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牛河 向那裡步去的途中
牛河不得不放棄收集和麻布老婦人有關的情報。環繞著她的防衛太過堅固,無論從哪個方向伸出手去都必定會碰到高高的牆壁。雖然還想再打探打探安全小屋的情況,可是再在附近逗留就危險了。設置了監視的攝像頭,牛河又是一副引人注目的外表。一旦對方警戒起來事情會變得很難辦。總之先離開柳屋敷,從另一條路下手吧。
說到「另一條路」,就是再將青豆的身邊清查一遍。在這之前拜託了有關係的調查公司收集情報,自己也跑了情報。關於青豆的一切都作成了詳細的文件,從各個角度驗證之後,作出沒有威脅的判斷。作為健身中心的訓練師來說技藝優秀,評價也高。少女時代從屬於【證人會】,十歲之後脫會,徹底地斬斷了和教團的聯繫。接近最優的成績從體育大學畢業,在以出售運動飲料為主的中堅食品公司就職,作為壘球部的核心選手大為活躍。同事們都說社團活動和工作中都是優秀的人才。非常有幹勁腦子轉的也快。周圍的評價也好。可是說話比較少,不是一個交際廣的人。
幾年前突然離開了壘球部,辭去了工作,到廣尾的一家高級健身中心做起教練。為此收入增加了三成。獨身,一個人生活。不知為什麼現在沒有戀人。不管怎麼說完全沒發現可疑的背景和不透明的因素。牛河皺起臉,深深地嘆口氣。將反覆讀著的文件礽回桌上。我遺漏了什麼。不該遺漏的,極為重要的要點。
牛河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通訊錄,撥了某個號碼。非法取得某些情報的必要情況下,總是撥這個電話。對方是生活在比牛河更為黑暗世界的人種。只要花錢,大抵情報都能弄到手裡。理所當然的是對象的防護越堅固價錢越高。
牛河想要的情報有兩個。一個是有關現在也仍是【證人會】熱心成員的青豆父母的個人情報。牛河確信【證人會】在中央集中管理著全國信徒的情報。日本國內證人會的信徒數目很多,本部和各地支部的來往物流密切頻繁。如果中央不積蓄情報,系統是無法流暢運作的。【證人會】的本部在小田原市郊外。在寬闊的用地上建著氣派的大樓,有自己的印刷宣傳冊的工廠,還有給從全國各地而來的信徒們的集會所和住宿區。毫無疑問一切的情報都在那裡集中,嚴格地管理著。
另一個是青豆工作的健身中心的營業記錄。她在那裡做著什麼樣的工作,每次都給誰上私人課程。這邊的情報不會像證人會那樣嚴格管理,也不可能說「對不起,能給我看青豆小姐相關的工作記錄嗎?」立馬就能弄到手。
牛河在電話錄音里留下了名字和電話號碼。三十分鐘后電話進來了。
「牛河先生。」嘶啞的聲音說道。
牛河把想要的情報詳細地告訴對方。沒有和那個男人見過面。經常在電話里做交易。收集好的情報用快遞送過來。聲音有些嘶啞,時不時混合著輕輕的咳嗽。也許喉嚨有什麼問題吧。電話的那邊總是完全的沉默。好像是在安裝了完美的消聲裝置的房間里打電話一樣。能聽見的只有對方的聲音,還有刺耳的呼吸聲。其他一概聽不見。而且能聽到的聲音無一不被略微誇張了。讓人噁心的傢伙,牛河總是這麼想。世上總是充滿著讓人噁心的傢伙(從對方看也許我也是這群人中的一個)。他偷偷給對方取了個蝙蝠的名字。
「不管是什麼場合,只要收集和青豆有關的情報就行吧。」蝙蝠嘶啞的聲音道。還咳嗽了。
「是的。少見的名字。」
「情報有必要搜個徹底呢。」
「只要是和青豆這個人有關,什麼都沒關係。可能的話想要能看清楚臉的照片。」
「健身中心的方面好說。誰也不會認為情報被竊取了。可是【證人會】就難多了喲。龐大的組織,資金也大把的是。防衛很是堅固。接近宗教團體本來就很棘手。有個人的機密保護的問題,也有稅金的問題。」
「能辦到嗎?」
「不能辦不到的吧。總有相應的開門的手段。相比起來難的是如果在開門之後把門關上。不這麼做的話可能會被導彈追蹤的。」
「就像戰爭一樣。」
「就是戰爭這麼個東西。也許會跑出什麼可怕的東西。」對方乾澀的聲音說著。從他的音調中能明白,他似乎很以這個戰爭為樂。
「那麼,能給我辦到么?」
輕輕的咳嗽。「我試試吧。但是相應的會比較貴。」
「大概地說,要價多少。」
對方給了一個大概的金額。牛河小吞了口氣接受了。還好是個人能負擔的金額,結果出來的話可以以後再報銷。
「很花時間嗎?」
「很著急?」
「是很急。」
「沒有辦法精確地預測。我想大概要一周到十天吧。」
「這樣就行。」牛河說。現在只有配合對方的步調了。
「資料準備妥當後會從這邊去電話。十天之內一定聯繫。」
「不被導彈追蹤的話。」牛河說。
「正是這樣。」蝙蝠若無其事地說道。
牛河掛斷電話后,在椅子上轉過背去,想了一會。蝙蝠是怎麼從【內部】收集情報的,牛河不清楚。他明白即使問了也不回得到回答。不管怎麼樣,肯定是用不正當的手段。可以肯定首先是收買內部的人。必要的時候也許還有不法侵入那樣的事。如果和計算機有關事情會變得更加複雜。
使用計算機管理情報的政府部門和公司數量很有限。費用和勞動力花費很大。可是全國規模的宗教團體的話,應該會有這樣的富餘吧。牛河自己對計算機幾乎一無所知。可他也理解計算機作為情報收集的工具已經漸漸變得不可或缺。去到國會圖書館,從桌上堆積著的報紙縮印版和年鑒花費一天搜集情報的時代已經成為過去了。世界也許正在變為計算機管理員和入侵者的充滿血腥的戰場。不,充滿血腥是錯的。戰爭的話,總是要流血的。但是沒有氣味。奇怪的世界。牛河喜歡真實存在著氣味和痛苦的世界。即使有時這個氣味和痛苦叫人難以忍耐。可是不管怎麼說像牛河這類的人,已經急速地成為落後於時代的遺物。
即使這樣也不會變得特別悲觀。他明白自己具有本能一般的敏感。靠著特殊的嗅覺器官,能夠區分周圍各種各樣的味道。從肌膚感到的痛苦,風向的變化上捕捉到什麼。這是計算機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那樣的能力可不是數值化,系統化的類型。從層層護衛的計算機中巧妙地找到入口,竊出情報是入侵者的工作。可是判斷竊出什麼樣的情報才好,從龐大的情報中選出有用部分的工作,只有活生生的人才能辦到。
也許我確實是個落後時代的無聊的中年男人,牛河想。不,沒有也許。毫無疑問,落後時代的無聊的中年男人。可是這樣的我,有著周圍的人沒有的幾個天賦。天生的嗅覺,和一旦黏上什麼絕不放手的韌性。到現在為止一直靠著這個吃飯。而且只要還有這個本事,不管是怎麼奇怪的世界,我都一定能找到飯吃。
我在追著你喲,青豆小姐。你的腦袋確實好使,本事也高,戒備很深。可是呢,我會努力追趕的。你給我等著吧。現在在向著你的方向去的路上。能聽到腳步聲嗎?不,聽不見的吧。我像烏龜一樣不發出聲音地走著。但是一步接著一步地向你靠近。
在等待蝙蝠來電的時間裡,牛河到圖書館去詳細地調查了【證人會】的歷史和現在的活動情況。記筆記,複印必要的部分。去圖書館調查東西對他來說並不難受。喜歡在頭腦中積蓄知識的實感。這是從小時候起就養成的習慣。
圖書館的調查結束后,去了青豆住過的自由之丘的租賃公寓,再一次確認那裡已經成了空房間。信箱上還掛著青豆的名字,房間里已經沒有人住著的氣息。試著去了這個房間委託租賃的房屋中介那裡。這個公寓里倒是還有空房間,但是能簽合同嗎,牛河問道。
「空是空著,但是來年二月初為止不能入住。」房屋中介說。現在的住戶簽的合同一直到來年的一月底,每個月都在支付著到那時為止的房租。
「雖然行李全都搬出去了,電呀煤氣呀自來水的移交手續也都辦完了,但是租賃合同還在繼續。」
「到一月底為止都給空房間付租金。」
「正是這樣。」房屋中介說道。「合同里的租金全都付了,把房間就那麼擱著。當然如果付了房租的話,我們這邊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真是奇怪呢。誰也不在住,還要白白付錢。」
「我們也很擔心,房東在場時想一起進去看看。萬一裡面搬進了什麼乾屍之類的東西就麻煩了。可是什麼都沒有,打掃得很乾凈。只是空著而已。到底是怎麼回事也不清楚。」
青豆當然已經不住在那個房間里了。可是他們因為一些理由,還讓青豆名義上租著這個房間。為此支付著四個月的空房租金。這個團伙戒備很深,資金上沒有不足。
正好十天後的午後,蝙蝠給麹町牛河的事務所打去電話。
「牛河先生。」乾巴巴的聲音說道。背景照例是一片無聲。
「我是牛河。」
「現在說話沒有關係嗎?」
牛河說沒有關係。
「【證人會】的牆壁嘎啦嘎啦的,不過也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和青豆有關的青豆都平安弄到手了。」
「追蹤的導彈呢?」
「現在還沒見到蹤影。」
「那就好。」
「牛河先生。」對方說道。然後咳嗽了幾下。「實在很抱歉,能把香煙滅了嗎?」
「香煙?」牛河看著自己的手指夾著的七星。煙靜靜地向著天花板筆直飄散。「啊啊,確實是在吸煙。不過這可是電話呀。難道那樣也明白嗎?」
「當然這邊是聞不到味道的。但是僅從聽筒里能聽見那樣的聲響我就會呼吸困難。極端的過敏體質。」
「原來如此。沒注意到這樣的事。對不起。」
對方又咳嗽了幾下。「不,不是牛河先生的錯。沒注意到也是當然的事。」
牛河把煙在煙灰缸里按滅,澆上喝剩的茶,從座位上站起,大大地打開窗戶。
「香煙仔細地滅掉了,打開窗戶換了房間里的空氣。哎,雖然外面的空氣也稱不上有多乾淨。」
「實在抱歉。」
沉默延續了十秒。那邊陷入了完全的寂靜。
「那麼【證人會】的情報弄到了吧。」牛河問。
「是的,很有分量。不管怎麼說青豆一家常年是熱心的信徒。有關的資料很多。能替您做必要和不必要的篩選嗎?」
牛河同意了。求之不得。
「健身中心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打開門進到裡面,辦完事後再將門關上而已。可是時間有限。完完全全的資料分量也相當的多。總之整理好這兩份之後給你送去。老樣子,酬金作為交換。」
牛河記下了蝙蝠說的金額。比預算高了兩成。可是除了接受之外沒有別的選項。
「這回不想使用快遞。明天的這個時間,直接給您送去。請準備好現金。然後老慣例不能開具發票。」
牛河說明白了。
「雖然之前也說過了,為了保險起見再重複一次。您提出希望的要求,能到手的情報全都到手了。所以即使牛河先生對其內容不滿,這邊也不負任何責任。僅僅是做了技術能力範圍內的事。報酬和勞動相對,並不和結果相關。說沒有得到想要的情報要求退款的話是不行的。這個希望您能理解。」
牛河說知道了。
「然後青豆的照片怎麼也弄不到。」蝙蝠說道。「全部的資料都被小心地去掉了照片。」
「明白了,這樣就行。」牛河說。
「說不定樣貌已經變了。」蝙蝠說。
「或許。」牛河說。
蝙蝠咳嗽好幾下之後。「就是這樣。」他說著切斷了電話。
牛河放回聽筒。嘆口氣,在嘴上叼起新的一根香煙。用打火機點燃煙,對著電話機徐徐吐氣。
第二天午後,年輕女孩到訪了牛河的事務所。也許還不到二十歲。穿著現出身材的美麗線條的白色連衣裙,下著白色花朵的高跟鞋。帶著珍珠耳環。耳朵雖小耳垂卻很大。身高略略超過150公分。頭髮又直又長,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彷彿是實習的小妖精。她正面看著牛河的臉,彷彿是看著令人難忘的貴重的東西,明快親切地微笑著。小小的嘴唇中是排列整齊的白牙。當然也許只是營業用的微笑。可是即使是這樣,第一次見到牛河卻沒有退縮的女孩很少見。
「給您帶來了您要求的資料。」女孩說著,從肩上的布包里拿出兩個相當厚的文件信封。然後想古代搬運石板的巫女那樣雙手捧著,放到了牛河的桌上。
牛河從桌子的抽屜里取出準備好的信封,遞給女孩。她打開信封取出萬元鈔票,就這麼站著數起來。非常老練的數法。細長優美的手指快速地翻動。數完之後將錢放回信封,將信封放進布包。然後對著牛河綻放出比之前更加親切誇張的微笑。好像沒有比現在見著的更令人高興似的。
牛河想象著這個女孩和蝙蝠到底有著何種關係。可是這當然和牛河沒有任何關係。這個女孩只是個聯絡員罷了。遞過「資料」收取報酬。這大概是分配給她唯一的任務吧。
個子小小的女孩離開房間后,長時間裡牛河一副割捨不下的心情凝視著房門。那是在她身後閉上的門。房屋中還濃烈地殘留著她的氣息。難道那個女孩,留下氣息的同時也帶走了牛河的一部分靈魂。他強烈地感覺到胸口新近生出的這片空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牛河感到不可思議。而且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十分鐘過後,牛河終於平靜下來打開信封。信封被好幾層膠帶密封著。裡面有列印稿,複印的資料,還有原版的文件鼓鼓囊囊地裝著。怎麼乾的不清楚,不過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弄到這麼多的東西,總是不得不讓人感到佩服。可是於此同時,牛河在這堆文件面對被深深的無力感侵襲著。如果弄到這麼多的東西結果還是什麼也沒辦成怎麼辦?我花大價錢買到的不就是一堆無用的紙?這就是不管怎樣窺視也見不到底一般的無力感。歷經辛勞最後映在眼前的一切,都被死亡預兆般的黯淡的黃昏包圍著。也許是那個女孩留下了什麼的緣故,他想著。或者是帶走了什麼也說不定。
可是牛河多少恢復了氣力。傍晚之前強作起耐性把這些資料過目了一遍,把認為有用的情報分類別項地做上筆記。在集中精神工作的時候,意識終於將不明正體的無力感追趕到了某個角落。而後房間漸暗,擰亮桌上的燈的時候,高價買到的東西果然有其價值,牛河想。
先從健身中心的資料開始看起。青豆四年前到這傢俱樂部就職,主要擔任肌肉訓練和武術的項目。舉辦了好幾個班進行指導。資料中寫著,她作為訓練師有很高的能力,在會員中也很有人氣。在主辦一般班級的同時也接受個人指導。費用當然很高,可是對於沒有固定時間參加訓練班的人們,或者偏好私人環境的人來說是個便利的機制。青豆也有很多這樣的【個人顧客】。
青豆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怎樣給【個人顧客】作指導,複印的日程表上都記載著。青豆在俱樂部里給他們做指導,也會到家裡去。顧客中有知名的藝人,也有政治家。柳屋敷的女主人緒方靜惠是顧客中年紀最大的。
青豆在俱樂部工作不久馬上開始了和緒方靜惠的聯繫。青豆消失蹤影前一直持續著。恰好和柳屋敷的二層公寓作為【遭遇家庭暴力的女性商談室】的安全小屋正式投入使用的時期相同。也許是偶然的巧合,也許不是。不管怎樣從記錄上看,兩人的關係隨著時間的發展變得密切。
也許青豆和老婦人之間產生了什麼個人的羈絆。牛河的靈能感覺到了這個氣息。剛開始最初是健身中心的教練和顧客的關係。然後在某個時間點性質改變了。眼睛瀏覽著事務上的記錄和日期,牛河努力地想要找出那個【時間點】。那時發生了什麼。或者明了了什麼,以此為契兩人不再是訓練師和顧客的關係。超越了年齡和立場,建立了更親近的個人關係。也許還結成了精神上的密約。然後這個密約經過了可行的通路,到達酒店的套房殺害了領袖。牛河的嗅覺這麼說。
怎樣的通路呢?而後是怎樣的密約呢?
牛河的推測還無法被及那裡。
可是這其中恐怕是和【家庭暴力】有關係吧。這麼看起來,【家庭暴力】對老婦人來說是個重要的個人主旋律。從記錄來看,緒方靜惠最初和青豆的接觸,是在青豆主講的【防身術】的班級上。七十多歲的女人參加防身術訓練班怎麼也不能說是一般性事件。也許是有什麼圍繞著暴力性的因素,讓老婦人和青豆聯繫起來。
或許青豆自身也曾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領袖是家庭暴力的加害人也說不定。也許他們知道了這件事,然後向領袖施加制裁。可是這一切也不知過是【也許】這個程度的假說罷了。而且這個假說和牛河所知道的領袖並不吻合。當然,不管是怎樣的人,心底都會有不可探知的東西。領袖也只是個內在深厚的人物。主宰著一個宗教團體的人。聰明,知性,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可是即使假設他實際上是個干出家庭暴力行為的人,值得他們設計周到的殺人計劃,捨棄過往的身份,置自己於危險不顧也要實行么?這個事實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管怎麼說,領袖的被害不可能是一念之下的感情衝動。那裡有著毫不動搖的意志,明確無疑的動機和綿密的體系的介入。那個體系長時間有著充足的資金,戒備頗深地運行著。
可是能證實這些推測的證據一個都沒有。牛河手上的無非是基於假說的狀況實證罷了。奧卡姆的剃刀斬斷的代替品。這個階段也還不能向先驅報告。但是牛河是明白的。這裡有著某種氣味、有著某些反應。一切的要素都指向一個方向。老婦人因為家庭暴力的某些理由,指示青豆殺死了領袖,之後再將她送往安全的地方。蝙蝠收集的資料也全都間接地證實了他的這番假說。
有關【證人會】的資料整理花費了很長時間。分量多的嚇人,且幾乎全是對牛河沒有任何用處的東西。青豆一家給【證人會】的活動做了多少貢獻的具體數字的報告佔據了大半篇幅。就資料來看,青豆一家確實是熱心而富於獻身的信徒。他們的大半人生都奉獻給傳教。青豆的父母現在住在千葉縣市傳市。三十五年間搬過兩次家,都在市川市裡。父親青豆隆行(五十八歲)在工程公司工作,母親青豆慶子(五十六歲)沒有職業。長男青豆敬一(三十四歲)從市川市裡的縣立高中畢業后,到東京都內的小印刷公司就職。三年後從那裡辭職,開始到位於小田原的【證人會】本部工作。做著印刷教團宣傳手冊的工作,現在干起管理職位。五年前和女信徒結婚,有了兩個小孩,現在租著小田原市裡的公寓生活。
長女青豆雅美的經歷在十一歲時終結。那時的她捨棄了信仰。對於捨棄信仰的人【證人會】沒有任何興趣。對於【證人會】來說,青豆雅美如同十一歲時死了一樣。在那之後青豆雅美步上了怎樣的人生,是活著還是死了,沒有一行記載。
這麼看來似乎得去父母或者哥哥那裡問一問了,牛河想。這麼做也許得不到任何線索。從資料中來看,很難想象他們會爽快地回答牛河的問題。青豆的一家人——當然牛河沒有見過——似乎是有著偏執的思考方式,過著偏執的生活,偏執到相信天國近在頭頂毫不懷疑的一群人。對他們而言拋棄信仰的人,即使是自家人,也只是個步上愚蠢骯髒道路的人類。不,也許已經不再看做是自家人了。
青豆少女時代受過家庭暴力?
也許受過。也許沒有。可是即使受過,父母也不會將其作為家庭暴力認真對待。牛河知道【證人會】教育孩子十分嚴格。其中多數的場合都伴隨著體罰。
雖然這麼說,幼兒時期這樣的經歷帶給心理巨大的創傷並且深深地殘留著,至於長大后將誰殺害嗎?當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牛河認為這只是個極端的理由。一個人計劃性地殺人是很艱苦的工作。伴隨著危險,精神上也承受巨大的負擔。被捕的話有重刑等著。其中應該有著更強烈的動機才對。
牛河再一次拿起文件,仔細地讀著青豆雅美十一歲為止的經歷。她幾乎從學會走路開始,馬上跟隨著母親開始傳教活動。奔波在大門口遞進小宣傳冊。向人們宣告世界正在走向不可避免的終結,呼籲人們參加集會。只要加入教團就能在這場終結里存活下來。之後至福的天國就會降臨。牛河也幾次聽過這種勸誘。對方大多是中年女性,手裡拿著帽子和陽傘。很多都戴著眼鏡,像一條聰明的魚似的目光一直盯著對方。帶小孩的情況也很多。牛河想象著青豆跟在母親身後挨家挨戶轉悠的情景。
她沒有上幼兒園,直接在附近的市立小學入學。然後五年級的時候從【證人會】脫會。棄教的理由不明。【證人會】不會一一記錄棄教的理由。落入惡魔手中的人類,就任憑惡魔處置。他們整日忙著訴說樂園的情景,訴說通往樂園的道路。善人有善人的工作。惡魔有惡魔的工作。
牛河的腦袋中,有誰在敲著三合板建成的臨時簡易房屋的隔板。「牛河先生,牛河先生」這麼叫著。牛河閉上眼睛,聽著這個叫聲。聲音雖小卻很執著。我看漏了什麼東西,他想。什麼重要的事實記載在這份文件的什麼地方,可是我沒看到。敲門聲這麼提醒我。
牛河再次瀏覽那份分量頗厚的文件。不是用眼睛搜尋文字,而是將各種具體的場景浮想在腦海中。三歲的青豆跟著母親布教。大多數的時候,在門口就立刻被回絕了。她進入小學,布教活動仍在繼續。周末的時間全都被布教活動佔據。應該沒有和朋友們玩的時間。不,也許根本沒有朋友。證人會的小孩在學校里被排斥被欺負的情況很多。牛河讀了和證人會相關的書,這樣的事也很清楚。然後她十一歲時棄教。棄教應該需要相當大的決心。青豆從出生起就被灌輸著這個信仰。和這個信仰一起成長。一直侵蝕到身心的芯里。不是像換件衣服那樣簡單就能捨棄的。同時也意味著被家人孤立。信仰極深的家人。他們再也不會接納棄教的女兒。拋棄信仰也就是拋棄家人。
十一歲的時候,青豆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讓她下了那樣的決斷呢?
千葉縣市川市立XX小學,牛河向。試著將這個名字讀出聲來。那裡發生了什麼,毫無疑問什麼……然後牛河小小地咽了口氣。我以前在哪聽過這個小學的名字。
究竟在哪聽過呢?牛河和千葉縣完全沒緣。出生在琦玉縣浦和市,進入大學後來到東京,除了林間夏令營的時候,一直住在二十三區里。幾乎從來沒有踏進過千葉縣一步。去過一次富津的海水浴。可是怎麼會聽過市川小學的名字呢。
想起為止花了不少時間。他一邊兩手在歪呼呼的腦袋上磕磕梭梭地搓著,一邊集中意識。好像在深深的泥沼里伸下手去,摸索著記憶的底部。聽到這個名字並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最近才對。千葉縣……市川市……小學。終於他的手抓住了細細繩子的一端。
川奈天吾。牛河想。是呀,那個川奈天吾是市川人。他也應該上的是市立小學。
牛河從事務所的文件架上取出川奈天吾的相關文件。幾個月前,先驅拜託收集的資料。他翻著文件確認天吾的學歷。粗壯的手指搜尋到了那個名字。和猜測的一樣。青豆雅美和川奈天吾上的是同一所市立小學。從出生日期來看,大概是同一年級。是不是同一個班,不調查的話還不確定。可是兩人認識的可能性大大的增加了。
牛河嘴裡叼起七星,用打火機點燃。事物終於連接上了的感覺。點和點之間的那一條線終於牽上了。之後將會畫出怎樣的圖形,牛河還不清楚。可是多少已經能看見一個大概構圖了。
青豆小姐,能聽見我的腳步聲嗎?大概聽不見吧。不發出腳步聲地前進著喲。我在一步又一步地靠近。像遲緩的烏龜一般。也是在實實在在地前進著。不久之後就能看見兔子的背影。愉快地等著吧。
牛河在椅子上轉過背去,看著天花板,向那裡徐徐吐出香煙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