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狐狸故事
阿寺河在木曾谷。岐阜縣境內有座奧三界山,還有座井出小路山,阿寺河從兩山間奔流而下。
在阿寺河的下游,有一小塊被遺忘的集落——屬大桑村管轄的字泉,所以這塊小區域被稱作泉地區。
木曾谷也是個典型的人口過疏地區。拜鄉樺介和堂本常久來到這裡。白骨旅館老闆介紹說,「信太妻」這支歌源出此地,是白骨家的姑娘吟成的。堂本不以為然,懷疑是別有他圖的牽強附會,故對此行熱情不高。雖說發生過源平大戰的戰場壇浦在何處的爭議,一說在香川縣屋島,又一說在山口縣下關長門,但那是地名之爭,可以理解。
人狐之說則不同。姓白骨的一家有個手上隱現紅色葉脈的痴獃姑娘,見到這個咒符似的紅記以為妖精作祟而溺死了痴獃姑娘,這些傳說的可信性應該得到承認。因為拜鄉妻子嚴格承繼了來自遙遠洪荒時代的白骨一家的紅色葉脈!而白骨家人化狐逃散之說無法讓人接受。還有那個「信太妻」歌的由來傳說,絕不能隨意聽信、上當受騙。
堂本相信,白骨一家最終是在現在的白骨溫泉銷聲匿跡的。自我隱沒了一千二百多年後,由於明治五年壬申戶籍法的制定,方才初露蹤跡。
堂本認為,有《無月夜抄》記述的阿羅木一老人一少女死裡逃生,有傳說中的白骨姓氏的一老人一少女,又有歷經漫長歲月唯一保留白骨姓的拜鄉妻子的存在,這就足夠了。
眼下首先應做的事是立即飛赴美國,尋找伍德·休斯那塊織物的來歷。一旦證實來自日本,馬上趕往沙烏地阿拉伯私訪指派代理人同羅伯特·哈里森競購織物的阿布德·默坎,把事情真相徹底查明。
中國和印度的古文獻中都沒有那塊虛幻的彩綉紋錦的記載。堂本寄希望於古代紡織發祥地美索不達米亞流域,以便弄清定居安曇村的渡來部族阿羅木人的歷史。古代紡織技術是在公元前五千年之際從美索不達米亞擴散到埃及、印度、中國的。
波斯地毯是在公元前一千年前後問世的。堂本判斷,謎來自那裡。
堂本把全部注意力和懷疑點都聚集在阿布德·默坎的身上。為什麼阿布德·默坎肆意欲奪那塊織物?還有,為什麼堂堂沙特豪富竟然在競購中敗給區區一家地方銀行董事長?
從這些疑點到投注二百萬美元得手20厘米×30厘米織物又慘遭殺害的哈里森事件背後,都有阿布德·默坎的影子在晃動搖曳。
堂本的直覺告訴自己:拜鄉妻子被綁架到中東去了。
可是拜鄉對這個結論不以為然,不同意為了籌措資金尋找紅而典屋當地。
拜鄉一人走訪了泉地區一座叫福立寺的小寺,拜會了住持榮惠。
他是在農田裡見到榮惠的。榮惠被陽光曬得黑紅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他告訴拜鄉自己身兼蠶農和住持兩職,只守著寺廟是不能糊口的。拜鄉詢問「信太妻」的由來。
「喏,筱田林在那。」榮惠指指飯盛山方向。
「現在還叫筱田林嗎?」
「是的。據說從前這一帶是一個叫筱田的豪族的領地。筱田林生長著許多葛。不知你知不知道,葛根可入葯做解熱劑,還能提取澱粉。此外,葛布、箱籠都用葛作原料,所以葛是棄之不得的寶貴植物啊……」
榮惠聽說過古時的傳說,說是筱田林養育了泉地區的居民。
葛是蔓生植物的總稱。古時弔橋多用葛編結,繩索也用葛纖維搓捻,河流寬度、長度以及土地劃界也還是用葛丈量。
葛與人的生活處處相關。
很久以前,不知是哪年哪月,泉村來了母女倆。女兒十四、五歲,母親剛三十左右。據說二人身體修長,膚色雪白,鼻樑高而筆直,顯得血統高貴、與眾不同。母女倆借了一間破舊小屋,在村裡住下了。有個青年鄰居經常幫助、照料她們。
不久,年輕人和姑娘結了親,夜夜住進母女家。一年後,姑娘生了個男孩。可是不到半年,母親又生了個女孩。原來母女倆都託身於這個年輕人了。
在兩個孩子都滿四歲的那年夏天,年輕人在禁止他過來的白天偷看了母女的屋子,看見母女倆變成了狐狸。兩隻女狐正在把各種各樣的草木、果實、色土合在一起熬制奇異惑人的媚葯。年輕人嚇得大喊有鬼逃回了自家。
等到平下心來,央及村人陪伴返回再看時,母女倆和她們的孩子都不見了。
屋裡遺下一封書箋,不知是母親還是姑娘的手筆,寫有一歌:
筱田林中泉,葛葉恨離別。
郎君要有情,尋來看妻兒。
「葛葉」是狐的古稱。筱田林棲息狐狸的傳說自古有之。
「葛」大體上是狐的意思。還有「葛蘿」這個古語,指石松。
從前人們把靜靜生長在森林深處的石松叫做老山妖和狐狸精的長帶子,據說山妖和狐狸迷人時,肩上總是系著石松做的長帶子。筱田林里也是石松遍地橫生的地方。
據說那個年輕人不久就病死了。從此,村民們都懼怕和遠避這個筱田林了。
榮惠手扶鍬把笑道:「傳說而已,別無他意。」
「據說女狐留下的歌箋從前放在本寺。我一直不相信。或許本來就是本寺傳出去的故事呢。然而,這樣的佛教故事哪兒都有,什麼幼猿行孝啦,什麼仙鶴報恩啦……」這就是榮惠的結論。
拜鄉駕駛的汽車下了中山公路。他準備由中津川入口駛進中央高速公路返回東京。
堂本一言不發,拜鄉也默不作聲。
榮惠的故事在拜鄉腦海里浮動。那母女倆的姓名和那年輕人的姓名以及故事年代都沒有交待,完完整整傳至今日的只有那支筱田妻古歌。
榮惠解嘲說信之不得,類似的佛教故事比比皆是。拜鄉卻在想,大概母女倆正是白骨家人,因被壞人追殺而裝扮狐狸逃離白骨溫泉,最後流落在木曾谷。
可以設想原先的白骨老人已經死亡。雖然母女共同託身於一個年輕人,可是佔據著一間連年輕人也絕對不許隨意偷看的小屋。據說母女倆用草木、石土調製惑人的媚葯,其實,是染料吧。
編織彩綉紋錦沒有什麼技術秘訣。《無月夜抄》記述說,被捕的阿羅木人不會織彩綉紋錦。可是因為他們擅長使用織機織布,所以沒有不能織的道理,其實是沒有掌握彩綉紋錦的染色技術。
正在調製只有世代正統繼承人才知道配方和染技的染料時。不期被年輕人偷看,母女倆只得再次逃走。因為害怕當時的統治者的追蹤。故意留下筱田妻古歌,讓人以為是狐在做媚葯。
在逃離白骨溫泉時,全家人已經變化過一次狐。想必是用卓越的染技把臉化裝得和狐狸一模一樣,或者是事先準備了狐的假面具。
拜鄉朦朦朧朧地想象著母女倆的模樣,榮惠說她倆身體修長、膚色雪白、鼻樑筆直,這正合妻子紅的形象。
驀地,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神秘離奇的念頭。那兩個母女生養下來的男孩和女孩長大成人後結合,繼續生養後代。
回到東京已是夜裡。
家裡放著一封來信,寄信人遠澤楨枝。
拜鄉把信一口氣讀完,連同信里夾著的一張相片無言地交給堂本。
寫信人楨枝稱自己是紅的接生婆。
紅不是在醫院產房裡出生的。紅的母親希望在家臨產,雇請了楨枝,並奇怪地委託她注意看看孩子出生的瞬間右手上有什麼變化。
楨枝看到呱呱落地的女嬰右手上浮出一塊鮮紅的血記。
產婦被告之後,微微點了點頭,而楨枝立即就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一忘就是二十七年。
回憶起這件往事是在一個月以前。兩個中年男子來訪,打聽紅的情況。自己接生的孩子,楨枝都記錄在出生簿上,一查便知。當其中一個男的問起紅出生時是否右手有片紅色葉脈時,楨枝想起來了,並告訴說孩子右手上是浮起一個血塊似的東西。
隨信寄來的那兩人的照片是著了迷的上中學的孫子偷偷拍下的。
楨枝在信上說自己從報紙上讀到了紅的消息。姓白骨的人罕見,又同自己接生的白骨家的女嬰同庚,準是一個人,但現在做了刑警的妻子。所以,楨枝說自己考慮了很多天,不知怎麼辦才好。如果同犯罪有什麼牽連,她是不想卷進去的。可是考慮到最後,決心鼓起勇氣給拜鄉寫信。既然是自己接生的女嬰現在遭到不幸,那就決不能撒手不管。
拜鄉取出威士忌。堂本木然站立,久久凝視著那張相片,手不住地顫抖。
「我真糊塗呵!」堂本視線轉向拜鄉。
「怎麼回事?」
拜鄉倒滿兩杯威士忌。堂本拿起一杯默默呷了一口,隨後指著照片中的一人說:「我記得這傢伙。」
那人長著一副日本人和白種人的混血兒的面孔。拜鄉咬牙切齒地問道:「他是什麼人?」
「不清楚。」堂本看著拜鄉,「不認識,這人是在白骨旅館碰上的。3月份……」
堂本兩眼凝視空間,回憶著當時的情景。
……深夜,堂本浸泡在白骨旅館露天浴池裡。因為是硫磺溫泉,池水完全呈乳白色。水蒸氣夾帶著夜色籠罩了四周岩石。
透過水蒸氣,堂本看到一位先來的浴客,兩人說了幾句客套話。不一會兒,旅館老闆也進入池中。三人以白骨溫泉為話題間聊開來,老闆問二人是不是已經去過血葉池了。
聽過老闆介紹,堂本來了興趣。老人、少女住在此處取姓白骨的故事與《無月夜抄》的記述剛好銜接。於是堂本又把老闆請進房間,一邊喝酒、一邊聽故事。什麼老人、少女生孩子的故事,什麼痴獃女孩被強姦的故事,還有痴獃女孩手上浮出紅色葉脈的故事,都是那時聽到的。一起泡溫泉的那個男人也在旁聽。
故事一講完,堂本的興趣就頓時大減。是那個手上有紅記的故事和把痴獃姑娘投進深水處立刻變成樹葉形狀的故事大煞了常本的興趣。
當時也在場的那個傢伙不知叫什麼姓名。
「就是他!」堂本叫苦不迭,「就是這小子誘拐了太太。這小子肯定是殺死曼哈頓聯邦銀行董事長、搶劫了那塊織物的紐織里的成員!」
堂本聲音嘶啞,布滿血絲的眼睛又射出炯炯目光:「原來是這個組織讀到了我發表的研究文章——論證伍德·休斯所藏織物實為《無月夜抄》中的那塊虛幻縹緲的彩綉紋錦,所以動手劫持了《無月夜抄》中的那個阿羅木老人和少女的後裔。我呵!我、我怎麼會如此糊塗不堪,如此愚不可及!」
沒有把堂本說的每句話聽下去,拜鄉抓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