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金凱德中將所不知道的,帕格。亨利不大可能想象得到的,乃是當時薩馬島以外激戰的情形。如果將來要為十月二十五日的三場戰役寫一部洋洋巨著,歷史學家最愛落筆的就是以上這場戰鬥,因為即便是在寶劍早已變得跟犁頭一樣無用的今天,那故事的主題仍將是激動人心的:那是全憑勇武精神、以寡敵眾的一次戰鬥。

斯普拉格的小隊由六艘小型航空母艦組成,它的短波無線電叫號是「塔菲三號」。淬然與敵艦遭遇的時候,「塔菲三號」離萊特灣的入口以北八十海里,正在從事兩棲作戰的艱苦工作;包括小規模空襲敵軍陣地,在灘頭堡上空進行戰鬥空中巡邏,從事反潛艇搜索,轟炸卡車運輸隊,向陸軍部隊空投補給等。

這些大量生產出來的矮小航空母艦,並不是為了投入戰鬥而製造的。作為屏護的三艘驅逐艦和四艘更小的護航驅逐艦,也只是用來反潛艇,並沒指望它們去作戰。「塔菲三號」上的官兵,多數都是服預備役的。其中也有不少是剛應徵入伍的。海爾賽率領著向北去的精銳,包括那些艦隊航空母艦和快速戰列艦,都配備有職業海軍官兵,可是「塔菲三號」就不同了。然而,當栗田向萊特灣進逼的時候,跟他遭遇的並不是海爾賽,而是「塔菲三號」,於是「塔菲三號」就只好跟他拚一場了。

另兩個小型航空母艦小隊。「塔菲二號」和「塔菲一號」,當時正在南面更遠的海面上巡邏。各小隊之間相距三十海里至五十海里。這對栗田來說,可是一個克敵制勝的好機會!只要繼續向南掃蕩,他就可以把這些緩慢的薄甲板艦艇和它們那些小屏護艇多數都給瞄準擊沉了。那些航空母艦都逃不了他的攻擊,因為他的強大炮艦要比它們快得多,射程可達十五海里,或者更遠一些;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天賜的機會,他可以在完成殲滅入侵之敵這一主要任務的途中,全部擊沉這一隊航空母艦。

然而栗田並沒預先計劃好給這幾隊塔菲來一個措手不及。跟他們一樣,他對這一次遭遇也是出乎意外。發現海峽沒有防衛,這樣的好運道使他感到痛快,然而二十三日的那一次泅水逃命,二十四日的多次空襲,再加上損失了那艘強大的「武藏號」,接連三夜沒睡覺,最後穿過布雷區那一夜緊張到了極點:經歷了這一切,栗田就再不能興緻勃勃地去追擊那些航空母艦了。他第一眼看見出現在晨光中地平線上的那些低矮平塌的東西,就楞住了。它們是什麼艦隊?它們是打哪兒來的?難道海爾賽不是等在海峽口外,而是埋伏在這兒嗎?難道,主力艦隊要倒運,又要碰上一次沒法招架的空襲了嗎?

栗田發現這鬼影的時候很不湊巧。他的艦艇正橫七豎八,在他四周亂糟糟地圍了一圈,因為他曾經命令它們白晝航行時列成防空隊形。如果要讓他的艦隊重新改列為戰鬥隊形,那可需要一些時間。然而,一經布成了防空的「圓陣」,就不便於追擊敵艦。栗田正凝視著南方那些小灰色影子,考慮怎麼辦才好的時候,從「太和號」以及其他軍艦上紛紛發來了緊急報告:「前方出現艦隊航空母艦!巡洋艦!戰列艦!小型航空母艦!油船!驅逐艦!」——激動的呼聲亂成了一片。栗田急於要獲得情報,就從「大和號」上派出兩架偵察飛機。飛機一去之後,就再沒飛回來報告。他必須在尚未確知敵艦的來歷之前作出決定,他必須作最壞的猜測:來的是海爾賽。

再說,斯普拉格完全明白他所遇到的是什麼敵艦。這一大群突然在地平線上出現的是日本中央艦隊。可以清楚地收聽到外國人在艦間通話機里嘰哩咕嚕的說話聲。跟其他人一樣,斯普拉格也以為海爾賽的戰列艦隊是在保衛著海峽,中央艦隊的事可以不用他去操心。可是現在可得由他來對付啦。他的飛機多數已經出動,有的在灘頭堡上空從事民航巡邏,有的在搜索潛艇,有的在自己艦隊上空盤旋飛行。當時他那幾艘力量薄弱的艦艇上的水兵甚至沒有集合,他們立刻丟下了自己的早餐,各就戰鬥崗位,然而這樣並沒增強戰艦的防衛力量。每條船上有一門五英寸口徑的炮——就只有那麼一門炮。

栗田最後命令「全面進攻」。一聲令下,中央艦隊所有的艦艇就一擁向前,分頭去瞄射追擊自己的目標。它們紛亂地追逐,任意地射擊,艦艇有的形成縱隊,有的單獨作戰,都以全速逼近美國艦隊。

斯普拉格應戰的時候,好象一個軍事學院的學生在解答一道作戰的難題。他以全速逆風前進,放煙幕掩蔽他的航空母艦。他下令那些護航艦艇都施放煙幕。他讓他艦上的飛機全部起飛。他將自己的危急情況通知了金凱德,請派戰列艦前來支援。他向所有飛行航程以內的飛機發出緊急戰鬥呼號。等到把這一切都辦完以後,他就讓艦隊頂著風向一片暴雨傾注的海面疾駛,列成隊形的艦艇在發現日本艦隊一刻鐘后逐漸隱沒在雨幕中。它們被幾乎命中的炮彈震撼著,但是沒受到損傷。大炮在他四周海面上到處掀起紅色、紫色、綠色、黃色的水柱,看來他的艦隊隨時都會遭到覆滅:如果是在軍事學院內這樣解答作戰難題,他會獲得很高的分數。

當然,在暴雨中也決不是安全的。斯普拉格象一個逃犯,為了要躲避警察,就藏在一輛開動著的警備車後面。暴雨不會永遠降落。他也沒法一直支持下去。敵艦繼續向他的艦隊逼近,已經可以用雷達顯示出它的位置。它穿過了密密匝匝的雨幕,順著風朝南前進,以便保持可以實施機動的寬闊海面,同時希望駛近其他會趕來救援的艦艇。斯普拉格的戰術是爭取時間,使他的航空母艦保持完整,免被擊沉,最後從以下的某一方面獲得救援:海爾賽、金凱德、其他的塔菲、陸軍航空隊,或者一位慈悲的上帝。

透過了隨風飄蕩的雨幕和煙霧,他可以看見那些戰列艦在他船後面顯得越來越大,那些巡洋艦逐漸駛近他的船尾。他命令他的三艘驅逐艦向強大的敵艦發射魚雷。這是他狠下了心不顧死活作出拖延時間的行動。三條狹小的灰色船從暴雨傾注下駛出,穿過大炮火網,筆直衝向那些戰列艦和巡洋艦。雙方迎頭對駛,主力艦隊和這三艘小軍艦很快地接近。炮彈一發又一發地擊中了驅逐艦,但是它們發射了魚雷,然後在炮火轟擊下搖搖閃閃地駛開了。兩艘驅逐艦終於沉沒。它們只有一枚魚雷擊中一艘巡洋艦。

儘管如此,但是,為了避開魚雷,尾隨的軍艦不得不暫停追擊,而這就給了斯普拉格一個迅速逃走的機會。對栗田來說,此後的情形是很糟的。他剛才已經命令重型「大和號」轉向北方暫避,可是這時候戰鬥卻向南方轉移。這艘超級戰列艦向北航行了七海里,然後才又掉轉方向,因為那些驅逐艦不是同時開始進攻,有的仍在繼續發射魚雷。栗田已經和這場戰鬥失去了聯繫。此後他的艦艇就變得群龍無首,只是在零星散亂地執行作戰計劃。

就在這個時候,飛機到了:斯普拉格的飛機,來自萊特島的飛機,從「塔菲一號」和「塔菲二號」上起飛的飛機。但是進行追擊的日艦奮力應戰,擊落了一百多架飛機,同時連續兩小時發炮追擊,逐漸趕上了斯普拉格的艦隊。斯普拉格沒有別的辦法了,就命令他那四艘雖然配備有魚雷但是對發射缺乏訓練的四艘護航驅逐艦再進行一次拖延時間的攻擊。於是這些小軍艦也向猛烈的炮火沖了過去。它們還沒能擊中敵艦,自己已受到重創,一艘沉沒了。這樣它們又為斯普拉格贏得了一點時間。

但是,兩小時以後,斯普拉格所有的花招差不多要使完了。幾艘重巡洋艦分別向他的艦空母艦橫面左右舷逼近,將炮彈射落在它上面。兩艘戰列艦正在快速從艦尾後面趕了上來。他無計可施,只好在炮彈掀起的美麗動人、但驚心動魄的浪濤中急疾地曲折躲閃。美國飛機在大海上到處冒煙著火。他的幾艘航空母艦都受了傷,其中有一艘正在下沉。它們微弱無力地發射著自己唯一的五英寸口徑的炮。

這時刻,栗田在距離很遠的「大和號」上下令,吩咐他所有的艦艇部停止炮擊,重新和他集結在一起。

炮聲靜寂。日艦離開了他們喘息未定的獵捕對象,徑自向北駛去。「塔菲三號」向南逃走,艦上的官兵上自司令官下至年輕的水兵,對這次神奇的脫險都簡直無法置信,薩馬島之戰結束了。那時候大約是九點一刻。

接著,在空襲不時騷擾之下,栗田武夫集合了他的艦隊,準備突入萊特灣。他在海灣口外緩緩地環航了一周,將分散開的艦艇重新聚齊。這工作一共花了三個小時。現在,萊特灣已經敞開在他前面了。「塔菲三號」已經逃得很遠,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礙它前進了。這次迎戰一支佔有絕對優勢的敵艦,雖然也曾犯了錯誤,碰上壞運,估計不足,通訊失靈,受到了可怕的打擊,但是現在「一號」作戰計劃終於成功了!這會兒金凱德的陳舊戰列艦在去蘇里高海峽追擊的途中試圖趕快折回來,但是離開很遠,又缺少彈藥。麥克阿瑟的進攻部隊,不論是軍隊還是運輸船隻,都只好聽憑主力艦隊去消滅他們了。

十二時三十分,栗田將軍一經重新編列好他的艦隊,就自作主張,決定不再進入萊特灣。他不去請示東京,也不通知任何人,徑自向北轉航,穿過聖貝納迪諾海峽,駛回本國去了。

大約十一時一刻,「新澤西號」的桅杆上升起了掉轉航向的信號旗。

一百八十度轉向看帕格的海圖,那些已經失去戰鬥力的航空母艦隻離開四十五海里,正在飛機的攻擊下四面躲閃,起火燃燒。而萊特灣則遠在三百海里以外的南面。這會兒他已經向北追趕了一夜又半天,準備予以殲滅的那些敵艦離開他還不到一小時的航程,可是海爾賽卻要掉轉航向回去了。

「衣阿華號」艦長闖進了旗艦作戰控制室。司令官能不能告訴他發生了什麼情況。這會兒剛要一路向前,窮追猛打。為什麼掉轉方向走了?

「看來,後面萊特灣那兒正在醞釀著一場更激烈的戰鬥吧,艦長。」

「咱們要明兒拂曉才能夠到達那兒,將軍。最快也得那個時候。」

「我知道,」帕格冷漠的口氣打斷了談話,於是艦長走了。

帕格唯恐自己會在艦長面前失言。他心情激動得象一個要違抗命令的少尉一樣。難道海爾賽真的會在一場歷史上的重大戰役中貽誤戎機,讓美國海軍蒙受一次恥辱,給萊特島登陸部隊造成危害。愚蠢地失去了可以贏得的勝利嗎?也許,這是由於他自己曾經失去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機會,沒能參加一場戰列艦隊的海戰,所以現在情緒過分激動,思想變得不清楚了?

然而,他又不能不去思索。即便是在這一次掉轉航向的問題上。他也認為海爾賽是犯了嚴重的錯誤。他為什麼要帶走六艘戰列艦呢?盡可以留下兩艘戰列艦繼續窮追北方艦隊;應當用水面炮火去擊沉那些已經失去戰鬥力的艦艇。再說,他為什麼要調走大隊的驅逐艦呢?這些驅逐艦都需要先加添燃料。

帕格想起,丘吉爾那次乘了「威爾士親王號」去阿金夏會見羅斯福的時候,戰列艦曾經在暴風中疾駛,拋下了那些無法趕上它的驅逐艦屏護。那真是一位偉大人物啊!再說,現在是將功贖罪的時候了,是趕回去擊沉中央艦隊的最後機會了。但海爾賽並不是一聽到金凱德的呼援就趕了回去,他已經延誤了六個小時。因此現在只有採取冒險的辦法了。這時候中央艦隊肯定疲乏不堪,也許魚雷管都已經是空的,燃料已經不足,甚至彈藥都可能缺乏。現在肯定是一個大好機會,可以一舉將其全部殲滅;可以不用驅逐艦掩護,不必發射驅逐艦上的魚雷,就單讓大炮到那兒去怒吼吧。

然而他並不利用這個機會。在熱氣熏蒸的下午,「兼程赴援」竟然變成了每小時十海里悠閑得令人惱怒的泛舟漫遊。那些驅逐艦,一艘又一艘,一小時又一小時,都橫著靠近了戰列艦去加油。航空母艦則朝另一方向進發,以全速去追擊北方艦隊。這情景叫人看了很痛心;痛心的是加入了這支強大的戰列艦隊,在大規模戰鬥進行的時候,竟然會這樣安靜,它到現在還沒發射過一炮呢。

更痛心的是聞到了那股石油的臭氣。帕格在司令艦橋上看著那些艦艇加油。這是一種很熟練的工作:每一條小船駛過去,橫靠著巨大的「衣阿華號」,年輕的船長在帕格下邊很低的艦橋上調節速度,直間彼此不分快慢了,這時候油管就在兩條船之間騰起的藍色波浪上擺動著,一面快速地輸油,兩條船並排航行,等到油已加足,添油的小船才駛離開。帕格已經看慣了這個情景,但是有時仍舊喜歡去看,就象愛看航空母艦上的飛機起飛一樣。

可是今人。他心情過分緊張,黑色石油的氣味就使他回憶起「諾思安普敦號」那天夜裡沉沒的情景。一想到這裡,他就因為現在自己無能為力而感到心如刀絞。他身為兩艘戰列艦分艦隊司令,竟由於比爾。海爾賽暴躁犯了錯誤,以致自己沒有機會去為「諾思安普敦號」上死難的官兵報仇雪恨。

在沉悶難過的這幾個小時里,帕格。亨利眼前映出了一幅令人沮喪的幻景。他突然想到:整個這場戰爭,就是因為這種該死的粘膩的黑色流質而引起的。希特勒的坦克和飛機,日本人偷襲珍珠港用的航空母艦,所有在世界各地橫行無忌的戰爭機器,都是用這種臭油開動的。日本人發動戰爭,也是為了要攫取石油供應。自從開發了第一片得克薩斯油田以來,至今還不到五十年,可是這東西已經把這個世界鬧得烏煙瘴氣。在橡樹嶺,人們正在提煉一種比汽油更強有力的物質,他們正在爭分奪秒,要將它分離出來,用來進行屠殺。

十月二十五日這一天,艦艇邊加油邊以每小時十海里的爬行速度駛向萊特灣,在這時間漫長得使你神經緊張的航程中,帕格感覺到,自己是屬於一種倒運的人。上帝已經把現代人跟煤、石油和鈾三種地下寶藏一起放在天秤里去稱,他發現人的份量太輕了。煤在世界大戰中給日德蘭和德國火車提供了燃料,汽油發動了空戰和坦克戰,而橡樹嶺的工作人員也許會結束整個這樁可怕的事情。上帝曾經許諾,將不再降下一次洪水;至於禁止人類點火燃燒他們的星球和他們自己,那上帝可沒提到。

帕格已經愁悶到了極點,這時候布雷德福上校跑到了外面飛橋上。「海盜旗」叫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聽艦間通話。

「不是通信員打來的,將軍,」布雷德福有點兒激動地說,「是海爾賽打來的。」

帕格對世界末日的幻景消失了。他急忙進了司令作戰控制室,抓起了艦間通話機聽筒。

「海盜旗,我是橡樹七號,報文完,請回復。」

「喂,帕格,」傳來了海爾賽的親切聲音,那種只有高級將領可以用的不拘禮節的口吻,聽來爽朗而輕鬆,「我們這兒的加油工作快完了,它很費時間。咱們的分艦隊可以連續用全速作一次長程航行了。咱們一直朝南向那兒開,務必要逮住那些猴子,怎麼樣?其他的船都跟著去。博根指揮他那幾艘航空母艦支持咱們。」

帕格一聽到這個主意,大吃一驚。按照那個速度,「新澤西號」和「衣阿華號」可以在夜間一點鐘左右抵達聖貝納迪諾海峽,三、四點鐘抵達萊特灣。要是他們真的碰上了敵艦,那就要打一場夜戰。日本人是此道的老手,但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對夜戰毫無經驗。兩艘戰列艦至少要去跟四艘戰列艦交鋒,這四艘當中的一艘還擁有十八英寸口徑的大炮。

然而,天哪,好不容易總算巴望到了,這就是戰列艦列陣應戰;儘管估計錯誤,指揮輕率,行動遲緩,但這一步做得好!海爾賽走這一步是對的。對這個瘋狂好戰的老傢伙,帕格聲音中不禁流露出了尊敬的口氣。

「我贊成這個辦法。」

「我知道你贊成。編成第34.5特混艦隊。帕格。派出『比洛克西號』、『文森斯號』、『邁阿密號』,再調八艘驅逐艦組成警戒網。你擔任戰術指揮。咱們這就火速趕往萊特灣。」

「是,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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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回憶(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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