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盆栽的女人

買盆栽的女人

上濱楢江,在A精密儀器股份公司銷售科上班,是女職員中年紀最大的。她現在還獨身,並且積攢著錢,暗中向職員們放高利貸。

上濱楢江進到這個公司,是停戰前夕的事。她從舊制女子學校一畢業,便立刻就業了。當時男人不足,無論哪個公司都錄用了相當數量的女職員。

但是兩三年後,出征的職員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了,這個公司便產生了精簡整頓女職員的問題。

當時留下的有上濱楢江和另外兩個女人,因為三個人都是打字員。

停戰以後,所有公司都興起了民主化運動,取消了女職員和男職員的工資差別。後來,在提高基本工資時,她們三個人又和男職員一樣地提了級。

A精密儀器公司,在男職員和新來女職員之間又定出高低的差別,那是從昭和二十五六年開始的。當時,她們三個人被排除在這類對象範圍之外,所以原先進去的女職員是很幸運的。

18歲那年進入公司工作的上濱楢江,到昭和25年已經23歲了。直到這時,都是她心情最愉快開朗的時期。

上濱楢江在三個女職員中,是體格最好也是姿色最差的一個。她長著單眼皮、遲呆的眼睛和肥大的鼻子,嘴唇也又大又厚。20歲前後的一段時間,她那臉上的肌膚,從裡向外透出一種鮮嫩清瑩的色彩,一時倒也掩住和補救了眼、鼻、唇方面的缺點。

她的聲音沙啞。僅這聲音,就沒有少女時代的那種青春感。要是不看臉只聽聲,簡直令人惑到如同中年婦女一樣的年齡了。

同事A子和B子,如果從她的角度來說,很不幸,是兩個婷婷玉立的美人。A子,細巧的鼻子,清亮的眼晴,嬌小的嘴唇,使人惑到楚楚可愛;B子,豐滿的肉體,標緻的臉型,給人以現代女性的印象。

當時,年輕的男職員們,經常在三個打字員身旁磨磨蹭蹭地糾纏。那一隅,是在普通辦公室里用屏風擋著的打字間。

職員們感興趣的,當然是A子和B子了。如果上濱楢江在室內,遇到這種場合,就怎麼也不得不招呼,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讚美上濱楢江的話來。

上濱楢江仿效A子和B子的樣子,也向男職員們嬌聲嬌氣的說話。那時,她那呆鈍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睜著,厚嘴唇儘可能地發出動人的聲音。

年輕的男職員們在打字員的工作室出入不絕,長時間內,那裡反覆進行著戀愛式的挑逗。可這僅限於A子和B子,上濱楢江總是被拋在圈外。

到了二十三四歲,她那鮮艷的肌膚逐漸發暗,開始失去光潤。那單眼皮的獃滯的眼睛,那肥大的鼻子,那蠢厚的嘴唇,也都毫不留情地更加擴大了它們的缺點。

年輕的男職員們礙於面子,也不經常誇上濱楢江幾句,但往往是在讚美那兩個人之後順便說上幾句。不久,男職員們誇獎她的言詞漸漸貧乏了,連在情面上,什麼可愛呀,漂亮呀之類的話也不說了;經常被賞識的,只是她那微胖的體格。

上濱楢江有母親和哥哥。哥哥在一個什麼公司里做事,收入遠遠比不上楢江,所以一家的生計重重地壓在楢江肩上。但也不是沒有給她說親的。迄今為止,在她年輕的時候,有過五次,結果都被對方回絕了。

她的朋友們大抵都有了戀人,可誰也沒來招誘她。年輕的男職員,向兩個美麗的同事說了些什麼話,她再也不去注意了。這時侯,她就拚命地在工作上大賣其力。

她對結婚的絕望,是在二十八九歲的時候。特別是到了那個年紀,當繼室的話,也不是沒有人向她提過。

她終於忍受住了這種輕侮。在拒絕了兩三次之後,誰也不再提這個話了。楢江相信金錢的價值,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A子23歲時結婚了,對方是公司內最漂亮的男職員。其實呢,也是上濱楢江暗中傾慕的對象。

他個頭高高的,像外國人那樣長著深眼秀鼻,具有一副非常現代化的容貌;舉止也瀟洒,言談也聰敏。他是最早追求A子的,戀愛進展得很順利,一年之後就結婚了。

經過15年,那個男人已經變得瘦骨嶙峋,籠罩著現代陰影的容貌,因那深眼凹頰而顯得簡直像骸骨一樣了。

他那精力充沛的言談舉止,因結婚以來的冷醅遭遇,變得遲鈍獃滯了。素來注意服飾打扮的青年,現在變成了毫不顧及儀容鳳採的中年男人。

成了那個男人妻子的A子,不時在公司里露面,總是畏畏縮縮地站在後門。那照例是限於發工資的日子。

A子那豐膄的面容也消瘦了,只有眼睛顯得異樣的大。

「一個勁兒地喝酒,真的要拿不回工資來了。」

A子遇到上濱楢江,就這樣發著丈夫的牢騷:

「還沒結婚嗎?我真羨慕你啊!」

這並非是她的奉承話,絕了出頭之路的丈夫,半是自暴自棄地借酒消愁。被稱為有能力的他,如今不外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職員而已。

曾經漂亮過的A子,還是穿著過去同樣的衣衫,偶爾換換服裝,也是過了時的東西。

「喂,上濱先生!」

有時,她羞羞怯怯地懇求:

「請借給我一點錢好嗎?這個月實在是不夠用了!」

這時候,上濱楢江出現了幾年來就具有的復仇心情,立刻在A子眼前拿出錢袋來。裡面裝著厚厚的一大疊5000元一張的鈔票。

A子兩眼溜溜地向錢袋裡竊視。

「您真是令人羨慕的啊!有那麼多錢,想買什麼就能買什麼,還是獨身的好啊!」

還是獨身好,這句話在A子說來,實感和反感都有。

「你要是獨身,那可真好了。」上濱楢江得意地說。

「真的那麼想過,可是失敗了哇!」

看見經過巧妙化妝的A子臉頰的細膩肌膚上,細小的皺紋加深了,顯老的前額,也浮露出雀斑一樣的薄薄的污痕。

B子24歲時辭職,舉行了華麗的婚禮。

對方不在公司內,是公司外的青年。

B子臉型漂亮,性格也相當奔放。

她在公司工作期間,風傳在公司曾和兩三個青年談著戀愛,但與她這次結婚的卻是一個建築工程師。

上濱楢江看見過這個人兩三次。他有秀雅的面容和頎長的身材。當時,B子在路上介紹他的時候,上濱楢江的臉上不由地泛起了赧紅。

5年以後,B子的丈夫不幸去世,她就抱著孩子回到娘家。現在,她在一個什麼酒吧間里當女招待,這也是從職員的傳說中知道的。據說是在新宿方面一個小酒吧間,穿著臟乎乎的衣服在運送玻璃杯盞。

上濱楢江越發豎信金錢的價值了。只要有錢,在某種程度上,就可以抵禦住任何不幸的襲擊。

此後,上濱楢江把位置讓給後來的年輕女職員,自己轉到銷售科的總務股去。打字員任何時候都要年輕的女人,這也許是上司考慮的結果。她在男職員的最末席位安了一張桌子。一直干著不起眼的雜務。

她的工資比其他公司優越,後來的男職員也羨慕上濱楢江拿著高工資。由於停戰前就在這裡工作的關係,女職員新的退休制度對她也沒有妨礙,可以和男職員一樣干到50歲,所以她準備堅持到最後,再從這個公司退休。

她想專為工資而奮鬥。因為儘管拚命去干,到頭來也當不上主任或科長。嚴守不偷懶也不逞強的信條,只注意別得病,保持自己的健康就行了。

她積蓄了相當數量的金錢,不覺間已為公司的人們所共知了。

A子又數次來公司招呼她出來,向她借錢。

「噢,穿著一身漂亮衣服啊!」A子讚賞地說。

上濱楢江特意穿上樸素的衣服,帶上不顯眼的裝飾品,本想使人親識到自己巳經沒錢了。可A子卻張開手羨慕起來。過去的A子曾經是個輕蔑過鄰座的上濱楢江,而以貌美自詡的高傲的女人呀!

「要利錢喲!」

上濱楢江每次借給A子錢,都要一成的利錢。

這時,A子泛起可憐的笑臉,低著頭,小跑著走上大街去。上濱楢江就湧出來無法形容的快意。

她在用錢上儘可能地節儉。兄嫂開始依靠她的錢,她就從娘家出來,搬到公寓里去了。

在公寓里,地儘力裝置了漂亮的傢具。吃飯要節省用錢,可在房間的布置上,卻要搞得豪華些,這是她生存的價值之一啊。從多塵的公司回來,置身於房間里悠然四顧,毎件傢具都像剛買來時那樣閃著光,感到公司里的高級職員,哪個也趕不上這裡的氣派,她完全陶醉了。獨自享受的煤氣澡盆,雖是木造的,但比公司里那公用的浴池要闊氣得多。

代替少女時代那愛的失落,現在她漂浮在自我陶醉的潮水中了。而且,這些傢具幾乎都是用回收的利錢購置的,那裡真有妙不可言的無限樂趣錒!

她放錢要一成利息,是從警備科退休老人那裡學來的。

「不,錢這個東西可真有趣啊,上濱先生!」老人這樣說,「我們呢,從職員眼睛里看來,簡直是微不足道的人哪。每天穿上制服在大門口一站,就看他們穿著嶄新齊整的西服神氣活現地來上班了。可在這夥人中間,就有偷著向我借錢的。真可笑啊!平時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的人,卻做出謙恭的樣子,向我們低下了頭。」老人露出了黃色的牙齒,笑了,「退休之前,我也積蓄了相當數量的錢,那是真的呀。因為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見面,借錢的人賴帳不還可是不行的。定上三個月或四個月的期限,但到期還不了,又覥著臉來借的人也有哩!」

老人也許是同情貌丑的老姑娘,也許是持有對同樣攢錢者的好感。

「不要借條,只讓他在名片背面簽上字就行了。爽快地借出去是條件,是對借錢者的魅力。你看,快要到期的時候,對方顯然就會走來向我說奉承話了。」

上濱楢江忠實地聽從了退休的警備科員的話。她的皮包里,總是像卡片一樣地裝著科長、主任的名片和一般職員的借據。

她在工作上,對男職員沒有好惑。她有經驗,業務熟練。要是用心不良,什麼事都能做出來;要是借用公司的制度,就怎麼都能卡住人。死腦筋的那種非難,倒可以用忠實於公司的名聲來保衛自己了。

例如,她的業務之一,是清算職員的出差旅費。她把人家詳細報來的票據內容加以核查,很快憑經驗識破其中的虛假。這時,她就在人前毫不客氣地詰問對方。下級職員招待客人的時候,那個傳票首先要經她手核査。在上司看來是一頓簡單的會餐,她也要加以稽核,稍稍抓住過分的浪費處,就責備招待與身分不相稱,而一筆筆地加以削減。

比她資格老的職員,大抵都當了負責人。所以,憎惡她也好,恐懼她也好,僅是那些比她後來的職員。她找出一般職員們的毛病和差錯,予以欺侮和壓制。這也是她在公司內存在的價值之一。

在背後的借貸關係之外,誰也不和上濱楢江一同共事。

但她毫不在意。這種生活一直持續著。她坐在帳簿後面,一面記著數字,打著算盤,一面竊耳偷聽職員們小聲的談話。

她絕不是那種呆板的女人。

午休的時候,她就坐在自己的桌前,疊紙鶴,做紙人。

看雜誌上的漫畫,她出聲笑著;看兒童的照片,她說聲可愛。然而,漫畫也不是像她笑得那麼逗趣的;兒童照片也不值得她那麼感動。

她做出這種動作,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像個女人。儘管她一個人笑語著,卻沒有人幫腔搭話,所以她就總是獨言獨笑。

上濱楢江炫示自己這溫和的面容的另一面,也露出了強硬的性格。一次,修建科主任想取走她的辦公桌給換上一張舊桌子,她就雙手緊緊抱住桌子,身體顫抖著,叫囔說:「這是我的辦公桌!」

她對女友們的戀愛、結婚、分娩,總是報以冷笑。

只有金錢是她的依靠。在她所知的範圍內,無論什麼樣的結婚,都只能是以女人的不幸而告終的。

她又把退休的那伙人的末路,同自己比較著凝思起來。這些人在公司上班期間是安定的,到被趕出去的時候,就陷入了可悲的境地。有人試圖做買賣失敗了;有人求職不得淪落了;有人早就幹上了下賤的營生。

上濱楢江打算在50歲退休之前,堅持在公司里幹下去。她的最終希望,是建一座公寓,而以能收入較高房租的公寓最為理想。

關於她,公司里流傳著這樣的話題:

她母親死的時候,兄嫂們讓她拿出一筆錢來。她承擔了葬儀和其他一切開銷,但據說是按期要了一成利息的。以後就不和兄嫂往來,只在發工資的日子才趕到哥哥的公司去看看。

而且,她最大的愉快,就是否認公司的女職員有的結婚、有的換到別的公司去這樣的事實。每逢這時,她的頭腦里就清晰地浮現出離去者的不幸,以嘲寒的眼光送別她們。

上濱楢江已34歲了。

「那個女人,到底怎樣處理性慾的問題啊?」

這是男職員們背後議論的一個話題。

「的確還是一個處女。」一個入斷言說。

「那是當然的羅。那樣的女人,怎麼好事的男人,也鼓不起動手搞的勇氣呀!」

「難道沒有誰想試著搞一下嗎?」

「也許出人意外,有人對她有情,給與愛憐也未可知哩。那就首先不缺錢花啦!」

「要是能倒貼,睡一個兩個晚上也不錯。」

「要是來真的,怎麼也不會幹了。想當男妾,那除了閉上眼睛忍受,別無辦法了。」

「以後再換換口味也可以嘛。」

雖有這樣的議論,但進一步採取行動的人一個也沒有。這種背後的嘁嘁喳喳,在她攢錢放錢的數年間,一直不絕。

「反正是一個沒接觸過男人的女人嘛。醜女多情啊,一旦讓她嘗到滋味,就不曉得要纏到什麼時候去呢。」

當人們這樣瞎扯的時候,卻發現上濱楢江滿臉毫不在意的表情。

「那個女人,對這類髒話滿不在乎呢。」有人這樣說,「一點也不害羞,看她那表情,簡直像個深知男人的妓女。處女在年輕時能這樣嗎?比起別的年輕女人,還是她這方面好奇心多吧。」

也有人這樣說:

「年輕的女人們,反正要戀愛,要結婚,將來有的是機會,所以聽了髒話就要逃開,好奇心可以由將來去滿足。可上濱楢江就不同了,她到死那天,恐怕也遇不上這個機會。所以聽了我們的髒話,至少也會產生快感呢。」

「那麼說,她是裝出毫不介意的面孔,可眼睛卻淚汪汪了。」

「不,不,那是因為男人們加著小心哩。」

那時,必定要出現一個好像很有道理的人:

「不管怎麼說,到了這步天地,錢還是比情重要的。和粗心的男人發生關係,她擔心被騙去那難掙的錢哩。正像我們剛才說過的那樣,必定有以她的金錢為目標而想偷搞一下的男人。只是不露形跡就是了。我想那個傢伙一定要失敗的,因為那個女人在金錢上是一個極端的被迫害妄想狂。」

「可性慾問題到底怎麼解決呀?」

又回到原來的話趣上。

「那就適當地搞唄!一個女人也可以不落後於男人,搞搞手淫嘛。」

在這時,關於女人的手淫行為,必有詳細講解的人出現。

「要是仔細觀察的話,上濱楢江也有現出蒼白臉色的時候,心不在焉地揉撞太陽穴,那是前一天晚上幹了那種事了。」

「那麼說,她莫不是在搞同性戀嗎?到了這樣的年紀,一定找到對手了吧?」

「不,那也要花錢!」結論出來了,「找那樣的對手,不給一點補貼錢是不行的。」

說這種壞話的人里,借上濱楢江錢的人,必定有一兩個。不,那是因為借到了錢更表現出這樣的惡態。

借她錢的人多是其他科室的,看來是迴避同在銷售科的人。而製造、會計、管理等科的人,就把她叫到走廊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去。

她選在地下室的更衣間交付借款。那時間沒人去,關上門,誰也看不見這種交易。

伹是,借款的男人,在只有兩個人存在的密室中,往往湧出詭妙的念頭。正因為她不漂亮,反倒容易產生這種實感。

會計科的杉浦淳一,也是向上濱楢江借錢的常客。

會計科的科員向她借錢,顯得奇怪。會計科經手的全是別人的錢,自己卻很貧困,這也不是不合情理的。

杉浦淳一,25歲,是一個多嘴多舌滑稽可笑的男人。他總欠小酒館的帳,索債的女人每次來,都因他不在而白跑一趟。

杉浦還不上三個月為期的借款,借錢的事卻相當多。

「你要在辦理票據上搗鬼,不論借多少,都是不能通融的!」楢江半開玩笑地說,「干那種事看看吧,是不是怕被發現呀?」

杉浦拍著脖頸說:

「我就是對這種事嚴肅。顛過來倒過去看那鈔票捆兒,也是人家的,我一點也不動心,就像看見了廢紙一樣哩。」

「那麼說,平日總是窮颼颼的,莫非在小酒館錢花得太多了嗎?」

「什麼,在小酒館花錢,你也知道?」

「那麼,需要多少錢?」

「就是這些!」

杉浦伸出兩手,模擬著賽車選手的姿勢。

「現在你要賺大錢了,所以要一次還清,利息也長一倍!」

杉浦向楢江飛去一個眼波。

杉浦以他生就的輕佻滑稽,在小酒館的女招待中間很吃香,他和哪個女招待都不斷發生關係。這點自信,是靠著他那一張小白臉兒得來的。

在他看來,只要引誘上濱楢江上手,她就會立刻落入圈套。

那就可以不還借款,利息也不必照付了。

為了一筆勾銷債務,他打起了誘騙上濱楢江上套的主意。

一天晚上,杉浦來敲上濱楢江公寓的門。

她打開門,杉浦紅著臉,擺著滑稽可笑的姿態進來了。

「喂,有什麼事?」她嚴肅地盤問。

「還錢!還錢!」

他兩手伸出來說,「借你的錢我還真放在心上。今天稍稍有點收入,馬上就來還錢了。……唉,真難受,不能讓我稍微休息一會兒嗎?」

說還錢是他的借口,這就使上濱楢江失去了謝絕他進門的理由。

「快點把錢拿出來!附近有人,還了錢馬上回去吧!」杉浦隨便脫了鞋,咚咚地走進來。他找到廚房的水龍頭,突然打開就接著水柱喝起來。

「噯,臟呀!」

她皺起眉,杉浦仰著的口鼻邊浸滿了水。

「真好喝。」

他關上水龍頭,不拿出手帕,就用袖頭擦抹嘴臉。

「喝醉了吧?快點還錢吧。」

「現在就還……啊,真太難受了。」

杉浦搖搖晃晃地順著地板過道,走進裡面6疊的房間。

6疊的房間里,楢江已經鋪好了被褥。她慌忙拿出兩折的矮屏風,擋住了男人的視線。

「嘿,嘿,準備睡了嗎?」他用醉眼向那邊掃了一眼。

「今晚可喝多了……這樣一來女招待們也歡迎,結果都喝下去了。啊,真喝醉了!」

「哼,自以為得意呢!」

楢江離開他站著,向要倒在鋪上的男人瞪目睨視。

「喂,既然是那麼喜歡的東西,快點回去吧,錢什麼的明天還也可以呀。」

「好,還錢!我是說還錢才來的么。」

他像要掏錢包似的手伸進衣兜里,但沒掏出來,就那樣歪扭著身子,趴在被子上了。

「上濱小姐,我不自在呀!不能給我端一杯水來嗎?」

「隨便喝吧,真討厭!」

這是奇怪的事情,上濱楢江非常憎惡這個男人的厚顏無恥。

她自從租了這所公寓,至今一個男人也沒來訪過。杉浦今天酒醉突然闖進來,而又橫躺在被子上,她的胸腔不禁跳動起來。

杉浦平日梳攏得整整齊齊的頭髮紛亂了,並且翹起下顎入睡了,上衣和襯衫也扭擰著。

「真沒辦法,喝了水就回去吧!」

上濱楢江到廚房去,倒了一杯水來。

「喂,快喝!」

她在男人旁邊彎腰遞過水去,杉浦好像很吃力地支起身握住水杯。

「對不起,對不起!」

他支起胳膊,歪著身子,把杯子送到嘴邊,那水順嘴流到胸,又潑撒在被子上。

「呀,真臟!」

她從廚房拿出雜巾,先擦起被子來。

「喂,上濱小姐!」

杉浦像剛發覺似的,環視著房間。

「你的房間好得很哪!」他一面四處打量一面說,「噯呀呀,真嚇了一跳!想不到是這麼一個漂亮的房間啊。你僅憑這個房間,就比科長家闊氣得多。還是你有錢,我服了!」

他站起身來,又轉向反側,觀賞起整個房間來。

上濱楢江滿足了。

迄今為止,她沒有受自誇的動機所支配,把公司里的什麼人喚來顯示一番。如果那樣做,就等於把自己的富裕告訴別人,只因害怕,才沒有約請任何人來。

現在,杉浦搖搖晃晃地走著,挨個兒觀賞傢具。楢江也不能再說讓他立刻回去的話了。

杉浦一個個地撫摸著傢具,發出讚歎聲,「我也想住這樣的房子!」他繼續長吁短嘆,「嗬,這是浴池啊!」

他把間壁的門打開,望著浴室。

那是煤氣浴池,檜木做的桶,香氣充溢室內。

「我總是到骯髒的澡堂子里去,也想自己擁有浴室。怎麼樣,能經常讓我來入浴嗎?」

杉浦向站在身後的楢江,又照例送去一個眼波。

「不,男人可絕對不行!連女友都沒來過哩。」

「那麼,就你一個人用了?」

「當然羅!」

「你進了這全新的浴桶,心情愉快吧?」

「那是絕對舒適的。你也攢錢買吧,別到小酒館去亂花了。」

「非常對啊。」

「是嗎,那就趕緊還錢吧!」

她伸出手來。

杉浦把手伸進衣兜,擺出拿錢的姿勢,可拿出來的手,什麼也沒攥著。相反,他的手突然摟住了楢江的脖頸。

「啊!幹什麼?」

楢江想要躲開這個男人,但杉浦把自己的臉強貼在地的臉上,一股酒臭氣直撲撲地衝進她的鼻腔。

「上濱小姐!」杉浦悶聲說,「我早就喜歡你了!」

他拽著楢江向鋪席走去。不再想自己是力大而酒醉的身驅了。

「要幹什麼?放開手!」

楢江臉仰著被拽倒了,只見天花板向前壓過來。

她掙扎著,喘不上氣,渾身顫抖著。

杉浦抱住她,腳碰倒了二摺扇的屏風,在被子上壓住了女人的身體。

楢江和杉浦秘密地來往了兩三次。

在公司里,誰也不知道這種關係。杉浦自命是個色鬼,引起了女人們的戒懼。知道這一點,誰也萬想不到他會把楢江當做獵取對象。

「喂,你還是個處女哩!」初夜,他離開楢江肉體的時候說道。

杉浦此後又來了兩三次,就是出於這種興趣。她的肉體有小酒館女人所沒有的魅力。可枯衰的容顏和處女的肉體,恰像兩樣不同的東西融合在一起。

上濱楢江不再向杉浦索還借款,而且答應他屢次借款的請求。

但是,楢江決不認為杉浦對自己懷有愛情,她覺察這個男人不過是想賴帳然後跑掉,因而一開始就把利害得失估計清楚了。

她從杉浦那裡領略了女人的初歡;但並未忘掉杉浦給予她的損失。她到今天還沒有一次受過賴帳不還的坑害。對於杉浦那方面,也自信什麼時候一定能收回那個損失。

杉浦有把自己的情事隱私向別人誇耀的毛病。和女人上床乾的事,他特別詳細地加以描繪,大大地吹噓一番。這半是使聽者艷羨,半是聽別人戲嘲。

可就是這個杉浦,對和上濱楢江的事,向誰也沒說。如果坦白了這件事,一定會遭到人們的嗤笑。迄今為止,他所搞的都是頗有姿色的女人,值得自誇。而上濱楢江卻要傷害他的自我炫耀,所以是不能說的。

杉浦在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必定去參加賽車賭博,他所關心的,是一年中間賽車都在哪裡舉行。

每逢那時,杉浦就要叫住上濱楢江,死氣白賴地借錢。

但這不是經常能夠辦到的,並非是杉浦斷念了,而是只靠上濱楢江早就不夠杉浦去挽救他的厄運了。

然而,杉浦的外在表現,卻沒有灰心喪氣的樣子,他還是快快活活地胡吹亂侃,逗朋友們發笑。

那是一個星期一的早晨。

公司的會計科掀起了軒然大波,科長蒼白著臉跑到上司那裡去開會。會議最後,請來了警察。

杉浦淳一從金庫里盜出現金8千萬元逃走了。他是出納股的人,從金庫盜出現金是很方便的。

派人到他住的小旅館去,了解到他從星期六早晨出去,一次也沒有回來,微暗的6疊房間里,亂扔著報道賽車消息的報紙。

星期六竊出現金,是他有計劃的犯罪行為。因為第二天是星期天,可使行竊的發現晚一天,偷竊者就贏得了一天的逃走時間。警方立刻向全國做了部署,並以星期六晚上杉浦的行蹤作為調査的重點。

中間隔了一個星期天,到發覺失竊就有30個小時的漫長時間,杉浦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選定了星期六的。推斷他星期天晚上就潛去東京,到星期一發現競已逃向遠方去了。但是,出事的星期六晚上,杉浦淳一卻落腳在上濱楢江的公寓里。

「喂!」

午後8時許,他輕聲招呼著,打開門,像往常一樣地自己脫了鞋,手裡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型旅行包。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旅行?」

上濱楢江站在鋪地板的房間里,男人用一隻手扶著牆脫鞋。明天是星期天。

「啊,請等一會兒!」

杉浦紅著臉,向楢江滑稽地露牙發笑,噴著酒氣。

他坐在席鋪上,要水喝。

楢江端著倒滿水的杯子走來,他一口氣喝了下去。拿進來的皮包,隨隨便便地放在旁邊。

「到哪兒出差去?」她撇著腿坐在男人身旁問道,「遠嗎?」

「遠,九州哩!」

「時間長嗎?」

「長!」

杉浦順著楢江的發問回答。

窗帘掛著,從微露的間隙可以看見那夜暗的天空。

「什麼時間坐火車出發?」

「什麼時候都可以。非常麻煩啊,就在明天走吧,因為是個星期天。」

「出差吧,那事不錯呀?」

「不管它……今晚,我在這住可以嗎?」

杉浦向楢江照例送去一個眼波。但和往日不同,他眉頭釋皺,偷眼望著楢江的臉色。

「早晨不從這裡出去可不行!因為附近有人哪!」楢江答應了。

「沒有啤酒嗎?」男人說。

「啊!還要喝嗎?」。

「還沒喝夠呢!家裡沒放著啤酒嗎?」

「沒有那東西!」

「那可不好!去買行嗎?」

杉浦拿出錢包來。真新奇呀,平日總是命令楢江,自己一文錢也不出。不,那是拿不出來呀!

楢江略微向錢包里看了看,5千元一張的鈔票,成疊地放在那裡。

「啊,光景好了哪!領了出差費,隨便浪費可不行喲!」

「當然。喂,拿這個去買吧。」

他拿出一張5千元的鈔票。

楢江到附近的酒鋪去,買回來三瓶啤酒。杉浦解開領帶,只穿一件襯衣,隨便躺卧在席鋪上,頭下墊著提包,代替枕頭。

「買來了!」

杉浦驀地坐起來。

儘管把小型旅行提包當枕頭,可並沒有壓癟下去,裡面裝的東西還是鼓鼓囊囊的。

「裡面裝約東西真多呀?」

她看著小型旅行提包。

「啊,裝滿了。」

「那是你的事,把沒有好好洗的內衣也裝進去了吧?」

「不是內衣……喂,裡面是什麼,知道嗎?」

杉浦很得意地把提包拉到自己身邊:

「不是內衣,是什麼呀?」

「猜猜看?」

「不知道啊!」

因為杉浦眼裡閃著異樣的光,楢江察覺了。

「什麼?」

她開始知道小型旅行提包里裝的不是尋常的東西。

過了星期一,杉浦淳一的行蹤,也還是沒査清楚。

警方雖以星期六夜晚為重點,進行了捜捕,但査遍了國營鐵路、私營地鐵、出租汽車、公共電車等所有驛站,也沒發現任何疑跡。

竊款逃跑的人,大概是在最初的夜裡,到溫泉休養的地方過宿的。於是調查了全國的遊覽勝地,也沒有發現杉浦的任何行蹤。

從杉浦的性格看,不能想象他是那種把竊得的巨款不露形跡地慢慢花用度日的人。他產生竊取公司巨款的想法,本來是在賽車賭博中輸得一籌莫展的時候,才獨自決定竊款潛逃的。

杉浦是個享樂的人,也不能想象他是能在山裡或者城市的一角節約用錢悄悄過活的人。可當局在這方面伸出調查的手,還是毫無結果。

杉浦在遠方也沒有朋友和親戚。判斷他竊出巨款是突發性的行為,所以也不會事先準備好潛伏的場所。

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捜查除了停止以外,已經別無辦法了。

「那個傢伙現在藏到哪裡去了?發現他只好碰運氣啦!」

關於杉浦的議論,在公司里一時沒有停下來。8千萬元現金,是普通職員弄不到手的巨款。幹了30年的職員退休時,也只不過是領受180萬元的退職金而已。

上濱楢江毎天照樣早早上班,一絲不苟地從事工作。她在男職員未到的時候,就用桶打來水,從自己的桌子開始,把所有的桌椅擦拭乾凈,這是為了表現勤快親切。在任何一個公司,女職員都是兼著半個雜役婦的。

在以前,上濱楢江這個老手,對於這種雜務經常鳴不平。現在呢,心滿意足地干著,而且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對年輕職員說話,也不是毫不客氣的了,這也是最近的一個變化。她也許考慮到與其對他們僧厭不如對他們親睦,單眼皮的眼睛里充滿了滿意的神色。

如果說性格的變化,還得說她不斷地往自己的公寓里買進盆栽的花木。

那不是小的盆花,而是像在茶館地板上置放的大盆大盆的花木。為了選購盆栽,她腳步頻繁地到專門花店去。

花店的三輪卡車,不斷地將棕櫚、芭蕉等大盆栽植的亞熱帶觀賞花木,運進她的房間。公寓里的人奇怪地詢問理由,她微笑著回答:

「整天工作在灰塵很多的公司里,很想看到綠色的花草。最近見到盆栽的植物,真是換來了難以形容的愉快心情啊!」恰恰是在杉浦淳一竊款潛逃以後,她才煥發起這種興趣的。她的房間充滿了大型盆栽的綠色。

但她不是交際家。這樣買進大型盆栽美化房間,決不是供別人觀賞的。獨自品味這翠綠的室景,她是十分愉悅的。

她照舊向職員們回收那一成利息的借款,生活越發顯得安靜平穩了。

有時,公寓里的煤氣管道壞了,居住的人們就一齊向管理人提出抗議。

管理人領著煤氣修理工來,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道歉,管理人也來到上濱楢江的房間。

「實在讓你不方便了,現在已經修好,請放心吧。」管理人說,「可在另一房間的浴池還沒修理,你看怎麼辦哪?」

管理人和煤氣修理工,為了察看情況要進那房間。

「不,我這裡沒什麼,滿好的。」

上濱楢江站到前面去,攔住那兩個男人。

上濱楢江最近總是在公司的浴池洗完澡再回家。她自從住進這所公寓,常常吹噓自家入浴的舒適愉快,可不知因為什麼,近來這種說法變了。這也恰恰是她頻繁地買進大型盆栽的時候。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種變化。當然,知道她在公司里浴池洗澡和買進盆栽的人倒是有,可誰也沒有將這兩件事眹系起來。特別是關於杉浦淳一行蹤不明以後,她才開始改變習慣的問題,也沒有人留心注意。

她買進的大型盆栽的數目,前後已達10個以上。小小的房間,儼然像座亞熱帶植物密林了。

不久,花店向在公司上班的楢江打來電話,她說:「已經很好,夠用了。」就這樣謝絕了。

她從來不引人到她家來,如果有事,就囑咐在白天向公司給她打電話。

一年過去了。

A精密儀器股份公司沒有什麼變化,上濱楢江的情況也沒有變化。她仍和從前那樣放小額貸款,一文不錯地剝取一成的利息。

她只是年紀大了,面貌顯得和藹起來。

但是,要說有什麼微妙的事,那就是她每月都要到書店買走全部有關住宅設計的雜誌。

還有,她常去不動產公司,遇有合適的土地出賣者,就一再懇求關照。她說想在那裡修造自己的住宅。

她搬出公寓,購置了一座別處的房屋。為了實現修建公寓的最終理想,她先買下一座房屋住進去。這不是為了體面和自由才搬遷的,而是有她自己的設計和意圖。

買的房屋在市郊。預料將來土地價格的上漲,就決定罄盡所有買下它。和地主交涉的結果,簽定了一個1000萬元的契約。她當時就付出了現款,等到土地價格上漲時,她已建好了自己期望已久的公寓。

公司里的人們,誰也不知道這件事,1000萬元的巨款,她是怎麼積攢起來的?如果知道,任誰也要嘆服的。縱使她以一成的高利循環地向職員們借債的話,儲蓄額也是可知的。或者是她具有超人的合理開支的儲蓄才能吧。

新家的庭院是寬敞的。

她很快地在家屋周圍築起了花壇。花壇的邊緣是用古舊的磁器碎片砌成的,那些陶器的釉彩還在發出好看的光澤。

如果有好奇心,看看砌邊的磁片,一定會想到是花盆的碎片。綠色的,茶色的,黑色的,各種各樣的暗色磁片裝飾著花壇。

埋花壇的土,她沒有從附近的田地和山上運取。因為搬遷的時候,連家裡的土也裝了好幾個木箱帶來了。那都是陳舊的土,特地從公寓運來,一看也許被認為是特殊的用土。不夠的部分,她才用附近田地的土加以補填。

搬運的器物,也有兩個奇妙的東西。

一個是煤氣浴室的木桶。她向管理人說,那是她長時間使用習慣了的木桶,就決然用高價買了下來。其實,那木桶里側附著一層臭垢,再仔細看看,同一木桶里側,附著的卻是一層厚厚的泥土。那是因為一度在木桶中填滿了土,而且搬遷時又把它掏出來,移到別的容器里,因而留下了痕迹。

另一個是用卡車搬運的憔悴的亞熱帶花木。棕櫚、芭蕉等都被用繩子捆著那已經乾枯了的枝幹。

「還留在家中已經不行了。」她向附近送行的人說,「花木只能放在外邊,不能在公寓的房間里培育了。」

現在搬去的地方沒有煤氣設備,只好燒這些木頭用。她又加以說明。

從新家去公司交通很不便,可環境卻是很美的。田園在附近伸展;紅屋頂和藍屋頂的文化住宅,以森林為背景矗立著;住宅區像城堡一樣圍著白牆。早晨,映在曦光中;傍晚,夕陽照得田野通紅。

她搬到新家立刻幹了兩件事。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把枯乾的亞熱帶花木燒掉,粘著泥土的洗澡桶也被砸碎,同樣燒掉了。

她搬運的東西中,有跳舞用的豪華的洋服。箱子掛著大鎖,還在上面捆著數道繩子。運到新家打開包裝,是她一個人乾的。那時,箱中咔啦咔啦地微微發出像骨頭相碰的聲音。

杉浦淳一竊巨款潛逃以來,已經過了兩年,在公司也漸漸成了舊話。

他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誰也沒有見過他的身影。

有人說在信洲溫泉看見過與他相似的男人;也有人說他在九洲販賣尼古丁。

到了春天,上濱楢江的庭院鮮花盛開。她在別處種植的田圃,青菜也長得格外茂盛。

附近的人們,被她這種高明的栽培技術所吸引,都來向她請教秘訣。

「哪有什麼秘訣呀?」

她那不漂亮的臉上,閃出了溫和的微笑:

「還是肥料呀!把肥料和土充分攪拌好就行了。」

她的土,飽和地浸滲著動物性的脂肪。

那年暮春時分,在離她家一公里的雜木林里,發現了一具男人的屍骨。那白骨,恰像屍體被土葬后變化了的形態。這具白骨的身分不明,兇手也沒能舉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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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妝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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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盆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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