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藍色手提箱
父親曾經告訴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知道自己願意為何犧牲。他說,要是不曉得,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完全沒有,人也根本不算人了。我當時十三歲,而他剛灌完四分之三瓶尊美醇精釀威士忌。不過,嘿,說得真好。就我記憶所及,他願意為了一、愛爾蘭,二、他過世十年的母親和三、幹掉撒切爾那臭婆娘而死。
總之,從那一天起,我隨時都能說出自己願意為何犧牲。起初很簡單:家人、女友和房子。後來有一陣子事情複雜一點,但現在又穩定了。我喜歡這樣,感覺一個男人可以依此自豪。我願意為了居住的城市、工作和孩子而死(順序不分先後)。
我的小孩目前還算聽話,我居住的城市是都柏林,工作是卧底。這三樣東西哪一個最可能取走我的性命,感覺似乎很明顯。不過,除了狗屁文書作業,工作已經很久沒給我什麼恐怖的遭遇了。愛爾蘭就這麼丁點大,干外勤的壽命很短,兩次任務,頂多四次,被人認出來的風險就高得厲害。我很久以前就將九條命用完了,因此目前暫時退居幕後,負責指揮卧底任務。
在卧底組,不管上工下工,真正的危險只有一個:你創造幻象的時間太久,就會以為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你很容易相信自己是催眠家、幻象大師和聰明鬼,你知道什麼是真實的,也清楚所有詭計。其實,你也是看得張口結舌的觀眾之一。不管你有多能耐,這世界總是技高一籌,比你狡猾、比你快,而且比你無情幾百倍。你只能試著跟上,明白自己的弱點,永遠提防著對手使出的賤招。
我這輩子第二次遇到賤招,是十二月初一個周五下午。那天,我一早就開始進行維修工作,整頓手頭的幾個幻象。我手下有個小朋友(他今年是拿不到弗朗科叔叔送的聖誕襪了)不曉得怎麼回事,竟然要找一個老太太充當他祖母,介紹給幾名下等毒販認識。當時,我正要去前妻家接小孩度周末。
奧莉薇亞和荷莉住在一棟任誰看了都會目瞪口呆的高雅別墅里。房子是奧莉薇亞的父親給我們的結婚禮物,位於戴齊一條被人悉心照料的死巷底。我們搬進去的時候,別墅只有門牌,沒有號碼。沒多久我就把門牌扔了。我當時應該立刻察覺這段婚姻不可能維持。我媽要是知道我結婚,絕對會不惜在信用銀行欠下一屁股債,給我們弄一套有花朵圖案的客廳傢具,要是我們把椅墊的塑料套拆掉,她肯定會火冒三丈。
奧莉薇亞整個人橫在門口,以防我突然想進去。「荷莉差不多好了。」她說。
奧莉薇亞是永遠那樣令人讚歎。坦白說,我是一半得意、一半遺憾地說這句話。她身材窈窕,有優雅的鵝蛋臉,濃密的灰金色的秀髮,還有隱而不顯,起初不會注意,一旦發現就令人目不轉睛的曼妙曲線。
那天傍晚,她將美麗身軀滑進昂貴的黑洋裝與精緻褲襪里,系著祖母給的、只有盛大場合才會佩戴的鑽石項鏈,就連教皇看了眉毛都會掉下來。我沒教皇那麼文雅,直接狼嚎一聲:
「是大約會?」
「我們要去晚餐。」
「你說的『我們』又包括德莫?」
奧莉薇亞精明得很,沒那麼容易上鉤。「對,沒錯。還有,他的名字是德莫特。」
我很是驚訝。「已經四個周末了,對吧?告訴我,今晚是大日子嗎?」
奧莉薇亞朝樓上大喊:「荷莉!你爸來了。」
我趁她轉頭之際,直接從她身旁走過,踏進大門。她噴了香奈兒五號,從我們相遇那天,她就只用這一種香水。
樓上傳來聲音:「爸!我來了我來了我來了!我只是要……」說完就是一段長長的獨白,荷莉拚命講出她小腦袋裡的複雜想法,不管別人聽不聽得見。
我一邊大吼:「你慢慢來,寶貝!」一邊走向廚房。
奧莉薇亞跟了進來,「德莫特隨時會到。」她說。我不曉得這是威脅,還是求饒。
我打開冰箱瞄了一眼,「我不喜歡那傢伙的身材,他沒有下巴,我不信任沒有下巴的男人。」
「嘖嘖,幸好你對男人的偏好跟我無關。」
「怎麼沒關?你要是認真的,他就會有不少時間跟荷莉在一起。你說他姓什麼?」
離婚之前,奧莉薇亞曾經用冰箱門夾我腦袋,看得出來她現在很想故技重施。我保持身體彎著,給她充分的機會,但她沒有失控。「你為什麼要知道?」
「我得在電腦里搜搜他的資料。」我拿出一罐柳橙汁搖了一下,「這是什麼鬼東西?你不再買好喝點的飲料了嗎?」
奧莉薇亞塗了自然淡色唇膏的雙唇抿了起來:「弗朗科,你不準用任何電腦搜德莫特的資料。」
「沒辦法,」我開心答道,「我得確定他不是個喜歡小女孩的『蘿莉控』,是吧?」
「天老爺,弗朗科,他不是——」
「也許不是,」我承認,「或許不是,但你怎麼曉得,莉兒?難道你想以後再後悔嗎?那就來不及了。」我打開果汁罐豪飲一口。
「荷莉!」奧莉薇亞又喊一次,音量變大,「快點!」
「我找不到我的小馬!」重重的跺步聲,從樓上傳來。
我對奧莉薇亞說:「他們專挑有可愛小孩的單親媽媽下手。這些傢伙沒有下巴的比例之高,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你難道沒有察覺?」
「沒有,弗朗科,我沒發現。我不會讓你用工作來嚇唬——」
「下回電視出現戀童癖的時候,記得看仔細。白色廂型車、沒有下巴,我跟你保證。德莫開什麼車?」
「荷莉!」
我又喝了一大口柳橙汁,抹去濺到袖子上的水珠,將罐子放回冰箱。「喝起來跟貓尿一樣,要是我提高贍養費金額的話,你會買好一點的果汁嗎?」
「你肯提高三倍的話。」奧莉薇亞看了看錶,用甜甜的語氣冷冷說道,「但假如真的提高三倍,或許夠我每周買一罐吧。」假如你一直拉貓的尾巴,千萬別忘了它是有爪子的。
就在這時候,救兵來了。荷莉衝出房間,一路扯開喉嚨大喊:「爸爸爸爸!」我及時走到樓梯底下,讓她像支小爆竹似的飛撲到我懷裡。她的金髮張開有如蛛網,全身粉紅閃閃,雙腿夾著我的腰,書包和毛髮凌亂的小馬重重甩在我背上。小馬叫克拉拉,已經又破又舊。「嗨,蜘蛛猴,」我在她頭頂印上一吻說,「這星期好嗎?」
「很忙,還有我才不是蜘蛛猴,」她厲聲說,和我鼻子貼鼻子,「什麼是蜘蛛猴?」
荷莉九歲,長得纖細單薄,和她母親家的人一個樣。我們麥奇家個個虎背熊腰,皮厚發粗,專為都柏林的天氣和苦工而打造。不過,荷莉什麼都像她媽媽,除了眼睛。我頭一回見到她,她抬頭望著我,我彷彿見到自己的眼眸,又大又藍又亮,讓我觸電一般。直到現在,每回見到還是心頭一震。奧莉薇亞可以像擦掉過期的地址一樣擦掉我的姓氏,在冰箱裝滿我不喜歡的果汁,讓德莫那個戀童癖上她的床,但對那雙眼睛,她永遠無可奈何。
我對荷莉說:「蜘蛛猴是有魔法的精靈猴子,住在施了魔法的大樹里。」說完,她看著我的眼神像是在說「哇哦,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在忙什麼?」我問她。
荷莉從我身上滑下來,重重踩在地上。「克柔依、我和莎拉要組一個樂團,還有我在學校畫了一張畫給你。因為我們編了一支舞,所以我想要一雙白靴子,可以嗎?莎拉寫了一首歌,還有……」隔著荷莉,我和奧莉薇亞差點相視微笑,但她及時煞車,又看了看錶。
我們在車道遇上老友德莫,他是個奉公守法的傢伙(我很清楚,因為他頭一回和奧莉薇亞出去吃晚餐,我就偷偷記下了他的車牌),從來不會將奧迪停在雙黃線上,老是一副隨時就要打個轟天大嗝的模樣。「晚安。」他說,一邊像是觸電般的朝我點點頭。我想德莫可能怕我。
「你都叫他什麼?」我將荷莉放上兒童安全椅,一邊問她。只見奧莉薇亞有如完美的格蕾絲•凱莉,在門口吻了德莫的臉頰。
荷莉理了理克拉拉的鬃毛,聳聳肩說:「媽媽要我喊他德莫叔叔。」
「你喊了嗎?」
「沒有。我對他說話的時候,什麼也不喊,在腦袋裡,我都叫他烏賊臉。」她瞄了一眼後照鏡,看我會不會罵她。她下巴微收,心裡的倔犟呼之欲出。
我哈哈大笑。「好極了,」我對荷莉說,「這才是我的女兒。」說完來個手煞過彎,把奧莉薇亞和烏賊臉嚇了一跳。
自從奧莉薇亞恢復理智,將我一腳踢開以後,我就住在碼頭邊一棟上世經九十年代蓋的大型集合公寓里。我想,建築師絕對是大衛•林奇。地毯厚得從來聽不見腳步聲,但在半夜四點,你卻聽得見五百個心靈的齊聲低鳴,來自四面八方。有的做夢,有的期盼,有的擔心、計劃或思考。
我小時候住在廉價公寓,各位一定以為我很習慣這種養雞場似的生活,但這裡不同,我不認識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些傢伙,不知道他們如何出入這棟公寓,或者何時進出。我只曉得他們從不離開,整天鎖在公寓里想事情。就算睡著,我也會豎起一隻耳朵留意嗡嗡轟鳴,隨時預備下床捍衛疆土。
在這棟「雙峰」公寓,我的小窩走的是時髦鰥居風,意思是四年過去,家裡還像等待搬家貨車到來的混亂現場,只有荷莉的房間例外,塞滿你能想象得到的各式各樣淺色毛茸茸的玩意兒。我和荷莉一起挑傢具那天(我好不容易向奧莉薇亞要到每個月一周的相處時間),來到三層樓的購物中心,我每到一層都想買下所有東西給荷莉,因為我深信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們明天要做什麼?」荷莉想知道。我們走過長廊,她讓克拉拉一腳拖在地毯上。上一回見面的時候,她光想到小馬碰到地板就會大叫謀殺。才這麼一眨眼,你就錯過了什麼。
「記得我幫你買的風箏嗎?你晚上把功課寫完,要是明天沒有下雨,我就帶你到鳳凰公園,教你放風箏。」
「莎拉可以去嗎?」
「吃完晚飯,我們打電話給她媽媽。」荷莉朋友的家長都很喜歡我,沒什麼比警探帶你小孩到公園更保險的事了。
「晚餐!我們能吃披薩嗎?」
「當然。」我說。奧莉薇亞住在無添加物、高纖有機的世界里,要是我不平衡一下,這孩子長大會比同伴健康兩倍,被他們排斥。「有什麼不可以?」但當我打開房門,突然得到一個暗示,我和荷莉晚上不能吃披薩了。
電話的留言燈拚命地閃,有五個未接來電。工作的話是一個手機響,卧底幹員和秘密線人是另一個手機響,我的手下會到酒吧找我,奧莉薇亞到萬不得已時才會發簡訊。因此只剩我的家人,也就是小妹潔琪。過去二十年來,我只跟這麼一個家人說過話。五通來電可能表示我爸或我媽快死了。
我對荷莉說:「拿去。」接著將手提電腦遞給她。「拿到房間用即時聯繫你的朋友,我過幾分鐘就去找你。」
荷莉很清楚自己二十一歲之前不準偷偷上網,於是帶著懷疑的目光看我一眼。「爸,假如你想抽煙,」她對我說,語氣非常成熟,「你可以去陽台,我估計你肯定要抽煙。」
我一手推著女兒的背,將她送向房間。「哦,是嗎?你為什麼覺得我想抽煙?」換成其他時候,我一定會很好奇。我從來不曾在荷莉面前抽煙,奧莉薇亞也沒開口。她的心靈是我們塑造的,我們兩個。即使現在,想到荷莉心裡裝了我們沒放進去的東西,還是讓我非常震撼。
「我就是知道,」荷莉說著將克拉拉和書包扔到床上,滿眼驕傲。這孩子以後當得成警探。「可是你不應該抽,德蘭修女說抽煙會讓身體裡面全部變黑。」
「德蘭修女已經死了,聰明小乖乖,」我打開手提電腦,接上寬頻說,「喏,好了。我得打個電話,你別在eBay買鑽石。」
荷莉問:「你要打電話給女朋友嗎?」
她看起來好小,又太過機靈,穿著白色墊肩外套,遮了細長雙腿的一半,大大的眼睛努力不透出驚恐。「不是,」我說,「不是,親愛的,我沒有女朋友。」
「你發誓?」
「我發誓,而且我短期內不打算交任何女朋友。說不定過幾年,你可以替我挑一個,你說如何?」
「我要媽咪當你的女朋友。」
「嗯,」我說,「我知道。」我按著荷莉的頭,感覺她的頭髮有如花瓣。之後,我將門關上,回到客廳去看看是誰死了。
留言的人是潔琪,她說話的速度像快車一樣,這不是好兆頭。假如是好消息,潔琪會煞車(「你一定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快點,猜猜看。」),壞消息才會踩油門。這肯定是最高等級的壞消息。
「哎,天老爺,弗朗科,你到底要不要接電話?我得跟你談談。我打來不是為了開玩笑,我有打過那種電話嗎?但在你驚慌之前,我要先說不是老媽,謝天謝地,她好得很。她有一點嚇到了,大家都被嚇到了,她起初驚魂未定,不過坐下來之後,卡梅爾給了她一杯白蘭地,現在就沒事了。對吧,媽?幸好有卡梅爾在,她買完東西就四處打電話,要我和凱文過去。謝伊說不用打給你,『打去幹嗎』,他說,但我叫他去死。去死也還不足以讓我泄憤。所以,要是你在家,能不能馬上接起電話?弗朗科!我發誓——」她話沒說完,就被留言已滿的嗶聲切斷了。
卡梅爾、凱文和謝伊,天哪,感覺所有親戚都到我家集合了。一定是我爸,絕對是。「爸爸!」荷莉從房間大喊,「你每天都抽幾根香煙?」
錄音機里的女人要我按按鈕,我乖乖照做。「誰說我有抽煙?」
「我要知道!二十根嗎?」
慢慢來。「可能吧。」
又是潔琪:「該死的機器,我還沒說完!你快點回來。哦,我剛才應該馬上說,也不是老爸,他還是老樣子。沒有人死,也沒有人受傷,我們都很好。凱文有點不安,但我想那是因為他不曉得你會有什麼反應。他非常喜歡你,你知道,現在還是。一切可能只是虛驚一場,弗朗科,但我不想讓你慌張過頭。沒錯,這可能是玩笑,有人惡作劇,我們起初也這麼想,雖然我覺得是個爛到家的玩笑,請原諒我說話——」
「爸爸!你每天做多少運動?」荷莉問。
搞什麼?「我是地下芭蕾舞者。」我說。
「不是,說真的!多少?」
「不多。」
「當然,我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總之,你接到留言能不能立刻回電?求求你,弗朗科,我現在隨時帶著手機。」潔琪繼續說道。
喀嚓,嗶,錄音機里的小妞。現在想來,我當時就該想到的,起碼也應該猜出個大概才對。「爸,你每天吃多少水果和蔬菜?」荷莉又接著問。
「一大堆。」
「才怪!」
「吃一些。」
接下來三則留言都和之前差不多,間隔半個小時。到了最後一通,潔琪的聲音已經弱得只有小狗才聽得見。
「爸爸?」荷莉又問。
「等一下,親愛的。」
我走到陽台掏出手機,俯瞰漆黑的河水、油黃的燈光與咆哮的車群,然後撥了潔琪的號碼。電話才響一聲,她就接起來:「弗朗科?老天爺啊,我都快瘋了!你到底跑哪裡去了?」
她已經慢到時速一百三十公里了。「去接荷莉了。到底怎麼了,潔琪?」
電話里有雜音。事隔多年,我還是一下就認出謝伊急促的嗓音,而我母親的一個聲響讓我喉頭一緊。
「潔琪,你再不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我發誓一定過去把你絞死。」
「哦,老天,弗朗科……可不可以拜託你找地方坐下來?要不就去倒一杯白蘭地之類的?」「別急,慢一點……」關門聲。「好了,」潔琪說,四周忽然安靜下來,「是這樣,你還記不記得我前不久跟你說過,有個傢伙想買這條路盡頭的三間房子,翻建成公寓?」
「記得。」
「結果他沒有建公寓。最近人人都在擔心房價,所以他打算讓房子多撐一陣子,觀望一下局勢。他找工人去拆壁爐,還有線腳之類的去賣,那些東西價錢好得很,你知道嗎?真是瘋了。他們今天動工,從角落那間開始。你還有印象嗎,那間廢房子?」
「十六號。」
「就是那間。他們拆除壁爐,在其中一個壁爐後面發現了一隻手提箱。」潔琪故意停在這裡。毒品?槍?現金?還是吉米•霍法①?
「天殺的,潔琪,到底是什麼?」
「是蘿西•戴利的箱子,弗朗科,是她的箱子。」
各式各樣的車聲戛然而止。天空的橘光變得和森林大火一樣野蠻饑渴,令人目眩,失去控制。「不對,」我說,「不是。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拿到的,但裡面他媽的是我的東西。」
「哎,好了,弗朗科——」
潔琪的同情和關心溢於言表。我想要是她人在這裡,我一定會一拳打昏她。「什麼『哎,好了,弗朗科』。你和媽老是這樣大驚小怪,歇斯底里,現在還要我跟著你們一起緊張兮兮——」
「聽著,我知道你很——」
「你搞這套是為了騙我回去,是不是,潔琪?你打算來場家族大和解嗎?我可警告你,這不是他媽的親情倫理劇,玩這種遊戲沒有好下場。」
「你啊,你這個混蛋,」潔琪火了,「克制一點。你以為我是誰啊?提箱里有一件襯衫,紫色的,螺紋圖案,卡梅爾認得——」
我起碼看蘿西穿過一百次,還知道手指觸摸鈕扣的感覺。「是啊,八十年代鎮上每個女孩都有一件。卡梅爾愛八卦,連貓王走在葛拉夫頓街這樣扯蛋的事都敢說。我以為你好一點,但顯然——」
「——襯衫里裹了一張出生證明,蘿西•博納黛特•戴利。」
杠抬不下去了。我找出香煙,手肘支著欄杆,吸了這輩子最長的一口煙。
「抱歉,」潔琪說,語氣放柔下來,「剛才發你脾氣。弗朗科?」
「怎麼?」
「你還好嗎?」
「嗯。聽著,潔琪,戴利家知道了嗎?」
「他們不在。諾拉搬到布蘭查斯頓了,應該已經幾年了吧。戴利夫婦周五晚上會去女兒那裡看小寶寶。老媽說她有她電話,可是——」
「你打電話給警察了沒?」
「我就打給你了,那還用說。」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只有建築工人,兩個年輕的波蘭佬知道。那天工程做完,他們到十五號問可以把提箱交給誰,但十五號現在只住學生,他們叫兩個波蘭佬來找咱爸媽。」
「媽沒有嚷嚷得整條街都知道吧?你確定?」
「忠誠之地已經不是你記得的樣子了。這陣子有一半住戶是學生或雅痞①,我們連他們姓什麼都不曉得。庫倫家還在這住,還有諾蘭家,赫恩家也剩幾個。不過,通知戴利家之前,老媽不想跟他們說。這麼做不對。」
「很好。提箱這會兒在哪裡?」
「在客廳。建築工人是不是不應該移動它?但他們有工作要做——」
「非常好,除非必要,否則千萬不要動它,我會儘快趕過去。」
半晌沉默,接著她說:「弗朗科,老天保佑,我不願意胡思亂想,但這難道不表示蘿西……」
「現在還不曉得,」我說,「鎮靜一點,什麼都不要說,等我過去。」
我掛掉手機,回頭瞥了公寓一眼。荷莉的門依然關著,我又長吸一口煙,把它抽完,將煙屁股扔出欄杆,接著又點了一根,然後打給奧莉薇亞。
她連招呼都沒打就說:「不行,弗朗科,這回不行,絕對不行。」
「我這回沒辦法,莉兒。」
「你每個周末都求我,用求的。既然你明明不想——」
「我想,這次是緊急狀況。」
「每次都是緊急狀況。組裡的人少你兩天不會怎麼樣,弗朗科。不管你怎麼認為,這地球離了你還是照樣轉的。」
奧莉薇亞雖輕聲細語,但她其實氣壞了。我聽見電話那頭餐具碰撞聲、笑語喧嘩,還有人好像在說,天哪,是噴泉。「這回不是工作,」我說,「是家人。」
「當然,是家人。難道和我第四次跟德莫特約會有關?」
「莉兒,我很樂意搞砸你和德莫特的第四次約會,但我不會放棄和荷莉相處的時間,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帶著懷疑的短暫沉默。「你家人出了什麼緊急事?」
「我還不曉得。潔琪歇斯底里地從我爸媽家打電話來,我還不清楚細節,但必須趕過去一趟。」
又是短暫沉默。之後,奧莉薇亞疲憊地長嘆一口氣說:「好吧,我們在卡特麗,把荷莉送過來。」
卡特麗餐館的主廚上過電視,周末總是人滿為患,熱鬧得很。「謝謝你,奧莉薇亞,真的。可以的話,我晚上會回來接她,或是明天早上。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你會回來,」奧莉薇亞說,「好吧,可以的話。」說完便掛斷了。我將香煙扔了,走回屋裡準備惹惱下一個女人。
荷莉盤腿坐在床上,手提電腦放在腿間,臉上掛著擔憂的表情。「小甜心,」我說,「我們有麻煩了。」
荷莉指著電腦:「爸,你看。」
屏幕上用紫色大字寫著「你會死於五十二歲」,恐怖的圖案在大字周圍一閃一閃。這孩子一臉不安。我在她背後坐下,將她和電腦抱進懷裡。「這是怎麼回事?」
「莎拉找到這個網路測驗,我幫你做了問卷,結果就是這樣。你已經四十一歲了。」
哦,老天,別是現在。「小乖寶,這是網路,怎麼寫都行,不表示上頭有的就是真的。」
「它是這麼說的!他們全算出來了。」
要是我讓荷莉哭著回去,奧莉薇亞肯定會愛死我。「你看好了,」我一邊說著,一邊環抱著她,關掉我的死亡宣告書,打開一個Word文檔,輸入「你是外星人,你在邦哥星球上讀到這段文字」。對荷莉說,「好,這是真的嗎?」
荷莉噙著淚水,勉強笑了出來:「當然不是。」
我將文字轉成紫色,改成花哨的字體:「這樣呢?」
她搖頭。
「要是我讓電腦先問你一堆問題,再顯示這段文字呢?」
我差點以為自己就要蒙過了,但那雙小肩膀忽然僵住:「你說有麻煩了。」
「沒錯,我們恐怕得改變一下計劃了。」
「我必須回媽媽家,」荷莉對著手提電腦說,「對吧?」
「對,小甜心。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一忙完就去接你。」
「又是工作需要你嗎?」
那個「又」字比奧莉薇亞能說的任何話都糟。「不是,」我側向一邊,好看著荷莉的臉說,「跟工作沒關係。讓工作去死吧!」這句話換來微弱一笑。「你記得潔琪姑姑吧?她有大麻煩了,需要我現在去幫她解決。」
「我不能跟你去嗎?」
潔琪和奧莉薇亞曾經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荷莉應該多認識她爸爸的家人。不過,除非我死了,否則荷莉別想沾上麥奇家的獨家瘋狂因子,門都沒有,就算沒有那隻該死的手提箱也一樣。「這回不行。等我搞定所有事情,再找潔琪姑姑去吃冰淇淋,三個人開心開心,好不好?」
「好吧,」荷莉說,無力的輕嘆就和奧莉薇亞一模一樣,「一定很好玩。」說完她便掙脫我的懷抱,開始將東西放回書包。
車上,荷莉不停和克拉拉對話,聲音壓得很低,我完全聽不清楚。一遇到紅燈,我就從後視鏡望著荷莉,心裡發誓一定要補償她。我想查出戴利家的電話,將該死的提箱放在他們家門口,然後趕在睡前將荷莉帶回我住的地方。但我當時就知道這不太可能。那條路和那隻手提箱一直在等我回去,已經等了很久,一旦伸出爪子,絕對不可能一個晚上就放過我。
字條的語氣非常誇張,典型的少女作風,這點她最擅長,我是說蘿西。
「對不起,我知道這件事一定讓人非常意外,但千萬別以為我是故意要整人,我不會那麼做。只是我想了很久,要過我想過的生活,這是我唯一的機會。真希望我能找到辦法,不讓我身邊的人受傷、不安、失望。假如你能祝我在英國的新生活順利,那就太好了!但就算不能,我也能理解。我發誓我一定會回來,在那之前,獻上我好多、好多的愛。蘿西。」
從她踏進我們初吻的十六號空屋,在地板上留下字條,到她將手提箱扔過圍牆,準備遠走高飛,離開道奇鎮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