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被告律師
舊金山一個霧蒙蒙的早上,淡淡的陽光灑落在美國海軍後備隊第十二委員會地區司法官西奧多·布雷克斯通上校的辦公桌上,照亮了放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文件頂上的一個厚厚的淡黃褐色的文件夾,文件夾上用紅鉛筆潦草地寫著三個字:「凱恩艦」。布雷克斯通長著寬大的面龐、豬鬃似的頭髮和很大的蒜頭鼻子。他坐在轉椅上,背朝著辦公桌向港口眺望,懷著既渴望又惱怒的心情注視著遠處在其錨鏈上隨著潮流緩慢搖動的一艘攻擊型運輸艦。布雷克斯通上校盼望出海,他的夢想是指揮一艘運輸艦——他是個業餘的船隻愛好者,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曾在驅逐艦上短期服役——但是他作為民法律師的優秀記錄阻止了他夢想的實現。海軍人事局未受理他的申請。於是他以粗俗的言行來發泄自己的不滿,「見鬼去」、「他媽的」等字眼經常怒氣沖沖地脫口而出。
在他的腿上放著一札兩邊都印有藍色線條的長長的白紙:調查委員會關於美國海軍「凱恩號」指揮官P.F.奎格少校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被解職的調查報告。在過去三年裡布雷克斯通毛茸茸的手拿過成千上萬札這樣的案情報告。這些矯揉造作廢話連篇的報告所用的詞句、所表達的態度和感情對他來講是不足為奇的,就像樓梯的缺口和溝槽對打掃這樓梯的老女清潔工不足為奇一樣。他回憶不起他未曾解決並使他更沮喪的案子。這次調查搞得一團糟,他提出的建議十分愚蠢。迄今所發現的案件的事實荒謬可笑,亂無頭緒。在重新審查這個報告的中途他曾經把轉椅從辦公桌轉開以緩和像在搖晃的火車上看書感到的那樣噁心和頭痛。
他聽見有人在敲他的小屋和滿是辦公桌、檔案夾和海軍志願緊急服役婦女隊隊員的辦公室之間的玻璃隔牆。他轉過身,把文件扔到辦公桌上。「你好,查利,請進。」
一位海軍上尉從開著的門口走了進來。「我想起一個人,長官——」
「好,誰呀?」
「你不認識他,長官。巴尼·格林沃爾德——」
「正規部隊的?」
「後備隊的,長官。但是個激進的軍官。戰鬥機駕駛員。上尉——」
「一個開飛機的孩子究竟懂什麼法律?」
「作平民時他是律師,長官——」
「律師和戰鬥機駕駛員?」
「他真是個人才,長官——」
「格林沃爾德,你說他的名字是?荷蘭人,或哪國人?」
「他是猶太人,長官——」布雷克斯通上校皺了皺他那大鼻子。查利使勁把腰板兒挺得更直了些。他一隻手放在外衣口袋裡,另一隻手拿著黑色的公文包站在那裡,態度顯得既親密又恭敬。他長著捲曲的、紅中帶黃的頭髮。他的圓臉顯得性情好而又機靈。「——但是,像我講的,長官,是個相當出眾的人——」
「真見鬼,我並不反對猶太人,這你知道。這是一個他媽的難辦的案子,就這麼回事——」
「我肯定他正是我們需要的人,長官——」
「什麼使你這麼肯定?」
「我很了解他,長官。我考上喬治敦法學院的時候他已經在那兒上學了,年級比我高,但是我們成了朋友——」
「嗯,坐下,坐下。他在第十二委員會幹些什麼?」
查利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後背挺得很直。「他剛從病號名單上被去掉。他因三度燒傷住過醫院。他們給了他一項臨時的權力有限的職務,負責空軍軍官人員的安排。他在等待回飛行中隊的醫療證明——」
「他怎麼燒傷的?被擊中了?」
「沒有,長官。撞著了障礙物。他的飛機燒起來了,但是他們把他拖出來了——」
「不算那麼英勇無畏——」
「呃,就飛行而言,我不知道巴尼的任何偉大事迹。我想他擊中過兩架日本飛機——」
「你為什麼認為他適合搞『凱恩號』的案子呢?」
「嗯,長官,照我看,馬里克是註定要完蛋的人,而巴尼就喜歡這類案子,」查利停了停,「我想你會認為他在某些方面有點古怪,非常古怪。我對他已經習慣了。他是阿布開克人,巴尼對印第安人非常感興趣,你可以說他在這方面是個呱呱叫的人。從法學院畢業后,他就專門研究印第安人的案子——也打贏過許多官司。他在華盛頓逐步建立起一個相當不錯的律師事務所,這是在他入伍之前——」
「當時他是幹什麼的,後備軍官訓練隊?」
「在第七導彈部隊,後來轉到了空軍。」
布雷克斯通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會兒鼻子,「聽你說來他的政治觀點有點左傾。」
「我看不是的,長官。」
「你同他談過嗎?」
「還沒有,長官。我想我得先問問你。」
布雷克斯通上校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捏得指關節咯咯響。他坐在轉椅上轉來轉去。「天哪,我們就不能找個正規部隊的嗎?如果有什麼不好的苗頭,我們可不要老糾纏在這個案子上,這是正規部隊對後備隊呀——眼下的情況就夠糟糕的了——」
「長官,我已經跟你給我的名單上的八個人談過話了。這是個燙手的山芋呀,他們都害怕這個案子。另外兩個人受派遣出海了——」
「你跟霍根談過嗎?」
「談過,長官。實際上他眼裡含著淚求我們不要讓他參與這個案子,他說這是個輸定了的案子,被告律師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在海軍中遺臭萬年——」
「不會那樣的——」
「我只是引用他的話——」
「嗯,也許如此,就這個案子而言,有那麼一點。」布雷克斯通捏了捏鼻子。「見鬼,必須有人為這個案子辯護。你什麼時候能把這個格林沃爾德叫到這兒來?」
「我想今天下午吧,長官——」
「叫他上這兒來,別告訴他什麼事,我要先找他談。」
那天晚些時候格林沃爾德上尉來到了布雷克斯通上校的辦公室。問了幾個簡單而令人討厭的問題之後這位司法官把「凱恩號」文件夾給了他。第二天早上上校來到自己的小房間時發現那位瘦削的飛行員正垂頭坐在椅子上在外面等候。
「喂,格林沃爾德,跟我進來吧。你認為你能處理這個案子嗎?」他脫掉雨衣,把它掛在衣架上晾起來,之後發現文件夾已放在他辦公桌上。
「我處理不了,長官。」
布雷克斯通又惱怒又驚訝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飛行員尷尬地站在門口,兩眼看著自己的鞋。他長著一張寬大而稚氣的嘴,臉色蒼白,頭髮棕黃而捲曲,兩隻長長的手下垂著。看上去更像哈羅德·蒂恩而不像一個激進的猶太律師,布雷克斯通心裡想著,他前一天也是這樣想的。他說:「為什麼處理不了?」
「嗯,有幾個原因,長官。」格林沃爾德一直羞澀地兩眼瞧著地下,「如果有別的案子你需要幫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顯得不合作——」
「怎麼啦?你認為案子太難辦?」
「嗯,我不想就此案發表意見來浪費你的時間,長官——因為我看得出——」
「我現在就要你來浪費我的時間,坐下吧。」布雷克斯通的眼睛向下看著懸在飛行員兩膝之間的兩隻手上可怕的燒傷疤痕。那毫無生氣的藍白色移植皮膚,皮膚邊沿紅色的生肉以及起皺的一條條的傷疤肌肉。他費力地移開了視線。「查利對我說你是為處於劣勢的人進行辯護的了不起的律師——」
「長官,這些人不是處於劣勢的人,他們應該受到重擊。」
「哦,你這麼認為?嗯,坦率地講,我也這麼認為,但是他們有權利找一個好的辯護律師,而他們自己不能找到這樣的律師,所以——」
「我認為他們會被宣判無罪的。也就是說,長官,如果有一個稍好一點的聰明的辯護律師的話——」
布雷克斯通皺彎了眉頭,「哦,你這麼想?」
「基思和斯蒂爾威爾肯定會被宣判無罪的,我想我能讓他們不受到懲罰。」
這位看似沒精打採的上尉用猶豫和膽怯的語調錶現出來的傲慢使這位司法官感到十分困惑。「請告訴我怎麼辯護。」
「呃,首先,指控是荒謬的。是在製造一次嘩變。實際上不存在使用武力或暴力或不尊敬上司的問題。馬里克非常注意法律依據。他是誤用了184條而錯誤地採取了嘩變性質的行動,但是該條款就在那些書里。可能成立的最嚴重的指控是有損於良好的秩序或紀律的行為——不過,如我講的,這不關我的事——」
上校對格林沃爾德上尉的看法急轉直上了,因為格林沃爾德對指控的批評是他本人早先就注意到的一點。「別忘了你是在看調查委員會的建議而不是正式的訴狀。我正在起草正式的訴狀,而實際上它是反對性質的行為。這是只有一個人的委員會,這兒是掃雷艦的一名艦長,而且我認為在他們派他到『凱恩號』去進行調查之前他從來未看過《法庭與審判團》這本書。這就是我們這兒的麻煩,我們缺少人手,可利用的人又不懂法律。雖然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來了,但你的行動不受限制,相當不受限制,噢,我認為你的任務就是使你自己聽候任用——」布雷克斯通按了一下蜂鳴器,用發脾氣的手勢點燃了一支雪茄煙。查利上尉來到門口。
「有事嗎,長官?你好,巴尼——」
「查利,你這兒的這位朋友似乎認為這個案子太簡單了什麼的。他把一隻手綁在身後也能打敗你,只是他不想這麼做,或不想說出這個意思的話了吧——」
「布雷克斯通上校,很抱歉,我卷進來了,」格林沃爾德說,「傑克問我願不願意在法庭上做個幫手——他沒有給我講詳細情況——於是我講我願意。詳細說明空軍的優先配給順序是一項相當乏味的工作。我只是不想為『凱恩號』的這些人辯護。奎格艦長顯然沒有瘋狂,精神病醫生的報告可以證明這一點。這些笨蛋在《海軍條例》上看到一段文字便有了主意,於是他們結成團伙起來反抗既刻薄又愚蠢的一艘小艦艇的艦長——許多小艦艇的艦長都是這樣的——結果他們自己成了傻瓜,並使一艘軍艦不起作用了。我是極優秀的也是身價非常高的律師,可是我不想出力使他們被宣判無罪。如果你——」
「你對獲得無罪釋放是確實堅信不疑的。」布雷克斯通叼著雪茄煙說。
「他們能逃脫懲罰。」
「我想知道怎麼個逃脫法,」查利說,「過去如果我見到一個普通的案子——」
「格林沃爾德上尉,沒人能強迫你為這幫傢伙辯護,」司法官說,「但是從你的話里可以聽出你在原則問題上似乎是相當激進的。我看你已經說服自己要為馬里克辯護了。八名軍官,包括四名司法專家,已經迴避了這個案子。除了你以外,我還沒有聽任何人說過他有免予懲罰的機會。對好律師的第一要求就是對自己的案子有信心。我相信你信奉的原則是最壞的罪犯有權獲得最好的辯護是吧?」
格林沃爾德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甲,他那稚氣的嘴微張著,兩眼有些憂傷。「我會永遠滯留在這兒搞這個案子的。要是我得到了醫療康復證明——」
「將來有的是仗要打,可以使你的獎章光彩熠熠。」司法官說。
「你打算同時審理這三個人嗎?」
「先是馬里克。我們將把基思和斯蒂爾威爾的案子往後推一推,看看再說。至少這就是我向海軍將軍提的建議。一般他會按我講的那麼做。」
「軍事法庭什麼時候開庭?」
布雷克斯通望望自己的助手。這位助手說:「長官,如果布萊克利上校能來主持,我想過兩周就能開庭。他說他今天下午告訴我。」
「目前『凱恩號』在哪裡?」格林沃爾德問。
「在亨特波因的干船塢里。」查利說。
「在我表態之前我可以出去跟馬里克談談嗎?」
布雷克斯通點點頭,「查利,為格林沃爾德上尉提供交通工具。」
「明白,長官。」
格林沃爾德站起身,「我說,我現在就去。」
「巴尼,過10分鐘吉普車在大門口接你。」查利說。
「好吧。」飛行員戴上白鴨舌帽。帽子的鑲邊已經發硬並變成綠色。他看起來像一個在餐桌旁侍候顧客把錢花在買唱片而不是買食品的很窮的大學生。他擺動著有傷疤的大手走了出去。
查利說:「長官,他會接這個案子的。」
「怪人,」司法官說,「看起來那麼無用謙卑,但自視甚高。」
「他是個好律師,」助手說,「但是他無法讓馬里克不受懲罰。」
格林沃爾德上尉看慣了航空母艦。停在干船塢艇座上的「凱恩號」又銹又雜亂,在他看來就像河裡的小船。他沿著延伸過船塢深坑的又長又陡的木板鋪成的通道走到了這艘掃雷艦上。在主甲板的破碎物料中靠近摩托救生艇的后吊柱的地方他看見一個直徑大約為4英尺的鋸齒狀的大洞,洞是用繩子和四周隔開的。彎彎曲曲的生鏽的電纜和管道像內臟一樣從大洞的四周伸出來。「我想見馬里克上尉。」他對站在一張桌旁的一個圓臉蛋,穿白襯衣的矮個子水兵說。
「他不在這兒,長官。」
「他在哪兒呢?」
「我想是在『菊花號』上,長官。6號碼頭他們改裝成單身軍官宿舍的那條遊覽船。」
「你們的艦長在哪兒?」
「懷特艦長要6點才回來,長官。」
「什麼艦長?懷特?」
「是的,長官。」
「你叫什麼名字?」
「額爾班,長官。」
「噢,對了。額爾班。」格林沃爾德上下打量這個將來要成為查利的主要證人的水兵。「奎格艦長在哪兒,額爾班?」
「現在是懷特艦長管這艘艦,長官。」這個信號兵的臉上顯出警惕、慍怒的神情。
「你不知道奎格在哪兒嗎?」
「長官,奎格艦長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甲板上是個什麼洞?」
「我們在林加延灣遭到自殺性攻擊。」
「有人受傷嗎?」
「沒人受傷。飛機反彈起來掉到海里去了。」
「當時誰在指揮軍艦?懷特艦長?」
「不是,長官。」額爾班疑慮重重地皺起眉,轉身向著通道上的桌子。
「那麼,誰在指揮,當時?馬里克仍在負責嗎?」
額爾班嘟噥著打開了操舵手的航海日誌,展示出日誌中字跡潦草的記錄。格林沃爾德轉身走上通道,向「菊花號」走去。
這位律師初次見到馬里克時很吃驚。根據調查委員會的報告他對這位副艦長早已形成這樣一個清晰的印象:纖弱,瘦削,情緒不安,皮膚黑黑的,臉上帶著知識分子自我滿足的神情。實際上他想像的是比爾·佩勒姆,他大學時代一個穿海軍制服的夸夸其談的馬克思主義者。眼前這位坐在帆布吊床邊上,在一堆亂糟糟的床單和被子中間眨著眼睛,用手掌搓著赤裸的胸膛,身體強健,長著彈頭似的腦袋,面容遲鈍的軍官完全打亂了格林沃爾德對「凱恩號」事件的看法。
「嗯,他們給我指定任何律師都行,」馬里克毫無表情地說,「我不認識任何律師。我看這根本毫無任何關係,你可是自找一大堆麻煩——」
「你要向法庭陳述什麼?」
「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接替他?」
「我當時認為他瘋狂了。」
「你現在還仍然那麼認為嗎?」
「我不知道我現在怎麼想了。」
「你向調查軍官講的那些關於偏執狂的騙人的話是從哪兒來的?」
「從書上看到的。」馬里克氣沖沖地說。
「噢,請原諒,馬里克,你似乎對這種病了解得不多。」
「我從來沒說過我懂得很多,天哪,他不問我軍艦或颱風或艦長的事,卻在偏執狂問題上翻來覆去地盤問了我一個小時。對病的事我一竅不通,而且我明白這一點。我使自己成了傻瓜,我當時也知道會把自己弄成傻瓜。而且將來在軍事法庭上還會這樣。」他瞥了格林沃爾德一眼,他的眉頭在深陷的眼睛上方緊皺著,顯出困惑和受到傷害的神色。「我跟你這麼說吧,同樣的一些事情當它們發生在颱風當中的時候和你們在6000英里之外的聯邦辦公大樓談論它們的時候似乎是完全不同的——」
門開了,基弗走了進來。他穿著嶄新的剛熨過的藍色海軍制服,胸兜綬帶上別滿了戰鬥星形勳章。袖口上的下面幾條黃道已經褪色,上面幾道仍黃色閃亮,他肩上背著個小皮包。「史蒂夫,我要休假了,有空去吃午飯嗎?」
「沒空啊,湯姆——這位是格林沃爾德上尉,這是基弗上尉,我們的火炮指揮官——優先領到飛機票了嗎?」
「領到了。在運輸部一個乾癟的老淫婦身上頗費了些工夫。我原想得先跟她結婚的。」
馬里克酸楚地笑了笑說:「嗯,痛快地玩吧。」
火炮指揮官拍拍小皮包。「認出這個了嗎?」
「那部小說?」
「前半部。我要回東部去努力推銷。」
「希望你能賺百萬美元,夥計。」
基弗看了格林沃爾德一眼,猶豫了一會兒,又回頭看著馬里克,咧嘴笑著說:「哎,我走了,在羊糞蛋的火光中。」門關了。
「哎,」格林沃爾德端詳著自己的鞋尖,沒精打采地說,「碰巧我是一個相當好的律師。」
「你必須是個非常好的律師才能使我解脫。」
「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只要這件事一進到聯邦辦公大樓,我就是有罪的,據我所知,不管你怎麼看這件事我都是有罪的。給一個獃子足夠的時間,他一定會把事情搞糟的——」
「我餓了,」律師說,「什麼地方能搞到吃的,我們也再談談?」
「8號碼頭那邊有個自助餐館——」
「走吧。」
馬里克看著律師,聳了聳肩。「好吧。」他說,伸手去取塞在床腳的藍色海軍褲。
「如果你打算承認有罪,」格林沃爾德說,他的聲音蓋過了餐具和洋鐵盤的磕碰聲,蓋過了在西紅柿湯、白菜和人體的混合氣味中就餐的海軍修船廠數百名工人的談話聲——「那麼整個事情就成為形式了。即使這樣我認為也不能只是站起來在法庭上公開說『我承認有罪』。你要跟查利討價還價。這是一個怪案子,一個一團糟的案子,為了肯定能得到一分,查利可能對你寬大處理——」
副艦長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把炒雞蛋塞進嘴裡,喝了一大口咖啡說:「我不會討價還價——」
「噢,當然,你的律師為你去說——」
「哎,格林沃爾德,按書上講的我可能有罪,但是我不想承認有罪。天吶,我沒有企圖接管這艘艦。我是在努力挽救它。如果我說奎格瘋狂了是我的錯,那麼,那是另一回事,可我是在努力做我認為正確的事呀——」
格林沃爾德點點頭,用舌頭舔了舔下嘴唇,「沒有犯罪意圖。」
「對了。沒有犯罪意圖。」
「嗯,那麼就不要承認有罪。使他們不能對你做出一致的判決——你的朋友基弗那時是怎樣看奎格艦長的呢?」
副艦長的兩眼眯著向側面看了一眼,「注意,這全是我的責任——必須這樣看問題——」
「當時基弗也認為奎格是偏執狂嗎?」
「我不知道他當時的想法。讓他與這件事脫掉關係吧。」
格林沃爾德玩弄著自己的指甲,「他像我中學時認識的一個同學,名字叫佩勒姆。」
副艦長的臉上流露出慍怒和痛苦的表情,兩眼凝視著遠方。他喝完了咖啡。「他們這兒光賣些劣等咖啡。」
「瞧,馬里克,如果你接受我,我願意做你的辯護律師。」
馬里克點點頭,直視律師的眼睛,他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成羞怯的感激。「嗯,好吧,謝謝,我需要人——」
「那麼不想了解我的資歷嗎?」
「我想一定不錯,不然司法官不會派你來的——」
「嗯,無論如何要聽我說。當平民時我是個激進的律師。我從學校畢業僅四年的時候每年掙兩萬元。」格林沃爾德稚氣的臉上顯出古怪的內心的微笑,僅在眼睛的四周泛出紅色,他羞怯地把頭偏向一邊,看著手中的勺子,他正用它在溢在桌子上的一片咖啡中畫圓圈。「不僅如此,我走出學校的第三年,就為40年前被騙離家園的徹羅基人好不容易地從政府弄出了10萬元。」
「老天保佑,也許你能使我免受懲罰。」副艦長半信半疑地凝視著格林沃爾德說道。
「我最好再給你講一件事。我更願意對你提起公訴而不是為你進行辯護。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的罪究竟有多大。但是要麼你是嘩變者,要麼你是整個海軍中最不願說話的傻瓜。沒有第三種可能。」馬里克驚訝地直眨眼睛。「如果你把全部情況都告訴我,我們就可以為你寫出辯護詞。如果因為你非常自豪、高貴以及受過極大的傷害而繼續閉著嘴不說話,順便說一句,那我就回城裡去了。」
「你想知道什麼?」副艦長停頓了一會兒說,在停頓期間自助餐廳充滿了嘈雜聲。
「關於你和基弗和基思以及凡是能說明你們是如何使出那愚蠢花招的所有的事情——」
「肯定你說它愚蠢,」馬里克大聲說,「既然我們都活著來談這件事,所以大家都說它愚蠢。如果奎格和整個軍艦現在都沉入海底了——我想惟一能證實我是正確的方法就是假設我當時沒有接替奎格而且船傾覆了,實際上它差一丁點兒就傾覆了。你知道,在那次颱風中三艘驅逐艦沉沒了——」
「確實是這樣,不過大約還有40艘艦艇沒沉沒,副艦長也沒接替艦長啊。」
馬里克顯得極其驚訝。他拿出一支雪茄煙,一邊仔細端詳著這支煙一邊撕下沙沙作響的玻璃紙。
他真的感到很吃驚。格林沃爾德刺激他使他暴露了自己潛藏的自認為正確的想法,也就是在他正在遭受官方折磨的整個過程中他內心自豪地默默地感到的一點慰藉。由於全神貫注於自己被誤解的英雄行為、基弗的背叛以及自己將面臨的厄運,副艦長沒想到這位律師會這樣尖刻地曲解他的觀點。「你是哪兒人?」他問道。
格林沃爾德對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毫不感到意外。「阿爾伯克基人。」
「哦。我原以為也許你是紐約人——不過你的口音不太像紐約人,我是指——」
「嗯,我是猶太人,你是指這個意思吧。」飛行員對著自己的鞋微微一笑地說。
馬里克笑出聲來,說:「你想知道什麼我就告訴你什麼。咱們到那邊的『菊花號』去吧。」
他們坐在遊船休息室里的皮沙發上。馬里克講述著他們如何確信奎格已經瘋狂的經過,整整講了一個小時。他終於無話可講,便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著窗外,起重機、煙筒和桅杆林立的發出噹啷聲的修船廠。律師點著了副艦長早先給他的一支雪茄煙,笨拙地吧嗒了幾口,直眨眼。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看過你的朋友基弗的小說嗎?」
馬里克像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茫然而迷惑地瞧著他。「他從來沒給任何人看過。那小說一定長得不得了。他老是把它保存在那個黑色小皮包里。」
「很可能是一部傑作。」
「嗯,湯姆很聰明,誰也逃脫不了那——」
「我很想看看這本小說。我可以肯定它無情地揭露了戰爭的無意義和浪費,並暴露出軍人都是些愚蠢的法西斯主義施虐狂。他們在所有的戰役中連吃敗仗,葬送了無數相信宿命論的、富於幽默感的、可愛的平民士兵【平民士兵,緊急情況時擔當軍人任務的平民。——譯者注】的生命。還有許多性愛的情節,當姑娘的內褲被脫下來的時候,乏味的文章也變得有韻律而且優美了。」格林沃爾德看出了馬里克困惑不解而又疑難的笑容,便聳了聳肩。「嗯,我能說出他寫了些什麼,因為寫戰爭的小說已經出版了,雖然戰爭仍在進行。凡是作者把軍人寫得十分可怕而把平民寫得非常敏銳的小說我都愛看。我知道這些小說是忠實於生活的,因為我自己就是一個敏銳的平民。」他吸了一口雪茄煙,厭惡地張開嘴,把煙扔進了裝有一半沙子的銅罐子里。「你怎麼能抽這種東西呢?——哎,我告訴你,馬里克。你那位敏銳的小說家朋友是這個亂子中的反派角色,那也沒事,可是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
「我要他迴避這件事。」馬里克固執地說。
「我將儘力設法絕不讓他站在證人席上。你做的事就是你做的。實際上,你出於錯誤的,但卻是高尚的判斷做了這件事比你把一個敏銳的小說家關於精神病的觀點當作直接依據更好。他現在正在尋求掩護,這事——哎,他曾在『新澤西號』上提醒過你,對吧?他具有一個敏銳小說家的洞察力。在背後大聲叱責『老耶洛斯坦』——順便說說,這名字取得妙——是一回事,但是他非常非常清楚,到攤牌的時候會出現什麼後果。」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之後,」馬里克像孩子一樣請求道,「你還認為奎格沒有精神病嗎?」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