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圍篝夜話

第二章 圍篝夜話

篝火堆里的炭像巨獸的心臟跳躍般熊熊燃燒著,不時揚起一串串金色的火花,躥到柴火上方,然後化為一道白熾的線消失了。

伊拉龍和若倫所生的篝火只剩下些餘燼,給附近地面罩上一層微弱的紅光。亮光之中,可看到岩石地面一些青灰色的灌木叢,以及稍遠些但已模糊不清的杜松,更遠處,則漆黑一片了。

伊拉龍席地而坐,背靠藍兒粗壯前足布滿疙瘩的鱗甲,將腳丫伸向火堆取暖。對面的若倫靠著一棵古樹榦,樹皮如鐵一般冷硬,被太陽曬得脫了色,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每次他挪動身子,樹榦就發出令人痛苦的刺耳聲,讓伊拉龍不由得想堵住耳朵。

此刻,夜空下萬籟俱寂,篝火中的炭也在默默地燃著。若倫找來的都是些干樹枝,這樣,篝火就不會冒煙,也就不會引起敵人的注意。

伊拉龍給藍兒複述了白天里發生的事。一般來說,他根本沒必要多此一舉,他們之間,思想、情感以及其他知覺會自由流動,猶如湖裡的水會從一端流向另一端那麼自然。但是,今天,在偵察過程中,除了對蛇人的老巢進行閃電式搜索之外,他還仔細將自己的意識進行了屏蔽。於是,此刻的複述,就非常有必要了。

他們靜默了好長時間。終於,藍兒打了個哈欠,露出令人生畏的兩排巨齒。儘管它們殘忍邪惡,但是,蛇人竟然能施法,讓獵物心甘情願渴望被吃掉,這真讓我大開眼界。能做到這點,它們可稱得上好獵手……或許哪天我也來試一試。

千萬別,伊拉龍不得不告誡道,別拿人來試。要試就拿羊來吧。

人,或羊,對龍來說,又有何區別?說完,藍兒長頸深處冒出一陣笑,低沉的轟隆聲,此刻在伊拉龍聽來,不亞於一陣雷鳴。

伊拉龍向前傾,讓身體離開藍兒的鋒利鱗甲,拾起身邊的山楂棒,兩手轉動起來,欣賞棒頭上打磨得精光的根所反射出的光,布滿划痕的金屬包頭以及棒尾的尖刺。

在烈火平原,他們離開沃頓國時,若倫將該棒塞到伊拉龍手裡,說:「喏,蛇人咬傷我的肩膀后,菲斯克給我做了這個。知道你失去了佩劍,我想或許你會需要這個。當然,如果你想另尋一把劍,那也沒問題。不過,我發現,要說打起來,有一根堅實趁手的棒子,一旦揮舞起來,沒有你打不贏的。」想起布魯姆以前隨身攜帶的那根棍子,伊拉龍決定放棄另尋一把劍的打算,選擇了這根布滿硬結的山楂棒。再說,失去薩若克后,他也無心使另一把小劍。那天夜裡,他給山楂棒和若倫的錘柄加了幾個咒語,以確保除非在最惡劣的情況下,否則兩者不會斷裂。

此刻,回憶的思緒不禁油然而生:隨著藍兒俯衝追逐赤龍及其騎士,自己盤旋於橙黃、緋紅的陰沉天空,狂風在耳際呼嘯……在地面與那騎士對決,他們你來我往,雙劍的撞擊將手指都震得發麻……戰鬥中掀開那人的頭盔,赫然發現對方竟是自己昔日的朋友和旅伴穆塔。在此之前,他還以為他早已撒手人世……穆塔從他手裡奪走薩若克並聲稱作為他的兄長有權優先繼承赤劍時臉上露出的嘲笑……

隨著戰鬥的喧囂退去,血腥為杜松的芳香所替代,伊拉龍眨了眨眼,臉上一片惘然。於是,他舌頭朝上齒掃去,想除去嘴裡的苦澀。

穆塔。

一想起這個名字,就令伊拉龍內心百感交集。在他和藍兒首赴雷歐那城途中,是穆塔出手將他們從蛇人手中解救出來;是穆塔冒著生命危險使伊拉龍從基里脫困;在垡藤杜爾戰役,穆塔體面地為自己洗脫罪名。儘管因此遭受折磨,在烈火平原之戰後,穆塔選擇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加巴多里克斯的命令,因而放過了伊拉龍和藍兒,未將他們帶走。雙胞胎劫持他,赤龍荊刺為他破殼而出,或者加巴多里克斯發現了他倆的真實姓名並利用這一點來逼迫穆塔和荊刺以古語對其宣誓效忠,所有這一切,並非穆塔之過。

這一切都不能怪穆塔。他是命運的犧牲品,自他降生那一刻起,就命中注定了。

不過……向加巴多里克斯效忠,也許並非穆塔所願。對於國王命令自己去實施的暴行,或許他會深惡痛絕。只不過他已部分失控,陶醉於炫耀新獲得的法力。最近,沃頓族與帝國在烈火平原交戰,儘管加巴多里克斯並未給他命令,穆塔卻將矛頭對準了矮人國王羅特加,並且將其殺害。他放過了伊拉龍和藍兒,這沒錯,但是,也是在一場苦戰後打敗他們,並且僅在伊拉龍開口求饒后,才放過了他們。

而且,最後穆塔還揭開了他們的身份之謎。他告訴伊拉龍,他倆均為十三名變節龍騎士之首莫贊——正是他,將自己的同志出賣給加巴多里克斯——的兒子。在將痛楚加諸伊拉龍之後,穆塔又從中獲得了多少快樂!

現在,烈火平原之戰已過去四日,伊拉龍腦海里浮現出另一種解釋:穆塔之所以開心,是因為可以看到另一個人來肩負他出生以來所承受的沉重負擔。

無論這種猜測是否屬實,伊拉龍懷疑,穆塔接受現在的新角色,其中原因應正如一條狗無緣無故遭到鞭笞,某一天會轉而攻擊其主人。穆塔遭遇了無數的鞭笞,現在,他終於有機會向這個對自己如此冷酷的世界發起反擊。

要是他沒有跟隨阿吉哈到垡藤杜爾地下追擊巨人,要是我當時行動再稍稍快些,雙胞胎就……

伊拉龍。藍兒叫道。

他回過神來,點了點頭,對藍兒的干預表示感激。伊拉龍竭力不去想穆塔或他們的雙親,但是,不經意間,這種思緒油然而生。

伊拉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以便把先前的想法置之腦後,迫使自己回到眼前現實,卻怎麼也做不到。

烈火平原之戰的第二天早上,沃頓族正忙於重整隊伍,以便乘勝追擊沿著吉特河後撤了數英里的帝國部隊。伊拉龍找到娜綏妲和阿麗婭,向她們解釋了若倫的處境,請求她們允許自己幫助表兄,但未獲同意。兩位女士極力反對,娜綏妲更直稱其計劃「輕率至極,稍有任何差池,就會給阿拉加西亞人帶來災難性後果」!

他們激烈爭論持續了好久,最後,藍兒出面打斷,一聲龍吟,指揮大帳四壁為之晃動。只聽藍兒說道:我已又累又煩,伊拉龍的解釋工作也沒做好。與其站在這裡像寒鴉一樣哇啦哇啦吵個不停,不如去做些更有意義之事……好了,現在聽我說。

看來,伊拉龍想,跟一條龍,真的沒有什麼好爭論的。

藍兒話里的細節繁雜無序,但是潛在的思維邏輯卻直截了當。藍兒支持伊拉龍,因為藍兒理解這項行動對他意味著什麼。出於愛與親情,伊拉龍要幫助若倫。他知道,無論是否得到他的幫助,若倫肯定都要去解救凱特琳娜。而且他也知道,表兄一人絕對不是蛇人的對手。另外,只要凱特琳娜還掌握在帝國手裡,加巴多里克斯就很容易控制住若倫。而且,通過若倫控制伊拉龍。若他威脅要殺了凱特琳娜,除了任其驅使,若倫將別無選擇。

在敵人還沒對此加以利用之前,修補好自己的防線漏洞,當然最好不過。

至於時機,現在就是最好的選擇。在沃頓族忙於在色達邊界與帝國部隊交戰之際,加巴多里克斯或蛇人都難以預料有人敢突襲帝國腹地。穆塔和荊刺已飛往烏魯邦——應該是前去接受當面訓斥。娜綏妲和阿麗婭也同意伊拉龍的分析,認為穆塔可能會繼續往北飛。一旦精靈族發動攻擊,泄露行藏之後,穆塔便會出面對付伊絲蘭查蒂女王及其麾下部隊。況且,如果可能,現在除掉蛇人,以免沃頓族戰士受其驚嚇而喪失士氣,也是個好主意。

接著,藍兒採用最為婉轉的外交辭令指出,如果娜綏妲現在利用作為伊拉龍領主的權威禁止他參與此次行動,就會損害他們之間的關係,由此產生的積怨和不滿就有可能葬送整個沃頓族的事業。當然,藍兒說,選擇權在你們。如果你們願意,就把伊拉龍留下。不過,他的義務他自己盡,與我無關。至於我嘛,我已決定陪若倫走一趟,看樣子,這趟冒險肯定很有趣。

想到這裡,伊拉龍嘴角浮現一絲淡淡的微笑。

藍兒的聲明,加上無懈可擊的邏輯,雙管齊下,成功說服娜綏妲和阿麗婭,令她們——儘管十分勉強——同意伊拉龍的行動。

後來,娜綏妲說:「伊拉龍,藍兒,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相信你們的判斷。為了你們也為了我們,我希望此行一切順利。」語調令伊拉龍難以把握她說的話到底是衷心的祝願,還是委婉的威脅。

後來的大半天時間裡,伊拉龍忙於準備補給,與藍兒一起研究帝國地圖,以及施加一些他認為有必要的符咒,如防止加巴多里克斯或其手下企圖占卜若倫,等等。

第二天一早,伊拉龍和若倫騎上藍兒,升至籠罩烈火平原的橙黃色雲層上空,朝東北方向飛去。藍兒日夜兼程,見證了太陽越過蒼穹,消失在地平線,然後再次迸發出燦爛的紅黃色光芒。

第一段行程結束時,他們來到了幾乎無人居住的帝國邊界附近。從那裡,他們往西,飛向雷歐那城和黑格林。從那時起,為避人耳目,他們只在夜間飛行。那裡到目的地之間,廣袤的草原上散布著許多小村落。

伊拉龍和若倫緊裹披風和毛皮大衣,戴著羊毛手套和氈帽,因為藍兒飛得實在太高,超越了大多高山的冰封山巒。在這個高度上,空氣稀薄幹燥,給他們的肺部帶來陣陣刺痛。這樣一來,在藍兒經過的地方,如果某個在田裡照料患病小牛的農夫或某個眼尖的巡夜人恰巧抬頭的話,他們看到的藍兒,也只不過一隻飛鷹大小。

所經之處,伊拉龍看到的全是戰爭正在進行的跡象:一營營的士兵,夜間會聚在一起,滿載補給的運輸車,一排排戴著鐵頸圈的人被帶離家園去為加巴多里克斯而戰。為對付他們而調動的資源數量實在驚人。

第二個晚上接近天明時,他們看到了遠處的黑格林。在黎明前的灰白光線中,一大堆破碎的圓柱顯得那麼模糊,那麼陰森。藍兒在一塊空地落下,也就是他們現處之所。接下來的白天里,他們大多時候是先睡覺,然後才開始偵察。

若倫將樹枝扔進火炭正在碎裂的篝火中,激起一股黃褐色的灰燼。見伊拉龍在看自己,他聳了聳肩,說:「冷。」

伊拉龍正要開口,只聽附近傳來滑動刮擦聲,彷彿有人在拔劍出鞘。

他毫不遲疑地衝到了對面,身子一滾,彎腰屈膝,同時揮起山楂棒,隨時準備架開敵人的一擊。若倫也同樣迅速地抓起地上的盾牌,嗖地從坐著的木頭上站起來,抽出皮帶中的鎚子,這一切幾乎都發生在幾秒鐘之間。

他們紋絲不動,準備迎戰來犯之敵。

伊拉龍在黑暗中搜尋,任何一絲細微的移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感到心怦怦跳,身子有些哆嗦。

沒聞到什麼。藍兒說。

幾分鐘過去了,伊拉龍將意識展開,覆蓋周邊區域。「沒人。」他說。接著他將意識深入到內心魔法層,嘴裡吐出「Brisingrraudhr」(原註:紅色的火)兩個字,只見眼前幾米遠的地方浮現出一團淡淡的紅光,高度與眼睛持平,將空地籠罩在一層稀薄的光芒中。他緩緩地移動身子,光團如影隨形,彷彿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將他和光團連在一起。

他和若倫一起沿著東向的谷壑,朝發出聲響的地方走去。他們高舉手中武器,一步一停,作好了時刻進行戰鬥的準備。離開宿營地大概十米的時候,若倫舉手示意伊拉龍停下來,朝草地上的一片頁岩指了指。很顯然,岩片本不該在那裡。若倫蹲下來,將一小塊頁岩在石片上劃過,發出了他們先前聽到的同樣的金屬刮擦聲。

「石片應該是自己掉下來的。」伊拉龍一邊說一邊打量谷壑的兩側,並收回了魔法。

若倫點了點頭,立起身子,順手拍掉褲子上的臟物。

回頭朝藍兒走去時,伊拉龍回想起剛才他們的反應速度。直到此刻,他還能感受每次心跳所產生的強烈而又痛苦的收縮,雙手在顫抖,彷彿剛才疾步沖入黑暗,連續狂奔了數英里。以前沒有那麼快,他想。他們變得如此警覺,也不稀奇。一次次的戰鬥經歷,將原有的漫不經心漸漸消磨殆盡,最後留存下來的,僅有最原始的、一觸即發的敏感神經。

若倫看來也在想同樣的事,只聽他問道:

「你見到他們了嗎?」

「誰?」

「死在你手裡的那些人,他們會出現在你夢裡嗎?」

「有時候。」

下方火堆里跳動的灼熱照亮了若倫的臉,反襯出嘴部和額頭上濃重的黑影,半眯著的濃眼,流露出一副悲愁的神態。他語速很慢,彷彿有些詞不達意:「我從來沒想過要成為鬥士。小的時候,跟其他男孩一樣,當然夢想過血與火的榮耀。但是,對我來說,土地才是最重要的。土地,還有家人……而現在,我殺過人了……一次,又一次,而你殺得更多。」他的目光落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個遙遠處,「在那達城,有兩個人……我跟你說過嗎?」

當然說過,不過,伊拉龍還是搖了搖頭,依然默不作聲。

「他們是大門的守衛……兩個人,哦,右邊那個,長著滿頭白髮。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最多不過二十四五歲。身上佩戴著加巴多里克斯的徽章,不過口音應該是來自那達城一帶,不是職業士兵,是些普通人,只是為了保衛家園,防止巨人、海盜、土匪……我們根本不會傷他們一根毫毛。我發誓,伊拉龍,我們根本沒打算那麼做。我沒有選擇,他們認出我來了。我朝那白髮人的脖子捅了一刀……就像爸爸以前殺豬那樣。接著是另一個,我砸開了他的腦殼。現在還能聽到他骨頭碎裂的聲音……從卡沃荷到烈火平原,我依然記得我對那些士兵們揮出的每一擊……你知道嗎?閉上眼睛,我有時會睡不著,因為我們在台姆城的碼頭上放的那把火,那衝天的火光,在我腦海里總是揮之不去。我想,遲早我會瘋的。」

伊拉龍發現,自己雙手緊握山楂棒,力道之大,以致指關節發白,腕部青筋暴突。「是啊,」他說,「一開始,只是巨人,接著有巨人也有普通人類,而最近這場戰鬥……我知道我們做的事是正確的,可是,正確並不意味著輕鬆。由於我們的身份,沃頓族就希望我和藍兒衝鋒在前,大批量屠殺敵方士兵。我們做了,完成得很徹底。」他突然打住,不再言語。

每次大變必有大亂,藍兒對二人道,我們經歷的遠遠超過我們應該承受的,因為我們本身就是這次巨變的起因。我是一條龍,對於那些置我們於險境的人,他們的死,我沒有半點後悔。殺死那達城守衛,雖然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但也大不必感到內疚,那是你必須做的事。當你必須戰鬥時,若倫,戰鬥的激情難道不讓你如虎添翼?難道你不知道與一個強有力的對手作戰是多麼愉快?看到眼前敵人橫屍遍野又是多麼大的滿足?伊拉龍,這些你都經歷過,你來跟你表兄說。

伊拉龍盯著火堆。藍兒說的是實情,儘管自己不願承認,因為害怕,一旦承認一個人能在暴力中得到滿足,自己就變成了一個自己所鄙視的人。於是,他選擇了沉默,坐在對面的若倫似乎也同樣受到了震動。

藍兒再次開口,語氣變得緩和了些:別生氣,我並非有意讓你們難受……有時候,我會忘記你們還未習慣這樣的感受。我不一樣,從我孵出的那天起,我一直就這麼全力拚搏才得以生存下來。

伊拉龍起身朝鞍囊走去,從裡面掏出他們出發前奧利克給他的那隻瓦罐子,猛然灌下兩大口漿果蜂蜜酒。頓時,一股暖流從胃部擴散開去。伊拉龍做了個鬼臉,將罐子遞給若倫分享。

幾輪酒下肚,原來的壓抑情緒得到緩和。伊拉龍開口道:「明天我們會有問題。」

「什麼意思?」

伊拉龍同時也對藍兒說:「還記得嗎?我曾說過,我們,我是說我和藍兒,曾經可以輕鬆地對付蛇人。」

「記得。」

現在也沒問題。藍兒說。

「哦,是這樣,我們在偵察黑格林時,我就在想,不過現在就不再那麼有把握了。有了魔法,要做什麼事,可以有幾乎無數的途徑。比如說,如果要生火,我可以聚合空氣或地里的熱,可以用純能量,可以召喚一道閃電,可以將陽光聚焦到一個點,可以使用摩擦,等等。」

「那又怎麼樣?」

「問題是,要完成這單一的動作,我可以設計無數的符咒,但是,要解除這些咒語,只需一個解咒。要想阻止某一動作的實施,設計解咒時,根本無須針對原來符咒的單個特有屬性。」

「我搞不懂,這跟明天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懂,藍兒對他倆說,一瞬間,藍兒理解了伊拉龍的含義,這就是說,一個世紀以來,加巴多里克斯……

「——可能已將蛇人置於保護之中——」

——使它們可以免受——

「——眾多咒語的攻擊。可能我——」

——要殺它們,就無法——

「——使用我所學的死亡咒語,也無法使用——」

——現造的攻擊法術。我們可能——

「——只能依賴——」

「停!」若倫大聲叫道,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請暫停!你們這樣說話,把我弄暈了。」

突然被打斷,伊拉龍嘴都合不攏了。他之前沒意識到,自己和藍兒一直在輪流說話。這讓他感到很高興:這表明,他們之間的默契達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行動上做到了人龍合一,與彼此獨立的合作相比,力量上要強大得多。不過,再一想,要達到這種默契,註定要削弱合作雙方的個性,這也令他感到有些擔憂。

他閉上嘴,咯咯笑道:「抱歉,我擔心的是,如果加巴多里克斯有先見之明,事先採取了防範措施,要對付蛇人,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使用武力了。如果真是這樣……」

「明天我就會成為你們的妨礙。」

「胡說。你的速度可能比不上蛇人,可是,鐵鎚若倫,我相信,你是絕對有實力令他們害怕你的鐵鎚的。」這句恭維似乎讓若倫很受用,「對你最大的威脅,就是蛇人或雷斯布拉卡會企圖把你跟我和藍兒分開。我們越抱成一團,就越安全。我和藍兒會盡量纏住蛇人,不過可能會有漏網之魚。如能以四敵二,而且你屬於四,勝算就大了。」

對藍兒,伊拉龍說:如果有劍,我肯定可以手刃蛇人。現在只有這根棒子,對於速度快如精靈的魔獸,我不敢肯定能否以一敵二。

是你自己堅持要拿那根干樹枝,而不是尋找一件合適的武器,藍兒說,還記得嗎?我跟你說過,面對蛇人這樣的勁敵,那根棒子恐怕派不上用場。

伊拉龍雖不情願,卻不得不承認確有其事:如果咒語不奏效,我們遭到的攻擊就會遠比我預料得多……明天的結局就可能很慘。

接過他們的話題,若倫說:「魔法這個東西難以捉摸。」說著,他兩肘撐在膝蓋上,身下坐著的木頭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沒錯,」伊拉龍贊同道,「最難的是先發制人,預想到所有可能的符咒。大部分時間裡,我在思考,如果我遭到這樣的攻擊,自己如何防衛,以及別人是否會猜到我會那樣進攻。」

「你能不能把我變得跟你一樣強,一樣快?」

考慮了好幾分鐘后,伊拉龍答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需要能量才能做到,問題是能量來自何方?雖然我和藍兒可以輸給你,不過,你獲得多少速度和力量,就意味著我和藍兒相應失去多少。」還有一點他沒有提:可以從周圍的動植物身上提取能量,但是,這樣代價很可怕——被抽取生命力的小生物會因此死去。這個法術是一大秘密,伊拉龍覺得不應輕易泄露。況且,這個法術現在對若倫也沒有用,因為黑格林一帶根本找不到足夠的動植物來支撐一個人類的能量需求。

「那你能教我魔法嗎?」見伊拉龍有些遲疑,若倫繼續道,「當然不是現在,我們現在也沒有時間。我想,無人能一夜之間成為魔法師。不過,學個大概,有何不可?我們是表兄弟,血緣相近,況且,技多也不壓身。」

「我不知道非龍騎士如何學習魔法,」伊拉龍坦承道,「這個我沒學過。」說著,他看了看周圍,從地里掰起一塊扁圓形石頭扔了過去,若倫趕忙接住。「來,試試。集中意念,想著要將石塊上移一英尺左右,然後說『Stenrrisa』(原註:石頭起來)。」

「Stenrrisa?」

「對。」

若倫皺眉看著手裡的石塊,那神態讓伊拉龍想起了自己學習魔法的情景,他不禁懷念起跟隨布魯姆學習的那些日子。若倫雙眉緊鎖,嘴巴收緊呈號叫狀,然後大喊一聲:「Stenrrisa!」力度之強,伊拉龍幾乎都以為石塊會就此憑空消失。

石塊紋絲不動。

這一次,若倫眉頭鎖得更緊,再次發出命令:「Stenrrisa!」

石塊依然紋絲不動。

「這樣,」伊拉龍說,「繼續努力。這是我的唯一忠告。不過,」說到這兒,他豎起一指,「如果真的碰巧成功了,記住馬上來找我。如果我不在,找別的魔法師也可。對魔法規則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如果胡亂施用,結果可能不僅自己喪命,還會連累他人。而且,切記這一點:如果發出的咒語需要過多能量,你必死無疑。不要好高騖遠,不要妄想起死回生,不要逆天而行。」

若倫點頭應承,不過眼睛還盯在石塊上。

「除了魔法,我剛剛才想起來,還有一樣重要得多的東西是你需要學習的。」

「哦?」

「是的,你必須學會把思想隱藏起來,以免黑手幫、杜萬加塔及類似的其他人打探。現在,你掌握了很多可能危及沃頓族的信息,我們一回去,你必須學會這一技巧。否則,我、娜綏妲或其他人就會對你封鎖可能有助敵人的消息,直到你掌握防止間諜竊密的方法為止。」

「我明白。不過,為什麼把杜萬加塔也包括在內?他們不是為你和娜綏妲服務的嗎?」

「沒錯。不過,即使在我們的同盟者中,也不排除會有那麼一些人迫不及待地想出賣我們的計劃和秘密。」或許覺得用詞不當,他做了個鬼臉,「當然還有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現在是個大人物了,部分是因為你的戰績,部分是因為我們的關聯。」

「我知道。沒見過的人竟然認識你,感覺怪怪的。」

「聽之任之吧。」本來還有些相關的話,不過他忍住了,現在談這些還不是時候,「對一個人的大腦觸及另一人的大腦是怎麼回事,你已有所了解,或許你現在可以學習如何展開意識去探識別人了。」

「這種能力是否值得擁有,我現在說不準。」

「沒關係,或許你根本做不到。無論如何,想不想這個問題先放在一邊,現在專心學習防衛術。」

若倫的眉毛一揚。「怎麼學?」

「選擇一樣東西——聲音、圖像或感受,什麼都行——讓其在腦海里無限擴大,直到它把其他思想全部屏蔽起來。」

「這麼簡單?」

「沒有你想得那麼容易。現在繼續,試一試。準備好就告訴我,我來檢查。」

過了一會兒,聽到若倫打了個響指,伊拉龍便將意識鋪向他,想看看他究竟準備得如何。

伊拉龍全力發起腦波攻擊,但波光撞上了一道由若倫對凱特琳娜的記憶組成的牆,便無法繼續前進。他在其間無法立足,找不到入口或有用的信息,也無法破壞障礙。那是伊拉龍迄今見過的最強防禦。因為,那一刻,若倫對凱特琳娜的感情充盈了他的腦海,除此之外,伊拉龍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來控制他的東西。

若倫移動了一下左腿,身下的木頭再次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剎那間,伊拉龍一直想突破的那道屏障裂成數十塊碎片,化為無數橫衝直撞的思緒,轉移了若倫的注意力:什麼……快說!別理它;他要突破進來了。凱特琳娜,記住凱特琳娜,忘記伊拉龍。那天夜裡她答應嫁給我,小草和她頭髮的芳香……是他嗎?不!專心!不能……

利用若倫此刻腦際的混亂,伊拉龍的意志力長驅直入,在若倫再次建立起屏蔽之前,令他無法動彈。

基本概念你懂了。說完,伊拉龍撤離若倫的大腦,用聲音說道:「但是,你必須學會保持意念,即使在戰鬥中也應如此。除了那道意念屏障,要學會不假思索……心無雜念。精靈教過我一個辦法,我發現也很有用,那就是背一段謎語,一首詩或一段歌詞。這樣一個可以反覆重複的動作,更易於防止分心。」

「我會努力。」若倫承諾道。

伊拉龍以平靜的口氣問道:「你真的很愛她,是不是?」與其說是提問,不如說是陳述事實和表示驚訝——答案不言而喻——是否該提,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幾年前,伊拉龍和若倫曾就卡沃荷一帶的女孩子孰優孰劣進行過長時間的爭論,但是,愛情這個話題卻是頭一遭,「你們是怎麼好上的?」

「我喜歡她,她喜歡我。細節很重要嗎?」

「哎,快說嘛。」伊拉龍求道,「你去特林斯福德村的時候,我發火了,沒來得及問你。之後,我們四天前才再次見面。我好奇。」

若倫雙手搓著太陽穴,眼角露出了皺紋。「沒什麼好說的。我對她一直有好感,小時候當然算不上什麼。成年禮后,我就開始想,要跟誰結婚,讓誰來做我未來孩子的媽媽。有一回,在去卡沃荷的路上,我看見凱特琳娜在洛林家房子旁停了下來,想摘一枝屋檐下的半支蓮。她看著花兒,臉上露出了微笑……她的笑容是多麼溫柔,多麼愉悅。我當時就下決心,我要讓她笑得永遠那麼甜美,我要時時刻刻看著那張笑臉,直至我生命最後一刻。」若倫兩眼閃著淚光,淚水卻不掉下來,不一會兒,他一眨眼,淚花消失了,「恐怕我做不到了。」

停頓了好一會兒,伊拉龍才繼續問道:「你向她求婚了,是不是?除了通過我向她表達愛慕,你還做了什麼?」

「你問起來好像要取經似的。」

「我沒有,是你自己胡思亂想的……」

「你算了吧,」若倫說,「你一撒謊,我就看得出來。看你傻笑的樣子,耳朵都紅了。精靈們給你舊貌換上了新顏,但是,這些沒改變,你和阿麗婭又是怎麼回事?」

若倫的觀察能力令伊拉龍方寸大亂。「根本沒有這回事!你被月亮弄糊塗了。」

「坦白吧,對你來說,她說的話字字如金。你的目光總是停留在她身上,你像一匹餓狼,而她就像一頓近在咫尺卻夠不著的大餐。」

藍兒似乎憋不住發出了什麼聲音,鼻孔冒出一股灰煙。

見藍兒偷著樂,伊拉龍也不理會,繼續爭辯道:「阿麗婭是個精靈。」

「而且還很美。跟她的美貌相比,尖耳和斜眼只是微不足道的瑕疵。你現在的樣子就像只貓。」

「阿麗婭有一百多歲了。」

這話嚇了若倫一大跳,只見他睜大了眼睛,繼續說:「難以置信!看上去她正處在青春好年華。」

「沒錯。」

「伊拉龍,你給出了那麼多理由,我們姑且聽之任之。其實,感情都是不講理智的。你到底喜不喜歡她?」

如果他還喜歡阿麗婭,藍兒對兩個人說,我就去吻她。

藍兒!窘迫的伊拉龍在藍兒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若倫還算精明,不再取笑伊拉龍。「現在回答我剛才的問題,告訴我你和阿麗婭進展到哪一步了。你跟她或她家人談過此事嗎?我發現,這種事千萬別拖,否則就太不明智了。」

「阿麗婭,」伊拉龍盯著山楂棒,說,「我跟她說了。」

「結果呢?」見伊拉龍沒立刻回答,若倫發出了一聲沮喪的感嘆,「要從你嘴裡聽到答案,簡直比拖伯爾卡過泥潭還難。」聽到若倫提到他們的役馬伯爾卡,伊拉龍不由得咯咯笑了起來。「藍兒,你來給我解開這個謎好不好?否則,恐怕我永遠得不到一個完整的答案。」

「沒結果,沒任何結果,她不願接受我。」伊拉龍淡淡地說道,彷彿是在談論一個陌生人的不幸。其實,在他內心深處,受傷的感覺,正如一股洪流,奔騰不息,以至於伊拉龍察覺藍兒都退縮了些許。

「對不起。」若倫說。

伊拉龍強迫自己咽下這一切,撫平受傷的心,暫時拋開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常有的事。」

「我知道,現下看似乎不大可能,」若倫說,「不過,你肯定會找到另一個女孩,她會讓你把這個阿麗婭忘掉。天涯何處無芳草,我敢打賭,會有無數的女孩——當然也會有好些已婚婦女——想得到龍騎士的青睞。阿拉加西亞有那麼多的女孩,你又何患無妻?」

「如果當初凱特琳娜拒絕了你,你會怎麼辦?」

這個問題一下子讓若倫說不出話來。很明顯,他難以想象自己會怎麼辦。

伊拉龍繼續道:「跟你、阿麗婭和其他人所想相反,我知道阿拉加西亞還有其他好女子,而且有人可以再次相愛。毫無疑問,以前如果我跟奧林國王的女朝臣朝夕相處,完全可能會喜歡上某人。可是,我的路並不像說起來那麼容易走。且不說我能否移情別戀——人心,正如你說的,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魔獸——問題是:我應該嗎?」

「你真饒舌,就像杉樹的根。」若倫說,「別跟講謎語似的。」

「好吧,人類女性如何能明白我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擁有什麼樣的力量?誰又能與我長相廝守?極少,即使有,也都是魔法師。她們算是百里挑一的了,即使把所有普通女孩都算上,她們中又有幾個能長生不老?」

若倫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開懷的笑聲在谷壑間蕩然迴響。「你簡直是要把天上的太陽都裝進自己的口袋,這也太……」他突然啞然無聲,緊張得似乎要跳起來,全身僵硬,「不會吧?」

「當然會。」

若倫有些語無倫次:「是因為在埃勒斯梅拉的變化?還是因為變成了龍騎士?」

「因為是龍騎士。」

「怪不得加巴多里克斯現在還活著。」

「沒錯。」

若倫往火堆里塞了一根樹枝。儘管經過不知多少年的日晒,樹枝中依然殘存了少許水分或樹汁,受炭火一烤,啪的一聲輕響,多結的樹枝爆裂開來,水分化為蒸汽。

「這個想法太……太宏偉了,太不可思議了,」若倫說,「人總有一死。我們受此指引,受此限制,因此而發瘋。如果可以生生不息,還能說是人類嗎?」

「我也不是不可戰勝的,」伊拉龍指出,「我同樣也會死於刀劍之下,同樣可能會患不治之症。」

「可是,如果避開這些危險,你就可以長生不老了。」

「如果做得到,當然可以。我和藍兒都可長生。」

「似乎有些吉凶未卜。」

「沒錯。眼見跟我結婚的人衰老死亡,而自己絲毫不留歲月的痕迹,我於心何忍?這樣的經歷對雙方都同樣殘酷。況且,一想到在漫長的歲月里,要一次次地結婚,那簡直沒法讓人開心起來。」

「你能通過魔法讓人長生不老嗎?」若倫問。

「可以使白髮變黑,撫平皺紋,清除白內障。如果不厭其煩,甚至還可以還花甲老人一副弱冠之軀。不過,精靈族一直沒找到恢復一個人的心智卻不傷其記憶的辦法。誰又願為長生而一次次抹去數十載的記憶?這樣一來,每次再生,那註定是一個陌生之人。新瓶裝舊酒也不是個好的解決辦法,因為即使擁有最好的健康,凡人之軀的存活通常至多不過百年,或稍長些。我們也不可能就這麼令一個人停止衰老,否則,由此會產生一系列的別的問題……對了,精靈族和人族嘗試過無數的辦法來阻止死亡,但都失敗了。」

「換句話說,」若倫插了進來,「對你來說,與其任由你的心被一人類女性擷取,不如愛阿麗婭,這樣更安全。」

「除了精靈,我還能跟什麼人結婚?特別是看我現在的長相。」他按捺住往常的習慣,不再去摸自己尖尖的耳朵,「在埃勒斯梅拉的時候,接受龍對我長相的改變要容易些,畢竟他們還饋贈了我很多其他天賦。血盟慶典之後,精靈族對我比以前友好多了。再次回到沃頓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已變得如此與眾不同……我也煩惱不已。我不再僅僅是人類,也不是一個真正的精靈。我居於兩者之間,是一個混合體,一個混血。」

「別難過,」若倫安慰道,「對於長生不老,不要自尋煩惱。加巴多里克斯、穆塔、蛇人或帝國的某個士兵,隨時可能會給我們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人生得意須盡歡,管他明天怎麼樣,這才是明智之舉。」

「我知道,對這種事,爸爸會怎麼辦。」

「他會一腳把我們踢得遠遠的。」

他倆都笑了。隨即,他們之間再次出現了沉默。這樣的冷場經常發生,是因為雙方的疲憊和熟悉,反過來說,同樣也因為命運造成的諸多差異。儘管來自同一個背景,經歷的不同造成雙方之間巨大的差異,宛如同一旋律而演變而來的兩個變奏曲。

你們該休息了,藍兒對兩個人說,很晚了,明天還要早起。

伊拉龍看著夜空,依據星星移動的位置來推斷大概的時辰,結果比他預想得要晚。「有道理,」他說,「真希望先休息幾日,再襲擊黑格林。烈火平原之戰耗盡了我和藍兒的能量。接著,我們一路飛過來,這兩天晚上我還給智者拜樂思腰帶灌輸了能量。所以,我們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我現在四肢酸疼,身上傷痕纍纍。你看……」他解開左手護臂的結繩,捲起細軟的毛麻——那是精靈用羊毛和蕁麻線交織而成的織物——露出一道已化膿的傷口,是盾牌壓破前臂而造成的。

「哈!」若倫笑道,「那麼一小點也叫傷痕?今早我走路碰了腳指頭,傷得也比你重。來,給你看看男人可以引以為豪的傷痕。」說著,他鬆開左腳鞋帶,脫下靴子,捲起褲腿,露出一道斜穿四頭肌的黑疤痕,足有伊拉龍的拇指寬,「這是一個士兵揮舞長矛,矛柄碰上留下的。」

「說得過去吧。不過,給你看看更厲害的。」說著,伊拉龍迅速脫掉束腰外衣,扯出套在褲子里的襯衫,把身體扭轉過來,讓若倫可以看到肋部和腹部的大塊淤青。「給箭傷的。」他解釋道。接著,他露出右臂,那裡有一道與左臂一樣的傷痕,是用護腕擋劍時留下的。

接著,若倫露出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金幣大小傷痕,從腋窩一路往下,直至脊椎尾,都是穿著盔甲摔在岩石上留下的。

伊拉龍仔細打量了若倫的疤痕,笑道:「哼!這只是小針孔而已。是不是迷路掉進薔薇叢里了?跟我的相比,這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只見他脫下靴子,起身褪下長褲,身上只剩襯衫和毛內褲,「看看,你有這麼厲害的嗎?」說完,他指著兩腿內側。只見那裡色彩一片斑駁,彷彿伊拉龍成了一個正在成熟中的奇異水果,表皮從沙果綠到深紫,深淺不一。

「哎喲!」若倫叫道,「怎麼回事?」

「我們在空中與穆塔和荊刺作戰的時候,我從藍兒背上跳了下來,傷了荊刺。藍兒追下來,要接住我,以防我掉到地上,我落在藍兒背上的時候,力度大了些。」

若倫驚得後退了一步。「是不是一路向……」他邊問邊作了個大概向上的手勢。

「很不幸,確實如此。」

「必須承認,傷得確實挺重的,值得驕傲:竟然這樣傷著了,而且,還傷在那個……那個專門的地方。」

「你認同這點,謝謝!」

「喏,」若倫說,「你的傷疤是夠大的了。不過,因為那些龍,這點我知道,把你背後的傷疤去除了,蛇人給我留下的傷,就找不到對手了。」說著,他脫去襯衫,湊近火堆。

若倫的右肩上,有一條長長的皺痕,殷紅而又光澤,自鎖骨而下直至手臂中部。很明顯,蛇人砍掉了部分肌肉,以致兩邊無法完全癒合,因為傷疤下方有一道難看的凸起,很明顯,下面的肌肉組織翻轉過來了。再往上,皮膚下陷,形成了一個半英寸深的凹痕。

「若倫!你早該跟我說,我不知道蛇人把你傷得這麼厲害……你的手能動嗎?」

「只是不能向側面和向後,」說著,他展示了一下,「至於向前,手只能抬到……胸口。」只見他做了個鬼臉,放下了手臂,「這也得用力才行。拇指要平,否則胳膊就廢了。我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手臂從後邊往前揮,這樣就可以抓住要抓的東西。指關節裂了好幾次才學會的。」

伊拉龍轉動手中的棒子。我該不該?他問藍兒。

我想應該。

否則明天我們會後悔的。

如果情況緊急,若倫因為無法使用鎚子而死了,你會更後悔的。如果你汲取周圍的能量,就不會讓自己的能量枯竭。

你知道我討厭那樣做,提到這個就讓我難受。

我們的生命要比螞蟻的重要。藍兒反駁道。

就是對一隻螞蟻也不能下手。

那你是螞蟻嗎?別油嘴滑舌的,伊拉龍。

伊拉龍嘆了一口氣,放下棒子,示意若倫過來。「來,我幫你治。」

「你能嗎?」

「當然。」

若倫的臉上露出了瞬間激動的表情,但是,隨即,他有些猶豫不決,看上去很為難:「現在嗎?這樣明智嗎?」

「正如藍兒所說,最好趁有機會就給你治,否則,你的傷會要了你的命,或者危及我們。」於是若倫走過來,伊拉龍將手放在他的傷口上,同時將意識擴展,將谷壑周邊的草木動物盡囊括其中,當然放過了那些他認為無法承受自己咒語的弱小動植物。

伊拉龍用古語開始漫長而又複雜的吟誦。修復這樣的創口要遠遠難過重造皮膚,而且難以把握,伊拉龍只能依賴他在埃勒斯梅拉耗費好幾周才記住的那些治療方子。

施法力時,他掌心的圖案閃靈符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片刻之間,他嘴裡發出了不情願的呻吟,那是因為已有三個生命在自己的法力下喪生:一是棲息在附近一個杜松樹上的兩隻小鳥,二是石縫裡的一條蛇。隨著肩部皮膚下肌肉的跳躍、扭動,對面的若倫頭後仰,張著嘴,發出無聲的號叫。

終於結束了。

全身發抖的伊拉龍重重吸了一口氣,雙手抱住腦袋,趁機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後再檢查自己的勞動成果。若倫聳了聳肩,伸手轉動胳膊。他長年挖坑,圍籬笆,搬石頭,堆乾草,練就了一副渾圓壯實的臂膀,不由得令伊拉龍感到一絲羨慕:自己力量上可能勝過若倫,卻從來沒他那麼壯實。

若倫咧嘴一笑:「完好如初!甚至更好。謝謝你。」

「別客氣。」

「真是太奇怪了。剛才感覺我差點就要脫殼而去,癢得要命,我差點就要罵粗口了。」

「給我從背囊拿點麵包來,好不好?我餓了。」

「我們剛吃過飯。」

「這樣施法之後,我通常要吃些東西。」伊拉龍抽了抽鼻子,掏出手絹擦了擦。接著,他又抽了一下。他剛才並沒有完全說實話。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剛才的符咒讓周圍的野生生命的味道苦極了,他需要一些東西壓一壓胃,否則他怕自己會吐出來。

「你沒生病吧?」若倫問。

「沒有。」腦海里依然滿是剛才殺生的景象,伊拉龍伸手取過酒罐,希望藉此抵擋那些可怖的意念。

一個龐大、沉重的尖物碰了他的手並將其壓在地上。他驚愕地抬頭,只見藍兒一隻乳白色的爪尖陷到自己肉里。藍兒咔嚓咔嚓地眨著眼,炯炯目光緊盯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彷彿一個人輕輕將手指抽走一樣,藍兒抬起爪子,伊拉龍趕緊把手收回。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再次拿起棒子,竭力不再去想酒,不再沉湎於對過去的自責,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若倫從袋裡扯出一塊發酵麵包,停了下來,臉上帶著一絲笑容,說:「要不要來點鹿肉?我的沒吃完。」說著,他伸出烤焦的杜松枝,那是他臨時拿來當炙叉用的,上面穿著三團烤得金黃的肉。一股香濃的味道隨風飄入伊拉龍敏感的鼻子,令他的思緒回到了斯拜恩山上,他想起那些與若倫和加羅一起度過的漫長寒冬夜晚,儘管屋外暴雪呼嘯,他們一起圍爐而坐,享受著溫馨的晚餐。「還是暖的。」若倫一邊說一邊舉著鹿肉在伊拉龍眼前晃來晃去。

伊拉龍下定決心,搖了搖頭。「給我麵包就行了。」

「真的?烤得多好啊。軟硬適中,用料恰到好處,肉美多汁,一口咬下去,感覺就像喝了一口伊萊恩最拿手的燉湯。」

「不,我不能吃。」

「你知道自己肯定喜歡。」

「若倫,別開玩笑,把麵包給我!」

「哈!看到沒有?現在你看上去好多了。也許,你需要的不是麵包,而是要人激起你的怒氣,對不對?」

伊拉龍瞪著若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從他手裡搶過麵包。

這讓若倫更來勁,看伊拉龍撕著麵包,他說:「我不明白,光吃水果、麵包和蔬菜,你怎麼活?要保持體力,人要吃肉,你難道不想嗎?」

「想得超乎你的想象。」

「那你何苦還要如此折磨自己?這個世界上,每種生物——即使是植物——都要靠吃別的生物才能生存。這是我們的天性,為什麼要抗拒自然規律呢?」

在埃勒斯梅拉我也說過,藍兒說,可他就是不聽。

伊拉龍聳了聳肩。「這個我們討論過了。你可以隨心所欲,我也不想知道別人怎麼生活。但是,要我把跟我一起分享思想和情感的動物吃掉,我無法做到問心無愧。」

藍兒尾巴擺了一下,鱗甲掃過凸出地面的一塊石頭上,叮噹作響。天哪,他沒希望了。藍兒抬起脖子,伸過來,把若倫另一手裡的鹿肉和炙叉,一股腦兒全咬了下去。只聽松枝在藍兒的鋸齒間斷裂,連同鹿肉,消失進她的折火爐肚裡。呣呣,你沒說大話,她對若倫說,這塊肉真是甜美無比。這麼軟,這麼入味,簡直就是美味佳肴,讓我高興得都想跳起來了。以後你得常給我烤,若倫鎚子。只不過,下次你一次就得烤幾隻鹿才行,否則我根本吃不飽。

若倫有些遲疑,拿捏不定藍兒是不是來真的,如果真是這樣,自己又如何能從這個始料未及而且又繁重無比的任務中脫身呢。無奈之下,他只好向伊拉龍投去求救的目光。見到若倫的表情和窘境,伊拉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隨即藍兒爆發出響亮的笑聲,與伊拉龍的笑聲交匯在一起,響徹整個谷壑。火光映照之下,藍兒的鋸齒閃爍著茜草般的紅光。

他們歇息一小時后,伊拉龍背靠著藍兒,用氈子將自己層層裹住以抵擋夜寒。萬籟俱寂,彷彿魔法師用魔法讓整個世界和萬物進入了長眠,在閃爍的星星凝視下,一切將從此靜止不變。

靜靜地,伊拉龍在腦海里小聲問道:藍兒?

怎麼了,小傢伙?

如果我沒猜錯,他在黑格林,怎麼辦?我不知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做。

我沒法說,小傢伙。這個決定得你自己做。人類的行事方式跟龍不同,換了我,就會扯斷他的腦袋,把他吃了。但是,我想,你不能這麼做。

無論我作任何決定,你都會支持我嗎?

永遠,小傢伙。現在睡吧,一切沒事的。

伊拉龍感到了一絲安慰。看著星際的夜空,他放慢呼吸,進入了入定狀態。對他來說,入定已取代了睡眠。這個狀態下,他依然可以感知周圍的狀況,但是,在群星薈萃的夜空下,像往常一樣,夢裡的人物走了出來,上演著雜亂、朦朧的一出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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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上)[遺產三部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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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圍篝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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