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曠野獨行
伊拉龍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長途負重跋涉之後,他正仰卧在地上,伸著腿。這時,肚子里發出了響亮的咕嚕聲。
聽到這意外的聲響,伊拉龍飛快躥起來,四處尋找棒子。
曠野之上,風呼嘯而過。太陽已落山,萬物染上了青紫色。除了搖曳的小草,一切都停滯下來。當然,史洛恩也是一個例外。只見他的手指在緩慢地張合著,似乎在伊拉龍魔法施加的沉睡中看到了什麼。徹骨的寒意預示著夜晚的降臨。
伊拉龍放鬆下來,自嘲似的笑了笑。
一想到肚子咕嚕叫的原因,輕鬆的心情立時化為烏有。與蛇人作戰,施放了無數的咒語,還有一整天扛著史洛恩,讓伊拉龍早已飢腸轆轆。他在想,如果自己能穿越時空,肯定能把去塔納哥時矮人招待自己的那頓飯通通吃掉。一想起他們的烤野豬——以蜂蜜和香料調味、烤得流油的香辣野豬——伊拉龍不禁流出了口水。
問題是,他現在沒有任何補給。水很容易弄來,如果需要,他可以從泥土裡取水。在這樣的荒涼之地尋找食物,不僅很難,而且還使他陷入一個棘手的道德困境。
訓練時,俄拉米斯給他講了很多有關阿拉加西亞各地氣候和地理的知識。所以,伊拉龍離開營地去四周偵察時,他能識別所見到的大多數植物。其中,只有少數幾種可食用,但是,它們都很小也很少,在一定時間裡,不可能找到夠兩個成年人吃的量。當地的野生動物早已將四周的果實搜羅殆盡,他一時間也找不到。況且,他認為,在這種地方,就是沙鼠,也頂多囤積了幾口食物而已。
現在,他只有兩個選擇,當然兩者他都不喜歡。他可以——就像從前一樣——從營地周圍的動植物身上汲取能量,這樣做的代價就是在地上留下一條死亡帶,死亡帶內,所有的生物,哪怕是土壤里的微生物,將無一倖免。這樣做可讓他和史洛恩支撐下去,但是,僅靠能量的注入不能完全解決問題,畢竟他們現在腹中空無一物。
另外一個選擇就是獵取。
伊拉龍綳著臉,轉手將棒插在地上。他與無數的動物分享過彼此的思想和渴望,一想到要把它們中哪一個吃掉,他極其反感。不過,他不能就因為要放過一隻兔子而忍飢挨餓,讓自己虛弱下去,甚至讓帝國將自己抓獲。正如藍兒和若倫所說,每一種生物都以吃別的生物為生。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他想,這是我所不能改變的……精靈吃素沒錯,但此刻,我迫切需要食物。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也不必感到內疚。吃些熏肉,吃條鱒魚或者什麼別的,並不是什麼罪過。
他腦海里繼續為此糾纏不休,想說服自己,但是,一想到要吃動物,還是感到有些反胃。過了近半個小時,他依然原地踏步,無法邁出理所應當的那一步。突然,他意識到天已很晚,不禁為虛耗時光而大罵自己。從現在開始,他必須爭分奪秒。
伊拉龍狠下心來,將意識的觸角向外伸展,搜尋著曠野,找到了兩隻大蜥蜴。沿著一個彎曲的地洞,在沙地下又發現了一窩介於鼠、兔和松鼠之間的某種嚙齒目或類似嚙齒目的動物。「Deyja(原註:死)。」伊拉龍咒語一出,殺死了兩隻蜥蜴和一隻嚙齒目動物。它們都是瞬間死亡,沒有任何痛楚。但是,在熄滅它們大腦中的光芒那一刻,伊拉龍咬牙切齒才得以痛下決心。
伊拉龍翻開它們藏身處上面的石頭,取出了蜥蜴。那隻鼠則是用魔法從洞里喚出,而且在這個過程中,盡量不驚動其夥伴。試想,如果讓它們知道,即使在秘密的避風港,捕食者竟然能殺它們於無形,那會產生多大的恐懼,那又是多麼殘忍!
他隨即動手清理內臟,剝皮,清洗,接著將垃圾深埋,以防食腐動物覓食。接著找來些薄平石片,臨時搭了個烤爐,在下面生好火,開始烹飪。其實,身邊沒有鹽,他無法調什麼味。不過,他用手碾碎了些植物,發現它們氣味芳香,便在食物外表塗抹一番,還塞了些進其肚裡。
鼠先熟,畢竟其體積比蜥蜴小。伊拉龍將鼠從爐里取出,舉到嘴邊,愁眉苦臉地看著,內心止不住在抵觸。如果不是被兼顧燒火和烤食物,分散了注意力,伊拉龍可能就這麼舉棋不定下去。於是,不假思索的伊拉龍,終於聽從了飢餓發出的咕嚕咕嚕的指令,張口咬了起來。
萬事開頭難。第一口肉,噎在了喉嚨里,熱熱的油膩味讓他有些噁心。他顫抖著,乾咽了兩下,終於抑制住了。接下來,就簡單些了。這樣烤出來的肉,淡而無味,為此,伊拉龍其實感到特別高興,因為這讓他暫時忘記了自己究竟在吃什麼。
他吃掉了那隻鼠和一小塊蜥蜴肉。隨著小腿骨上最後一片肉下肚,伊拉龍滿足地吐了一口氣。但是,隨即,他呆住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儘管此前有諸多掙扎,結果,自己竟然大快朵頤,十分享受。為此,他感到有些懊惱。實際上,他太餓了。在克服原來的禁忌之後,他有些飢不擇食,這頓粗陋的晚餐成了美味佳肴。或許,他思索著,或許等我回去之後……假如娜綏妲或奧林國王請吃飯,如果餐桌上有肉……或許,如果自己想吃,而且也不好拒絕的情況下,我會吃上幾口……當然不會像以前那樣狼吞虎咽,不過也不會像精靈那樣恪守清規。與其過於執著,不如審時度勢。他想。
史洛恩躺在一兩米外的地上。借著炭火的光亮,伊拉龍打量著屠夫那雙手:細長瘦削的手指上縱橫交錯著十來道細白傷疤,指關節粗大,指甲很長,不同於在卡沃荷時修剪得那麼仔細,現在有些破裂,有些參差不齊,指甲縫裡滿是污垢。數十年來,屠夫在刀口上討生活,從那些疤痕來看,他應該是一個使刀的好手。皮膚布滿了皺紋,青筋暴突,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不過,皮下的肌肉卻依然結實。
伊拉龍抱膝而坐。「不能就這麼把他放了。」他喃喃自語道。如果放了史洛恩,他會跟蹤我找到若倫和凱特琳娜,這是伊拉龍不能接受的。況且,即使不殺他,伊拉龍認為,屠夫也應為犯下的罪惡遭到懲罰。
伊拉龍跟伯德談不上是什麼好朋友,不過,他知道伯德是個好人,既誠實又可信。他還想起了伯德的妻子費爾達及他們的孩子,他對他們頗有好感,因為他和加羅及若倫在他們家住過幾次。在伊拉龍看來,屠夫將伯德殺死,實在太殘忍。他覺得,應該還他們一個公道,儘管他們也許對此事一無所知。
但是,該怎麼懲罰屠夫呢?我絕不當一個行刑人,伊拉龍想,只做裁決者,但我又知道什麼法律呢?
伊拉龍站起來,走到史洛恩身邊,湊近他耳朵,說:「Vakna(原註:醒)。」
史洛恩一驚,醒了過來,粗壯的手在地上亂抓一氣。眼眶上的眼帘抖動著,似乎是出於本能,屠夫抬起眼帘,張望著四周。可惜的是,對他而言,眼前永遠是漆黑一片。
「給,把這個吃了。」說著,伊拉龍把吃剩一半的蜥蜴遞給史洛恩。儘管看不見,屠夫肯定聞到了食物。
「這是哪裡?」史洛恩問。他用顫抖的手,觸摸著前面的石頭和草木。待他摸到自己的手腕和腳踝時,發現鐐銬已不在,顯得有些迷惑不解。
「精靈族,還有以前的龍騎士,管這個地方叫默納多,矮人族稱其為弗格哈登,而人類把它叫石南荒原。如果這還不夠,我可以告訴你,這兒離你被關押的黑格林有好幾英里,東南方向。」
史洛恩嘴裡默念著「黑格林」,問道:「你救了我?」
「沒錯。」
「那……」
「待會兒再問吧,先把這個吃了。」
伊拉龍的口氣生硬,彷彿抽了屠夫一鞭子。史洛恩戰戰兢兢地朝蜥蜴伸過手來,伊拉龍鬆開手,回到烤爐旁,捧幾把土蓋在火炭上,這樣擋住了光亮,以免萬一附近有人,發現他們的行藏。
一開始,史洛恩只是試探性地舔了舔手中之物,判斷伊拉龍給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接著,張口咬下一大塊。他簡直就是狼吞虎咽,每一口都把嘴塞得滿滿的,而且只嚼一兩下便吞了下去。他每一塊骨頭都啃得又快又乾淨,顯示出他是一個極其熟悉動物身體構造之人,肢解起來得心應手,嫻熟至極。很快,啃下的骨頭在他左邊堆成一整堆。見史洛恩把蜥蜴尾巴上最後一塊肉咽下,伊拉龍將第二條蜥蜴整個遞給他。含混不清地道謝后,屠夫繼續大快朵頤,吃得滿臉油污,卻全然不顧。
事實證明,第二隻蜥蜴對史洛恩來說還是太大了。啃到大半,他停了下來,把剩下的放在骨堆上,一挺腰,手把嘴一抹,把長發掠到耳後,開腔道:「謝謝這位陌生的先生,謝謝您的招待。好久沒吃過飽飯了,所以,我覺得您給的食物遠比我的自由重要……請允許我問一句,您知道我女兒凱特琳娜嗎?她怎麼樣了?她原來跟我一起被關在黑格林。」問話的口氣夾雜著複雜的情緒:恭敬、害怕和對陌生權位的謙卑。當然還飽含著對女兒命運的希望和恐懼,以及如同斯拜恩山一般不屈的決心。出乎伊拉龍意料的是,屠夫的言辭中少了他們在卡沃荷相遇時說話所帶的那種譏諷和不屑。
「她跟若倫在一起。」
史洛恩驚訝得張開了嘴:「若倫!他怎麼來了?是不是給蛇人抓來的?是不是……」
「蛇人和它們的坐騎都死了。」
「是你殺的?怎麼殺的?……你是……」一時間,史洛恩僵住了,彷彿結巴的不僅是他的嘴,而是整個軀體。接著,他的臉和嘴一松,雙肩垂落,不得不抓住旁邊的灌木來穩住身子,他不停地搖著頭,「不,不,不……不……不可能。蛇人說過,它們問了好多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不過,我以為……事情就是這樣,不過誰又會相信……呢?」他一邊說一邊猛烈喘息,讓伊拉龍擔心,怕他出了什麼問題。最後,彷彿其間挨了一拳被迫開口似的,史洛恩喘著氣,低聲說道,「你該不是伊拉龍吧?!」
伊拉龍突然感到一種「一切皆命中注定」的無奈,彷彿自己成了兩個至高無上統治者手中的工具。於是伊拉龍放慢節奏,字字斬釘截鐵,飽含著自己的尊嚴、身份和怒火:「我是伊拉龍。不僅如此,我還是阿吉蘭、鬼魂殺手和火劍。我的龍名叫藍兒,別人也稱她為閃鱗和火焰舌。我們的師傅之一是布魯姆,他原來也是龍騎士,其他師傅還包括矮人和精靈。我們與巨人族、鬼魂和莫贊的兒子穆塔打過仗,我們效力於沃頓族和全體阿拉加西亞人民。史洛恩?阿爾丹森,我把你帶到這裡,就是要對你殺害伯德和出賣卡沃荷等罪行作出裁決。」
「你撒謊!你不可能是……」
「撒謊?」伊拉龍怒吼道,「我沒撒謊!」說著,他展開意念,緊緊裹住史洛恩的意識,迫使他接受能證實自己所言非虛的一些記憶。同時,通過此舉,他也想讓史洛恩感受一下自己現在的法力,讓他明白,這已非凡人所能為。儘管伊拉龍不願承認,能這樣控制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給自己帶來如此多麻煩、嘲笑過自己並侮辱自己和家人的傢伙,自己多少感到有些快意。半分鐘后,他撤回了意念。
史洛恩全身發抖,卻沒像伊拉龍預想得那樣崩潰或跪地求饒。相反,他的舉動顯得越發冷漠和不屈。「見鬼去吧,」他說,「我犯不著跟你解釋,伊拉龍,你這個狗娘養的。你要搞明白:我做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凱特琳娜。」
「我知道,這也正是你現在還活著的原因。」
「想怎麼處置我,你隨便。我不在乎,只要她平安無事……好了,來吧!是什麼呢?痛打一頓?烙印?它們啄去了我的眼珠,你要不要砍去一隻手?或讓我餓死,還是讓帝國再把我抓起來?」
「我還沒決定。」
史洛恩猛地一點頭,拉緊身上的破衣服,試圖抵擋夜寒。他端坐著,空洞的眼眶似乎凝視著宿營地周圍的影子。他並沒求饒,沒乞求憐憫,沒否認其所作所為,也沒試圖安撫伊拉龍。他依然那麼頑固,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候對他的裁決。
他的勇氣給伊拉龍的印象十分深刻。
放眼看去,四周皆為濃重的黑暗所包圍。伊拉龍覺得,無形的沉重在向自己靠攏,這讓他更感焦慮,不知如何抉擇。我的裁決將會影響他的後半生。他想。
伊拉龍暫時不去思考如何處罰屠夫,轉而回憶起自己對他的了解:屠夫對女兒凱特琳娜的愛壓倒一切——過分,自私,雖然整體健康,卻有些病態;他對斯拜恩山懷有刻骨的仇恨和恐懼,因為他的前妻伊絲米拉正是喪命於高聳入雲的山間;他對家族其他分支一直很疏遠;他對自己的職業頗為自豪;伊拉龍所聽到的有關其童年的故事;還有伊拉龍對卡沃荷生活原貌的了解。
伊拉龍在腦海里反覆思量這些零散、支離的認識,試圖找到其背後的含義。他像玩拼圖遊戲一樣將這些記憶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幾度失敗,卻不放棄。慢慢,他找出了事件與史洛恩的生活態度之間的種種關聯,從而編織出一張史洛恩的全貌圖。思前想後,伊拉龍終於為史洛恩的行為找到了解釋。為此,他開始同情起屠夫來。
其實不僅僅是同情,他甚至覺得自己理解他。他認為,自己找到了形成史洛恩性格最核心的東西,拋卻了這些,史洛恩就不復為史洛恩。這時,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三個似乎代表了史洛恩的古語辭彙,他不假思索地輕聲說了出來。
伊拉龍的聲音極小,不可能傳到史洛恩那裡,但是,他還是被驚動了。只見他雙手緊抓大腿,表情顯得十分不安。
看著屠夫,伊拉龍感到左側陣陣寒意襲來,一身雞皮疙瘩。對於史洛恩的反應,他嘗試過幾種解釋,一種比一種更縝密。但是,只有一種真正說得通,這讓他大感意外。他再次輕輕說出那三個詞,跟先前一樣,史洛恩開始坐立不安,場甚至還可聽到他的自言自語:「……有人行走於我的墳墓之上。」
伊拉龍顫抖著吐了一口氣,他覺得難以置信,可是剛才的嘗試結果不容置疑:機緣巧合,他發現了史洛恩的真實姓名,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知道一個人的真實姓名,意味著一個沉重的負擔,因為這等於賜予你生殺的權力。正是由於這種固有的危險,精靈們一般絕不將真名示人。如果這麼做,對方肯定是個肝膽相照之人。
這是伊拉龍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真實姓名。此前,他一直期望,如果真有這麼一天,這應該是一個自己極其關心之人送給自己的一件禮物。現在,未經史洛恩同意,獲取其真名,使得事情出現了轉折。對此,伊拉龍毫無準備,也不知該如何應付。這件事讓伊拉龍明白,要猜出史洛恩的真名,自己要比屠夫更了解他本人,畢竟,伊拉龍對於自己的真實姓名也一無所知。
明白這一點,伊拉龍感到極為不安。他擔心——考慮到敵人的本性——對自己不進行全面了解,恐怕是個致命的漏洞。他決定要花更多時間進行內省,找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來。或許俄拉米斯和葛勒多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他想。
儘管史洛恩的真名在伊拉龍的內心引發出更多的迷惑和更大的混亂,這也讓他慢慢知道該如何對付屠夫了。有了一個基本的概念,他又花了十分鐘仔細推敲其餘的細節,並確保自己的計劃能按設想進行實施。
見伊拉龍起身走出宿營地,史洛恩轉過頭來,問道:「你要去哪兒?」
伊拉龍一聲不吭。
他在曠野上不停地走,直到找到一塊低矮的大岩石,岩石表面覆蓋著點點地衣,中間下凹,形狀像一隻巨大的碗。「Adurnar?觙sa(原註:水升起來)。」他說。隨即,岩石周圍無數細小的水珠透出地面,會聚成一道道銀色的流體,越過石塊邊沿,流到凹陷處。直到水開始溢出,迴流到地里,卻再次被法術召回,他才停止施法。
待水面完全平靜下來,那一汪水成了一面鏡子,一盆星星。他走上前,嘴裡念道:「Draumrkópa(原註:夢境顯現)。」還有許多其他辭彙。發出這個咒語,使得他不僅可以看到遠方的人,還可與其交談。在他和藍兒離開埃勒斯梅拉趕往色達的兩天前,俄拉米斯教會他這種占卜術。
彷彿有人將蠟燭吹熄一般熄滅了所有星光,水面變得漆黑。過了一會兒,中間映現出一個橢圓形亮塊,伊拉龍看到一個白色大帳內部,一盞紅色的艾里斯達燈——精靈族的魔法燈之一——將帳內照得通明。
一般來說,伊拉龍無法對自己未見過的人和地方進行占卜,但是,精靈族的魔法千里鏡能將其周邊的景象傳輸給任何聯繫鏡子之人。同樣,伊拉龍也可使用魔法,將自己及周邊的景象呈現在千里鏡上。這樣一來,兩個陌生人可以相隔千萬里在世界任何地方進行聯繫,這種法術在戰爭時期可派上大用場。
一位滿頭銀髮的高個子出現在伊拉龍的視線里,他身披飽經戰鬥洗禮的盔甲,伊拉龍認出他是貴族達思德爾,伊絲蘭查蒂女王的顧問,也是阿麗婭的朋友。見到伊拉龍,達思德爾或許感到有些意外,卻絲毫未表露出來。他只是頷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觸唇,聲音輕快地說:「願您吉祥如意,伊拉龍舒爾圖加爾(龍騎士)。」
伊拉龍將思維轉換到以古語交談的狀態,重複他此前的問候動作,回答道:「願您福星高照,達思德爾沃德爾。」
達思德爾繼續用古語說道:「見您一切安好,不甚欣喜,鬼魂殺手。阿麗婭公主幾天前將您的行程告知我們,我們一直為您和藍兒感到擔憂。相信一切順利!」
「一切順利。不過,我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如果可能,希望能求解於伊絲蘭查蒂女王陛下,以得到她智慧的引領。」
達思德爾貓一樣的眼睛慢慢合上,幾乎成了兩道縫隙,表情深不可測,令人望而生畏:「我知道,除非迫不得已,您也不會提出此要求,伊拉龍沃德爾。不過,請記住:拉開的弓可把箭射出去,同樣也可能會折斷而傷及射手……那麼,請您稍候,我得請示女王的旨意。」
「我等著。非常感激您的幫助,達思德爾沃德爾。」
見精靈轉身離去,伊拉龍不由得皺了皺眉。他不喜歡精靈們的繁文縟節,尤其是他們說起話來往往如同說謎語一般,難以揣摩其意。他是不是在警告我不要對伊絲蘭查蒂女王玩什麼花招?還是伊絲蘭查蒂女王自己就是一張就要折斷的弓?還是別的什麼?
至少現在可以跟精靈們聯繫上了,伊拉龍想。精靈族用魔法給杜維爾敦森林布下了保護場,即使通過占卜等法術也無法進入。如果精靈族生活在自己的城市裡,唯一的聯繫方式就是派信使進森林。不過,現在精靈族在大舉遷移,遠離了黑針葉松的庇護,他們法力無邊的咒語無法再給他們提供保護,這樣就可以使用千里鏡這種辦法來聯繫了。
一分鐘,又一分鐘緩慢流逝,伊拉龍越來越不耐煩。「快點啊。」他自言自語催促道。說著,他掃視了自己周圍,確保自己在看這一攤水時,不會有人或動物來打擾。
突然傳來布匹撕裂聲。隨著伊絲蘭查蒂女王隨手一撥,大帳門帘飛起,女王大步朝千里鏡奔來。她身上一襲金鱗盔甲,外加鎖子甲、脛甲和一頂寶石鑲嵌的漂亮頭盔,頭盔罩住了她飄逸的披肩黑髮。白色鑲邊的紅色披風,讓伊拉龍想起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前鋒。她左手持劍,右手空無一物,但似乎戴著緋紅的手套。再仔細看,原來那是手和腕流血所致。
見到伊拉龍,女王的兩道斜眉皺了起來,那表情跟阿麗婭像極了,當然,女王的身材和舉止比公主顯得更威嚴。女王很美,也很可怖,就像一尊可怕的戰爭女神。
伊拉龍手指觸唇,右手抵胸,做出精靈族的忠敬姿勢,接著吟誦精靈族傳統的問候開場白。他首先開口,對於地位比自己更尊貴的說話對象來說,這麼做無疑是得體的,女王的反應在意料之中。為了取悅於女王並展示自己對精靈族習俗的了解,伊拉龍結尾還加了一句祝福的話:「願您心境寧靜。」
女王威嚴的姿態稍稍退去,嘴唇露出微笑,似乎認可了他的小詭計。「願你同此,鬼魂殺手。」她的聲音低沉而飽滿,彷彿松針在摩挲,溪流咕嚕咕嚕地流淌和蘆笛在悠揚地吹奏。女王插劍入鞘,走到帳的另一邊,來到一張摺疊桌旁,站在一個讓伊拉龍可以看見的角度,從壺裡倒水洗掉手上的血污。「這些日子,心境恐怕難以寧靜了。」
「戰鬥很激烈吧,女王陛下?」
「大戰在即,我的臣民正在杜維敦西邊一線集結,在無須離開我們所鍾愛的森林太遠的地方,準備浴血奮戰。平時,我們一族居住散落,戰時也不會像其他族群那樣全體一齊出動——尤其是考慮這樣會對集結處帶來多大的損壞——所以,要把大家從森林的各個角落彙集起來,這需要些時日。」
「我明白,只是……」他在琢磨,想找個恰當的提問方式,以免唐突,「如果大戰未開始,不知為何您的手沾滿了血污?」
伊絲蘭查蒂甩掉手上的水珠,抬起金棕色的前臂給伊拉龍看。他發現,原來,自己在埃勒斯梅拉所住樹屋入口處所見的那尊雙臂交叉的雕塑,就是以女王為原型的。「洗乾淨了。血液玷污不了一個人的軀體,只會玷污其心靈。我剛才說近期戰鬥將逐漸升級,並不是說我們必須要讓其升級。」她一邊說話一邊整了整盔甲的袖子,理了理腕處的內衣袖。接著,從圍在細腰上的鑲寶石腰帶中,她抽出一隻帶銀線綉飾的防護手套,戴到手上,「我們一直在密切注視賽隆城的動靜,因為我們打算首先對其發動進攻。兩天前,我們的巡邏隊員發現幾組人馬和騾隊從賽隆進入了杜維敦森林。一開始,我們以為,就像過去那樣,他們要去森林邊上採集些木材。這是我們所能容忍的,畢竟人類需要木材,而且林邊上的樹木年輪很短,幾乎不受我們控制,還有就是我們一直不願現身。可是,那些隊伍到了森林邊上並未停下來,而是追隨他們所熟悉的獵物痕迹進入了森林深處。他們要找的是那些最高最大的樹——樹齡如同阿拉加西亞一般古老。早在矮人族發現垡藤杜爾時,這些樹就已經十分古老,已完全長成。找到這些樹后,他們就把它們鋸倒。」她的聲音因憤怒而起伏,「聽了他們的話,我們才明白他們為何到此。原來,加巴多里克斯在烈火平原之戰損失了許多圍城器械和攻城槌,他要用這些大樹來重造。如果他們是出於純潔和誠實的目的,即使損失一棵樹王,我們也會放過他們。可是,沒想到竟然多達二十八棵!」
伊拉龍不禁打了個寒戰。「你們怎麼處置他們的?」儘管可以猜到答案,他是還提出了問題。
伊絲蘭查蒂抬起頭,表情變得很剛毅:「我和兩個巡邏隊員在現場,我們一起聯手糾正了人類的錯誤。以前,賽隆城的人很知趣,不會貿然闖入我們的領地。今天,我們給了他們一個提醒,讓他們明白這個規矩是怎麼來的。」無意之間,她揉了揉手腕,似乎那裡有些疼,接著,她的目光掃過千里鏡,似乎在打量自己,「伊拉龍腓尼睿爾,你觸及過周圍草木和動物的生命力,對此有過切身感受。試想一下,如果擁有這種能力數百年了,你會多麼珍惜它們。為了讓杜維敦森林得以永續,我們寧願奉獻自我。森林就是我們身心的延續,對森林的傷害就是對我們的傷害……我們精靈族性子慢,可是,一旦激發,我們就會像龍一般咆哮,就會被氣得發瘋。一百多年了,我以及大多其他精靈都未曾在戰場上流過血,這個世界忘記了我們精靈族的能耐。隨著龍騎士的消失,我們的能力或許也減弱了,但是,現在我們要重新評估一下自己。對於我們的敵人來說,似乎老天在與他們作對。精靈族是古族之一,我們積累的技能和知識遠勝於凡夫俗子。讓加巴多里克斯和他的同盟者當心了,我們精靈族寧願捨棄我們的森林,不成功,便成仁。」
伊拉龍全身戰慄不已,即使在杜爾查作戰之時,他也沒遇到過這樣寧死不屈的意志和無情。太沒人性了,他想,接著他對自己笑了,當然沒有了。我必須牢記這一點。無論我們與他們多麼相像——自己與他們簡直一模一樣——我們還是不同的。「如果拿下賽隆,」他說,「你們如何控制那裡的人?他們對帝國之恨無以復加,可是,我想他們不會信任你們,光憑他們是人類,而你們是精靈,就不會信任你們。」
伊絲蘭查蒂一揮手:「那並不重要。進城之後,我們有辦法確保不會有人反抗。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與你們人類作戰。」說著,她卸下了頭盔,長發向前飄,烏髮之間露出一張美麗的臉,「聽說你突襲黑格林,我不甚愉悅。不過,我想,攻擊已結束,並且成功了?」
「是的,陛下。」
「那麼,我的反對就無足輕重了。可是,我要警告你,伊拉龍舒爾圖加爾,不要為這樣不必要的冒險而危及你自己。這是很殘忍的事情,必須承認,確實如此,不過,事實是:你的生命要遠比你表兄的幸福重要。」
「我原來發過誓,要幫他的。」
「那就是你起誓時過於衝動,根本未顧及後果。」
「難道要我拋棄我所關心的所有人?如果真的那樣,我就成了卑鄙小人。對於那些對我滿懷希望、希望我通過什麼方式把加巴多里克斯拉下台來的人們而言,我就成了一個殘缺的工具。況且,凱特琳娜被國王劫為人質,若倫就無法擺脫他的控制。」
女王匕首般尖利的眉毛一揚:「要擺脫加巴多里克斯的控制,你可教若倫一些相關的咒語,用魔法語言……我並不是要教你拋棄朋友或親人。那樣做簡直愚不可及,但是,你必須牢記你在拿什麼冒險:那就是整個阿拉加西亞。如果我們現在失敗了,加巴多里克斯的暴政將會降臨到所有族群之上,他的統治將看不到盡頭。你是我們長矛的鋒芒之所在,如果鋒芒斷了或丟失了,我們的長矛就會被敵人的盔甲彈回來,我們將必敗無疑。」
伊拉龍雙手緊握石盆邊沿,手下的地衣紛紛碎裂。他竭力遏制自己的莽撞衝動,因為他差點就要說:一個裝備精良的戰士,不能光配一支長矛,還應該擁有一把劍或其他武器。談話的內容被引到這個方向,他感到有些氣餒,所以渴望趕快轉換話題。他聯繫女王,並不是要讓她把自己當做孩童似的痛斥一番。不過,讓焦躁來主宰行動無助於自己的目的,於是,他平靜下來,說:「請相信我,女王陛下,您的擔憂,我會非常、非常認真地對待。我只能說,如果我不出手幫若倫,我肯定會跟他一樣難過。況且,假如他隻身犯險並因此喪命,我只會更難過。出現任何一種情形,我將會被徹底擊垮,無論對您還是對別人,我將成為無用之人。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可否保留彼此的不同看法?我們根本無法說服對方。」
「很好,」伊絲蘭查蒂說道,「我們且將此事暫時放在一邊……不過,別以為你就此能逃避我要對你的決定進行一番調查,伊拉龍龍騎士。我看你對自己要承擔的更大的責任有些掉以輕心,這個問題非常嚴重。我要跟俄拉米斯談談,讓他來決定如何處置。現在告訴我,你為何要見我?」
伊拉龍數次咬緊牙關,讓自己心平氣和下來,將當天發生的事一一道來,就自己對史洛恩的行為進行解釋,還就如何處置屠夫談了自己的想法。
他說完后,伊絲蘭查蒂飛快地轉過身去,在帳內不停地踱圈子——步態像貓一樣輕巧——待她終於停下腳步,只聽她開口道:「你選擇留下來,留在帝國的腹地,竟然就為了救一個殺人犯、一個叛徒的命!你跟這個人徒步而行,沒有裝備,沒有武器,當然除了魔法,而敵人在背後緊逼。我看我剛才對你的告誡更是應該,你……」
「陛下,如果您要生我的氣,以後再生吧。我想儘快解決此事,以便在天亮前休息一下。明天還要趕遠路。」
女王點了點頭:「活下來是最重要的。談完后,我肯定會大發雷霆……至於你的請求,在精靈族歷史上是前所未有之事。換了我,會把史洛恩殺了,當場把問題解決掉。」
「我知道您會這樣。我有一次見阿麗婭把一隻受傷的鷹隼殺了,她說因為它註定是要死的,當時殺了它,可讓其免受幾個小時的痛苦。或許對史洛恩我也該那樣,可是,我做不到。如果這樣做了,我會後悔終生,甚至更慘,以後我會輕易開殺戒。」
伊絲蘭查蒂嘆了一口氣,突然顯得很累。伊拉龍提醒自己,女王畢竟也戰鬥了一整天。「看來俄拉米斯更適合做你的老師,可是,事實證明你繼承了布魯姆的衣缽,而非俄拉米斯的。除了你,布魯姆是唯一一個老讓自己陷入各種困境的人。跟他一樣,似乎你總是強迫自己去找一塊最深的流沙,然後埋頭跳進去。」
這個比喻讓伊拉龍一樂,暗暗笑了起來。「那史洛恩怎麼辦?」他問,「他的命運掌握在您手上了。」
伊絲蘭查蒂在摺疊桌旁的一張凳子上慢慢坐了下來,將手放在膝蓋上,目光注視著千里鏡的一側,表情讓人感到困惑:彷彿戴上了一張美麗的面具,將所有思想和情感都隱藏其下,無論伊拉龍如何努力,都無法洞察。終於,她開口道:「既然你覺得應該留這個人一命,自己也不厭其煩,我也不能拒絕你的請求,讓你作出無謂的犧牲。如果史洛恩能從你給他設定的歷險中活下來,智者吉爾得林會讓他通過,他將會有一個房間,一張床,還有食物。我不能許諾更多,因為更多取決於史洛恩自己。不過,如果他達到了你所規定的條件,那麼好的,我們將讓他重見光明。」
「謝謝您,陛下,您真是太慷慨了。」
「不,不是慷慨。這場戰爭不許我慷慨,只是更實際而已。去吧,做你該做之事,多保重,伊拉龍鬼魂殺手。」
「陛下,」他鞠躬道,「我還有一個請求:我現在的情形,可否暫時別讓阿麗婭、娜綏妲或其他沃頓人知道?我不願讓他們現在就為我擔心,他們遲早會從藍兒那知道的。」
「我會考慮你的請求。」
伊拉龍等著。可是,她一直沉默不語,顯然不會現在就告訴他自己的決定。他再次鞠躬,說:「謝謝您!」
伊拉龍停止了咒語,水面閃爍的圖像隨之一晃消失。他抬頭仰望繁星點綴的夜空,讓自己的眼睛逐步適應微弱閃爍的星光。然後,他離開那堆正在分崩離析的石塊,穿過草地和灌木叢,順著原路回到宿營地。史洛恩如同鐵澆鑄一般依然僵直地端坐於原地。
伊拉龍腳下踢中了一塊鵝卵石,聲音顯示了他的出現。史洛恩像一隻鳥一樣,飛快地轉過頭來。「你決定了嗎?」他問。
「決定了,」伊拉龍答道,他停下腳步,蹲在屠夫跟前,一手撐地穩住自己,「仔細聽著,我的話絕不重複。你的所作所為是出於,或者自己聲稱出於,對凱特琳娜的愛。無論你承認與否,我認為,你要將她和若倫分開,還有其他更卑劣的目的。那就是怒氣……仇恨……報復……還有你自身受到的傷害。」
史洛恩的嘴唇抿成兩道線:「你錯了。」
「不,絕對不會。我的良知讓我無法殺掉你,可是,你將遭到除了死亡以外最為可怕的懲罰。我相信之前你說的是真話,就是說凱特琳娜對你無比重要。那麼,對你的處罰就是:今生今世,你將不得再見她,不得再接觸她,不得再跟她說話。讓你明知她跟若倫在一起,在一起幸福地生活,卻無可奈何。」
史洛恩咬著牙,吸了一口氣:「這就是你的懲罰?哈!你怎麼執行?你有監獄把我關起來?」
「我還沒說完。我要你用真理與魔法語言——精靈族的語言——起誓,並遵守對你的裁決的各項條件。」
「你不可能強迫我發誓,」史洛恩怒聲道,「即使折磨我也辦不到。」
「我可以,而且也不會折磨你。另外,我會在你身上加一個強制,令你一直向北,直到你到達杜維敦森林深處的埃勒斯梅拉精靈城。如果願意,你可以嘗試反抗這個強制。不過,無論你反抗多久,咒語將一直侵擾你,讓你感到無痕之癢,直到你服從其命令,抵達精靈族領地。」
「難道你就沒膽量親手把我殺了?」史洛恩問,「你真是一個懦夫,竟然連把刀子架到我脖子上都不敢,而是讓我這個瞎子在荒野上迷失、流浪,直到老天或野獸取我的性命?」說著,他朝伊拉龍左側吐了一口唾沫,「你這個滿身瘡痍的肥豬生下的膽小鬼!野種!沒錯,一個生下來沒被舔過的野種!滿身污穢、肥頭大耳的啃石怪!噁心的流氓!惡毒的癩蛤蟆!你這個肥母豬生下的嗷嗷叫的小崽子!你就是要餓死了,我也不會給你一片麵包皮;渴死了也不會給你一滴水;要讓你死無葬身之處。咒你骨髓出膿,腦子發霉,你這個令人討厭、只配替別人舔屁股的傢伙。」
伊拉龍想,史洛恩這個屠夫罵起來著實下流卻令人欽佩。欽佩歸欽佩,他禁不住想扭了屠夫的脖子,或者至少回敬他幾句。不過,他還是抑制住要以牙還牙的慾望,因為,他懷疑,史洛恩只是故意要激怒他,讓他出手,自己圖個痛快了斷。
於是,伊拉龍說:「你可以罵我野種,但我絕對不是殺人犯。」史洛恩急喘了一下,沒等他繼續傾瀉污言穢語,伊拉龍補充道,「無論你到哪裡,你將不會挨餓,野獸也不會攻擊你。我會給你施加一些符咒,讓其他人或野獸不來找你的麻煩,而且,在你需要的時候,讓野獸給你找食物。」
「你辦不到,」史洛恩低聲說道,即使在昏暗的星光下,伊拉龍可以看出屠夫的臉血色盡失,變得極其蒼白,「你無法辦到,也無權這麼做。」
「我是一個龍騎士,擁有和國王或王后同樣的權力。」
伊拉龍無心再繼續責罵下去,於是,他大聲把屠夫的真名說了出來,聲音大得足以讓他聽到,史洛恩臉上頓時露出恐懼和明了的表情。只見他舉起雙手,彷彿被人刺了一刀似的呼號起來。哭聲絲毫未加掩飾,刺耳而凄涼,那是一個因自己的本性而遭天譴,並不得不接受無法逃脫的命運之人所發出的吶喊。他匍匐在地上,不停地抽泣,臉部為陣陣抖動的頭髮所遮蓋。
伊拉龍看呆了,為史洛恩的反應而束手無策。難道知道一個人的真名影響都會這麼大?這會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面對史洛恩的凄慘狀,伊拉龍硬起心腸,開始著手自己的計劃。伊拉龍重複說出屠夫的真名,然後一字一句地教他以古語發誓,保證今生今世將不再見或聯繫凱特琳娜。史洛恩一直在反抗,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咬牙切齒。不過,無論他如何掙扎,只要伊拉龍喚出他的真名,他只能服從,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起誓完畢,伊拉龍施加了五個符咒,命令史洛恩朝埃勒斯梅拉走,保護他免受無故的暴力,還誘惑魚蟲鳥獸給他提供食物。而且,伊拉龍將這些符咒設計為從史洛恩而非自己身上抽取能量。
完成最後一個符咒時,早已過了半夜。疲憊的伊拉龍感覺有些恍惚,靠在山楂棒上休息,史洛恩則蜷縮在一旁。
「完工了。」伊拉龍說。
地上傳來一聲含混不清的呻吟,他聽起來似乎想說什麼。伊拉龍皺著眉頭,在他身旁跪下,只見史洛恩的臉被他自己抓得紅腫,血跡斑斑,鼻子在流涕,左眼還淌著眼淚,因為其左眼毀損程度不如右眼嚴重。見此情景,伊拉龍內心的同情和自責油然而生,將史洛恩貶低到如此地步並未給自己帶來絲毫快意。屠夫是一個失敗之人,被剝奪了他自己所在乎的一切,包括他的自欺欺人,而伊拉龍正是擊敗他之人。現在,伊拉龍覺得有些丟人,彷彿自己做了什麼可恥之事。必須這麼做,他想,當然,但願別人不必像我這樣。
史洛恩又發出一聲呻吟,然後斷斷續續地說著:「……只是一段繩子。我不是有意要……伊拉龍……不,不,千萬別……」慢慢地,屠夫夢囈般的呢喃平息了。伊拉龍用手碰了一下史洛恩的手臂,他的身子一僵。「伊拉龍,」他低聲說,「我眼瞎了,而你要讓我長途跋涉……獨自一人走。我是一個被遺棄之人,一個背信棄義之人。我知道我自己,我受不了。幫幫我,把我殺了!讓我從這種痛苦中解脫。」
衝動之下,伊拉龍將山楂棒塞進史洛恩的右手,說:「拿著我的棒子,給你在路上當嚮導。」
「把我殺了!」
「不。」
史洛恩猛烈地扭動著身體,以拳擊地,發出陣陣沙啞的叫喊:「殘忍,你好殘忍!」不過,他很快就耗盡了他那微薄的精力,身子緊緊蜷成一團,不停地喘息、抽泣。
伊拉龍彎下腰,湊近史洛恩的耳邊,低聲說道:「我並非鐵石心腸,所以,現在給你一點指望:到了埃勒斯梅拉,會有一個家在等著你。精靈們會照應你。你的後半生,可以為所欲為,當然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一旦進了杜維敦森林,你就不得離開……史洛恩,聽我說。跟精靈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得知,一個人的真實姓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那就是說,一個人現在是什麼樣子,並非註定永遠這樣。如果願意,一個人完全可以重塑自我。」
史洛恩毫無反應。
伊拉龍把棒子留在史洛恩身邊,走到宿營地的另一頭,四肢伸開躺在地上。他閉上眼睛,嘴裡念叨了一個在天亮前喚醒自己的符咒,很快,他就進入了入定狀態。
低沉的嗡嗡聲在腦海里響起時,石南荒原還是那麼寒冷、陰暗和荒涼。伊拉龍一聲「Letta(原註:停)」,嗡鳴停止了。他一邊咕噥一邊伸展著酸痛的肌肉,接著,他站起來,雙手高舉過頭,不停地擺動,以便血液循環。他感覺背部受了傷,希望再次揮動武器前,能多休息些日子。他放下手,開始尋找史洛恩。
屠夫走了。
從宿營地向外,他看到一連串的足跡,伴著點點棒頭印。看到這些,他笑了。儘管足跡雜亂,甚至有些迂迴曲折,其大體方向朝北,指向精靈族的大森林。
但願他成功,伊拉龍想,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有些吃驚,我希望他成功,是因為這將意味著人人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如果史洛恩能改正自己性格中的弱點,並承認自己所作之惡,他會發現,自己的境況並非如同他自己預想得那麼凄慘。還有一點伊拉龍沒告訴史洛恩,那就是:如果屠夫真正對自己的罪孽進行懺悔,改過自新,立志做一個好人,伊絲蘭查蒂女王會讓她的符咒編輯手給他恢復視力。當然,史洛恩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去贏取這個獎勵,現在不將這個告訴他,是擔心他耍手段,在條件未成熟時騙取精靈們的賜福。
伊拉龍默默地看著地上的足跡,接著把目光投向地平線,說:「祝你好運。」
儘管依然很累,伊拉龍感到十分滿意。轉身朝著史洛恩相反的方向,他在荒野上跑了起來。往西南方向,他知道那是古老的沙岩地帶,布魯姆的鑽石墳墓就在那裡。他多想拐過去悼念一番,可是他不敢,因為,如果加巴多里克斯發現了那個地點,就會派人去尋找伊拉龍。
「我會回來的,」他說,「我向你保證,布魯姆,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他繼續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