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步步維艱
(1)
娜綏妲看著眼前的兩個男人,交疊雙臂抱在胸前,不想掩飾自己的不耐煩。
右邊的那人有那麼細的脖子,以至於頭總往前探,並且向右肩歪斜,讓他顯出一副執拗愚昧的模樣。他粗重的眉毛更強調了這一特點,糾纏不清地掛下來——長得幾乎能遮住眼睛——還有那圓嘟嘟的嘴巴,噘成了一隻紅蘑菇,連說話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不過,她知道最好還是不要讓他討厭的外表先入為主。雖然穿得不怎麼樣,但他的口齒卻和小丑一樣
靈便。
另一個人唯一顯眼的是他蒼白的膚色,就連色達的太陽也不能將之晒黑,雖然現在沃頓人已經來到首都阿布隆好幾個星期。從他的膚色,娜綏妲判斷他出生在帝國的北部。一頂羊毛編織的帽子被他用兩隻手絞成了一股粗繩。
「你,」她指著他說,「他又殺死你多少只小雞?」
「十三隻,小姐。」
娜綏妲轉向那個面貌醜陋的男人。「一個不祥的數字,到處的說法都一樣,馬斯特·甘伯,在你這兒它被證明確實如此。你犯有兩次盜竊罪,另外還損壞他人財物卻沒有提供相應賠償。」
「我從沒否認過。」
「我只是奇怪你在四天之內怎麼吃得完十三隻雞。你吃飽過嗎,馬斯特·甘伯?」
他給了她一個滑稽的笑,伸手去撓自己的臉。沒有修剪的指甲在胡茬上刮出刺耳的聲音,她要用力剋制才沒開口叫他住手。「呃,我不想冒犯,小姐,但如果你能有正常的供給,在我們幹完那些活兒之餘,滿足我的胃口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是個大男人,在用鶴嘴鋤砸了半天石頭之後,肚子里多少得有點兒油水。我用儘力氣抵抗誘惑,真的。但三個星期的分配不足,看著那些農夫趕著肥嘟嘟的牲口走來走去,別人餓得要死,他們還不肯拿出來分享……呃,我承認,我受不了。在食物面前,我堅強不起來。我喜歡熱騰騰的食物,我喜歡來上一大堆。而且,我不奢望我是唯一一個樂意自找出路的人。」
這正是問題的關鍵。娜綏妲暗自反省。沃頓族食物匱乏,無力供養它的人民,甚至在色達國王奧林的援助下也不行。奧林向他們敞開了自己的國庫,但拒絕像加巴多里克斯在調動軍隊穿越國境時常做的那樣,從農民身上無償地掠奪供給。高尚之舉,但也令我的任務更加艱難。然而她知道,正是這一類的舉措,將她、奧林、羅特加、伊絲蘭查蒂與施行暴政的加巴多里克斯相區別。這其中的界限稍不注意就會被逾越。
「我明白你說的理由,馬斯特·甘伯。但是,雖然沃頓不是一個國家,我們除了自己,不服從任何權威,卻不等於說你或其他任何人,可以無視我的歷屆前任制定下來的,以及在色達被奉行的法律。因此,我命令你為偷走的雞每一隻付一個銅幣。」
甘伯毫無異議的接受讓她頗感意外。「遵命,小姐。」他說。
「就這樣?」膚色蒼白的男人叫喊起來,更用力地絞著帽子,「這個價錢不公道。如果拿到市場上,那些雞……」
她再也按捺不住。「沒錯!你能得到更多的錢。但我恰好知道馬斯特·甘伯付不起全部的價錢,因為我正是付他薪水的那一個!同樣我也支付你的報酬。你忘了如果我決定為了沃頓族徵用你的家禽,一隻雞你能得到一個銅幣就已經很走運了,絕不會超過這個數。明白了嗎?」
「他不能……」
「明白了嗎?」
過了一會,膚色蒼白的男人平靜下來,咕噥了一句:「是的,小姐。」
「很好。你們倆可以走了。」
做出一副略帶嘲諷的感恩表情,甘伯手撫前額,向娜綏妲鞠了一躬,然後倒退著與怏怏不樂的對頭走出石室。
「你們也退下。」她對門兩邊的護衛說。
人一散盡,她立即跌坐進椅子里,發出一聲精疲力竭的嘆息。她伸手拿起扇子,徒勞地想扇走額頭上越來越多的討厭的汗珠。持續的高溫耗盡了她的體力,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顯得力不從心。
她懷疑就算現在是冬天,她也還是會覺得累。儘管她對沃頓族的一切底細了如指掌,但帶領整族人馬從垡藤杜爾出發,穿越博爾山脈,來到色達的阿布隆,其任務之艱巨還是超出她的預計。她不寒而慄,想起在馬背上度過的那段漫長而艱辛的日子。組織和領導他們的撤離是困難至極的事,而同樣困難的是讓沃頓人融入新的環境,與此同時策劃一場對帝國的攻擊。我沒有時間每天處理這種問題。她悲嘆道。
終於,她扔下扇子,拉拉鍾繩,召喚侍女法芮卡。掛在櫻桃木書桌右面的旗幟起了波紋,其後的暗門打開,法芮卡閃身出來,低眉斂目,侍立在娜綏妲身側。
「還有嗎?」娜綏妲問。
「沒有了,小姐。」
她不想表現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每周一次,她公開處理沃頓人各種各樣的糾紛。任何人覺得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都可以訴諸於她,由她裁決。她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工作比這個更吃力不討好。就像她父親在與羅特加談判后常說的「居間調和只能開罪所有的人」。好像確實如此。
她將心思放回手頭上的事務,對法芮卡說:「替甘伯重新安排一份差事,找一個可以發揮他的口才的位置。軍需官,也許可行,只要保證他能得到足夠的配給。我不想看到他再次因為偷竊出現在我面前。」
(2)
法芮卡點點頭,走到桌邊,在一個羊皮紙冊子上記下娜綏妲的指示。單是這個技能便足以讓她成為無價之寶。法芮卡問道:「在哪裡能找到他?」
「採石場的某一群工人中間。」
「是,小姐。啊,剛才你在忙的時候,奧林國王請你到他的實驗室去找他。」
「這會兒他在那裡幹什麼呢,弄瞎他自己?」娜綏妲用熏衣草水洗凈雙腕和脖子,在奧林送給她的精美銀鏡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又拉拉外衣,將袖子扯平。
對自己的儀錶滿意之後,她在法芮卡陪伴下快步走出房間。今天陽光明亮,波洛美歐堡內無需火把照明,而且它們增加的熱量也叫人無法忍受。陽光從十字形的箭孔射入,照在通道的女牆上,在空中形成間隔均勻的光柱,裡面飛舞著金光點點的微塵。娜綏妲從一個炮眼向樓外看去,只見大約三十名穿著橙色盔甲的奧林騎兵,正出發往阿布隆周圍的鄉間,再一次開始執行無休無止的巡邏任務。
如果加巴多里克斯親自出戰,他們起不了多大作用。她苦澀地想到。到時候他們僅有的保護,是加巴多里克斯的自大,此外她希望還有他對伊拉龍的忌憚。所有首領都知道篡位的風險,但篡奪者本人更懼怕單個的刺客。娜綏妲知道自己正在和阿拉加西亞最強大的狂人玩一場兇險至極的遊戲。她對他施壓的力道一旦把握失當,她和其餘的沃頓人將萬劫不復,與之一同毀滅的還有結束加巴多里克斯統治的所有希望。
城堡里清新的味道讓她想起小時候在這裡的時光,那還是奧林的父親拉爾金國王在位的時候。那時她並不常常見到奧林。他比她大五歲,已經開始履行王子的職責。雖然到了現在,她經常覺得自己才是年長的那一個。
在奧林的實驗室門口,她得停下來等著一向守在門外的護衛向國王通報她的到來。奧林的渾厚的聲音馬上響徹了樓梯井:「娜綏妲小姐!你來了,我真高興。我有東西給你瞧。」
暗暗打起精神,她和法芮卡走進實驗室。眼前是一個桌子布成的迷陣,上面放滿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蒸餾器、燒杯和曲頸瓶,就像一個玻璃的灌木叢,伸出無數易碎的枝椏,等著鉤破她們的衣服。濃重的帶金屬腥味兒的水蒸氣刺得娜綏妲流出了眼淚。提起裙裾,她和法芮卡一前一後向房間後面走去,一路上經過一些沙漏和天平、黑鐵裝訂的神秘的大厚本子、矮人族的星盤,和幾堆一閃一閃發著藍色幽光的透明稜鏡。
她們在一張鑲大理石的長凳邊見到了奧林,他正在那兒攪動一個裝滿水銀的坩堝,用的是一個玻璃管,它一端封閉,另一端開口,估計至少有三英尺長,但只有四分之一英寸粗。
「陛下。」娜綏妲叫道。出於與這位國王平等的身份,她端立不動,法芮卡則行了個屈膝禮。「你好像已經從上星期的爆炸事件中恢復過來了。」
奧林好脾氣地做了個鬼臉。「我懂得了將磷和水混合在一個封閉空間不是明智之舉。後果非常之暴烈啊。」
「你的聽力都恢復了嗎?」
「還沒全部恢復,不過……」笑得像一個得到第一把匕首的小男孩,他在火盆里的炭上點燃一根紙媒。她搞不懂在這種熱得叫人窒息的天氣里他怎麼受得了這個火盆。他拿著燃燒的紙媒回到長凳邊,用它點著一個裝滿薊草絲的煙斗。
「我不知道你還吸煙。」
「我其實不吸,」他承認道,「只是我有了一個發現,自從我的耳膜出現裂縫以後,我能這樣……」他吸了一口煙斗,然後鼓起腮幫子,直到一絲煙霧從他的左耳鑽出來,在他的頭邊迂迴繚繞,像一條蛇溜出洞穴。這一幕如此出人意表,娜綏妲猛然放聲大笑起來,過了一會兒,奧林自己也笑了,嘴裡冒出一股煙。「這個絕技最是驚世駭俗,」他開心地說,「煙鑽出來的地方癢得要命。」
娜綏妲恢復一本正經的樣子,問道:「還有什麼別的事情是你想和我討論的,陛下?」
他啪地打了個響指。「當然。」他將那支細長的玻璃管伸進坩堝,裝滿水銀,然後用手指堵住開口,將它拿給她看,「你同意這個管子里唯一的物體就是水銀嗎?」
「是的。」這就是他想見我的原因?
「現在呢?」他用飛快的動作,將管子倒轉插入坩堝,鬆開手。正如娜綏妲估計的那樣,管子里的水銀沒有全部流出,而是下降了大約一半,然後便靜止不動。奧林指著水銀柱上方空出來的部分,問道:「這個空間里有什麼?」
「應該是空氣。」娜綏妲斷言。
奧林咧嘴一笑,搖了搖頭。「如果是這樣,空氣怎麼能穿透水銀或者玻璃呢?這兒沒有空氣可以滲入的任何途徑。」他向法芮卡打個手勢,「你怎麼看,侍女?」
法芮卡盯著玻璃管,然後聳聳肩說:「裡面不可能什麼都沒有,陛下。」
「哈,但這正是我認為的:什麼都沒有。我相信我已經解決了自然哲學的一個古老謎題,創造並證明了真空的存在!它徹底推翻了瓦切的理論,說明了拉庭實在是一個天才。討厭的精靈好像總是對的。」
娜綏妲努力維持著大感興趣的樣子。「那麼,這有什麼用呢?」
「有什麼用?」奧林看著她,帶著真正的驚愕,「沒用,當然了。至少我沒想出來。但是,這會幫助我們了解自己所在世界的造物者,知道事物是如何以及為什麼產生的。這是一個奇妙的發現。誰知道它會催生一些什麼呢?」他一邊說,一邊清空管子,將之小心地放入一個有天鵝絨襯墊的盒子里,裡面保存著類似的易碎器具,「不過,關於未來的一個想法著實讓我很興奮,那就是用魔法來發掘自然的奧秘。嗯,就在昨天,單憑一個咒語,特里安娜就幫助我發現了兩種未知的氣體。想想吧,如果魔法被系統地運用到自然哲學的各個學科里,會有什麼樣的發現。我在考慮自己也學習魔法,如果我有這方面的才能,而又能說服一些魔法的使用者透露他們的知識的話。真可惜,你的龍騎士,伊拉龍,沒有跟你一起來。我相信他能幫我的忙。」
(3)
娜綏妲看著法芮卡,說了句「到外面等著我」。女人行了屈膝禮走開了。娜綏妲聽著實驗室的門關上,然後說:「奧林,你是不是失去理智了?」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當你把自己關在這兒,把時間花在做那些沒人能懂的實驗上——同時還危害你自己的
健康——你的國家卻在戰爭的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無數的事情等著你的裁決,你卻在這裡吞雲吐霧、擺弄水銀?」
他繃緊了臉。「我很清楚自己的責任,娜綏妲。你也許是沃頓族的首領,但我目前還是色達的國王,在你出言不遜之前,最好把這一點好好想一想。是否需要我提醒你,你們得以避難在此,全在我一念好意之間。」
她知道這是一個軟弱無力的威脅。沃頓族裡有許多色達人的親戚,反之亦然。他們的聯繫太緊密,誰也離不開誰。不,奧林覺得受到冒犯的真正原因,在於對他的權威的懷疑。長時期地保留一支隨時待命的龐大武裝幾近不可能——從娜綏妲所知看來,養活那麼多不事生產的人是一場後勤供給上的噩夢——因此,沃頓人開始找活干,務農,或者做其他事,漸漸融入東道主國。最後我會落到什麼地步?一支子虛烏有的軍隊的首領?奧林手下的將軍或謀士?她的地位相當不牢靠。如果她動作太大,或者太主動,奧林會將之視為威脅,並走向她的對立面,尤其現在她還頂著沃頓人垡藤杜爾大捷的光環。但如果她等得太久,他們將失去機會,無法利用加巴多里克斯稍縱即逝的弱點。在這個處處制肘的亂局中,她只有一個優勢:她控制著引發目前這個局面的唯一因素——伊拉龍和藍兒。
她說:「我沒想破壞你的權威,奧林。那永遠不會是我的意圖,我向你道歉,如果我曾讓你有這種感覺的話。」他生硬地動了動腦袋,頜首為禮。她將指尖抵在長凳邊上,撐住自己的身子,不知道話該怎麼說下去。「只是因為……要做的事情太多。我夜以繼日地工作——我的床邊有一塊作記錄的寫字板——但怎麼做都做不完。我覺得我們好像永遠在災禍的邊緣徘徊。」
奧林拾起一個一頭用得發黑的搗槌,用兩隻手掌夾著它慢慢地、像催眠一般地來回搓著。「在你來這兒以前……不,這樣說不對。在你的龍騎士像摩拉坦西斯出自靈泉似的憑空出現以前,我以為自己會像父親和祖父一樣度過一生。那就是說,在暗地裡與加巴多里克斯作對。如果我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適應這個新的現實,還請你予以體諒。」
這是她所能期望的最大的退讓了。「我理解。」
他掌中的搗槌停了停。「你新近才獲得首領的權力,而我在這個位置已經有一定的年頭了。如果我自大到斗膽提出什麼忠告的話,我會說,每天為自己的愛好抽出一些時間,是保持頭腦清醒的必要條件。」
「我做不到,」娜綏妲反對道,「我浪費的每一刻,也許原本都可善加利用,用來做那些為推翻加巴多里克斯所必須做的事。」
搗槌又停了下來。「如果你一直超負荷地工作,將會有害於沃頓族。沒有人在連偶爾的安寧和清靜都得不到的情況下,能正常地履行職責。不需要長時間的休息,五分鐘十分鐘就好。你甚至可以去練練箭,然後接著為目標賣命,但是狀態卻大不一樣……這就是為什麼我首先把實驗室建立起來;這就是為什麼我,按你的話說,要吞雲吐霧、擺弄水銀——這樣我才不會在一天其他的時間裡沮喪得尖叫出來。」
雖然她不願意改變視奧林為懶散無用之徒的看法,但還是忍不住承認他的批評自有其道理。「我會記住你的忠告。」
他的笑容又回復了幾分輕佻。「這正是我所求。」
她走到窗邊,將窗板推得更開些,俯瞰阿布隆城。眼明手快的小販在向容易上當的顧客大聲兜售陶器,一支商隊走近城門,地上揚起的黃土成團地隨風飄散。空氣里有陶瓦屋頂微微的閃光,還有從大理石寺廟傳來的薊草香和煙火氣。農田散布在城市周圍,就像是花兒展開的花瓣。
她沒有轉身,問道:「你收到了最近從帝國發來的報告副本嗎?」
「收到了。」他走到窗邊跟她一起站著。
「你怎麼看?」
「東西太少,太不完整,得不出什麼有意義的結論。」
「但我們能得到的只有這麼多了。把你的猜測和直覺告訴我。從已知的事實開始推測,把它當成你的實驗那樣。」她對自己微微一笑,「我保證不會當真。」
她等了好一會,他才作出回答。這個回答像一個沉痛的末日預言。「苛稅增加,駐軍調動,帝國境內一切牛馬充公……看來加巴多里克斯正在調整力量,準備對付我們,雖然我不知道他此舉意在進攻,還是防衛。」一大群疾飛的椋鳥掠過太陽,在他們臉上落下閃動的帶著涼意的陰影。「壓在我心上的問題是,他的準備要用多長時間?因為它將決定我們的策略。」
「數周,數月,數年。我無法預計他的行動。」
他點點頭。「你的人還在散播關於伊拉龍的消息嗎?」
「越來越危險,但確實是這樣。我的希望在於,如果關於伊拉龍如何厲害的謠言在雷歐那等城市大行其道,等到攻城之日,敵人親眼見到他,便會自願歸順我們,使我們免去一場圍城的硬仗。」
(4)
「戰爭很少這麼輕鬆。」
她沒有對這個評論提出異議。「你的軍隊動員得怎樣了?沃頓族,和以往一樣,隨時待命。」
奧林伸出手,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發動一個國家是件困難的事,娜綏妲。我要爭取
貴族的支持,要打造武器和鎧甲,要調集糧草供給……」
「在這個期間,我怎麼養活我的人?你給的地方安置不了他們,我們需要更多。」
「嗯,我知道。」他說。
「我們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奪取帝國的土地,除非你想將沃頓族永遠並為色達的一部分。如果是這樣,你就要為我從垡藤杜爾帶來的數千民眾解決安身立命的地方,這會引起你現在的臣民的不滿。不管你想怎麼選擇,決定要快,因為我擔心再拖延下去,沃頓族將四分五裂,失去控制。」她盡量讓這話聽起來不像是一個威脅。
不過,奧林並不領情。他撇了撇嘴,說道:「你父親從來不會讓他的人馬失控,我相信你也不會,如果你希望繼續領導他們的話。至於我們的準備,短時間內能做的是有限的。在我們準備好之前,你只能等。」
她緊緊抓住窗檯,以至手腕上青筋突起,指甲深深嵌進石縫裡,然而她不讓自己的語氣流露出一絲怒氣。「這樣的話,你能再借沃頓人一些錢購買食物嗎?」
「不行,我能撥出來的錢已經都給你們了。」
「那麼,我們吃什麼?」
「我會建議你們自己籌出錢來。」
激怒中,她給了他一個最大、最燦爛的笑臉——這個笑容持續得那麼久,令他局促不安起來——然後她像僕人一樣深深地鞠下一躬,那個古怪的表情紋絲不變。「那就再見了,陛下。希望你今天過得像我們的談話一樣愉快。」
奧林含糊地應了一句什麼。娜綏妲一陣風地往實驗室門口走去,盛怒中,她右邊的袖子勾住了一個玉瓶並打翻了它。玉瓶碎裂,灑出大片黃色的液體,濺上她的衣袖,並浸濕了她的裙裾。她惱怒地一甩手,沒有停下腳步。
法芮卡在樓梯井等著她,她們一起穿過曲曲折折的通道,回到娜綏妲的住處。懸於一線
娜綏妲猛力推開房門,大步走到桌邊,用力坐進椅子里,對周圍一切視而不見。她脊梁骨發硬,挺直了雙肩沒有靠上椅背。沃頓族陷入的無法擺脫的困境讓她渾身僵木。她胸膛的起伏慢慢平息,直到難以察覺。我失敗了。這是她唯一的念頭。
「小姐,你的袖子。」
娜綏妲突然從沉思中驚醒,低頭看到法芮卡正用一塊乾淨的布扑打她的右臂。一股煙從鑲花邊的衣袖冒出來。娜綏妲一驚,從椅子上站起,扭轉手臂,尋找煙的來源。她的袖子和裙子已被燒成白色的絲絲縷縷,發出刺鼻的氣味。
「幫我脫下來。」她說。
她直直地伸出手臂,讓它遠離身體,強迫自己站著一動不動,讓法芮卡解開長袍。侍女發瘋一般心急火燎地在娜綏妲背上抓著,摸索著那些衣結,然後終於解開裹在娜綏妲身上的羊毛織成的罩衫。衣服一鬆開,娜綏妲便迅速從袖子里抽出手臂,從長袍里脫身出來。
喘息未停,她站在桌邊,只穿著拖鞋和亞麻布內衣。她鬆了一口氣,昂貴的細亞麻布內衣幸免於難,只是沾上了難聞的氣味。
「燒到你了嗎?」法芮卡問。娜綏妲搖搖頭,不敢開口,怕聲音會出賣她的驚慌。法芮卡用鞋尖輕輕撥一下那件長袍。「這是什麼鬼東西?」
「奧林的某種討厭的溶液。」娜綏妲澀聲說道,「我在他的實驗室打翻了它。」她長吸一口氣,平復心情,垂頭喪氣地檢查毀壞的長袍。這是矮人族銀吉通部婦女的手藝,作為她上一次生日的禮物,是她衣櫥里最好的衣服之一。她沒有衣服可以代替它,考慮到沃頓族拮据的經濟狀況,也不能下令再做一件新的。我只能將就一下了。
法芮卡搖搖頭。「這麼美麗的長袍,沒了太可惜。」她繞過桌子,向針錢籃走去,拿了一把刻有花紋的剪刀過來,「得把布料儘可能地留下來,我會把弄壞的部分剪下來燒掉。」
娜綏妲愁眉不展,在室內來回踱步,一邊氣惱自己的笨手笨腳,一邊又為堆積如山的煩心事中再添一樁而恨恨不已。「這回我穿什麼進宮呢?」她問道。
剪刀乾脆利落地絞開輕柔的羊毛織料。「也許可以穿那件亞麻布的。」
「穿那個去見奧林和他的貴族顯得太隨便。」
「讓我拿它再想想辦法,小姐。我保證把它改得能再穿出去。等我完工以後,會比以前加倍氣派。」
「不,不行,這沒用。他們只會笑話我。我衣飾得體的時候想贏得他們的尊重本來就夠難了,如果再穿一件修補過的外衣,暴露出我們的困窘,那就更加不容易。」
年長的婦人嚴厲地盯了娜綏妲一眼。「會有用,只要你不為自己的外表慚愧。不僅這樣,我向你保證,其他女士會接受你的新衣服,更加會群起效仿。你只管等著瞧。」她走到門邊,用力打開房門,將損壞的布料遞給門外的一名守衛,「女主人下令將它燒掉。私下裡做這件事,並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否則我一定追究。」守衛行禮。
娜綏妲忍不住微笑。「沒有你我可怎麼辦,法芮卡?」
(5)
「我估計,應該也不差。」
換上綠色獵裝——輕便的裙子緩解了天氣的酷熱——娜綏妲決定,就算對奧林不以為然,但還是可以接受他的建議,放下日常事務,把幫法芮卡拆開長袍當成最重要的事來做。她發現這件單調重複的工作是集中注意力的好辦法。她一邊抽出衣服上的線,一邊跟法芮卡說起沃頓族的困境,希望她或者能想出自己想不到的解決之道。
到最後,法芮卡唯一的幫助就是說了句:「好像這世上大部分的問題,根源都在錢上。如果我們有足夠多的錢,能把加巴多里克斯從他的邪惡王座上買下來……都不用跟他的人開戰。」
我真的期望別人替我承擔責任嗎?娜綏妲自問,我帶大家走進這種絕境,也必須由我將他們帶出來。
在拆一道接縫的時候,她的手一揮,刀尖鉤住梭結花邊的須邊,將它斷為兩半。她瞪著花邊亂糟糟的斷口,瞪著在長袍上歪歪扭扭,像許許多多蟲子蠕動的米黃色絲線散亂的線頭,就這麼一直瞪著,感覺到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在抓撓她的喉嚨,而眼裡卻湧上了淚花。她的運氣還能再壞一些嗎?
梭結花邊是這件袍子最昂貴的部分。織花邊本來就需要技巧,而它的罕見和珍貴主要還在於它最核心的因素:大量的、充足的、多得讓人頭腦和身體麻木不仁的製作時間。它如此消耗時光,如果想親手做一條花邊面紗,所需時間不是以數星期而是以數月計。同等重量下,花邊比金銀貴重得多。
她的手指沿手織花邊一路摸去,停在她造成的斷口處。做花邊好像需要的力氣並不多,要的只是時間。她可不願意自己動手去做,力氣……力氣……在這一刻,一連串畫面閃現在她腦海中:奧林在談論利用魔法進行研究;翠亞那,自雙胞胎死後掌管杜萬加塔部的女人;五六歲的娜綏妲仰起臉,看著沃頓族的郎中向她解釋魔法的原理。這些全無瓜葛的場景被某種邏輯聯通一氣,如此超越常理,如此異想天開,讓她喉嚨里的大笑終於衝口而出。
法芮卡奇怪地看她一眼,等著她的解釋。娜綏妲站起來,半片長袍從膝上落下,跌到地上。「馬上把特里安娜帶到這兒來,」她說,「我不管她在幹什麼,把她叫過來。」
法芮卡眼睛周圍的皮膚繃緊了,但她還是行了個屈膝禮,然後應道:「遵命,小姐。」她從仆佣走的暗門裡消失了。
「謝謝。」娜綏妲喃喃地對著空屋子說。
她明白她的侍女為什麼不情願。和會使魔法的人打交道也讓她感到不自在。事實上,她只相信伊拉龍,因為他是龍騎士——雖然這並非德行的證明,由加巴多里克斯可知——還因為他效忠的誓言,娜綏妲知道他永遠不會背棄這個誓言。想到魔法師和巫師的法力就讓她害怕。想想看,一個外表平凡的人用一句話便可取人性命,隨心所欲地侵入你的思想,欺騙、說謊、偷竊卻從不被抓,還有其他幾乎不受懲罰的反社會的行為……
她的心跳加快了。
當有一部分人具備特殊能力的時候,律法如何施行?從最本質的層面上說,沃頓族對加巴多里克斯的戰爭,無非就是致力於對一個濫用法力的人施以公正,並阻止他犯下進一步的罪行。所有這些痛苦和破壞,都是因為沒人有力量挫敗加巴多里克斯。甚至過了壽限他都還能不死!
雖然她不喜歡魔法,但也知道在推翻加巴多里克斯的鬥爭中,魔法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她承擔不起疏遠魔法使用者的後果,除非最終獲得勝利。等到了那一天,她打算解決他們帶來的問題。
房門上響起粗重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娜綏妲在臉上裝出一個愉快的笑容,並按受過的訓練封鎖了自己的意識,然後說了聲:「進來!」在用這麼粗暴的方式把特里安娜召來之後,很有必要保持客客氣氣的姿態。
門猛地打開,膚色淺黑的女巫師大步走進房中。她亂七八糟的頭髮高高堆在頭頂,顯然梳得匆匆忙忙。她看起來好像剛被人從被窩裡弄醒。用矮人族的方式鞠了一躬,她開口說道:「你找我,小姐?」
「是的。」隨便地坐在椅子里,娜綏妲讓她的視線在特里安娜身上慢慢地來回掃了一遍。女巫在她的審視下抬高了下巴。「我想知道:魔法最重要的規則是什麼?」
特里安娜皺起眉頭。「就是不管用魔法做什麼,它消耗的能量和用別的方式是一樣的。」
「而它的效力只受制於你的悟性和你掌握古語的水平?」
「還有其他一些限制,但總的來說,是這樣。小姐,為什麼問這個?這些是最基本的魔法原則,雖然不是盡人皆知,但我相信你是完全了解的。」
「我知道,但想確定我的理解無誤。」娜綏妲沒有從椅子里起身,伸手從地上拿起那件長袍,讓特里安娜看看弄壞的花邊,「那麼,在這些限制下,你應該有能力想出一句咒語,讓你可以用魔法修補花邊。」
傲慢的冷笑扭曲了女巫黑黝黝的嘴唇。「杜萬加塔部有比替你補衣服更重要的工作,小姐。我們的技藝沒有低賤到為純粹的奇思怪想服務的地步。我相信你會發現女裁縫們對這一要求完全勝任有餘。現在,如果你同意,我——」
「住口,女人!」娜綏妲斷然說道。特里安娜在驚訝中打住了話頭,閉口不語。「我發現我必須把教給長老會的東西向杜萬加塔部再說一次:我也許年輕,但我不是一個要人教訓的孩子。我問起花邊,是因為如果你能輕鬆而且快捷地用魔法補好它,那麼我們就能向帝國出售廉價的梭結花邊和針織花邊,從而維持沃頓族的生計。加巴多里克斯自己的人將為我們提供生活必需的金錢。」
(6)
「但這想法太荒唐,」特里安娜反駁道。就連法芮卡也露出懷疑之色。「你不可能用花邊支付一場戰爭。」
娜綏妲揚起一邊眉毛。「為什麼不能?在其他地方永遠買不起花邊的女人會欣然接受這個機會,購買我們的花邊。每一位想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更富裕的農夫的妻子都會想要它。就連富有的商人和貴族都會樂意掏錢,因為我們的花邊勝於任何凡人之手搓捻縫綴的貨色。
我們會累積出一筆可與矮人族相匹敵的財富。確切地說,如果你的魔法造詣足以做到我的要求的話。」
特里安娜一甩頭髮:「你懷疑我的能力?」
「那就去做!」
特里安娜略有躊躇,然後看看娜綏妲手中的長袍,將花邊研究了好一會兒。最後她說:「應該可以。但我要先試幾次,然後才能確定。」
「馬上去做。從現在起,這是你最重要的任務。找一個織花邊的高手,從旁給你建議。」
「是,娜綏妲小姐。」
娜綏妲語氣放柔和了一些:「很好。我還希望你將杜萬加塔部最聰明的人挑選出來,和他們一起努力,再創造一些對沃頓族有益的魔法技能。這是你的責任,不是我的。」
「是,娜綏妲小姐。」
「現在你可以走了。明天早晨回復於我。」
「是,娜綏妲小姐。」
娜綏妲滿意地看著女巫離去,然後閉上眼睛,允許自己享受一刻對成果的自豪。她知道,沒有人,就連她的父親也想不到她的對策。「這是我對沃頓族的貢獻。」她對自己說,很希望阿吉哈能看到這一切。她揚聲問道:「我讓你吃驚了嗎,法芮卡?」
「你一向讓我吃驚,小姐。」埃娃
「小姐!有人找你,小姐。」
「怎麼?」娜綏妲還不想動,睜開眼睛看到約蒙杜走進房間。這位瘦削結實的老戰士取下了頭盔,塞進屈起的右臂間,左手按在劍柄上向她走來。
他鞠躬施禮,鎖子甲發出鏗鏘之聲。「小姐。」
「歡迎,約蒙杜。你兒子今天怎樣了?」她很高興他來到此地。在長老會所有的成員中,他最為順利地接受了她的首領地位,像對阿吉哈一樣,以同樣頑強不變的忠誠和堅定為她效力。如果所有武士都像他一樣,我們將所向披靡。
「他的咳嗽已經好了。」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約蒙杜的額頭上現出皺紋。他伸出空出來的手去摸向後紮成馬尾的頭髮,中途卻又忍住,把手放下來垂在身側。「魔法,最怪異的那種。」
「哦?」
「你還記得伊拉龍祝福過的那個嬰兒嗎?」
「記得。」娜綏妲只見過她一面。但她很清楚沃頓人關於這個孩子的神乎其神的傳說,以及他們對她成人後有一番作為的種種期望。娜綏妲對這件事抱以更為實際的態度。不管這個嬰兒會有什麼成就,那都是許多年以後的事,到那時,與加巴多里克斯的戰爭應該勝負已決。
「有人叫我帶你去見她。」
「叫你?誰?為什麼?」
「訓練場上有個小男孩告訴我,你應該去看看那個孩子,說你會感興趣的。他不肯把名字告訴我,但他的樣子看起來像那個女巫的貓人的化身,所以我想……嗯,我想你應該知道這件事。」約蒙杜好像有點發窘,「我向手下問起這個女孩,聽到了一些事……她很不尋常。」
「怎麼個不尋常?」
他聳聳肩:「足以讓我相信你該按貓人所說的做。」
娜綏妲輕蹙眉尖。她從古老相傳的故事裡知道,不把貓人當一回事是愚蠢之至,常常讓人交上厄運。但是,他的同伴——草藥師安吉拉——又是一個娜綏妲並不完全信任的魔法使用者。她太特立獨行,行事無法預料。「魔法。」她恨恨地說道。
「魔法。」約蒙杜也跟了一句,但語氣里充滿的是敬畏和忌憚。
「很好,讓我們去看看這孩子。她住在城堡里嗎?」
「奧林在城堡的要塞西側給她和她的看護安排了房間。」
「帶我過去。」
娜綏妲攏起裙子,吩咐法芮卡推遲餘下的約見,離開了房間。她聽到約蒙杜在她身後打了個響指,命令四名護衛在她周圍就位。過了一會兒,他趕上來走在她旁邊,為她指路。
波洛美歐堡里氣溫越來越高,他們彷彿置身於一個巨大的麵包烤箱。窗沿上空氣閃亮,有如流動的玻璃。
雖然她很難受,娜綏妲還是知道自己的淺黑膚色讓她比大部分人都耐熱一些。酷熱中最難熬的是約蒙杜和她的護衛這些人,他們必須整天披盔戴甲,甚至全副武裝地站在無遮無攔的太陽底下站崗。
娜綏妲近距離打量這五個人。他們露出來的皮膚上滲出了汗珠,呼吸越來越沉重。自從來到阿布隆,一部分沃頓人已經中暑倒下——其中兩人在一兩個小時后死去——她不想因為驅使手下超出體力極限而再次損兵折將。
等到她認為他們需要休息的時候,便下令停下來——不顧他們的反對——從僕人處取水喝。「我不能讓你們像九柱戲的木樁一樣一頭栽倒。」
到達目的地以前,他們另外又休息了兩次。通道的女牆上凹進一扇毫無特徵的門,周圍地面堆滿了禮物。
(7)
約蒙杜敲了敲門,裡面一個發顫的聲音問道:「是誰?」
「娜綏妲小姐,來看看孩子。」他說。
「帶著你的真心和堅定決心?」
這次是娜綏妲的回答:「我的心是純潔的,我的決心堅硬如鐵。」
「那麼,越過門檻,你是受歡迎的。」
門打開,露出一條通道,被一盞矮人族的紅燈籠照亮著。門邊沒有人。娜綏妲舉步向前,看到牆壁和天花板都被深色的布層層鋪蓋,讓這個地方活像一個洞穴,或者一個窩。令她驚訝的是,這兒的空氣相當涼快,幾乎有點冷,像清涼的秋夜。憂懼的毒爪伸進她的胃裡。魔法。
黑色紗簾擋住她的去路。她將之撥開,發現自己來到一個曾經是起居室的地方。傢具被搬走,只留一排椅子靠著蒙布的牆。遮蓋天花板的布鬆鬆地墜著,其中一處向上凹陷成一個淺窩,那兒聚著一小簇矮人的燈籠,幽幽的光在各個角落投下不同顏色的陰影。
在一個深深的角落裡,有個彎腰駝背的乾癟老太婆在望著她,兩旁分別是草藥師安吉拉,和頸毛豎起的貓人。房子中間跪著一個蒼白的小女孩,娜綏妲估計有三四歲。女孩正從擺在膝蓋上的一個盤子里用指尖勾食物吃。沒有人說話。
娜綏妲迷惑不解,問道:「那個嬰兒在哪裡?」
女孩抬起頭來。
娜綏妲登時倒吸一口冷氣。她看到這孩子的前額上有個亮晶晶的龍形圖案,她還深深地看進了她藍紫色的雙眸。女孩突然古怪地翹翹嘴角,露出可怕的、懂事的微笑:「我是埃娃。」
娜綏妲嚇得不知所措,連連後退,一面抓住縛在左前臂上的匕首。那是一個成年人的聲音,充滿了成年人的世故和玩世不恭。從一個孩子的嘴裡發出,讓人覺得是一件瀆神的事。
「別跑,」埃娃說,「我是你的朋友。」她把盤子放到一邊,上面已經空了。她對老太婆說:「還要。」老女人急急忙忙走出房間。然後埃娃拍拍身旁的地面:「請坐。我自從學會說話,就一直在等你。」
娜綏妲抓著匕首,向石頭地面俯下身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上個星期。」埃娃交疊雙手,擺在膝上。她鬼氣森森的眼睛逼視著娜綏妲,眼光中一股非自然的力量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娜綏妲覺得彷彿有一把藍紫色的長矛戳進了天靈蓋,在意識之中翻騰攪拌,撕開她的思想和記憶。她極力剋制大聲尖叫的慾望。
埃娃湊上前,伸出一隻柔軟的手捧住娜綏妲的臉頰。「你知道,就算阿吉哈親自領導沃頓人,也不會比你更英明。你選擇了正確的道路。你率領沃頓族大舉遷入色達,在別人視為瘋狂時向帝國發動攻擊,你的勇氣和遠見將被廣為頌揚,流芳百世。」
娜綏妲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孩,心中無比震撼。就像一把鑰匙配一把鎖,埃娃的話正說出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懼,那讓她徹夜無眠,在黑暗中汗流浹背的自我懷疑。一股澎湃的激情不受控制地向她襲來,隨著阿吉哈的去世而失卻的自信與平和失而復得,讓她大受鼓舞。釋去重負的眼淚決堤而出,流下臉龐。埃娃好像清楚地知道用什麼話來安慰她。
娜綏妲為此厭惡她。
她心中的歡欣在和憎惡交戰。她不喜歡自己被人用這種方式撩撥出心中脆弱的一面。她也不相信這個女孩的動機。
「你是什麼人?」她質問道。
「我是被伊拉龍造就的人。」
「他祝福於你。」
埃娃眨了眨眼睛,那叫人戰慄的滄桑的眼睛有一瞬間的黯淡。「他對自己的行為不了解。自從伊拉龍向我施咒,不論何時,只要我見到一個人,就能感覺到他過去和未來的一切苦痛。當時我更小,無能為力。所以我長大了。」
「為什麼會……」
「我血液里的魔法力量迫使我保護人們,遠離痛苦……不管因此會怎樣地戧害自己,不管我願不願意。」她的笑容被痛苦所扭曲,「如果我抗拒這種力量,便會付出慘痛代價。」
娜綏妲琢磨著這番話的意味,意識到埃娃令人不安的外表,是由她不得不看到的那些痛苦所造就。想到這個女孩承受的一切,娜綏妲不寒而慄。那些強加於她而她無力擺脫的衝動一定將她摧殘得很慘。儘管她知道自己不應該,但還是開始對埃娃有了一些同情之意。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
「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我是什麼。」埃娃停了停,眼裡的光芒更亮了,「我將用盡一切力量,為你而戰。像用刺客一樣地用我吧——在暗處、在黑處,狠狠地用我吧。」她尖聲笑起來,「你在奇怪為什麼,我看出來了。因為除非這場戰爭結束,越早越好,不然它會把我逼瘋。日常生活中的苦難已經夠讓我頭疼,何況還要面對戰爭中的暴行。好好地使用我,去結束它吧,我保證你從此將幸福快樂地度地一生,不輸任何曾有幸體驗過這種感覺的人。」
這時,老太婆匆匆進來,向埃娃鞠了一躬,又將一盤食物遞給她。埃娃低頭時,娜綏妲整個身子頓時感覺一輕。埃娃對著一條羊腿大吃特吃,兩手抓起羊肉填進嘴裡,帶著餓狼在猛嚼食物時強烈的貪婪之狀,全無半點儀態可言。低垂了藍紫色的眼睛,龍形圖案被黑色劉海遮蓋,看她此刻的模樣,再次讓人以為她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童。
(8)
娜綏妲靜候一旁,直到明顯察覺埃娃要說的已經全部說完。然後——安吉拉一個手勢——她隨著草藥師走進一扇側門,留下蒼白的女孩獨自坐在昏暗的、被布料包裹的空間里,活像一個可怕的胎兒,蜷縮在子宮中,等候一個合適的機會,就要降臨人世。
安吉拉小心地關緊房門,悄聲說道:「她所做的事,就是不停地吃了又吃。現有的配給滿足不了她的胃口,你能否……」
「她會吃飽,你無需為此擔心。」娜綏妲揉著自己的胳膊,試圖驅走那對讓人心寒的恐怖的眼睛留給她的印象……
「謝謝。」
「這種事在別的人身上發生過嗎?」
安吉拉大搖其頭,搖得鬈髮在肩頭亂飛。「整個魔法史上都不曾得見。我試著為她算命,但結果只是徹頭徹尾的一團亂麻——可愛的詞,一團亂麻——因為她的未來與那麼多人互相影響。」
「她危險嗎?」
「我們誰不危險呢。」
「你知道我的意思。」
安吉拉聳聳肩。「她比某些人危險,又不如某些人危險。但是,她最可能取走性命的人,是她自己。如果她遇到一個就要受到傷害的人,而伊拉龍的咒語在暗中操縱著她,她就會以身相代。這就是為什麼她大部分時間都閉門不出的原因。」
「要過多久她才能預知未來?」
「最多兩三個小時以後。」
娜綏妲靠在牆上,考慮著這個新情況。如果運用得當,埃娃會是一件有力的武器。通過她,我能洞悉敵人的麻煩和弱點,也能知道如何取悅他們,讓他們服從我的意願。在緊急情況下,這女孩還能充當可靠的護衛,如果沃頓族有人,比如伊拉龍和藍兒,需要保護的話。
她不能無人看管。我需要有人去看著她。一個懂魔法的,因為與埃娃是同類而感到自在,並能抵擋她的影響力的人……一個我能相信的誠實可靠的人。她立即排除了特里安娜。
娜綏妲看著安吉拉。她雖然對這位草藥師懷有戒備之心,但也知道安吉拉曾在一些微妙而重要的事情上幫助過沃頓人——比如給伊拉龍療傷——而且完全不求回報。娜綏妲想不出還有誰能有這個時間、興趣和本事去照看埃娃。
「我知道,」娜綏妲說,「這樣做太唐突冒犯,因為你並非聽命於我,而我對你的生活或責任所知甚少,但我還是有一個不敬之請。」
「說下去。」安吉拉一揮手。
娜綏妲吞吞吐吐,大感為難,最終還是說了出來:「你願意替我花點力氣留意埃娃嗎?我需要……」
「當然!我會花上所有力氣呢,如果使得出的話。我喜歡這個可以好好研究她的機會。」
「你得向我彙報。」娜綏妲提醒她。
「葡萄餡餅里藏著毒箭呢!啊,好吧,我想我能對付。」
「那麼,你是答應了?」
「答應了。」
娜綏妲鬆了口氣,一聲輕嘆,倒在近旁的椅子上。「天,這是怎麼回事啊,好一團亂麻。作為伊拉龍的領主,我對他的行為負有責任,但我從沒想到他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情。和他一樣,這對我的榮譽是一個玷污。」
安吉拉猛捏手指關節,一聲噼叭的爆響充滿整個房間。「是的,等他一從埃勒斯梅拉回來,我就要和他談談這件事。」
她的表情怒不可遏,讓娜綏妲一驚:「那,別傷了他,我們需要他。」
「我不會的……永遠不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