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沉沉的海上,怒濤洶湧,一艘拖網漁船迎面穿過一波波狂暴而猛烈的巨浪,彷彿一頭行動笨拙的野獸,奮力掙扎,企圖衝出那一大片不可能穿越的沼澤。滔天的巨浪從海面上高高聳起,彷彿《聖經》中的巨人歌利亞,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船身,激起漫天的白色浪花,沖向黝黑的夜空,然後挾著夜晚狂風的勁道,像瀑布般轟然衝擊著甲板。緊繃的木頭互相擠壓,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繩索扭絞拉扯,眼看就要綳斷了。整艘船彷彿奄奄一息的野獸,發出虛弱無力的嗚咽和痛苦的呻吟。
突然間,兩聲爆炸的刺耳巨響刺穿了海上浪濤的怒吼,刺穿了狂風的呼嘯,刺穿了船身痛苦的呻吟。船隻在驚濤駭浪中起起落落,爆炸聲從光線昏暗的船艙里傳出來。一個人衝出艙門口,一手抓住船邊的欄杆,一手按著肚子。
另一個人也尾隨著衝出來,小心翼翼緊盯著前面那個人,殺氣騰騰。他靠在船艙門邊,穩住身體,舉起手上的槍,又開了一槍,然後,再是一槍。
第四顆子彈擊中了欄杆邊的那個人,他突然舉手抱住自己的頭,整個人被子彈的衝擊力轟得往後一仰。那一瞬間,船頭驟然往下一沉,陷入兩波巨浪中的谷底;那個受傷的人突然失重,整個人彷彿飄了起來,往左邊一歪,手還是抱著頭不放。轉瞬間,整艘船又隨著波浪往上翹起,船頭和船身的中段幾乎脫離了水面,站在門口那個人猛然被甩進船艙里,於是他的第五槍失了準頭。那個受傷的人慘叫一聲,飛快地伸手四處亂抓,彷彿想抓住任何抓得到的東西。鮮血流進他的眼睛里,海上濺起的浪花不斷沖在他的身上,他什麼都看不見了。然而,旁邊空蕩蕩的,他根本抓不到任何東西。他的身體被猛甩向前,雙腿一彎。這時候,一陣狂風掃過,船身強烈側翻,那個頭骨破裂的男人被甩出了船邊,掉進一片黑黝黝的狂濤巨浪中。
湍急洶湧冰冷的海水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吞沒他。他感覺水底有一股力量一直把他往下拖,翻弄扭滾他的身體,轉了好幾圈,然後又把他推出海面——卻僅讓他吸得一口氣——就一口氣,隨即又吞沒了他。
冰冷的海水一波波洶湧而來,吞沒了他,然而,環繞在四面八方的一片冰寒刺骨中,在一片不可能有火的水域里,他卻感覺到一股烈焰般的灼熱向他席捲而來。他的太陽穴湧上一陣異樣的濕熱。火與冰,是的,還有某種冰冷,在他的胃裡、他的腿上、他的胸口,一種奇寒徹骨的冰冷,相形之下,環繞四周的海水反而顯得異樣的溫暖。冰與火,冷與熱,錯綜複雜的感覺令他陷入驚慌。他看得到自己的身體在水中扭動翻滾,看得到自己的手腳奮力掙扎,拚命掙脫漩渦的巨大壓力。他感覺得到這一切,看得到這一切。他還能夠思考,他體察到一種無比的恐慌,於是拚命掙扎——然而,很奇怪,他又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安詳寧靜,一種旁觀者的冷靜,彷彿自己只是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從險惡的處境中跳脫出來。他看得見眼前的情狀,卻沒有置身其中的感覺。
接著,另一股恐慌又洶湧而來,從四周一片火熱與冰冷中湧現出來,淹沒了那種置身事外的超脫感,席捲了他。不行!他不能沉溺在那種安寧中!還不行!他隱隱約約意識到,有一件事快要發生了,雖然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事,不過,他很確定,它快要發生了。他一定要親眼目睹!
他使盡全力踢水,雙手猛划,彷彿想挖穿頭頂上那堵巨大沉重的水牆。他感覺自己的胸口快要爆開了。後來,他終於冒出水面,奮力掙扎,在翻湧的黑色浪濤上載沉載浮。他拚命掙扎著讓自己浮上海面,不斷掙扎!往上浮!
一堵龐然巨浪滾滾而來,他乘勢浮上浪尖,整個人被一團團的白沫圍繞著,四周一片漆黑。那一剎那,什麼都看不見!他奮力掙扎著轉身!轉身!
突然間,他看到了。那是驚天動地的爆炸。儘管浪濤怒吼,狂風呼號,他依然聽見了那巨大的爆炸聲。當他一看到炸開的火光,聽到轟然的巨響,不知怎麼,那種平靜感又慢慢湧向他。烈焰衝天,照亮了整個夜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物體從火焰中迸射出來,沒入四周的黑暗。
他贏了。無論如何,他贏了。
突然間,他感覺自己又迅速下墜,陷入兩波巨浪中的谷底,彷彿沉落到無底的深淵。他感覺得到洶湧的海浪正衝擊著他的肩膀,太陽穴上火灼般的熾熱似乎涼爽些了,身體上那種刺骨的冰寒也漸漸暖和了,他的胃,他的腿……
然而,他的胸口。他的胸口突然一陣劇痛,彷彿快要爆開了!他被擊中了——那是致命的重擊,那種突然的、難以忍受的重擊。接著,又是另一波劇痛!別再折磨我了,給我一點安寧吧。
接著,又是一陣劇痛!
然後,他再次開始划水,用腳蹬踢……突然,他摸到了什麼東西。一塊厚厚的、油膩膩的東西,靜靜地隨著波浪起伏。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可是,他能感覺到那東西的存在,他可以抱住它。
抱緊它!它會把你帶到一個安詳寧靜的地方,把你帶到那萬籟俱寂的無邊黑暗……那永恆的安息。
天剛破曉,旭日的光芒穿透東方天際的裊裊薄霧,映照著地中海。平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那艘小漁船船長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手上滿是拉扯繩索灼傷的焦痕。他坐在船尾的舷緣,靜靜地抽著法國煙,心滿意足地眺望著平靜的海面。他朝露天駕駛區那邊瞄了一眼,他弟弟正把油門桿往前推進,加速趕路,而另一名船員在一兩米外的地方檢查著漁網。他們好像講到什麼好笑的事情,兩人竊喜不已。這樣很好。昨天晚上大家可是連笑都笑不出來。那場暴風雨究竟是哪兒來的?馬賽那邊的氣象預報根本沒提到會有暴風雨。要是早點聽到消息,他就可以預先把船停在岸邊避風了。捕魚區在濱海拉塞納LaSeynesurMer,位於法國東南部的瓦爾省。南邊八十公里的海域。他連夜趕路,想在天亮之前趕到那裡,可是,他並沒有想到這趟路會讓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還得花一大筆錢修船。不過這年頭,有哪次修船是不花錢的?
更重要的是,他沒想到,這趟路差點害得他把命都送掉。昨天晚上,他在鬼門關前徘徊了好幾次,以為自己鐵定沒命了。
「你也累了,老哥!」他弟弟喊了他一聲,朝他笑了一下,「去睡一下吧!」
「是呀,你說得沒錯。」他一邊回答,一邊把煙頭往船外一丟,從舷緣溜下來,跳到甲板上,踩在漁網上,「是該睡一下了。」
有個弟弟可以幫你掌舵,感覺還真不錯。就算這個弟弟受過高等教育,講話文縐縐的,跟他這個滿嘴髒話的大老粗很不搭調也無妨。自家的船應該由自家人來掌舵,因為自家人才會隨時把眼睛放亮。不過,這個老弟也未免太瘋狂了!大學才念了一年,就想開創自己的事業;所謂的事業也就只有那麼一艘船,而且還是艘老船,一艘只在當年曾經風光過的老船。實在太瘋狂了!念那些書有個屁用,昨天晚上派得上用場嗎?昨天晚上,這個「事業」差一點就翻船倒閉了。
船身隨著波浪緩緩起伏,甲板上的海水四處流竄。船長閉上眼睛,把手浸泡在流動的水裡。海里的鹽分對拉扯繩索時手掌的灼傷是有幫助的。昨晚的暴風雨把船上用來固定的索具吹得七零八落,為了扯住那些繩索,手都灼焦了。
「你看!你看那邊!」他弟弟突然叫起來。老弟的眼睛果然很亮,這下顯然他也甭睡了。
「什麼東西?」他大聲吆喝著問。
「左艏方向!有個人在水裡!他好像抱著什麼東西!好像是一塊船身的破片、木板什麼的。」
船長接手抓住舵輪,將船身緩緩靠向海上漂流物的右側,然後將引擎熄火,以免船尾的波浪太大。那人的雙手一片慘白,像爪子一樣緊緊掐住破木板的邊緣,彷彿任何輕微的動作都會把他推落那片木板。然而,除了他的手,他全身鬆軟,了無生機——看起來就像一具溺斃的屍體,已經沒有氣息了。
「用繩子套住他!」船長對著他弟弟和那個船員大聲吆喝,「繩子從水面下繞過去,綁住他的腿。動作輕一點!把繩子慢慢繞到他的腰。輕輕拉。」
「他把木板抓得好緊,不肯放開。」
「你把手伸到木板下面去!把他的手指頭扳開!他大概死了,手硬掉了。」
「不對。他還活著……不過,我看他快沒氣了。他的嘴唇好像在動,可是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他的眼睛也在動,但我覺得他好像也看不見我們。」
「咦,他的手放開了!」
「把他抬上來。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動作輕一點。一、二、三,翻!」
「老天!你看他的頭!」那個船員驚叫了一聲,「他腦袋開花了!」
「他一定是在暴風雨中撞到了木板。」船長的弟弟說。
「你錯了。」船長不以為然,他盯著那個傷口說,「他的傷口太整齊了,像被刀子劈開一樣。那是槍傷,他是被子彈打到的。」
「不一定吧?」
「而且還不只一槍。」船長又補充了一句,眼睛來回打量著那個人的身體,「好了,現在我們把船開到黑港島去。到那的距離最近,而且港口就有個醫生。」
「你是說那個英國佬?」
「他還在幫人看病。」
「那恐怕得碰運氣了,看看時間對不對。」船長的弟弟說,「如果他沒喝得爛醉的話。更何況,他醫好的動物比人多。」
「無所謂了。等船到碼頭時,他恐怕已經死了。要是他僥倖還活著,跑這趟路多花的油錢,少抓的魚,都要算在他頭上。好了,把醫藥箱拿來,包上他的頭,想辦法盡量讓他多撐一會。」
「你們看!」那個船員忽然大叫了一聲,「你們看他的眼睛!」
「怎麼樣了?」船長的弟弟問。
「他的眼睛剛才明明是灰色的——像鐵絲一樣灰灰的,可是,可是你們看,怎麼突然又變成藍色的了!」
「大概是現在太陽比較大了,」船長聳聳肩說,「要不然就是你被太陽曬得眼花了。管他的,反正進了墳墓,誰管你眼珠子什麼顏色。」
漁船斷斷續續拉響汽笛,夾雜著海鷗持續不斷的尖銳啼叫,聽起來很不協調。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海邊特有的交響樂。已經快黃昏了,然而,西方的天際,太陽卻依然像團火球。一絲風也沒有,空氣凝滯潮濕,熱得讓人受不了。碼頭後面是條鵝卵石鋪成的街道,正對著港口。街道上有排斑駁的白色房子,房子中間隔著乾癟癟的泥沙地,地面上的野草幾乎泛濫成災。房子的門廊都已殘破不堪,只剩下幾根倉卒埋設的柱子,上面頂著格子雕花棚蓋,粉刷的灰泥剝落殆盡。幾十年前,黑港島也曾風光一時。當時,這裡的居民曾經有過美麗的幻想,以為黑港島會成為地中海上另一個旅遊勝地。可惜這個美夢一直沒有實現。
那一整排房子,每一戶前面都有一條延伸到街上的走道,不過,最後那棟房子的走道卻和另外幾戶不太一樣,有很明顯的雜沓腳印,看得出來人們往來很頻繁。英國佬就住在那棟房子里。八年前,那個英國佬突然來到黑港島。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呢?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他是個醫生,而港口正好需要一個醫生。魚鉤、釣針、刀子,這些東西雖然是吃飯的傢伙,但一不小心也會讓人皮開肉綻,沒辦法幹活。要是你選對了日子碰到這位「大夫」,那麼你身上縫合的傷口就不會留下太難看的疤痕。不過,相反,要是你聞到他身上衝天的酒臭,那麼,不管他喝的是威士忌還是葡萄酒,你都得祈求老天保佑了。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你也沒得挑。俗話說得好,聊勝於無嘛。
不過,今天醫生是不看病的,他家門口的走道上看不到半個人影。因為,今天是星期天。整個港口無人不知,每逢星期六晚上,醫生一定會到村子里喝個爛醉如泥,然後再找個妓女陪他睡覺。看哪一個正好有空擋就找哪一個。當然,大家也都知道,過去這幾周,這位醫生每個星期六的周際大事也暫停了。他已經很久沒在村子里出現了。不過,他的改變其實也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大。每隔一段時間,還是有人會固定把一瓶又一瓶的蘇格蘭威士忌送到他家去。所以說,酒還是照喝不誤,只是不出門了而已。不久之前,有一艘拉喬塔那邊的漁船到島上來,還把一個不知名的陌生男人送到他家裡。說他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具屍體。自從那天開始,英國佬就再也沒有出過門了。
喬福瑞·華斯本大夫打著瞌睡。他的頭漸漸往下掉,後來,下巴頂到了鎖骨上,嘴裡的腥臭味嗆進了鼻子。那味道實在不怎麼好聞,於是,他嚇了一跳,人就醒了過來。他眨了眨眼,好讓自己稍微清醒一點,然後瞄了一眼開著的房門。他的病人有時會發出囈語,含含糊糊地說一大串沒頭沒腦的話。難道又是他在說夢話,吵醒他的好夢嗎?不對,沒聽到他的聲音,而且,今天連外面的海鷗都大發慈悲,安靜得出奇。今天是星期天,黑港島上的神聖日子,沒有滿載魚蝦進港的漁船,那些海鷗也不會被引得一陣陣騷動了。
他椅子旁邊有張小桌子,桌上擺著一瓶威士忌和一個酒杯。酒杯已經空了,酒還剩下半瓶。他望著酒杯和酒瓶,心裡幾分得意。有進步。以往每到星期天的這個時間,不光酒杯,連酒瓶也是空的,而且,威士忌下肚之後,前一天晚上的宿醉還會變本加厲。
他不禁微微一笑。願上帝祝福他那個住在英格蘭考文垂市的老大姊。他老姊每個月領了養老金之後,就會寄幾瓶蘇格蘭威士忌到島上來。她叫貝絲,是個好女人,其實,她有的是錢,買得起更多酒,絕對遠多於寄來的這幾瓶,不過,他倒是很感激她沒有寄太多來。而且,她也不可能永遠這樣。總有一天,她人走了,錢也就沒了。到時候,他就只好喝那些廉價的葡萄酒,然後,人就會變得越來越麻木,直到有一天,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永遠都感覺不到了。
他已經越來越認命,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面臨這樣的結局……然而,三個星期又五天前,事情起了變化。那天,有幾個漁夫找上門來,把一個垂死的陌生人交給他。那幾個漁夫甚至不肯表明身份,他們把人送來,只是出於一片好心。他們不想見死不救,但也不想趟這趟渾水,沾上什麼麻煩。上帝一定會體諒他們的,因為,這個人是被子彈打傷的。
不過,幾個漁夫只知道那個人受了槍傷,卻沒想到,有些東西遠比子彈對他身體所造成的傷害更可怕。那顆子彈還傷到了他的心智。
瘦骨嶙峋的醫生兩手用力往椅子上一撐,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邊,看看外面的港口。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於是,他把百葉窗放下來,眯著眼睛從葉片中間看底下的街道,他要看看究竟怎麼回事,特別是那一陣嘩啦啦的噪音究竟從哪來的。原來是一輛馬車。今天是星期天,有個漁夫帶著一家子出來兜風。他想,除了這個鬼地方,天底下還有哪裡能看到這種場面?對了,他忽然想到,從前在倫敦也有類似的畫面。每到夏天,倫敦市中心都能看到被打扮得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馬,拖著滿載觀光客的華麗馬車,穿越攝政公園。一想到那種對比,他不禁失聲大笑。不過,他也只笑了一下子,轉眼間,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忽然又想到三個多星期前的那一天,那不可思議的一天。本來,他已經死了心,這輩子休想再回英國了。然而,如今他又重新燃起希望,他很可能有機會再回去。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轉機,因為,那個陌生人有能力改變一切。
伯恩的身份00除非他診斷錯誤,否則,那個病人隨時都會醒過來。很可能是今天,或者再過一個小時,甚至再過一分鐘。他傷得很重,身上有多處深深的傷口,腿上、胃部、胸口。還好子彈並沒有貫穿他的身體,否則他很可能早就沒命了。子彈還留在他體內,熾熱的金屬燒灼時產生了止血的效果,而海水的持續沖刷也發揮了消毒傷口的功效。本來取齣子彈是極其危險的,不過,正因為他的傷口已經被高溫和海水消過毒,皮肉組織已經軟化,不需要任何準備就可以立即手術,所以,整個過程幾乎沒有任何危險。真正麻煩的是他頭蓋骨上的傷口。雖然子彈只傷及頭蓋骨,並沒有貫穿腦部,但子彈的衝擊力卻在視丘和海馬回造成了瘀傷。要是當初子彈穿透頭蓋骨,傷到這兩個區域的腦組織,那麼,無論在哪一個區域,就運算元彈只深入幾厘米,都會造成腦部關鍵功能的永久喪失。還好,他的關鍵功能並沒有受損。那一剎那,華斯本立刻做了個決定。在接下來的三十六小時里,他滴酒未沾,拚命吃澱粉類的食物,拚命喝水。能吃喝多少,就吃喝多少。三十六小時后,他開始動手,進行一項畢生最精密的手術。自從被倫敦的麥肯錫林醫院開除之後,他還從來沒有嘗試過這麼精密的手術。他開始進入一段極其艱苦漫長的過程,逐步刷洗腦部的纖維區域,一次刷洗一厘米。然後,他開始收攏頭蓋骨上的傷口,將表面皮膚縫合起來。在整個過程中,他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因為,要是一個疏忽,刷得太用力,或是針頭刺到腦組織,病人就會立刻喪命。
他不希望這個陌生的病人死掉,無論死因是什麼,他都不希望。尤其是,他絕對無法忍受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而導致病人喪命。
手術終於完成了,病人的生命跡象依然維持正常。現在,喬福瑞·華斯本醫生終於可以回去找他形影不離的夥伴,尋找他的化學溶劑,尋找他生命的源泉——他的酒瓶了。他讓自己喝了個過癮,喝得飄飄然,接連不斷。不過,他沒有超過那個臨界點,沒有喝到爛醉如泥。再怎麼喝,他一直都還分得清東西南北,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真是他人生的一大進步。
也許就是今天了,也許再過一個小時。那個陌生人的眼睛就隨時會亮起來,開始跟他說話。
也許,很可能就是下一秒。
當清晨和煦的海風吹進房間里,令滿屋清涼的時刻,他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誰在房間里?」
華斯本從行軍床上猛坐起來,兩條腿悄悄地伸下床,慢慢站起來。千萬不能刺激他。不要突然冒出聲音,不要有太突兀的動作,因為那很容易嚇到病人,導致他心理退化。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必須像先前動手術時一樣,提高警惕,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多年訓練出的醫生本能已經蓄勢待發,準備好面對這一刻。
「我是你的朋友。」他輕聲細語地說。
「朋友?」
「你果然會講英語,我猜得沒錯。我猜你不是美國人就是加拿大人。我看過你的牙齒,那種補牙的技術不是英國的,也不是法國的。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慢慢來。你需要解放一下嗎?」
「你說什麼?」
「我是說,老兄,你需要方便一下嗎?你旁邊有個盆子,那就是給你方便用的。你左邊那個白色的盆子,看到了嗎?當然,那個東西也得要你憋得住才管用。」
「不好意思,把你的床鋪弄髒了。」
「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該出來就會出來,很正常。我是醫生,你的醫生。我叫喬福瑞·華斯本。你呢?」
「我什麼?」
「我是說,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陌生人把頭轉開,獃獃看著白色的牆壁。晨曦的微光在牆壁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然後,他又把頭轉回來,那雙藍眼睛緊盯著醫生。「我不知道。」
「噢!我的天。」
「我不是告訴過你很多次了嗎?慢慢來,不要急。你越急著回想,就越有苦頭吃,情況反而越糟糕。」
「你又喝醉了。」
「那是家常便飯了,不過,我有沒有喝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肯聽我講話,我倒是可以給你一些線索。」
「我早就聽過了。」
「不,你根本沒在聽。你根本就充耳不聞,你一直作繭自縛,把自己的心封閉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拜託你仔細聽。」
「我在聽。」
「你昏迷那段期間——你昏迷的時間也太長了點——我聽到你說了三種語言:英語、法語,還有一種腔調怪得要命的話。我猜那應該是亞洲哪個地方的語言。所以說,你會說很多種語言。看起來,你還真是四海為家,挺有世界觀的。你自己覺得哪一種話講起來最順口?」
「顯然是英語。」
「我也這麼認為。那麼,你覺得哪一種語言說起來最拗口?」
「我不清楚。」
「你的眼睛是圓形的,不是斜的。所以,我敢說,你顯然不是亞洲人。」
「顯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會說亞洲語言?來吧,試試看,聯想一下這個。你昏迷的時候,我把你的一些囈語記下來了,你聽聽,我一個音一個音分開念:Makwa,TamKwan,Keesah。說說看,聽到這些字的時候,你腦袋裡第一個想到的是什麼?」
「什麼也想不到。」
「你真有一套。」
「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隨便什麼都可以。」
「我看你是喝醉了。」
「這個我也知道。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不過,不管我有沒有喝醉,你這條小命畢竟還是我救的。我是個醫生,而且,從前我是個第一流的醫生。」
「那你怎麼會弄成現在這副德行?」
「病人可以質問醫生嗎?」
「為什麼不行?」
華斯本遲疑了一下,轉頭看著窗外的港口。「我喝醉了,」他說,「他們說,因為我喝醉酒後手術,所以才會導致兩個病人死亡。如果只有一個死了,也許他們還看不出來是我喝酒誤事,不過,死了兩個病人就說不過去了。老天保佑,他們很快就發現事有蹊蹺。千萬不能把刀子交給我這種人,還讓我利用那把刀子享盡尊榮。」
「有必要嗎?」
「什麼有沒有必要?」
「喝酒。」
「去你的,當然有必要。」華斯本輕聲說道。他本來看著窗外,說著,他又轉回頭,「從前有必要,現在還是一樣有必要。另一方面,病人不可以對醫生妄加評論。」
「很抱歉。」
「我發現你很愛跟人道歉,這種習慣真討人厭。其實,這是一種故作姿態的表現,感覺很做作。事實上,我根本不認為你是那種會向別人抱歉的人。」
「看起來,你知道的事情比我還多。」
「如果是跟你有關的事情嘛,沒錯,我確實知道不少。可是,這些事情多半都很沒道理,令人滿頭霧水。」
這時候,那個人忽然從椅子上坐起來,身體往前傾。他全身緊繃,襯衫往後敞開,露出胸口和腹部的繃帶。他雙手合握,十指交叉,修長結實的手臂上青筋暴露。「你的意思是,除了我們聊過的那些事情之外,你還知道別的?」
「沒錯。」
「是不是我昏迷的時候說了些什麼?」
「不是,不完全是。我們剛才談的多半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說,你會說幾種語言,比如說,你跑遍世界各地,熟悉很多城市——那些城市我連聽都沒聽過——還有,你有一種很強烈的傾向,盡量不提別人的名字。你本來要說出某些人的名字,可是忽然又閉嘴了。對了,還有一點,你跟別人對抗的時候會顯現出某些習慣——攻擊、退避、躲藏、逃跑——這些習慣都有相當強烈的暴力傾向。前一陣子,為了保護你的傷口,我常常把你的手臂綁在床邊。不過,這些我都說過了。還有別的事情我沒有告訴你。」
「什麼意思?究竟是什麼事?你為什麼不說?」
「因為那跟你的身體有關。感覺上,那像是一種掩人耳目的保護殼。我實在不確定你是否有心理準備,所以才沒有說。現在我還是不確定。」
那個人往後一仰,靠回椅背上,黑色濃密的眉頭一蹙,露出慍怒的神情。「這個嘛,好像不該由醫生來判斷。我認為我已經準備好了。你說吧,究竟是什麼事?」
「這樣吧,我們就從你那個看起來人模人樣的腦袋開始,怎麼樣?特別是你的臉。」
「我的臉怎麼了?」
「現在這張不是你天生的臉。」
「什麼意思?」
「如果你拿放大鏡仔細看,你就會發現,任何手術都會留下痕迹的。老兄,你被人家改造過。」
「改造?」
「你的下巴看起來很突兀。我跟你打賭,從前你的下巴中間一定有道凹槽。你的下巴被人切過。還有你左邊顴骨的上半部——你的顴骨看起來也很突兀,我相信,你們家族裡一定有斯拉夫人的血統——也有細微的手術痕迹。我敢說,你可能點過一顆痣。你的鼻子看起來很像英國人的鼻子,不過,從前一定比現在更挺,而且稍微再窄一點,但這不容易看出來。從前,你的五官輪廓一定很鮮明,現在線條變柔和了,所以,特徵也被掩蓋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
「你的長相很吸引人,不過那主要是因為你的臉型很容易被歸類,而不是你的臉本身吸引人。」
「歸類?什麼意思?」
「沒錯。你的長相很像那種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白人,那種上流社會的人。只要走進那些高級板球場、網球場,或是加拿大蒙特利爾國際機場的酒吧,就會看到一堆長得像你這樣的人。那些人的臉看起來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簡直快要分不清誰是誰了,不是嗎?你的特徵也許還在,牙齒還是一樣整齊,耳朵平貼著頭——五官還是很均衡,位置沒有改變,只是看起來比較柔軟。」
「柔軟?」
「呃,也許說被『糟蹋』還更恰當一點。你從前的長相一定充滿了自信,甚至會給人傲慢的感覺,很有自己的風格。」
「我還是猜不透你究竟想說什麼。」
「那我們說說別的。只要換個發色,你的整個臉就會不同。還有,你的頭髮有褪色的痕迹,而且變脆了,說明你染過頭髮。如果你戴上眼鏡,再留個小鬍子,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猜你的年齡大概是三十六七歲,不過,你有辦法讓自己看起來再老個十歲,或是年輕個五歲。」說到這裡,華斯本停了一下,彷彿想看看那個人有什麼反應,然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談到眼睛,一個星期前,我們做了一些測試,你還記不記得?」
「當然。」
「你的視力很正常,根本不需要戴眼鏡。」
「我好像沒戴過眼鏡吧。」
「可是,你的眼角膜和眼皮上有長期佩戴隱形眼鏡的痕迹,為什麼?」
「我不知道。真搞不懂那是什麼原因。」
「有一種可能性,你想聽聽看嗎?」
「洗耳恭聽。」
「可惜,恐怕那不是你想聽到的,」醫生轉頭面向窗子,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面,「有些隱形眼鏡是經過特殊設計的,專門用來改變眼球的顏色。另外,有些人眼睛的顏色很特殊,天生就比一般人更適合佩戴這種眼鏡。通常是灰眼睛或藍眼睛的人。而你的眼睛更特別,介於兩者之間。在某一種光線下,你的眼珠看起來是灰褐色的,可是,在另一種光線下,你眼睛又會變成藍色的。這種獨特的眼睛是天生的,通常根本不需要再改造了。」
「你說什麼?我為什麼要改造?」
「為了改變你的容貌。我有一種感覺:你是個行家。簽證、護照、駕照——你可以隨意改變身份。你的頭髮,有時候是黃褐色,有時候又變成金黃色或深棕色。眼睛呢——眼睛可沒辦法隨便換——綠色、灰色,還是藍色?這些東西混在一起,可以衍生出無數種排列組合,你不覺得嗎?無論怎麼搭配,你看起來都是那種混在人群里很不容易被認出的臉。」
那個人掙扎著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兩手用力撐著椅子,慢慢地站直身體,激動得無法呼吸。他說:「也有可能是因為你拚命朝那方面想,弄不好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像。」
「那你身上的手術痕迹又怎麼說?那是一種記號。證據會說話。」
「那只是你穿鑿附會的解釋。你這個人滿腦子憤世嫉俗的陰謀論。你怎麼不想想,說不定我只是發生了意外,臉上破了相,只好修補一下。這就是我動手術的原因。」
「你動的那種手術可不是因為意外。像是染頭髮、磨平下巴的凹槽、點掉臉上的痣。那絕對不是什麼矯正手術。」
「你憑什麼一口咬定不是!」那個陌生人怒氣沖沖地說,「意外事件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什麼樣的都有。當時你又不在現場,沒有親眼看到,憑什麼一口咬定。」
「太好了!就是這樣!我就是要讓你發火。你一直很少和我發脾氣,這樣反而不好。很好,趁現在你火氣上來,趕快回想一下。你從前究竟是幹什麼的?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我是做業務的……我是家跨國公司的高級主管,負責遠東地區的業務,很可能是。或者,我是個老師……教外語的老師。我也許在哪個大學里教書,那也很有可能。」
「很好,那你究竟是業務主管還是老師?用你的直覺判斷,現在立刻告訴我!」
「我……我沒辦法確定。」那個人露出彷徨無助的眼神,似乎腦袋就快打結了。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連你自己都不認為你是業務主管或是老師。」
那個人搖搖頭說:「我確實不認為。你呢?」
「我也不這麼認為,」華斯本說,「理由很簡單。那些都是坐辦公室的工作,可是你的體格卻很像那種經常緊繃全身肌肉的人。噢,我說的不是那種訓練有素的運動員什麼的。你看起來不像猛男,但你的肌肉非常結實。你的手臂和手掌從前一定經常綳得緊緊的,感覺強壯有力。要不是因為還有別的原因,我真的會以為你是個干粗活的工人,經常抬重物,或者是打魚的,從早到晚忙著把漁網從海里拖上來,所以全身肌肉才會那麼結實。只不過,你的學識很淵博,彷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你的智力,你絕對不可能是打工的大老粗。」
「奇怪,我怎麼有一種感覺,你好像要把這整件事導向一個結論,對不對?你有另外一種念頭。」
「這幾個星期來,我們天天黏在一起,承受巨大的壓力,努力尋找答案。久而久之,你就會看出一種模式。」
「所以我猜得沒錯,你心裡已經有譜了,對不對?」
「沒錯。我剛才跟你說了一些事,例如先前的手術、染髮、隱形眼鏡等等。我必須先看看你對這些事情的反應是否激烈,然後再決定要不要對你說實話。」
「怎麼樣,我的反應和你預料的一模一樣?」
「還好。雖然火氣不小,不過還算平靜。現在,時機成熟了,已經不需要再拖延了。老實說,我也快沒耐性了。好了,跟我來吧。」華斯本在前面帶路,領著那個人穿過客廳,走向後頭牆壁的那扇門。那扇門再進去就是藥房。過了藥房之後,他走到牆角,拿起一台廢棄多年的老式幻燈機。幻燈機上有個圓形的鏡頭,鏡頭厚厚的外殼早已生鏽龜裂。他說:「馬賽那邊送補給品過來的時候,我叫他們順便捎了台幻燈機,」說著,他把幻燈機擺在那張小桌子上,把插頭塞進牆上的插座里,「這雖然不是什麼高級型號,但至少還能用。麻煩一下,能把百葉窗放下來嗎?」
失去記憶、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的男人走到窗戶旁邊,把百葉窗放了下來。整個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華斯本啪的一聲把電源打開,剎那間,白色的牆壁上出現一塊光亮的方框。接著,他把一小片軟片放進幻燈機的鏡頭後方。
這時,那個白白亮亮的方框里忽然出現了幾行斗大的字。
共同社區銀行
蘇黎世,班霍夫大道十一號
071712014260
「這是什麼?」那個不知名的陌生人問。
「你仔細看看,好好研究一下,想一想。」
「那好像是什麼銀行賬號。」
「沒錯。這是銀行信箋上的名稱和地址,底下那個空格本來是要簽名的,上面卻只有幾個手寫的數字。不過,既然是手寫的,它也就具備了賬戶持有人簽名的功能。這是銀行標準的操作程序。」
「這東西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在你身上找到的。這是一張很小的負片,大約只有普通三十五毫米底片的一半大。有人動手術把這張底片植入你皮下,就在你右半屁股上方。那幾個數字就是你的筆跡,也就是,你的簽名。有了這個簽名,你就可以到這家蘇黎世銀行的地下金庫,打開你的保險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