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射中心窩的箭

第二十一章 射中心窩的箭

(1)

自從離開前哨城市塞里斯以後,每一天都像是在夢境中度過的。下午是暖烘烘的,他們駕著小船先是劃過艾爾多湖,接著又劃過格納河。他們四周都是水。水從長滿鬱鬱蔥蔥的松樹的河道里汩汩地流出來。河道彎彎曲曲地向著杜維敦森林更深的地方伸展。

伊拉龍覺得和精靈們一起旅行很開心。納里和利菲恩老是笑呀、唱呀,尤其是藍兒在場的時候。除了看她以外,他們很少看別的地方;除了議論她以外,他們很少談別的話題。

然而,精靈畢竟不是人類,無論他們長得和人類有多麼相像。從簡簡單單的血肉之軀而言,他們的動作十分敏捷,非常流暢。他們說話往往使用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和格言,把伊拉龍弄得稀里糊塗。一陣歡樂過後,利菲恩和納里會一連幾個小時默默無語,出神地望著周圍的景色。要是伊拉龍或奧利克這時候想要跟他們攀談,他們只是答上一兩句話。

伊拉龍覺得,相比之下,阿麗婭就比較直爽,比較乾脆。實際上,她在利菲恩和納里身邊似乎不大自在,好像她跟自己人在一起反倒不知怎麼表現。

利菲恩從船首回過頭來說:「告訴我,伊拉龍先生……你們人類在這樣的艱難歲月里唱什麼樣的歌曲?我記得在尤利瑞聽到過吟唱史詩和敘事詩——唱的都是你們顯達的國王和貴族的故事——但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的腦海里已經像是凋謝的花朵。你們的民族有沒有創作出什麼新的作品?」伊拉龍皺起眉頭,想要回憶起布魯姆給他講過的一些故事的名字。利菲恩聽了搖著頭說:「好多東西已經失傳了。沒有一首宮廷歌曲倖存下來。說句老實話,你們的大部分歷史和藝術也是如此,除了加巴多里克斯容許發展的一些毫無根據的故事以外。」

「布魯姆有一次給我講過關於龍騎士滅亡的故事。」伊拉龍辯解說。他的腦子裡閃過藍兒看到一頭鹿跳過一堆爛木頭的形象。藍兒捕獵去了。

「啊,他是個很勇敢的人。」有一分鐘時間,利菲恩默默地划著槳,「我們也歌唱龍騎士的滅亡……但是很少。維瑞爾升天的時候,大多數人已經來到這個世上;我們的城市被焚毀——包括伊威也那的紅色百合花,盧西威若的水晶石,我們的家人被殺害,我們現在依然感到很悲傷。時間並沒有減輕創傷的疼痛,哪怕是再過一百萬年,哪怕是等到太陽熄滅,世界漂浮在永恆的黑暗之中。」

奧利克在後面嘟噥了幾聲。「矮人族的情況也是一樣。不要忘記,精靈,我們有個部落整個兒喪在加巴多里克斯的手裡。」

「我們失去了我們的國王埃文達。」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伊拉龍吃驚地說。

利菲恩點點頭,一面領著他們繞過一個暗礁。「很少有人聽說過。我以為布魯姆對你說起過,我們受到致命打擊的時候,他是在場的。在維瑞爾陣亡之前,精靈們在尤利瑞平原上對抗加巴多里克斯,想要徹底打敗他。就在那兒,埃文達……」

「尤利瑞平原在哪兒?」伊拉龍問道。

「在烏魯邦,孩子,」奧利克說,「過去一直是精靈族的一座城市。」

利菲恩沒有在意有人打斷他的話,接著說:「你說得沒錯兒,尤利瑞是我們的一座城市。我們在跟龍族的戰爭中把它放棄了,然後,在幾百年以後,人類把它定為他們的都城,那是在帕蘭卡國王被流放以後。

伊拉龍說:「帕蘭卡國王?他是誰?帕蘭卡谷是不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這一次,那個精靈轉過身來,以頑皮的目光朝他看了一眼。「你的問題真多,簡直像樹上的葉子那樣,亮掌。」

「布魯姆也是這麼看的。」

利菲恩微微一笑,然後停頓片刻,好像是在集中思想。「八百年以前,你們的祖先來到阿拉加西亞。他們穿越了好多地方,想要找個適合居住的地方。最後,他們定居在帕蘭卡谷——當然,在那個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這是因為,在我們和矮人族的範圍以外,這是僅有的幾處可以防守的地方之一。在那兒,你們的國王帕蘭卡著手建立一個強大的國家。

「為了擴大自己的疆土,他向我們宣戰,儘管我們並沒有挑起事端。他發動三次進攻,三次都是我們獲勝。帕蘭卡的貴族們在我們強大的力量面前嚇壞了,懇求他們的君主和我們媾和。他不聽他們的意見。接著,貴族們拿著個條約來同我們秘密談判。我們在那位國王不知道的情況下籤訂了條約。

「在我們的幫助之下,他們奪取了帕蘭卡的權力,打算把他驅逐出境。但是,他、他的家人和他們的臣子不願意離開那個谷地。我們也無意殺害他,於是就建造了瑞斯瓦克堡的塔樓,那樣龍族可以監視帕蘭卡,確保他再也無法東山再起或進攻阿拉加西亞的任何人。

「過不多久,帕蘭卡有個兒子等不及他老死便把他殺了。家族內部明爭暗鬥,暗殺、背叛等罪惡行為層出不窮。結果,帕蘭卡家族當年的輝煌就不復存在了。然而,他的後代從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國王們的鮮血依然流淌在特林斯福德村和卡沃荷村。」

「我明白了。」伊拉龍說。

利菲恩抬起一道烏黑的眉毛。「真的?其意義也許比你想象的還要深遠。正是因為這個事件,為了防止發生類似的糾紛,首席龍騎士維瑞爾的前任阿諾林才認為應當允許人類成為龍騎士。」

(2)

奧利克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這肯定引起了不少爭議。」

「這是個不受歡迎的決定,」利菲恩承認,「即使到了現在,仍有人質疑這種做法是否明智。阿諾林和戴拉尼爾女王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阿諾林脫離了我們的政府,在威洛恩加建立了一個獨立的實體:龍騎士族。」

「可是,龍騎士和你們的政府分了手,他們怎麼能擔負起應該擔負的治安任務呢?」伊拉龍問道。

「他們不能,」利菲恩說,「後來,戴拉尼爾女王想出了一個聰明的辦法,讓他們脫離任何貴族和國王的束縛,允許他們重新進入杜維敦森林。不過,她一直不大高興看到有人的權力超越她自己的權力。」

伊拉龍皺了皺眉頭。「可是,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是……也不是。龍騎士的責任是防止各國政府和各個民族的不當行為,可誰來監督這些監督者呢?正是這個問題後來造成了龍騎士的滅亡。沒有人來發現龍騎士自身制度的毛病,他們是不可能受到檢查的,所以他們就滅亡了。」

伊拉龍摸摸這邊的水,又摸摸那邊的水,心裡想著利菲恩的話。他從斜里劃過急流,槳在他的手裡上下擺動。「後來誰繼承戴拉尼爾當了國王或女王?」

「是埃文達。他在五百年以前即位。當時,戴拉尼爾為了研究神秘的魔法放棄了王位。埃文達當國王一直當到死。現在統治我們的是他的夫人伊絲蘭查蒂。」

「這——」伊拉龍張大嘴巴,沒有說下去。他本來打算說這不可能,但接著意識到這樣說聽起來會很可笑。他問:「精靈族是不死的嗎?」

利菲恩低聲說:「過去,我們的一生和你們的一樣,光輝,短暫,就象早晨的露水那樣。如今,我們的生命可以永無止境地延續下去。沒錯兒,我們是不死的,雖然我們的皮肉仍會受到傷害。」

「你們成了永生的?通過什麼辦法?」伊拉龍逼著他說清楚,但那個精靈不願意細說。最後,伊拉龍問:「阿麗婭多大歲數了?」

利菲恩轉過閃閃發亮的眼睛望著伊拉龍,以令人不安的敏銳目光打量著他。「阿麗婭?你怎麼對她感興趣?」

「我……」伊拉龍吃吃地說,突然間對自己的意圖缺少把握。阿麗婭對他很有吸引力,但她是個精靈,她的年齡無論多大,反正要比他大得多,這就使事情變得很複雜。她肯定把他看做是個孩子。「我不知道,」他坦率地說,「可是,她救過我和藍兒的命,所以我很好奇,想要知道有關她的更多情況。」

「我提這樣的問題,」利菲恩斟字酌句地說,「真是不好意思。在我們的同類里,打聽別人的事是很沒有禮貌的。……不過,我必須說,我認為奧利克也會同意我的看法,你要好好守住你的心,亮掌。現在不是丟掉這顆心的時候,在這件事上你的心也不會放在正確的位置。」

「是的。」奧利克咕噥著說。

伊拉龍渾身發熱,血直衝臉部,就像是有滾燙的油脂在裡面融化那樣。他還來不及進行反駁,藍兒已經進入他的意識,說:現在該是你守住舌頭的時候了。他們是好意。別侮辱他們。

他深深吸了口氣,想要擺脫這難堪的局面。你同意他們的看法嗎?

我認為,伊拉龍,你心裡充滿愛,你在找一個能回報你的愛的人。這沒有什麼可難為情的。

他努力想理解她的話,最後說:你快回來了嗎?

我正在回來的路上。

伊拉龍重新把注意力收回身邊,發現那個精靈和那個矮人都在望著他。「我理解你的擔心……我仍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

利菲恩猶豫片刻。「阿麗婭還很年輕。她是在龍騎士滅亡的前一年出生的。」

一百歲!伊拉龍估計到會有這麼大的數字,但仍然感到很吃驚。他裝出不動聲色的樣子,心裡在想,她的曾孫的年齡都會比我大!他對這個問題默想了幾分鐘,然後,為了分散自己注意力,便說道:「你談到人類在八百年以前發現了阿拉加西亞。然而,布魯姆說,我們抵達那兒是在龍騎士族形成三百年以後,那就是在一千年以前。」

「按照我們的計算是在二千七百零四年以前,」奧利克說,「布魯姆沒有錯,要是你以每船載二十名武士來考慮人類『抵達』阿拉加西亞的話。他們在南部登陸,就是現在色達國所在的地方。他們在探險和交換禮物的時候與我們相遇,然後,他們就離開了。有差不多二千年時間,或者說在帕蘭卡國王帶領一個船隊抵達之前,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一個人類。到了那個時候,人類已經把我們完全忘了,只模模糊糊記得一些傳說,什麼長著長毛的山地人呀,什麼夜裡出來覓小孩吃呀。呸!」

「你知不知道帕蘭卡是從哪兒來的?」伊拉龍問道。

奧利克皺了皺眉頭,咬著自己的鬍子末梢,然後搖了搖頭。「我們的歷史只是說,他的故土在遙遠的南方,在博爾山脈的那一邊,他的離開是戰爭和飢荒的結果。」

伊拉龍聽了這話很激動,衝口而出:「這樣說來,別處也有國家,它們可以幫助我們反對加巴多里克斯。」

「有這個可能,」奧利克說,「不過,即使是騎在龍背上也很難找到的。我還認為,或許語言也不通。而且,誰會願意幫助我們呢?沃頓國幾乎一無所有,很難為別國提供什麼東西。要把一支軍隊從垡藤杜爾開到烏魯邦,這已經是一件很難辦到的事,更不用說把部隊從幾百英里以外調過來,如果不是幾千英裡外的話。」

(3)

「我們無論如何少不了你。」利菲恩對伊拉龍說。

「我仍……」伊拉龍沒有說下去,看到藍兒出現在河的上空,後面跟著一群怒氣沖沖的麻雀和烏鶇,要把她從自己的巢旁趕走。與此同時,藏在樹枝里的成群結隊的松鼠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利菲恩滿臉笑容,大聲說:「多麼光輝燦爛啊!瞧,她的鱗片在陽光里閃閃發亮!世界上沒有哪個寶貝可以與之相比。」河對面也傳來與納里類似的喝彩聲。

「真會拍馬屁,叫人吃不消。」奧利克自言自語地說。伊拉龍偷偷地笑,雖然他同意那個矮人的看法。精靈們對藍兒似乎始終讚不絕口。

讚揚幾句也沒錯兒。藍兒說。她落了下來,濺起巨大的水花,還把頭縮進水裡,躲開一隻撲過來的麻雀。

當然沒錯兒,伊拉龍說。

藍兒從水底下打量著他。你是不是在諷刺我?

他咯咯一笑,沒有理會。伊拉龍朝另外那條船看了一眼,只見阿麗婭在划槳,背部筆直,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穿過樹底下斑駁陸離的光線。她似乎愁容滿面,神色嚴峻,他真想安慰她幾句。「利菲恩,」他聲音很輕,免得奧利克聽見,「阿麗婭幹嗎那麼……不高興?你和……」

利菲恩挺了挺肩膀,說話聲音輕得伊拉龍幾乎聽不清楚:「你很榮幸,能為阿麗婭思維特科納效勞。為了我們的民族,她受的苦是你難以想象的。我們為她和藍兒取得的業績歡笑,我們在夢中為她的犧牲……為她的損失哭泣。不過,她的傷心是她自己的傷心,不經她的允許我是不能說出來的。」

晚上,伊拉龍在營火旁邊坐著,輕輕地拍著一團摸上去像是兔毛的苔蘚。他突然聽見森林深處傳來亂鬨哄的聲音。他與藍兒和奧利克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拔出薩若克,朝著聲音的方向悄悄爬過去。

伊拉龍在一條小小的溝壑的口上停下來,望著對面,看到一隻折了翅膀的矛隼在一簇雪果里不停地撲動。那隻猛禽一見他就一動不動了,接著張開它的喙子,發出尖利的叫聲。

不能飛了,那是多麼可怕的命運啊。藍兒說。

阿麗婭來了。她朝矛隼看了一眼,然後把弩上了弦,萬無一失地射中了它的胸膛。起先,伊拉龍以為她打算要吃它的肉,但她既沒有去撿那獵物,也不去拾回她的箭。

「你幹嗎這樣做?」

阿麗婭臉無表情,解下了弩上的弦。「它傷得厲害,我治不好它了。它反正活得過今天活不過明天。這就是事情的實質。我這麼做,為的是讓它少受幾個小時的苦。」

藍兒低下了頭,用鼻子觸觸阿麗婭的肩膀,然後回到營地。伊拉龍正想跟上去,卻覺得奧利克在拉他的袖子,便彎下腰來聽那矮人的低聲細語:「千萬別對精靈叫救命,他們會認為你還不如乾脆死了,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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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遺產三部曲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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