
「毫無疑問是美國人。」
啊,上帝!——「為什麼?」
「他所作所為都有美國人那種魯莽大膽的特點。他對人粗魯,不知道耍手腕,不是他的功勞,他說是他的,不是他殺的人,他說是他乾的。他對卡洛斯的方法和組織聯繫的研究超過任何其他人。據說他向潛在的僱主毫無遺漏地列舉這些內容,還常常冒充卡洛斯,使那些蠢人相信是他而不是卡洛斯答應和執行了那些契約。」拉維爾停頓了一下,「我說到了要處,不是嗎?他也這樣對付你——你們,是嗎?」
「或許是。」賈森又握住自己的手腕,可怕的遊戲中的提示和回答又來了。
斯圖加特、雷根斯堡、慕尼黑;兩起兇殺,一起綁架;委託人巴德爾;錢來源於美國方面……
德黑蘭?八起兇殺,分別受霍梅尼和巴解組織委託,費用二百萬美元,蘇聯西南部。
巴黎……所有契約均通過巴黎辦理。
誰的契約?
桑切斯……卡洛斯
「……方法一貫這樣乾脆。」
是拉維爾在說話。他沒聽見她說些什麼。
「你說什麼?」
「你在回憶,是嗎?他對你——你們的人——使同樣的方法。他就是這樣弄到生意的。」
「生意?」伯恩收緊腹部的肌肉,直到疼痛又把他帶回阿根托爾旅館裝飾著蠟燭燈光餐廳內的桌旁,「他有生意,這麼說,」他不得要領地說。
「並且以相當高明的手段去做。沒有人否認這一點。他殺人的記錄是引人注目的,在許多方面僅次於卡洛斯——比不上卡洛斯,但是遠遠超過那幫打游擊的。他精通多門技術,善於想辦法,是美杜莎行動訓練出來的殺人能手。但是以他的妄自尊大,以他的拿卡洛斯開玩笑的謊話,他非垮不可。」
「所以他是美國人?還是你的偏見?我覺得你喜歡美國鈔票,但是他們出口的東西當中你真正喜歡的大概也就是鈔票。」
(精通技術,善於想辦法,殺人能手……諾阿港,西奧塔,馬賽,蘇黎世,巴黎。)
「無所謂,先生。已經查明屬實。」
「怎麼查到的?」
拉維爾摸了摸高腳杯的底座,用指甲血紅的食指勾住杯腳:「有個感到不滿的人在華盛頓給收買了。」
「在華盛頓?」
「美國人也在找該隱,著力的程度我看同找卡洛斯差不多。美杜莎從未對外公開過,該隱可能造成極大的難堪。那個感到不滿的人有條件向我們提供很多情報,包括美杜莎的記錄,將這些名字同蘇黎世的名字對對對號是件很簡單的事。簡單隻是對卡洛斯來說,其他任何人都辦不到。」
太簡單了,賈森想,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我明白了,」他說。
「你呢?你怎找到他的?不是指該隱,當然,是指伯恩。」
透過焦慮的迷霧,賈森想起了一句話。不是他,而是瑪麗說過的:「相當簡單,」他說,「我們把餘款存入一個賬戶來付給他錢。多餘的部分可以不記名轉入別人戶頭。號碼可以查到,那是稅收上的一種方法。」
「該隱同意這樣做?」
「他不知道這件事。號碼是花錢搞來的……正象可以花錢去搞不同的號碼——電話號碼——在一張卡片上的。」
「佩服。」
「不必,但是把你對該隱的了解說出來倒是必要的。到目前為止你所說的一切說明了一個身份。現在,說下去。你所了解的伯恩這個人的一切,你所聽到的一切。」(小心,聲音不要緊張,你僅僅是在評估資料。瑪麗,那是你說過的。親愛的,親愛的,瑪麗。感謝上帝你不在這裡。)
「我們對他的了解不全面。他不知用什麼辦法取走了絕大部分重要記錄。無疑是從卡洛斯身上學來的一個經驗。,而不是全部,我們拼湊了一個大概。在他被招募到美杜莎之前,據信他住在新加坡,是個操法語的商人,代表從紐約到加利褔尼亞的一批美國進出口商。事實上這個集團把他開除了,還要把他引渡回美國對他起訴,因為他從那個集團盜竊了大筆錢。他在新加坡是位退隱的知名人士,在非法走私活動方面頗有勢力,而且非常無情。」
「在那以前呢?」賈森插話,又一次感到頭髮根上汗流涔涔,「在新加坡之前他來自何處?」
(小心!那些國家!他能看到新加坡的街道。愛德華王子路、金川、蓬塔街、麥克斯韋爾·考斯卡登。)
「那以前的記錄誰也找不到,只有些謠傳,毫無價值。例如,說他是個被剝奪牧師資格的耶穌會教士,發了瘋。另一種猜測是他是個年輕大膽的投資銀行家,與幾家新加坡銀行串通舞弊被發覺。沒有具體的東西,沒有可以追蹤的東西。在新加坡之前,什麼情況也不知道。」※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你錯了,事情有許許多多。但是那些都不是現在的情況……有一個空白,必須填補,但你幫不了我,也許沒有人能幫助,也許沒有人應該幫助。
「到目前為止,你還沒告訴我什麼驚人的東西,」伯恩說,「沒有任何與我感興趣的情報有關聯的東西。」
「那我就不明白你究竟要些什麼了!你問我問題,刨根問底,可是在我回答你以後,你又不接受,說什麼無關緊要。你到底要什麼?」
「你對該隱了解些什麼……工作?既然你想妥協,那就要給我妥協的理由。如果我們之間的情報不一致,那一定是關於他所乾的事,不是嗎?他第一次引起你們的注意,引起卡洛斯注意是什麼時候?快說!」
「兩年前,」拉維爾女士說,被賈森的急躁、厭煩和驚慌弄得慌亂不安,「亞洲傳出消息說,有個白人正在提供與卡洛斯幾乎一模一樣的服務。他很快成了這一行的巨頭。一個大使在毛淡棉遇刺,兩天後一位聲望很高的日本政客在國會辨認前夕在東京被刺,一星期後香港一家報紙主編在汽車裡被炸死,不到四十八小時一個銀行愛在加爾各答一條街上被殺。每個案件背後,該隱。總是該隱。」婦人停下來審度伯恩的反應——他毫無反應,「你弄清楚了沒有?到處都是他,從一起暗殺奔向另一起,他接受契約的速度快到不加選擇。他是個大忙人,名氣傳播之快令最老練的同行都感到震驚。誰都相信他是內行,尤其是卡洛斯。他指示查明這個人是誰,儘可能了解他的情況。你看,卡洛斯的眼光比我們誰都厲害。不到十二個月事實就證明他是正確的。馬尼拉、大阪、香港和東京的告密者發來報告,說他正移向歐洲,要把巴黎作為他的活動基地。這明擺著是挑戰。他是來毀滅卡洛斯的。他要成為新的卡洛斯,誰想找人服務就得找他。你也找了,先生。」
「毛淡棉、東京、加爾各答……」賈森聽到這些地名從他嘴裡說出來,從他喉嚨低聲傳出來。它們再一次飄蕩在噴洒了香水的空氣中,象被遺忘了的過去的影子,「馬尼拉、香港……」他停了下來,想驅散迷霧,看清一直在他心靈的眼睛中馳過的奇特形象的輪廓。
「這些地方,還有許多其它地方,」拉維爾接著說,「那是該隱的失誤現在仍然是他的失誤。卡洛斯在不同人的眼中有不同的看法。但是獲得過他的信任、受到過他恩惠的人們對他是忠誠的。他的探子和部下不是那麼容易被收買的,儘管該隱多次想收買人。有人說卡洛斯動不動就作出苛刻的判斷,可是也正象人們說的,寧可要一個你所了解的魔鬼,也不要一個你所不了解的接替人。該隱當時所不知道的——現在也還不知道——就是卡洛斯的網路範圍很廣。當該隱轉移到歐洲時,他不知道他的活動在柏林、里斯本、阿姆斯特丹……遠至阿曼已被發現。」
「阿曼,」伯恩不自覺地說了出來,「酋長穆斯塔法·卡里格,」他低聲說,好象自言自語。
「一直沒有證實!」拉維爾蔑視地插話,「有意製造混亂的煙幕。契約本身也是虛構的。那是內部謀殺,他都說是他乾的。沒人能夠穿過那些警衛。純系謊話!」
「謊話。」賈森重複說。
「那麼多的謊話,」拉維爾女士輕蔑地補充說,「然而,他決不是傻瓜。他不動聲色地隱伏下來,在這裡、那裡丟下些暗示,知道接下去就會給加油加醋,好象真有其事。他每一次都叫卡洛斯生氣,因為他用貶低卡洛斯的辦法抬高自己。但是他決不是卡洛斯的對手。他承辦他無力完成的契約。你只是其中一個例子,我們叫到的還有其他幾個。據說這就是他為什麼接連幾個月不在這裡的原因。要避開象你這樣的人。」
「避開人……」賈森握住自己的手腕。那顫抖又開始了,遙遠的雷聲在他頭顱的深處震蕩,「你說的……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他沒有死,躲起來了。他不止一次地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那是當然的,因為在那麼短時間裡承辦了那麼多買賣。可是他每次暗殺失敗后就自己來個轟動一時的暗殺,為的是保持他的地位。他會選一個顯要人物把他幹掉,使所有人震驚。不會弄錯,那準定是該隱乾的。在毛淡棉旅行的大使就是個例子,沒有人要他死。我們知道的還有另外兩個——一個蘇聯部長在上海被殺,更近些時候一個銀行家在馬德里……」
這些詞句從鮮紅的嘴唇出來,那雙唇在他對面的塗著香粉的面具的底部一直興奮地動作著。這些話他聽到了,過去也聽到過,他以前曾體驗過。它們不再是影子,而是被遺忘的過去的重返。形象和現實融合到一起。沒有一句由她開始的話他不能夠讀完,也沒有一個她所提及的姓名或地名或事件不是他從本能上感到熟悉的。
她正在談論……他。
阿爾伐、布拉沃、該隱、德爾塔……
該隱代表進理,德爾塔代表該隱。
賈森·伯恩是名叫該隱的刺客。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兩夜前他在索邦短暫的解脫,馬賽,八月二十三日。
「發生在馬賽的什麼事?」他問。
「馬賽?」拉維爾畏縮了一下,「怎麼?你聽到了什麼謊話?還有什麼謊話?」
「只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指的是里蘭,當然,這個到處都去的大使的死是有人要求的——有代價的,卡洛斯接受了契約。」
「如果我告訴你說有人認為這事是該隱乾的,你怎麼想?」
「他正是要人人都這樣想!那是對卡洛斯最大的污辱——從他那裡偷走殺人成績。他拿不拿到錢無所謂,只是想讓世界——我們的世界——看看他可以搶先辦到,而且幹了以後錢是付給卡洛斯的。可是他並沒做到,你知道。他與里蘭被殺毫無關係。」
「他當時在哪裡?」
「他中了圈套,給圍住了。至少一直沒露面。有人說他已經給殺了,可是因為沒找到屍體,卡洛斯不相信。」
「據認為他是怎樣被殺的?」
拉維爾女士向後退了退,急促地搖頭:「海岸邊有兩個人想立功領取賞金。其中一個再也沒有露面,估計是給該隱殺了——如果中圈套的人是該隱的話。他們都是碼頭上的廢料。」
「什麼圈套?」
「據說是圈套,先生。他們自稱得到消息說該隱在暗殺事件的前一個晚上要到沙拉辛路與什麼人接頭。他們說他們在馬路上留下一些模稜兩可的暗號把他們認為是該隱的那個人誘到了碼頭,上了一條漁船。那條拖網船同它的船長從此不見了,因此他們也許是對的——但是象我所說的,沒有證據。連該隱的模樣也形容不出,沒法同沙拉辛路上引走的那個人作比較。總之,事情到些結束了。」
(你錯了,那是開始。對我來說。)
「明白了,」伯恩說,盡量使聲音變得自然,「我們的情報自然不同,我們根據自己了解的情況進行選擇。」
「錯誤的選擇,先生。我告訴你的都是實情。」
「是的,我知道。」
「妥協了,那麼?」
「為什麼不?」
「好。」婦人鬆了口氣,把酒杯舉到唇邊,「你會明白,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這……實際上已經沒多大關係了。」他的聲音低得似乎聽不見,這他自己也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他剛才說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樣說?……霧又逼近,雷聲也更響,疼痛又回到他的太陽穴,「我是說……我是說,正如你所講,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他能感覺到——看到——拉維爾的雙目注視著他,審視著他,「這是個合理解決辦法。」
「當然是的。你不大舒服嗎?」
「我說過沒有事,一會兒就好。」
「我就放心了。嗯,我可不可以離開一會兒?」
「不行。」賈森抓住她的手臂。
「求求你,先生。只是去洗手間。如果你不放心,可以站在門外。」
「我們走。你可以在經過的時候進去。」伯恩示意侍者送上賬單。
「隨你便。」她說,看著他。
他站在昏暗的過道上,天花板上兩盞燈射出淡淡的燈光。斜對面是女洗手間,金色小寫字母標著「女」字。漂亮的女人和英俊的男人不斷走過,氣氛同古典時裝店相似。拉維爾覺得很自在。
她在洗手間里停留了近十分鐘。如果賈森能夠集中思想在時間上,這一事實會使他感到不安。他沒有。他有如在火上,噪音和疼痛吞噬了他,每一根神經末梢針刺似的,又酸又脹。他直視前方,他身後一個死人的歷史,過去的真相出現在眼底,它們找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它們。該隱……該隱……該隱。
他晃了晃頭,抬頭望著昏暗的天花板。現在必須行動,他不能允許他自己一直下沉,跌入充滿黑暗和狂風的深淵。要下決心……不,決心早已下定,現在的問題是實行。
瑪麗,瑪麗?啊上帝,我親愛的人兒,我們大錯特錯了。
他深深呼了口氣,看了看手錶——這隻表是他用法國南部的一個伯爵的一隻鑲珠寶的薄金錶換來的。他技術高明,能想辦法……這種評語毫無樂趣。他向對面的女洗手間望去。
雅格琳·拉維爾在哪裡?為什麼還不出來?她留在裡面希望幹什麼?他已機警地問過領班,裡面有沒有電話,領班回答說沒有,朝著入口處一個小室指了一指。拉維爾當時在他身旁,聽到了這回答,明白他問話的意思。
一道晃眼的閃光。他踉蹌地向後退,退到牆壁上,雙手遮住眼睛。那疼痛!啊,基督!他雙眼如火焚!
接著他聽到了說話聲,從過道上衣著講究的男女的有禮貌的笑聲中傳來。
「為您在蘿戈特餐廳進餐留念,先生。」一個活潑的女侍者說,握著一架新聞用照相機的閃光燈的把手,「照片幾分鐘就沖好。蘿戈特餐廳免費贈送。」
伯恩僵著不動。他知道不能砸碎照相機。他悚然想到另一件事:「為什麼要照我?」他問。
「您未婚妻的要求,先生,」女郎回答,向女洗手間點了點頭,「我們在裡面談話。你是最幸運的,她是一位可愛的女士。她叫我把這個交給您。」女郎拿出一張折好的條子。賈森接過紙條,女侍者向餐館的入口處輕快地走去:
你的病使我不安,我相信也使你不安,我的新朋友。你也許是你自稱的那個人,然而話說回來,也許不是,我大概過半個小時就可以有答案。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客人已打了個電話,照片也正在送往巴黎中。你無法阻止它,正如你無法阻止飛速前來阿根托爾的人一樣。如果我們真的達成了妥協,那麼這兩件事都不會使你不安(象你的身體不適使我不安那樣),並且當我的同事來到之後我們將談一談。
據說該隱是條變色龍,以各種偽裝出現,並且有極大的使人信服力。還據說他容易動武,愛發脾氣。這些都是一種病,不是嗎?
他沿著阿根托爾昏暗的街道奔跑,跟在那輛出租汽車車頂微弱的燈火後面。汽車一拐彎消失了。他停下來,氣喘吁吁,環顧四面想另找一輛,一輛都沒有。蘿戈特餐廳的看門人對他說,喊一輛出租汽車要十到十五分鐘才能來到,為什麼先生不早一點叫車?陷阱已設下,他已經掉進去了。
前面!燈光。又一輛計程車!他拔腳奔去。他必須攔住它,必須回到巴黎,回到瑪麗身邊去。
他又進了迷宮,盲目地奔跑著,但終於知道無法逃脫。但是這場賽跑是獨自一個人的賽跑,比賽已成定局,不可改變。沒有討論,沒有爭辯,沒有相互的吼叫——因為愛,因為疑惑不決,才有爭議。事情已經明確。他知道了他是誰……曾經是什麼樣的人,他是罪人,正如別人指控他的——懷疑他的那樣。
只要一兩個小時。什麼也不說,只是相望著,靜靜地談論除了實情外的一切。只是相愛。然後他將離去。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他也永遠不會告訴她為什麼。他應該這樣對待她。在一段時間裡會很痛苦,但是這最終的痛苦要比該隱的烙印所造成的痛苦輕得多。
——該隱!瑪麗,瑪麗!我造了什麼孽?
「計程車!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