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艦長德·弗里斯
趁通訊官刮臉、穿衣服的工夫,基思講述了他和羅蘭在弗納爾德樓度過的日子。他一邊講一邊用眼睛把悶熱的小屋掃了個遍。焊在書桌上方的架子上以及沿著基弗的床邊,塞滿了一本本詩歌、小說和哲學書籍。這些藏書可真不一般,就像大學里開列的百部佳作書目里的書一樣,只是現代作家的東西分量稍重了一些。其中有喬伊斯【詹姆斯·喬伊斯(JamesJoyce,1882-1941),「意識流小說之父」,愛爾蘭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文學巨匠,現代主義文學奠基人之一。——譯者注】的、T.S.艾略特【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StearnsEliot,1888-1965),現代主義詩歌的鼻祖,蜚聲世界的英國詩人、劇作家和文學批評家。——譯者注】的、普魯斯特【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2),法國20世紀偉大的小說家,意識流小說大師。——譯者注】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奧地利小說家,創造了被稱為「表現主義」的藝術方法,他把荒誕無稽的情節與絕對真實的細節描繪相結合,用以表現現代人的困惑,揭示現代西方社會的危機。他與愛爾蘭的喬伊斯、法國的普魯斯特,被認為是西方現代派文學的重要奠基人。——譯者注】的、多斯·帕索斯【約翰·多斯·帕索斯(JohnDosPassos,1896-1970),美國小說家,代表作《美國》三部曲。——譯者注】和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FreudSigmund,1856-1939),奧地利精神科、神經科醫生,精神分析學家,精神分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著作《夢的解析》影響深遠。——譯者注】的著作,還有幾本關於心理分析的書,以及不多幾冊印著天主教出版社版權標記的書。「你的書可真不少。」威利讚歎地說。
「你若不讀書,現在這種生活就等於慢性自殺。」
「羅蘭跟我說您是個作家。」
「戰前我是想當作家。」基弗說著,用一塊破爛的濕毛巾擦臉上的肥皂沫。
「現在還在寫嗎?」
「寫一點。哎,現在該談談你的職責了——我們將讓你負責登錄出版物,當然你還得管編譯密碼——」
那個勤務兵惠特克從沾滿灰塵的綠門帘外伸進頭來說,「加丹。」說完就縮了回去。那個神秘的詞兒居然使上鋪那個人模樣的東西活了過來。它爬起來,無力地在床上拍打了拍打就跳下床,開始穿衣。
「加丹?」威利問。
「開飯了,勤務兵的行話——午飯。」基弗解釋說,「這棵長著張人臉的青菜名叫卡莫迪。卡莫迪,這就是看不見抓不著的基思先生。」
「你好。」威利說。
「嗯。」那人模樣的東西說著就伸手到一隻黑柜子底部摸索鞋子。
「來吧,」基弗說,「同『凱恩號』的軍官們一塊兒啃麵包去。這是逃不過去的,基思。好在麵包本身倒還不算太可怕。」
威利本打算吃過午飯後睡上一覺的。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渴望著睡覺,但卻沒睡成。他與哈丁剛喝完咖啡就被那個「人面青菜」——卡莫迪少尉給揪走了。
「德·弗里斯艦長叫我帶你們兩個遊覽一下這艘軍艦,走吧。」
卡莫迪拉著他們上上下下不知爬了多少梯子,走過幾條搖搖晃晃的橋板,從一個個狹窄的艙口鑽出鑽進,整整折騰了3個小時。他們從熱得令人汗流浹背的機房走到粘濕冰涼、寒氣逼人的底艙,時而涉水,時而由於腳下滑膩而跌倒,時而又被突出來的金屬物體划傷,最後累得威利只覺眼前一片蒙蒙紅霧,什麼東西都看不真切了。他腦子裡只留下一片混亂的記憶:無數個塞滿了垃圾、機器或床鋪的黑洞;每個洞里都有一種新的氣味疊加於到處瀰漫著的霉味、柴油味、油漆味,以及熱烘烘的金屬味上。卡莫迪一絲不苟的徹底性,在他談到他是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1943級的學員、艦上除艦長與副艦長外惟一的正規海軍軍官時,得到了解釋。他窄肩,癟腮,有兩隻像狐狸一樣狡猾的小眼睛,還留著一撇小鬍子。他說話簡略得近乎吝嗇,多一個字也不肯說。譬如,他會說:「這是1號鍋爐房,有問題嗎?」哈丁似乎與威利一樣疲勞不堪。兩人都不想延長這次遊覽,所以誰都不提一個問題。他們磕磕絆絆地跟著卡莫迪,互相交換著不堪其累的眼色。
最後,在威利確實快要暈倒,甚至盼望著能真的暈倒時,卡莫迪說:「好了,我看就這些了。」他領著他們走到主甲板中部一處下凹的地方說:「現在只剩一件事了,你們爬上這個桅杆。」
那是一根頂端架著雷達天線的木杆,看上去大約有500英尺高。「這究竟是為什麼呀?」威利不滿地喊道,「不就是個桅杆嗎,我看見了就可以了。」
「按要求你們是要考察艦上全部設置的,」卡莫迪說,「從底艙直到桅杆上的烏鴉窩。那兒就是那個烏鴉窩。」他指著桅杆頂上一個小小的方形鐵格子。
「我們明天再爬不行嗎?我是個已經筋疲力盡的老年人了。」哈丁滿懷希望地笑著說。他的臉年輕、善良,頭頂的頭髮已脫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中間窄窄的一溜黃毛。他身材單薄,兩眼呈缺乏生氣的藍色。
卡莫迪說:「我得在晚飯前報告,說你們已完全服從了命令。如果你們不爬這個桅杆,我就不能報告說你們完全服從了命令。」
「我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了,」哈丁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邊說邊將一隻腳踏上桅杆最下面的那個腳踏,「但願我還能再見到他們。」
他開始慢慢地、痛苦地往上爬。威利緊跟在他的後面,用力抓牢上面的每一個腳踏,眼睛緊盯著哈丁的臀部,故意不看那令人頭暈目眩的景色。他那被汗水浸透了的襯衫讓風吹得啪啪作響。過了兩三分鐘,他們爬到了那個烏鴉窩。在哈丁攀上烏鴉窩的平台時,威利聽見一聲頭撞在金屬上的難聽的悶響。
「喔唷!上帝,基思,當心這雷達。」哈丁疼得直哼哼。
威利匍匐著爬上了烏鴉窩。搖搖欲墜的鐵格子上的空間容不下兩個人並排站著,他們便坐下,讓腳凌空懸在藍色的空中。
「幹得好!」隱隱聽見卡莫迪在下面喊,「再見啦。我這就去報告你們服從了命令。」
他進了一個過道,消失了。威利凝望下面遠處的甲板,立即又把眼光轉向別處,將周圍的景色盡收眼底。景色美極了。他們下面水光閃耀,輪廓清晰得像一幅地圖。但威利並未對這一景色心懷謝意,所處的高度使他直打哆嗦。他覺得自己永遠都無力再爬下去了。
「我遺憾地告訴你,」哈丁一隻手舉到前額上小聲說,「我憋不住了,要嘔吐。」
「啊呀,上帝,可不能吐啊。」威利叫道。
「對不起,我怕高。我盡量不使一點東西濺到你身上。可是,老天爺,下邊的那些人。這可糟糕了。」
「你不能忍忍嗎?」威利央求道。
「實在忍不住了,」哈丁難受得臉都發青了,就像中毒了似的。「實在沒辦法,我可以吐在我的帽子里。」他摘下軍官帽,接著說,「我實在是不願意。這是我惟一的一頂帽子——」
「用我的,」威利毫不猶豫地說,「我另外還有兩頂。」他把自己新的軍官帽子倒過來遞給哈丁。
「你對人真是太熱誠了。」哈丁喘息著說。
「別客氣了,」威利說,「就請便吧。」
哈丁毫無保留地把肚子里的東西全都吐進了那頂伸在他面前的帽子里。威利感到一陣噁心,差一點也要嘔吐,但強忍住了。這一下,哈丁的臉色好一點了。「我的媽呀,威利,太感謝了。現在該把這玩藝兒怎麼辦呢?」
「這可問著了,」威利獃獃地望著他手上那個讓人直想哭的東西,「滿滿一帽子的——那東西——可還真不好辦呢。」
「把它拋到艦外邊去。」
威利搖了搖頭,「它有可能倒翻過來。風可能吹翻它的。」
「這好辦,」哈丁說,「你總不能再戴它了呀。」
威利解開用來系在下頦上的帽帶,結成圓圈,小心翼翼地像掛吊桶一樣將其掛在烏鴉窩的一個角上。「就讓它永遠掛在那兒吧,」威利說,「算是你在給『凱恩號』敬禮。」
「我從這兒再也下不去了,」哈丁聲音虛弱地說,「你先下去吧。我就死在這兒,爛在這兒了。除了我的家人沒人會想我的。」
「胡說八道。你真的有三個孩子嗎?」
「當然。我老婆都快要生第四個了。」
「那你到這該死的海軍里來幹什麼?」
「我就是那些認為自己非打這場仗不可的大獃鳥之一。」
「覺得好些了嗎?」
「好點了,謝謝。」
「來吧,」威利說,「我先下。你不會掉下去的。假如咱們在這上面再呆下去,咱兩人都得病倒,摔下去。」
因為滑,下桅杆就成了一個漫長的恐怖歷程。威利汗流不止的雙手就在狹窄的把手上滑脫了一次,他的腳也在一個可怕的踏腳點上滑了一下。不過他們兩人都下到了甲板上。哈丁走起路來兩腿直發抖,滿臉汗流如注。「我要趴下親親甲板。」他喃喃地說。
「周圍有水兵瞧著呢,」威利小聲說,「這一天的工作總算幹完了。走吧,回彈藥艙去。」
那個小小的墳墓里現在安了兩張床。哈丁一頭扎進下面的那張床,威利則倒在上面的床上。他們喘著粗氣一聲不吭地躺了一陣。最後,哈丁終於有氣無力地開口了:「喂,我聽說有鮮血凝成的友誼,但從未聽說過有嘔吐凝成的友誼。反正都一樣,基思,我得謝謝你。你用你的帽子做了件高尚的事。」
「我只是走運罷了,」威利說,「沒讓你為我做同樣的事。毫無疑問,在這次愉快的航行中你會有很多機會的。」
「隨時,」哈丁說,聲音越來越小。「隨時準備為你效勞,基思。再次謝謝你。」他說完就翻過身去睡著了。
威利覺得他似乎剛剛迷瞪了一下就有一隻手伸上床來搖動他了。「吃飯了,長官。」是惠特克的聲音,接著腳步聲就在艙外的甲板上漸去漸遠了。
「哈丁,」威利呻吟著說,「你還想吃晚飯嗎?」
「啊?已經要吃晚飯啦?不吃了。我就想睡——」
「還是去吃點兒的好。咱們不去可不好看。」
軍官起居艙的長餐桌那兒包括艦長在內共有三名軍官。其他人都到岸上休假去了。威利和哈丁在鋪著白桌布的長桌下端落座,開始一聲不吭地吃著。其他那幾個人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裡,相互就有關瓜達卡納爾島、紐西蘭和澳大利亞曾經發生的事情說著些令人聽不懂的笑話。馬里克是第一個朝他們看的人。他身強力壯,圓臉盤,一副好鬥的樣子,約莫25歲,剃著囚犯頭。「你們兩個人的眼睛看上去有點紅啊。」他說。
威利回話說:「我們剛剛在彈藥艙迷瞪了幾分鐘。」
艦長看著手中的一塊豬排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說:「要正確地開始一種事業,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抽空迷瞪一會兒。」
「那裡面有點熱,是不是?」火炮指揮官亞當斯說。亞當斯上尉身上的咔嘰布軍裝乾淨整潔。他那長長的貴族臉和那種洒脫隨便、高人一等的表情是威利在普林斯頓所常見的。這意味著他出身名門富戶。
「是有點熱。」哈丁怯生生地說。
馬里克轉身對艦長說:「長官,那個倒霉的彈藥艙正好在機艙的上面。這兩個人在那兒會被煎——」
「消耗掉一些少尉是正常的。」艦長說。
「我說的意思是,長官,我認為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在亞當斯或戈頓的房間里再掛一兩張床,甚至在這兒這個長沙發上邊——」
「別見鬼了。」亞當斯說。
「那不是就得改動船體了嗎,史蒂夫?」艦長嘴裡嚼著豬肉說,「你必須得到艦船局的許可。」
「我可以查一查,長官,但我想不會影響船體。」
「那好吧,等你查清楚了再說。不過修船工的活兒已經大大滯后了。」德·弗里斯艦長看著兩位少尉,「你們二位先生覺得你們能在彈藥艙里活上一兩個星期嗎?」
威利已經累了,而且這種譏刺激怒了他,便說:「誰說不滿意了。」
德·弗里斯眉毛一揚,咧嘴笑了笑,說:「好樣的,基思先生。」他轉頭對亞當斯說:「這兩位先生還沒有開始學習軍官職權課程嗎?」
「沒呢,長官——他們整個下午都歸卡莫迪管,長官——」
「我說,高級值勤官先生,別浪費時間了,叫他們晚飯後就開始。」
「是,遵命,艦長。」
軍官職權課程的教材是一疊疊厚厚的油印材料,紙質粗糙,頁緣已變棕黃。編撰時間是1935年。晚飯時,這兩位少尉還沒喝完咖啡,亞當斯就從他屋裡把教材拿了出來,每人發了一份。「裡面有12道作業,」他說,「明天9點之前完成第一道,放在我桌子上。之後,在港內停泊期間每天做1道,出海時每三天1道。」
威利瞥了一眼第一道作業:畫兩張「凱恩艦」的草圖,左、右舷各一張,標出每個艙室並說明其用途。
「我們到哪兒去弄這些信息啊,長官?」
「卡莫迪不是帶你們把全艦都看過了嗎?」
「是的,長官。」
「那就行了,就把他給你們講的都寫下來,用圖表形式。」
「謝謝您,長官。」
亞當斯說罷,就丟下他們不管,自己走了。哈丁神情沮喪地嘟噥道:「你說怎麼辦?要不要現在就開始干?」
「你還記得住卡莫迪說過些什麼嗎?」
「只記住了一句話,『爬上那個桅杆』。」
「來吧,明天早晨要做的頭一件事兒就是交作業。咱們這就開始干。」
他們聯手繪了一張草圖,不停地擠眼、打哈欠,爭論細節。一小時后,他們拿出了下面這樣的作品:
威利往後坐了坐,用批評的眼光審視他們的大作,「我看這就行了——」
「你瘋了嗎,基思?還有大約40個艙室我們必須加以標明呢——」
「那些該死的艙室我一個都不記得了——」
「我也和你一樣。看來咱們只有把整個『凱恩號』軍艦重新看一遍了——」
「什麼?再花3個小時?老兄,我會犯心臟病的。我正在快速衰弱。你瞧,我的兩隻手正在發抖——」
「不管怎麼說,基思,這玩藝兒整體比例不對呀。它看著像是條製作拙劣的拖輪——」
「它本來就是。」
「喂,我有主意了。某個地方肯定藏有這艘軍艦的藍圖。咱們何不把它們弄到手呢,儘管——也許這不太光明正大但——」
「不用多說了!你是個天才,哈丁!就這麼辦。說到做到。明早第一件事情就是我進班房。」
「我陪你。」
彈藥艙外,明亮的黃色泛光燈下,船塢里的一些民工正在用噴燈幹活,鋸著、敲打著甲板,安裝一個救生艇支架。哈丁說:「如果他們繼續這麼干,咱們怎麼能他娘的睡得著啊?」
威利說:「即使他們鑿的不是甲板而是我,我也能睡著。進去吧。」他剛踏進彈藥艙立即又退了出來,像肺結核患者一樣,狂咳不止。
「啊呀,我的媽呀!」
「怎麼回事?」
「你進去,吸一口氣試試就知道了——少吸一點兒就成。」
小艙室里灌滿了煙囪冒出來的毒煙。轉換了方向的陣風,把第三根煙囪里噴出來的濃煙直接吹進了這間小艙,因為小艙室沒有窗戶,那些濃煙無處可去,只能在艙室里越積越多,越變越濃。哈丁在門口用鼻子嗅了嗅,說:「基思,在那裡面睡覺簡直是自殺——」
「我不在乎,」威利絕望地說,脫下襯衫,「這樣的境況下,我寧願死了才好。」
他捂著鼻子爬上了床,哈丁也如法炮製。有一兩個小時,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來覆去,亂踢亂蹬,噩夢聯翩,每隔幾分鐘就被工人們弄出的一陣巨響吵醒一次。哈丁則進入了死一般的沉睡。半夜裡,工人們走了,然而突然降臨的平靜與幽暗並未帶來解脫,反而使威利對高溫與煙囪排放的毒煙的嗆人氣味的感覺更加清晰了。他穿著短褲,搖搖晃晃地走到甲板上,又步履蹣跚地走進了下面的軍官起居艙,倒在長沙發上睡著了,滿身都是煙灰。
可是他又一次——這一次是他在「凱恩號」軍艦上最經典的經歷,也是他對這艘軍艦最難忘的記憶——他又被人搖醒了。亞當斯上尉正站在他身旁俯視著他,腰裡扎著值勤軍官的槍帶和手槍,小口喝著咖啡。威利坐起來,透過舷窗看見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幫幫忙,基思,咱們值的是4點至8點的班。」
威利回到彈藥艙,穿好衣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后甲板。亞當斯給了他一條槍帶,讓他看了放在舷艙門旁一張搖搖欲墜的鐵皮桌里的航海日誌和「值勤軍官指南」,又把他介紹給該班值勤的操舵兵和傳令兵。那是兩個穿著藍工作服,睡意矇矓的水兵。放在桌子上的座鐘在帶燈罩的黃色電燈光下顯示是4點5分。船塢里所有的艦船都是漆黑一片,寂靜無聲。「值4點至8點的班是家常便飯。」亞當斯說。
「那有什麼不好。」威利打了個哈欠說。
「我不知道,」火炮指揮官說,「在吹起床哨之前,我有些事情需要在下面處理。你覺得你能對付得了嗎?」
「嗯——哼。」
「好。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要確保不讓那些值更的傢伙們坐下或站著睡著了。前後甲板上都有人站崗,明白了嗎?」
「我明白,」威利說著,敬了個禮。亞當斯回了個禮就走了。傳令兵是個小個子一等水兵,名叫麥肯齊。亞當斯剛走,他就愉快地長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到了裝白菜的板條箱上。威利被這種公然違抗的行為驚呆了。「起來,麥肯齊。」他毫無把握地說。
「呵,為什麼?如果你需要用傳令兵的話,我在這兒呢。真是的,長官。」麥肯齊說這話時臉上做出討好的笑容,舒舒服服地往後一靠。「你不用理亞當斯上尉那一套。他是惟一非讓我們站著不可的當官的。德·弗里斯艦長並不計較。」
威利疑心這是謊話。他向過道上的下士恩格斯特蘭德,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一等信號兵瞥了一眼。那人正靠在桌上齜牙咧嘴地笑著欣賞這邊的這段插曲。
「如果兩秒鐘內你還不站起來,」威利說,「我就把你報告上去。」
麥肯齊立刻就站了起來,嘟噥著說:「老天啊,又是一個討厭的較真的官老爺。」
威利沒好意思再多說什麼,只說:「我要查哨去了。」
「嗯,嗯。」恩格斯特蘭德應道。
前甲板上微風習習宜人,滿天星光燦爛。威利發現那值勤的哨兵正靠在起錨機上團著身子酣然大睡,他的槍就橫放在膝上。這情景令威利大為震驚。他在弗納爾德樓時就學過:對在戰爭時期值勤睡覺的懲罰是槍斃。「嗨,你,」他大喊道,「快醒醒。」那哨兵毫無反應。威利用腳尖捅了捅他,隨後又使勁地搖晃他。那哨兵打著哈欠,站起來扛起他的步槍。「你知道,」威利喝問道,「站崗睡覺要受什麼懲罰嗎?」
「誰睡覺了?」那哨兵怒氣沖沖地說,「我是在心裡發摩爾斯電碼呢。」
威利真想把這個壞蛋報告上去,但又不願為把他送上軍事法庭負責,「好吧,不管你剛才在幹什麼,你給我站著,不許再像剛才那樣。」
「我剛才就是站著的,」那哨兵氣呼呼地說,「只不過蹲下去暖暖身子而已。」
威利厭惡地離開他去檢查在艦艉站崗的哨兵。他走過後甲板,發現麥肯齊仰躺在一堆救生衣上。「找死啊,你,」他大喊道,「起來,麥肯齊!恩格斯特蘭德,你不能讓這傢伙站著嗎?」
「長官,我病了,」麥肯齊呻吟著說,坐了起來,「我上岸休假時運氣不好。」
「他的狀況確實不好,長官。」恩格斯特蘭德微微一笑說。
「好吧,那就另外找個人站這班崗。」
「可是,長官,全艦的水兵狀況都非常糟糕。」恩格斯特蘭德回答說。
「起來,麥肯齊!」威利大吼道。麥肯齊吃力地站了起來,發出極其痛苦的哼哼聲。
「對了,就這樣站著。」威利大步向艦艉走去。那個在艦艉站崗的哨兵,像狗似的拳成一團,在甲板上睡著了。「上帝啊,這是艘什麼軍艦呀。」威利自語道,狠狠地往這個哨兵的肋部踢了一腳。那哨兵蹦起來,抓起他的步槍,做了個立正的姿勢。之後,他眯起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威利。
「乖乖,我還以為肯定是馬里克先生呢。」
「我是基思先生,」威利說,「你叫什麼名字?」
「富勒。」
「好,富勒,如果我再看見你在哨位上睡覺,你就等著上軍事法庭吧,聽見了嗎?」
「聽見了,」富勒討好地說,「請問,您是同卡莫迪先生一樣從軍事學院來的嗎?」
「不。」
威利回到后甲板。那個麥肯齊又在那堆救生衣上睡著了,而恩格斯特蘭德則正坐在艙口吸煙。他看見威利就趕忙站了起來。
「對不起,長官。只是抽幾口煙。」
「啊,上帝。」威利叫道。他已精疲力竭,怒火中燒,而且直想嘔吐,「你還是艦上的一等軍士呢。真該為美好的『凱恩號』軍艦三呼萬歲。你聽著,恩格斯特蘭德,你可以坐下,躺下,或者倒地死掉,我都不管,但是你必須使這個橫在這裡的混蛋站著,直到下崗為止,否則我發誓一定把你報告上去。」
「起來,麥肯齊。」恩格斯特蘭德說,語調中毫無氣憤的味道。那水兵從救生衣上跳下來,走到船邊上的欄杆那兒靠在上面,綳著臉瞪著眼睛。威利走到桌前,兩手顫抖著打開那本《值勤軍官指南》,等著瞧麥肯齊的下一步舉動。不料那個水兵在原地站了十分鐘,而且似乎發現站著一點都不困難。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您做得對,基思先生,」他毫無恨意地說,「我抽口煙行嗎?」威利點頭示可。那水兵遞給他一盒幸福牌香煙,「你也來一支?」
「謝謝。」
麥肯齊替威利點上煙,為了搞定已經建立的友誼,他便開始給這位新認識的少尉講他在紐西蘭的艷遇。威利在大學寢室里的深夜曾聽過一些相當坦率的談話,但麥肯齊的刻畫入微卻是他前所未聞的。起初,威利覺得很有意思,後來覺得噁心,再後來就一點都聽不下去了,可似乎又沒有辦法終止那水兵滔滔不絕的嘮叨。天色已經發白,地平線上已露出一線暗紅。當亞當斯上尉揉著眼睛從軍官起居艙的艙口裡鑽出來時,威利真是不勝感激。「一切還順利吧,基思?累不累?」
「不累,長官。」
「咱們一起看看纜繩去。」
他與威利在「凱恩號」上走了一圈,不時地用腳踢踢將這艘軍艦與相鄰的驅逐艦綁在一起的馬尼拉麻繩。「這根第三號纜繩需加個防擦器,這導纜器磨擦纜繩。告訴恩格斯特蘭德。」
「好的,長官——亞當斯先生,老實說為了不使這幾個哨兵和傳令兵睡覺我可受了大罪了。」
亞當斯狡猾地嘿嘿一笑,接著臉一耷拉,正色說道:「那可就真嚴重了。」
「他們似乎並不這麼想。」
亞當斯噘起嘴唇,停住腳點了一支煙,斜倚在救生索上說:「跟你實說了吧,基思,還有叫你頭疼的事呢。這艘軍艦從1942年3月就一直在前方執行任務,經歷過許多戰鬥。艦上的士兵全成了亞洲佬。他們大概認為在珍珠港里還要在艦艉放哨簡直是愚蠢。麻煩的是艦長也這麼想。這是按港口主任的命令才派人站崗的。你不得不儘力去適應。」
「你們都參加過一些什麼戰鬥,長官?」
「嘿,那可多了。襲擊馬紹爾群島,珊瑚海——第一、第二次薩瓦爾島戰役,倫多瓦戰役,蒙達戰役——」
「你們都幹了些什麼——掃雷?」
「有誰聽說過掃雷艦掃雷的嗎?我們大部分時間是為亨德森機場的海軍飛機運送航空汽油。從紐西蘭運魚雷。那可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買賣,一觸即發的魚雷在甲板上亂滾,還不斷受到敵機的掃射。運送士兵去解救瓜達爾島上的海軍陸戰隊,在太平洋各處護航。充當物資供應船,運兵船,護衛艦,郵輪,什麼可惡的差使沒幹過?這就是『凱恩號』軍艦。所以,它如果有點狀態欠佳,你就知道是因為什麼了。」
「狀態欠佳是客氣的說法。」威利說。
亞當斯直了直身子,瞪了他一眼,將香煙扔進海里,向艦艉走去。這時擴音器里傳來了水手長尖利的哨音,接著就聽他喊:「全體人員起床,起床了。」亞當斯轉過頭命令道:「基思,你去檢查艦艉水兵卧艙里是否都起床了。要確定他們全都不在睡袋裡了。」
「是,一定,長官。」
威利心想自己以後說話必須小心。亞當斯與艦上的其他軍官都在艦上呆得太久了,肯定對其狀況的不堪與破舊早已熟視無睹了。他們甚至還可能為它感到驕傲呢。他發誓自己要與他們不同。他要為自己的前途奮鬥,直至以某種方式脫離「凱恩號」軍艦。他給自己定了六個月的期限。畢竟,有一位海軍上將喜歡他。
通過一個小圓艙口與一個陡立的梯子就能走到艦艉水兵們的卧艙。威利將臉俯到艙口上往下面仔細看了看。裡面黑暗得像個洞穴,那氣味就像是又熱又髒的健身房。威利從艙口下去,盡量用兇惡的聲調大喊:「好哇!這裡究竟是怎麼遵守起床時間的?」
遠處一個角落裡有一個電燈亮了,顯現出一層層影影綽綽睡滿了人的床鋪。「哎,哎,長官,」一個孤單的聲音說,「我就是糾察長。我這就把他們都叫起來。我們不知怎麼沒聽見起床哨,長官。大夥起床啦,快點!有個當官兒的在這兒呢!」
不多時幾個赤條條的水兵從床上滾了下來,但是響應得既慢且少。糾察長打開中央的亮燈,走到一層層床前,搖啊,捅啊,央求啊,總算使大家都起了床。那些水兵像陵墓里的屍體一樣堆在一起。威利對於目睹了他們的不幸而深感愧疚。艙里髒亂得像是雞窩,煙頭、紙片、衣物以及發霉的食物殘渣到處都是。那種臭味使得他直噁心。
「快點。」他說,然後就匆忙爬上梯子逃了出去。
「後面的情況怎麼樣?」他回到后甲板時亞當斯問。朝陽耀輝,水手長的起床哨與擴音喇叭的喊話聲,在修船塢的空氣中回蕩。赤著雙腳的水兵們正在用水管沖刷甲板。
「他們正在起床。」威利說。
「好極了,」亞當斯語帶嘲諷地點了點頭,「你可以休息了。到下面去給自己要點雞蛋和咖啡吧。」
「好的,長官。」威利解下腰上的槍帶,臀部立即覺得輕鬆舒服了。
軍官起居艙里,軍官們都已經在吃早飯了。威利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吃起了擺在他面前的早餐,不知道也不在意究竟吃的是什麼。他只想填飽正在鬧哄飢餓的肚子以便儘快回到彈藥艙去,在那裡面呆上一整天,什麼煙不煙的都顧不得了。
「我跟你說,基思,」通訊官一邊往麵包圈上抹黃油一邊對威利說,「昨天晚上我見到羅蘭了。他說他今天晚半晌來看咱們。」
「太棒了。」威利說。
「可是,咱們的電函可堆積起來了,」基弗補充說,「早飯後譯上一兩個小時電函,你看怎樣?」
「好的。」威利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極不樂意。
艦長德·弗里斯從他那濃密的金色眉毛下抬眼看了他一下,「怎麼了,基思?事情讓你為難了,是么?」
「不,長官!」威利提高嗓門聲明道,「我喜歡有點事干。」
「那就好。一名少尉有點雄心是應該的。」
一小時后,威利正用在軍官起居艙的餐桌上鋪開的解碼機埋頭苦幹,眼前的字母突然模糊起來。整個起居艙前後晃動起來,隨即又緩緩地旋轉起來。他的頭跌伏在他的兩隻手上,彷彿是睡著了,儘管馬里克上尉就在他旁邊朗讀著官方的郵件。他徹底垮了。
他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之後是艦長的聲音說:「好啊,好啊。到基思少尉睡午覺的時間了。」
他沒敢抬頭。
「艦長,」他聽見馬里克說,「那個彈藥艙絕對不是個睡覺的地方。這孩子暈過去了。」
「港內是太熱了點兒,但一出海就好了。見鬼,馬里克,這小夥子在珍珠港足足幹了四個月的臨時工。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是用什麼辦法做到的。他應該已經睡足了,現在一個月不睡覺也不會有事的。」
艦長的口氣既是蓄意諷刺又流露著他的殘酷。這使威利義憤填膺。他德·弗里斯有什麼權利如此惡語傷人?德·弗里斯就是使「凱恩號」變成這麼髒亂的罪魁禍首,應該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他似乎是為了折磨這些少尉才保存著他的全部精力的。威利心裡積累的怨憤、煩惱和憎惡此刻凝成了一股對德·弗里斯的仇恨。軍艦的狀況是衡量艦長的尺子。他已落入了一個盛氣凌人的愚蠢的邋遢鬼手中了。他咬緊牙關,等德·弗里斯走後便立即坐直身子,化仇恨為力量,接著譯他的電文。
等待譯成密碼的電函已積了一大堆。他不得不一直干到午飯時間,而且飯後又幹了一個小時。最後總算都做完了。他把譯好的函電放在基弗凌亂的辦公桌上,回到彈藥艙,一躺下就睡著了。
還是那個亞當斯把他搖醒的。「基思,你有個客人在軍官起居艙里等你——」
「唔——客人?」
「基弗的弟弟,還有兩位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護士小姐。小子,你真有福——」
威利坐起來,頓覺神清氣爽,「謝謝您,長官。請問長官,請假離艦要辦什麼手續?」
「你得到高級值勤軍官那裡登記——就是鄙人這裡。」
「謝謝您,長官。我想登記離艦。」威利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
「沒問題。只要把你的作業交給我。」
威利不得不儘力回憶。在對近來發生的事情的模糊記憶中,他隱隱記起了那門軍官資格課程。「我還沒來得及去碰它呢,長官。」
「對不起,基思。那你還是去跟艦長說吧。命令要求請假上岸之前必須完成當日規定的作業。」
威利穿好衣服,前往下面的軍官起居艙。他看見艦長穿著時髦的熱帶咔嘰制服,上面掛滿了在各次戰役中所得的勛帶,正在同兩個護士及基弗兄弟倆聊天。他討厭當著姑娘們的面像小學生一樣懇求允准。
「請原諒,艦長。」
「有什麼事嗎,基思?」
「我請求准許我上岸。」
「當然可以。我並不願意剝奪你的這麼迷人的伴侶。」艦長極其慷慨地說。那兩個護士咯咯地笑了。瓊斯小姐說:「你好,可憐的小基思。」
「謝謝您,長官。」
「我想你一定是向亞當斯請過假了?」
「嗯,是的,長官。所以我才來跟您請假的。」艦長以懷疑的目光看著他。「我知道我有一道軍官資格課程的作業還沒完成。我昨天才拿到它,可是我連一秒鐘的空兒都沒有,自從——」
「一秒鐘?我似乎曾見你休息過一兩次的。你剛才在幹什麼?」
「我——我承認在過去的48小時里我睡了大約3個小時,長官——」
「這樣嘛,你為什麼不現在坐下來把那個作業做完它呢?那用不了多少時間。姑娘們會等你的。我會儘力讓她們開心的。」
「真是個迫害狂,」威利心說。嘴裡大聲說:「謝謝您,艦長,可是——」
「我可以給你一點提示,」德·弗里斯細腔慢調地逗他說,「你所需要的草圖就藏在本艦的組織手冊里。你只需把它們照樣拓下來就成了。我當年就是這麼乾的。」他接著就又開始同那兩個姑娘胡聊了起來,她們也好似被他迷住了。
威利從架子上取下那本手冊,找到了那些草圖。他計算了一下,拓下那些圖表並抄錄好各艙室的名稱需要三刻鐘。
「請原諒,艦長。」
「又是什麼事兒?」德·弗里斯樂呵呵地問道。
「如您所說,這純粹是件機械性的瑣事,我如果保證明晨8點之前交上來,您可以接受嗎?我可以今天晚上做。」
「誰說得准你晚上會是個什麼狀況,基思。最好還是現在就做。」
那兩個護士大笑起來,瓊斯小姐說:「好可憐的基思呀。」
「用我的房間,基思,」通訊官說,「我右手上邊的抽屜里有尺子和複寫紙。」
威利漲紅著臉,怒氣沖沖地跑出了軍官起居艙。「戰爭就是煉獄。」他聽見艦長說,同時還聽見姑娘們咯咯的笑聲。威利只用了20分鐘就把那些草圖拓下來了,每次聽到從軍官起居艙傳來女人的笑聲他便氣得直咬牙。為了避免碰上艦長與那兩個姑娘,他拿著那些材料從一個小艙口爬上甲板去找亞當斯。但那位高級值勤軍官已離開了軍艦。威利無法可想,只得又回到下面,臉上火辣辣地把草圖交給艦長。德·弗里斯仔細地檢查那些草圖,姑娘們在一旁唧唧咕咕交頭接耳。「很好啊,」他故意停了好長一段令人羞辱的時間才說,「太草率了點,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就算很不錯了。」
護士卡特哧哧笑了一下。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長官?」
「有什麼不可以的?」艦長大度地說。他起身說:「我可以帶上你們嗎?我有一部旅行轎車。」
「不用了,謝謝您,長官。」威利沒好氣地說。
艦長眉毛一揚,「不願意?太糟糕了。卡特小姐、瓊斯小姐,再見。很高興你們到艦上來。」他走出去時自鳴得意地把帽子斜著往頭上一戴。
隨後的聚會氣氛低沉。威利用煩人的沉默掩飾著他的憤怒。姑娘們也沒有多少話可說。他們在檀香山拉來了第三個護士,是為湯姆·基弗找的。那是個要多蠢有多蠢的金髮碧眼漂亮姐兒。她立時就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她喜歡羅蘭。湯姆只好借酒避免尷尬,大段大段地背誦《失樂園》【約翰·彌爾頓(JohnMilton,1608-1674)最主要的作品。大詩人、政治家彌爾頓在晚年清苦生活中,雙目失明,口授完成長詩《失樂園》、《復樂園》、詩體悲劇《力士參孫》,其中成就最高的《失樂園》塑造了撒旦這樣一個反抗權威、英勇不屈的戰士形象。——譯者注】里的名句和T.S.艾略特,以及傑勒德·曼利·霍普金斯【傑勒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ManleyHopkins,1844-1889),英國詩人,現代歐美重要詩人之一。他的詩在意境、格律和詞藻上都有創新,內容表現自然界萬物的個性以及詩人對大自然的感懷,宗教色彩濃厚。名詩有《風鷹》、《春秋》和《星夜》等。——譯者注】的詩句,任羅蘭與那個金髮女郎在旁邊喧鬧著相互調情。這是在一家中國餐館共進晚餐時的事情。威利一輩子都沒喝過這麼多酒。飯後,他們到太平洋總部去看了一場由丹尼·凱主演的電影,威利像隔著雨中的窗戶一樣,模模糊糊什麼都看不清楚。看到中間,他索性呼呼地睡著了,電影結束后他也沒有真正醒過,只是溫順地任人領著他走到哪兒是哪兒,最後他才發現自己與湯姆·基弗一同坐在計程車里。
「咱們這是在哪兒?什麼時間啦?其他人都哪兒去了?」他嘟囔著問。他嘴裡還有朗姆酒和中國飯菜的難受滋味。
「咱們在回家的路上,威利,回『凱恩號』上的家。聚會已經結束了。」
「那『凱恩號』。那『凱恩號』和德·弗里斯——」
「恐怕是這樣。」
「基弗先生,是我錯了,還是德·弗里斯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和白痴?」
「你的說法有點抬舉他了,不然就對了。」
「這麼一個人怎麼會得以指揮一艘軍艦呢?」
「他不是在指揮一艘軍艦。他指揮的是『凱恩號』。」
「他已把『凱恩號』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可不是么。」
「你說,羅蘭在哪兒?」
「在外面跟那個金髮女郎結婚呢。總之,我希望如此。在有了他們在看那場電影時的所作所為之後,他應該使她成為一個忠實的女人。」
「他可是擋了你的事了。」
「那不是羅蘭的責任,」基弗說,「那是他的甲狀腺驅使他乾的。這就是康德【伊曼紐爾·康德(ImmanuelKant,1724-1804),德國哲學家、天文學家、星雲說的創立者之一、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創始人。他發動哲學的「哥白尼革命」,是啟蒙運動時期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總結經驗和理性主義,重新為哲學理出新方向及模式,奠定了現代哲學基礎。——譯者注】所謂『獸性的任意』的一個經典事例。我毫不懷疑,你一定記得這段話。」
「當然記得。」威利說。接著就又睡著了。
基弗將他帶回到「凱恩艦」上,把他扔進彈藥艙。威利只是迷迷糊糊地意識到所發生的事情。一小時后,他就又被人從睡夢中搖醒了。他睜開眼睛,看見佩因特的臉正對著他。「現在又是什麼事?」他含糊不清地問。
「有信息要破譯,基思。」
「現在是什麼時間?」
「三點一刻。」
「哎呀,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嗎?」
「不行。電函是發給『凱恩號』的。任何發給本艦的函電都必須馬上處理。這是德·弗里斯艦長的命令。」
「德·弗里斯,」威利嚎叫道,「德·弗里斯。海軍為什麼不把他送回中學里去加加工?」
「走吧,基思。」
「好哥們,另找個人干吧。我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這些夜間的活向來都是助理通訊官乾的,」佩因特說,「這種事我了解得再他媽的清楚不過了。走吧,基思,我還得到舷艙門那兒去呢。」
威利溜下床,用力扶著艙壁和欄杆蹭到下面的軍官起居艙。他用一隻胳膊支著發暈的頭,開始破譯來電。來電是發給「布蘭迪溫·克雷克號」航空母艦的,命令它投入戰鬥。譯到一半時,威利高興得跳起來發出歡呼。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渾濁的咖啡,喝完后飛快地譯完來電的其餘部分。他拿著用鉛筆寫的電文跑上后甲板,抱住佩因特吻了起來。性格嚴厲的輪機官厭惡地推開他喝道:「你這是幹什麼呀?」
「瞧啊,朋友,你快瞧。令人舒心快意的好消息。」
佩因特把那張紙拿到桌上的燈光下。擋住值勤水兵從側面投來的目光,讀道:海軍少校菲利普·F·奎格調離美國海軍,前往舊金山反潛戰學校受訓。訓練完畢后前往第22掃雷驅逐艦「凱恩號」接任艦長。
看起來佩因特還算比較高興。
「哎,」威利站在他身邊壓低嗓門說,「你難道不想也吻我一下嗎?」
「我得等到見著這位奎格時才能決定。」佩因特說。
「當你已處在最底層時,你除了往高處走就沒有別的去處了。你能想像出還有比德·弗里斯更壞的人嗎?」
「不錯,可以想像得出。我要把這東西交給艦長——」
「別,別,把這個特權讓給我吧。」
威利跑下梯子進了軍官起居艙使勁敲艦長卧艙的門。
「進來——」
「艦長,好消息。」威利推開門,喊道。艦長打開他的床頭燈,用胳臂支起身子眯起眼睛看電文,臉上還留著在枕頭上壓出的一道道紅印子。
「好,好的,」他很不自然地笑著說,「你說這是好消息,是吧,基思?」
「我想這對您是個好消息,長官,您都辛苦六年了。您很可能會得到一艘新的驅逐艦,也有可能是岸上的工作。」
「你們全都喜歡岸上的工作,是吧,基思?那可是個乖巧的觀點。你學得真夠快的呀。」
「嗨,我只是認為您有資格得到它,長官,我就是這麼想的。」
「好,我希望局裡和你想的一樣。謝謝,基思。晚安。」
威利離開時覺得他的嘲諷似乎被艦長的厚臉皮反彈掉了。不過他不在乎。他現在可以在「凱恩號」上愉快地熬過後面幾周的日子了。很快就能得救了,救星就是菲利普·F·奎格少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