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班瑞爾。傑斯特羅、山米。穆特普爾和一零零五特別分隊的其他猶太人正在安裝的鋼軌上不會有機車走過,堆在附近的沉重枕木不會用來支撐滾滾向前的列車。這些鋼軌原來是準備用於修理路基的,但布洛貝爾上校已經決定把它們派一個別的用場。

曙光初露,這個特別分隊便來到工地肥鋼架豎起。這種鋼架就是一零零五行動取得成功的秘訣。對一個象保羅。布洛貝爾這樣的職業建築師來說,這是一項很容易設計、建築和使用的簡簡單單的工程,但是奧斯威辛和其他集中營的笨蛋們卻是不能夠領會其優越性。布洛貝爾已經把鋼架圖樣的一些副本送給各個集中營司令官。迄今為止,他們的興趣不大,儘管奧斯威辛有個名叫霍斯的傢伙表示願意嘗試一下。這種構架為他的屍體處理問題提供了一個答案,這個問題確實已經成了一個影響健康的嚴重問題,為此他也一直在訴苦埋怨,並且還要找出各種借口來推託責任。但在布洛貝爾為他描述這個玩意兒如何使用的時候,這個傢伙顯然還是弄不懂其中道理,但他又不肯承認自己一竅不通,只能一味點頭微笑,支吾過去。他只不過是一個管理集中營的老手而已,沒有文化,腦子又不開竅。

這天早上開工時,布洛貝爾上校已來到工地上。這是不尋常的。操作程序是早已安排好的,而且新近來自奧斯威辛的這個分隊——終於是一幫壯健的猶太人,在一些伶俐的工頭帶領下肯埋頭苦幹的傢伙——也一學就會。通常在這個時刻,布洛貝爾總是在他的篷車裡;如果這支小分隊不是在邊遠的原始森林地帶,他也可能還在市區的住宅里開懷暢飲荷蘭杜松子酒以驅散清晨的寒氣呢。這是一項孤單乏味的工作。反覆不停的操作,令人厭煩,整個神經系統都受折磨。黨衛軍人員只能在晚上領到他們的配給荷蘭杜松子酒;在工作時間裡,他們必須盯住那些猶太人。逃亡率很高,比布洛貝爾向柏林彙報的還要高。軍階帶來一定的權利,黨衛軍的這位布洛貝爾上校喜歡在一天之始喝上幾杯,但今天早上不比尋常。他處於完全清醒狀態。

這個坑是昨天打開的。幸而晚上的雪下得不大,一排排的屍體,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可能有兩千具,是中等規模的活。跟往常一樣,氣味實在難聞,但低溫和干雪把這股惡臭壓低了些,而且鋼架設在上風,這樣也好一些。布洛貝爾看到鋼架這樣快就搭好了,很是快慰。猶太工頭「山米」想出了個好主意——把號碼刻在鋼軌上,這樣便於分辨和配合。半小時不到就能全部做完:拴住、緊固后便可投入使用——用鋼橫樑把鋼軌連在一起,形成狹長的牢固結構,就象把一段路軌架在支撐架上一樣。接著就是堆砌工作:一層枕木、一層屍體和浸透燃油的破布,木柴、屍體,木柴、屍體,再加上一兩排沉重的鋼軌來壓住下面堆疊起來的東西;這樣如法炮製,直到你把坑裡的屍體全都堆上去,或者焚屍堆已經搖搖欲墜時為止。

布洛貝爾這次蒞臨現場觀看的是那個新貫徹的搜查程序。掠奪財物的行為最近已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一帶都是明斯克周圍的早期墓穴,埋葬著一九四一年曆次處決中的死者。那時誰都不知道該怎麼干。數十萬猶太人一批一批拖出來槍決,連同他們身上的衣服一起被埋掉,甚至不加以搜查。遍布白俄羅斯各地的萬人冢里埋藏著指環、表、金幣和陳舊的紙幣,也有大量的美元。變黑的凝血把紙幣漿得硬梆梆的,但它們還是一樣值錢。在這些腐屍的肛門或陰戶里,你有可能找到貴重的寶石。這種差使可不是好玩的,但值得這麼干。有些地方當地居民已開始盜墓;為了打擊這種活動,布洛貝爾不得不槍殺了幾個兒童。他們很象是干這種鬼把戲的能手。德國需要一切能弄到手的財富以繼續進行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鬥爭。在國內,人民正在為元首收集罈罈罐罐,而在這裡,在所有這些正在腐爛的、現在必須付之一炬的垃圾中,卻埋藏著真正的寶物。

直到今天以前,對這些寶藏人們只是隨便收集一些,大部分都漫不經心地付之一炬,有一部分到了黨衛軍下級人員的口袋裡;有一些猶太人貪婪成性,膽大妄為,甚至在偷竊時被當場抓住。布洛貝爾懷疑,那些脫逃的人可能是以偷竊來的珠寶或錢財賄賂了警衛;在執行這種勤務時,黨衛軍的士氣和軍紀往往低落和鬆弛下來。他認為有必要殺一儆百,於是槍決了七個身強力壯的猶太人。對工作隊來說,這是不可彌補的損失。

他對新作業制度的實施進行了觀察。太好了!搜查身體的猶太人,收集贓物的猶太人,登記貨物的猶太人以及用鉗子拔金牙齒的猶太人全部在黨衛軍的嚴密監視下對一個接一個傳上來排列在雪地上的屍體進行工作。

格賴澤爾中尉負責指揮這項工作。從現在起,在一零零五特別分隊從事肅清一九四一年的各個墓穴的整個時期內,這個年輕小夥子不做其他工作,專門照管布洛貝爾稱之為「經濟程序」的工作。格賴澤爾是一個來自布雷斯勞的漂亮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優秀的黨衛軍典型,布洛貝爾樂於和他進行哲學上的探討。他以前是個取得大學學位的會計師,因此可以依仗他來進行這項工作。一零零五特別分隊即將向柏林的中央銀行金庫匯出大量財物,而布洛貝爾的提升檔案中理所應當要把這一筆記上。

搜查工序使整個加工過程拖長了一些,但是沒他原來估計的那麼長。大多數都是窮人,身無長物。問題是,你沒辦法知道到底哪一個身上有東西。上校下達的命令是「全部搜查,小孩也不放過!」把貴重物品藏在小孩身上是猶太人的慣技。

好啦,一項任務完成了!

工作結束了。被搜劫一空的屍體全部堆在鐵路枕木和鋼軌上。當那些猶太人爬上梯子把廢油和汽油傾瀉在焚屍堆上時,布洛貝爾朝他的司機揮了揮手。用於焚屍的汽油越來越成為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對於這一點,德國軍隊越來越苛刻,正象它從不肯派遣足夠的士兵為一個工地布置一條警戒線一樣。沒有汽油就沒有火焰。門火可以燒幾天幾夜屏得不可收拾。但今天汽油很充裕。看起來不消多久,一千多個早已死掉的猶太人可以頃刻化作熊熊烈火。布洛貝爾在灼熱的氣浪衝擊下不得不稍微後退。

他驅車回到他的篷車那裡去。他一邊把一杯一杯的烈酒往下灌,一邊草擬一份送往柏林的關於他的工作方法的報告,把這些事情記錄在案是有好處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搶佔發明鋼架的功勞。他寫了一份關於鋼架的長篇報告,指出屍體的火化,尤其是陳屍的火化,主要問題在於為火焰提供足夠的氧氣。在奧斯威辛的那些露天地坑——唉,他自己也曾用過露天地坑——速度慢;在夜間,老遠就能看到火光,由於氧氣達不到深處的底部,油和汽油的消耗量四倍於鋼架的用量。切爾諾的地坑燃燒時發出鮮紅的火焰,三天不絕,而且屍骨的處理仍然是個大問題。在他看來,地坑的唯一好處是它勝過焚屍爐。

他為反對奧斯威辛的焚屍爐曾費盡口舌,結果還是徒勞。對於這種工作,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但讓它見鬼去吧!毒氣室的想法是無可厚非的,它能進行大批處理,既從容,又穩當。但這套設備的設計者都是愚不可及,它用毒氣殺人的能力為火化能力的四倍。高峰時間內負載過重,必然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好吧,就讓那些在柏林的自作聰明之輩去浪費金錢、消耗珍貴的原料和機器吧。讓他們自己去發現,任何煙囪的襯裡經受不了幾十萬具屍體燃燒時所產生的高溫,晝夜不停地焚燒幾百噸死人向所產生的高溫。那些龐大的、複雜的結構只能帶來麻煩。愚蠢透頂;外行的結構,外行的處理技術!離開現場一千英里之遙的官老爺憑空想象出來的奇特的設備,而他們真正需要的只不過是上帝的新鮮空氣和保羅。布洛貝爾的鋼架。

取決於風力的大小,鋼架上焚屍的時間有時只需兩個小時,有時則長達十個小時。幾個猶太人站在焚屍堆旁以鐵耙照料壀啪作響的火堆,在狹長的地坑下面,傑斯特羅和穆特普爾等其他猶太人把更多的屍體一個一個地傳送上來。天又開始下雪了。在漫天飛雪中,黑色的濃煙和紅色的火舌繚繞上升,煞是好看,如果誰在這兒還有閒情逸緻去欣賞如此美景的話。不過那四十多個持槍圍著工地的黨衛軍卻感到厭煩,凍得發麻,期待著換班。而這伙猶太人——那些神志尚清、還能覺察到周圍事物的猶太人——象牛馬一樣在幹活。

這些猶太人當中許多已變成毫無血性的瘋子了。他們工作,因為不工作就沒得吃,不工作只有餓死和挨揍。他們掘開散發出惡臭的萬人坑,到下面去搬運那些乾枯腐爛的屍體。他們戴上皮手套接觸那些屍體時,有些會瓦解成幾段,吃得胖胖的蛆蟲紛紛落下來。他們日復一日地把慘遭殺害的猶太同胞堆在屍堆上,然後點火焚燒。這種工作使他們難以忍受,心靈無法支撐下去,最後垮了下來,和腐屍一樣分崩離析。對警衛來說,這些馴良的、機器人般的瘋子和家畜一樣不會帶來多大的麻煩。黨衛軍就是這個樣子用叱責和狼狗來對待這小隊人馬的。

但不是所有人的心靈都已泯滅。他們當中不乏意志堅強、決心要活下去的人。他們也聽從黨衛軍的指揮,但心明眼亮,隨時注意保衛自己。對傑斯特羅和穆特普爾來說,在坑底幹活也有好處,只要能夠硬得起心腸整天和那些軟綿綿的、嘴巴張開瘦骨嶙峋的屍骨打交道。黨衛軍准許你用一塊布掩住鼻子和嘴巴,而他們自己反正既不愛看這種景象,也不想嗅到這種氣味,總是站在離開地坑一段距離的地方。這些做苦役的奴隸如果在工作時說話,會被就地格殺勿論;但傑斯特羅和穆特普爾兩人在口罩掩護下經常進行長時間的無拘束的談話。

今天,他們又在爭論一個老問題。班瑞爾。傑斯特羅反對在這裡設法逃亡。的確,他熟悉這一帶的森林,他知道游擊隊出沒的小路和藏身的地方,他甚至記得一些老的口令。這是山米。穆特普爾的論點;這裡是傑斯特羅的土地,在這裡設法逃亡是很理想的。

但班瑞爾想得比較遠。這不僅僅是逃入森林去保全性命的問題。他們的任務是把奧斯威辛的照片和文件送到布拉格。在那裡,抵抗運動能夠把這些材料送到外部世界,尤其是美國人手裡。但一零零五特別分隊一直在移動,而且高布拉格越來越遠。如果在這裡逃亡,他們必須在德軍防線後面穿越森林,穿過整個波蘭。有些波蘭人是不錯的,但森林中的波蘭游擊隊有很多是不友好的,他們甚至會殺害猶太人,而且村子里的波蘭人也靠不住,他們可能告發猶太人。班瑞爾聽到一些黨衛軍軍官在交談時提到一零零五特別分隊即將調到烏克蘭去。烏克蘭離布拉格要近幾百英里。

穆特普爾信不過黨衛軍軍官的無稽之談,調動不一定能成為事實。他要採取行動,在他們蹣跚地走下坑中小道,懷著他們所能具有的敬意抬起每一具長滿蛆蟲的屍體,傳上去交給地面上等在那兒的人時,說話的主要是他。如果屍體開始分解,他們就做個手勢,讓上面遞給他們帆布帶把屍體兜住。

在他們進行這項工作時,班瑞爾。傑斯特羅為死者吟誦讚歌。他背得出禱告文。每一天,他把總計一百五十章的禱告文從頭到尾背誦好幾次。死人並不使班瑞爾害怕。在往日,當他在安葬會任職時,他曾為許多死者洗滌和整飾以便安葬。在這裡,長期埋在泥土裡的屍體發出的惡臭以及使人作嘔的情況無損於他對死者懷有的深切感情。他們如此慘死,他們委實是無可奈何。這些可憐的猶太人。許多屍體上還有從明顯可見的彈孔中流出的一條條黑色血痕。

對班瑞爾。傑斯特羅來說,這些腐爛的屍體具有死者全部可悲的聖潔的溫馨:可憐的冰冷無言的機體,一度是生氣勃勃溫暖幸福的生物,而今失去了上帝賦予的靈性,靜止而無聲息,但有朝一日終將再生於上帝指定的時刻。猶太教就是這樣教誨信徒的。他懷著深情一邊干著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一邊悄沒聲兒地背誦聖詩。他無法用清水為這些死者進行正統的潔身,但火焰也能潔身。聖詩也能使他們的靈魂安息。希伯來詩句在他腦子裡鐫刻得很深,以致他在傾聽穆特普爾講話的時候,或者在停下來爭辯兩句的時候,也不會漏掉聖詩里的片字只語。

穆特普爾開始使他提心弔膽起來。山米是健康的:他本來就很結實,而且一零零五特別分隊讓他的掘墓人吃得不錯,直到(他們全都心中有數)輪到把他們槍決並放上鋼架燒掉的那一天。不久以前,山米看來還是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不過他現在確實有點語無倫次了。今天,穿越森林橫穿波蘭的想法已不能滿足他了。他要把特別分隊里最健壯的猶太人組織起來,集體逃亡;並奪取警衛的一些槍支,在跑進森林之前盡量多殺幾個黨衛軍。

山米越講越激動,透過布口罩的呼氣形成危險的泄露真情的霧氣。目前的情況與奧斯威辛截然不同,他爭辯道。沒有裝上電網的圍牆,黨衛軍是一幫又笨又怕、醉醺醺的漫不經心的傢伙。士兵組成的警戒線離得很遠,而且他們只是提防農民走近墓地。他們在逃跑前可以殺死十幾個德國人——或許二十幾個——如果他們能夠奪取兩三挺機槍的話。

班瑞爾回答說,如果組織一次暴動並殺死十多個德國人會有助於逃亡,那很好,但怎麼辦得到呢?他們每接觸到一個猶太人,都會增加被出賣和抓住的機會。不聲不響地溜走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幹掉一些德國人,必然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並使白俄羅斯的憲兵部隊全部出動追捕逃亡者。如此行動又是為了什麼呢?

這時,山米。穆特普爾正從墓穴里把一個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女孩遞上來。在她臉上可以看到微綠色的皮膚碎片掩蓋著她那顆凝視前方露齒而笑的骷髏。但她的烏黑的拂垂的長發卻富有女性美。「為了她,」他在上面一個猶太人接住這個女孩時說。他瞪了班瑞爾。傑斯特羅一眼,口罩上邊露出的睜得大大的炯炯發光的雙眼比死女孩的臉更可怕。

班瑞爾沒答理。他把屍體一具一具地舉起——這些死了很久的猶太人很輕,只要抓住腰部就能輕鬆地一下子舉起來,讓上面的人接住——同時繼續悄沒聲兒地背誦聖詩。只有這樣,班瑞爾。傑斯特羅才能維持清醒的神志。他在做喪葬承辦人的工作,宗教信仰給予他以力量,使他能夠忍受甚至這樣厲害的恐怖。他也不理解為什麼這樣多的猶太人會如此悲慘地死於非命。在很大程度上,上帝必須對此負責!然而上帝並沒幹這些事情,是德國人乾的。「為何上帝不顯靈以制止德國人的暴行?也許是因為這一代人不值得上帝顯靈吧。於是這樣的事情便暢行無阻,德國人因此得以在整個歐洲恣意肆虐,屠殺猶太人。傑斯特羅讓自己沉迷在這種空想之中,但他的心靈總是不會超出這具狹小的自問自答的松鼠籠,他儘力抑制這種空想。

穆特普爾沉默了很久以後說:「我打算今晚首先跟古德金德和芬克爾施泰因談談。」

這樣看來他是真想幹了!

能夠對他說些什麼呢?穆特普爾和傑斯特羅同樣清楚,在這些排成一長行的活猶太人正在裡面把死猶太人傳到地面上的墓穴周圍,在這火焰逐漸熄滅、即將變成灼熱餘燼的焚屍堆周圍,手持衝鋒槍的一圈黨衛軍站在那兒,隨時準備射擊。如果他們解開系住狗群的皮帶,這些狗會把任何走動的囚犯咬死。這種工作通過不同的途徑改變了人性。一些人瘋了。班瑞爾理解他們。一些人一直在偷竊屍體上的財物,或者——通常就是盜竊財物的那些人——拍黨衛軍的馬尼,告發其他猶太人,或做任何事情來換取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舒適、更多的活命機會。他甚至理解這些人。上帝沒給人以那樣堅強的天性以經受德國人的所作所為。

奧斯威辛中侍勢欺人的猶太頭目,華沙以及其他城市裡有權決定誰該上火車、有權保護自己親友的猶太官員都是德國人獸性暴行的產物。他能夠理解這些人。德國人那種不可思議的瘋狂的兇殘實在難以忍受,它把正常人變成了兇惡的野獸。現在躺在這些墓穴里的幾十萬猶太人在當時都是溫順地列隊走向地坑的,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年邁的雙親等所有的人在一起,站在地坑邊緣上聽候槍決。為什麼?因為德國人已經超出了人性的限度。這種出乎意料的暴行使人神經麻木。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誰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干出這種事來。站在地坑邊緣上,面對德國人或他們的拉脫維亞或烏克蘭劊子手指向他們的槍口,這些身穿衣服或一絲不掛的猶太人大概還以為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誤會、一次戲弄或者是一場惡夢。

現在穆特普爾要進行戰鬥。那好,也許這是個辦法,但要頭腦冷靜,切勿頭腦發熱,輕舉妄動!班瑞爾在游擊隊里的時候,他們殺過一些德國人,但穆特普爾說的卻是一種自殺的衝動;他所做的工作影響了他的精神狀態,他確是想一死了之,不管他自己知道不知道,而這是不對的。他們沒權利從死亡中求得解脫。他們必須到布拉格去。

「那就是他!」穆特普爾懷著深仇大恨用嘶啞的聲音說。「那就是他!」

一個黨衛軍來到地坑邊緣,腋下夾著槍。他朝下面望了一眼,打著呵欠,接著拖出一條灰白色的陰莖,朝屍堆上撒尿。就是這個傢伙每天都這樣干。通常一天幾次,要麼他以為這是一種有趣的舉動,要麼這是他表現對猶太人的輕蔑的一種特殊方式。他是個樣子並不難看的德國青年,狹長的臉,濃密的亞麻色頭髮,還有一雙明亮的藍眼睛。除此以外,他們對他一無所知,他們都管他叫「撒尿」。他行軍到工地或者離開工地的時候,看上去跟其他的黨衛軍一樣暴戾嚴酷,但他不是一個專門尋找借口、要猶太人吃苦頭的虐待狂,他就是喜歡在死人身上撒尿。

穆特普爾說:「我要殺的就是他。」

後來,當他們兩人同在一個處理人骨的小隊從冒煙的灰燼中耙出餘熱尚存的碎骨塊或整塊鎖骨、腿骨和顱骨把它們送進碎骨機的時候,穆特普爾用肘碰了一下傑斯特羅。

「就是他!」

在坑邊,這個黨衛軍又在小便,他選擇的是一個還躺著屍體的地點。

穆特普爾重複了一遍:「我要殺的就是他。」

太陽已經落山。天色昏暗下來,寒氣逼人。這天的鋼架上最後一次火焰快要全部燒完,搖曳的火光照亮了一些猶太人的臉和手臂,他們正忙於在餘燼中把骨塊耙出來。卡車已經開到,這個墓穴離城太遠,不能讓特別分隊來回步行;這並不是為了要照顧猶太人,而是因為時間寶貴。布洛貝爾為此挨過批評,某個愛挑剔的黨衛軍督察員曾說過,布洛貝爾為了接送猶太人而耗用了寶貴的汽油。但他臉皮厚,照樣我行我素。只有他才認識到這項工作真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比派給他這項任務的希姆萊更了解這項工作。因為他是現場指揮官,那些行刑隊留下來的所有地圖和報告都在他手頭。

於是這批猶太人將乘車返回明斯克的一個廢棄的牧場上的牛棚。在俄國佔領區當然不會述有牛馬。德國人早就把它們運走了。布洛貝爾這支遠征的一零零五特別分隊可以很方便地把它的猶太人安頓在這個畜舍或那個牲口棚里,而它的黨衛軍小分隊則只要隨心所欲把俄國居民掃地出門就行。隨軍食堂需要的食物是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因為德國軍隊在這方面是非常吝嗇的,但布洛貝爾屬下的一些軍官已成為徵集食物的老手,他們善於憑其敏銳的嗅覺發現當地居民的食物,並徵用這些食物。即使在蘇聯這一灌木叢生、受到嚴重破壞的地區,食物還是有的。人總歸要吃的。你只要知道如何把他們貯存的食物弄到手就行。

在火焰發出的最後微光里——格賴澤爾中尉親自把從屍體上搜集到的財物鎖在黨衛軍用來運送秘密文件的笨重帆布袋裡。

明天還是這件討厭的工作,明天還得干;畢竟是一個很深的墓穴,還剩下兩層屍體。得花半天工夫出去清屍體,把灰鏟進去,再用泥土把穴口填平,然後撒上青草種籽。到來年春天,要找到這塊地方可就不容易了。兩年之後,灌木叢將會蓋沒這片土地;五年後,樹林里新生的樹木將把一切痕迹消滅乾淨,就是這麼回事。

布洛貝爾上校的汽車開了過來。在暗淡的火光里司機走下汽車舉手敬禮。格賴澤爾中尉必須立即去向上校報告,汽車就是來接他的。格賴澤爾感到意外,也有點擔心。上校看來對他頗為垂青。但上級的召見也有可能不是好事。大概這位上司需要一份有關經濟程序的報告。格賴澤爾把那些帆布袋交給他的軍士長保管,自己帶走了鑰匙。汽車載著他駛向明斯克。

格賴澤爾多麼想在向上級彙報之前先洗一次澡啊!儘管你遠離地坑、屍體和煙霧,也還是沒有用;惡臭滲透了工地周圍的大氣。它纏住你的鼻神經。即使是沿后坐下來試圖享受一頓晚飯的時候,你還是聞得到這種氣味。苦差司啊!

格賴澤爾中尉在向一零零五特別分隊報到的時候帶有上級對他的忠誠和智力所作的高度評價。他的父親是個老國社黨員,郵局的最高級官員。格賴澤爾是在希特勒運動里成長的。在一次秘密的黨衛軍集訓中他初次聽到對猶太人要採取特殊手段時,他覺得這個概念難以接受。不過現在他懂了。可是他在執行一零零五特別分隊的任務時還是弄不明白。為什麼要隱蔽和消滅這些墓穴?相反,一旦新秩序確立之後,這些地方應該樹起紀念碑,表明這兒是人類公敵喪生的地方,他們死在西方文明拯救者德國人手中。有一次他大膽地向上校吐露過這種想法。布洛貝爾解釋道,人類的新時代一旦開始,所有這些壞人以及他們引起的世界大戰就必須忘記得一乾二淨。這樣,天真無邪的兒童才能在一個幸福的、沒有猶太人的世界里成長,他們的腦海里完全沒有關於苦難的過去的任何痕迹。

但格賴澤爾不同意這種看法,世界人民對歐洲一千一百萬猶太人的遭遇將會有怎樣的想法?難道他們就全都化為烏有?布洛貝爾寬容地向他微笑,並勸這個小伙於重讀一遍《我的奮鬥》里有關群眾的愚昧和健忘的章節。

傍晚時分,布洛貝爾上校已喝了不少酒,他趁等候格賴澤爾的當兒專心致志地查閱他的黨衛軍烏克蘭地圖。他覺得這位青年軍官那種天真爛漫的忠心耿耿非常可愛。布洛貝爾不能把一零零五行動的真相告訴格賴澤爾,他自己倒是有所猜測的,只是從來沒對任何人透露過。這個真相就是,海因里希。希姆萊現在認為德國可能要輸掉這場戰爭,他正在採取步驟去維護德國的聲譽。布洛貝爾覺得德國元首非常聰明。人們可以指望,儘管面對如此不利的形勢,儘管受到斯大林格勒的沉重打擊,元首還是能渡過難關的。不過,戰爭可能以失敗告終,現在已到了預作準備的時候了。

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滅絕猶太人將永遠是德國取得的具有歷史意義的成就。兩千年來,歐洲各國力圖改變這些人的信仰,或者把他們隔離開來,或者把他們驅逐出去。然而,在元首上台後,這些猶太人還在那兒。只有一零零五特別分隊的隊長才能充分認識到阿道夫。希特勒的偉大之處。希姆萊說過:「我們永遠不讓世界人民知道這件事。」即使是無言的屍體,也不能讓它們存在下去。否則,那些腐朽的民主國家一旦知道真相,它們對德國採取特殊措施對付猶太人這件事將會裝出一副聖潔的驚駭神態,儘管猶太人對他們自己也沒任何用處。至於布爾什維克,他們當然要利用一切可以使德國信譽掃地的事進行粗俗的歪曲宣傳。

總而言之,一零零五特別分隊成了德國這個重大而神聖的秘密的保護人;事實上,成了德國國家榮譽的保護人。他,保羅。布洛貝爾,在維護德國榮譽這一點上歸根結蒂可以與這場戰爭中最馳名的偉大將領相媲美。但他必須完成的艱巨任務永遠也不會帶來它理應受到的讚揚。他是一個必須默默無聞地工作的德國英雄。不管是醉是醒,他都是這樣想的。在他自己心目中,他不是一個管理集中營的歹徒;完全不是,他是一個有教養的專家,在和平時期是個獨立經營的建築師,一個忠誠的德國人,他懂得德國的世界哲學。他正在全心全意地執行這項要求嚴格的戰鬥任務。執行這個任務確實需要具備鋼鐵的神經。

格賴澤爾到達了上校在明斯克居住的那所房子之後發覺,布洛貝爾無意聽他就經濟程序進行彙報。一件重大的消息等著他。一零零五特別分隊將開赴烏克蘭,上校一個月來一直嘮嘮叨叨地要求柏林下達命令。他此時心情異常愉快,他倒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硬要這位青年軍官喝下去,後者也樂於從命。布洛貝爾告訴他,在烏克蘭那邊,工作將能順利展開,因為那是他自己的地方。他當過作戰小組C的指揮官,從一開始他就堅持必須繪製象樣的地圖和準確的屍體統計報表。因此,在烏克蘭的清除工作可以有系統地進行。現在這種為尋找墓穴而到處摸索的做法把寶貴的時間都浪費了。而且北方的土地還處於冰凍狀態,這樣干笨透了。在他們把烏克蘭打掃乾淨之後,他將選派一名軍官返回柏林,把作戰小組A和B的雜亂無章的記錄、地圖和報告全部進行一次徹底的檢查。然後這名軍官將回來預先把北方的每一個墓地找出來,並做好標誌。

格賴澤爾怦然心動,希望是派他回柏林,但事情不是這樣。布洛貝爾為他安排了另外一個任務。在烏克蘭的都是些巨大的墓穴,比格賴澤爾見到過的大得多。在那裡,一個鋼架完成不了任務,他們需要使用三個鋼架才能取得最理想的效果。格賴澤爾應從這一隊人中抽調一百名猶太人組成一個支隊,配以適當數目的黨衛軍警衛,並帶領他們立即到基輔的德國駐烏克蘭專員辦公室報到。布洛貝爾將授以領用鋼軌及使用一所翻砂廠的必要的絕對優先權。猶太工頭「山米」是個搞結構的專門人才,因此格賴澤爾在一個星期左右的期限內製成這些鋼架是沒有困難的。布洛貝爾要求這些鋼架能在一零零五特別分隊到達基輔前製成,到時可以交付使用。在此期間,這個分隊將出清明斯克以西今天才發現的另一個小型墓地。

格賴澤爾有些膽怯地探詢一下在這個新墓地如何執行經濟程序。沒有什麼可乾的,布洛貝爾答道;那個墓穴里的屍體都是赤身裸體的。

但在明斯克火車站發生了嚴重的事故,布洛貝爾上校把工作隊調往烏克蘭去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受到了耽擱。

早上九時左右,列車已經誤點兩小時,月台上那些身穿條紋囚衣分成兩行從月台一端排列到另一端的猶太人站在那兒打盹兒,一些黨衛軍警衛聚攏在一起閑談以消磨時間。就在這個時刻,從猶太人當中墓地衝出一個彪形大漢,他從一名警衛手中奪取了一把機槍,並開始射擊!沒人知道他搶了哪一個警衛的槍,因為好幾個警衛應聲倒下,他們的槍卡噠卡噠地落在月台上。但其他的猶太人來不及撿起地上的槍來大幹一番。從月台兩側,黨衛軍警衛狂奔過來,不停地把子彈射進山米。穆特普爾的軀體。他倒在血泊中,手中仍舊緊握那挺機槍,鮮血在他的條紋囚衣上不斷流下來。倖免的警衛圍著他,瘋狂掃射,把他的身體打得滿是窟窿。可能有一百顆子彈打進了他的已經沒有生命的身體。他們用皮靴踢他、踏他,在月台上把這具屍體踢來踢去。在一百個嚇得目瞪口呆的猶太人面前,他們一再猛踢他的臉部,直至把他的臉踢成一攤血肉模糊的血漿和碎骨。然而,他們還是不能把這張被摧殘的臉上那副笑嘻嘻的模樣踢掉。

四具黨衛軍的屍體躺在月台上,手足伸開。一個負傷的警衛在爬行,象女人那樣哭哭啼啼,身後拖著一條長長的血跡。他就是那個小便的人。過了片刻,他也一動不動地橫睡在軌道上,和他生前用小便褻讀過的任何一具屍體一樣,從傷口噴出的血液染紅了鋼軌和枕木。

在他的報告里,格賴澤爾把這件意外事件歸咎於負責指揮武裝警衛的那個軍士。這些警衛聚攏在一起,而不是按規定要求那樣沿著這兩行猶太人分散站立,相互保持一定的距離。「山米」這個猶太工頭受到特別優待,他領取一份特殊的口糧配給。這次事件再次表明這些下賤的猶太人完全是不可逆料的。因此,在對待他們時,和對待野獸一樣,採取最嚴厲的、具有最高度警惕性的措施才是唯一可靠的辦法。

分隊扛著屍體從車站步行回來。死掉的黨衛軍警衛被留在明斯克,以便在一個德國軍人公墓里按軍人儀式安葬。穆特普爾那具血淋的彈痕累累的遺骸裝上了卡車和猶太人一起運回墓地,和當天構架上的屍體同時火化。班瑞爾。傑斯特羅看到了屍體,從坑裡的竊竊耳語里也聽到事情的經過,他隨即做了面臨噩耗的禱告《真正的士師有福了》。焚屍堆的火焰逐漸熄滅時,他走到鋼架旁,動手把他認為是穆特普爾的骨骼碎片扒出來。當他把骨骼推進粉碎機的時候,他低聲吟誦那首古老的葬禮待文:「慈悲為懷,居於天國的主啊!祈降福與塞纓爾,內厄姆。門德爾的兒子,他已到了永生世界。讓他的靈魂在聖潔的諸神之間,在主的庇護下得到真正的安息吧……公正地創造你,公正地哺養護持你,公正地讓你死去並在來日公正地使你復活的主有福了……」

猶太教就是這樣教誨信徒的。但什麼樣的復活等待著這些被燒成灰燼的遺體呢?這個,猶太法典回答了被火焚毀的屍體的問題。法典認為,每個猶太人體內都有一小塊任何火焰無法焚毀、任何東西無法粉碎的骨骼;從這小塊不可毀滅的骨骼將會長出再生的軀體。

「安息吧,山米!」班瑞爾臨了說。

現在該由他去布拉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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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回憶(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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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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