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第7節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充滿了幸福的癲狂,在飄飄然的美妙感覺中,弗蘭克粗心大意地忘了自己在裡面沉迷了多久。至少過了一兩個星期或者更久以後,他的生活才逐漸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他開始注意時間的流逝,並焦躁地發現有必要好好地度量和分配它們。從那個時候回頭看,他完全記不起那段輕飄飄的時光持續了多久。在他的記憶中只有一個日子依然清晰,那就是他生日之後的那一天。

他果然在火車上睡著了,頭部倚靠在骯髒的絨毛座位上,《紐約時報》從大腿上滑落了下來。他在中央車站那個會發出回聲的土黃色地窖里停留了很久,悠閑地喝了好幾杯咖啡,完全不管會不會遲到。他發現經過的那些男人多麼渺小,多麼整齊劃一,而且嚴肅得多麼可笑。他們都留著夾雜著灰發的小平頭,身上穿著拌扣領,腳步匆忙。他們源源不絕地湧現在車站裡,在大街上,直到一小時后他們才會停下來。到時,等候著他們的辦公大樓會把他們一個個吞噬進去,包裹起來。如果站在其中一幢大樓,隔著城市縱橫的峽谷看向另一幢大樓,就會感覺像是在觀察一個巨大無聲的昆蟲飼養所,那裡面有成百上千的穿著白色襯衫的小人,要麼在翻弄著文件,要麼皺著眉頭拿著電話聽筒,在春天千年如一日地流動著的白雲底下,上演著一場場愚蠢至極的演出。

與其同時,弗蘭克手裡的咖啡非常香甜,他的紙巾也潔白無瑕,就連為他遞送咖啡的年老女服務員也那麼禮貌熱情,她顯然非常享受自己的工作節奏("好的,先生;謝謝您,先生;就要這些嗎,先生?"),以至弗蘭克很想靠上去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親一口。抵達公司時,他已經進入一種半清醒的疲憊狀態所帶來的愉悅感。所有的聲音和視覺形象都變得含糊不清,同時每一件工作都變得容易了。

他還記得自己做事的原則:重要的事情放到前面處理。那麼當電梯門在十五層打開,他最重要的事就是走到前台,用一個男人該有的態度去面對莫莉·格魯布。她一個人坐在接待桌前,身上穿著的那套暗色套裝可能是她衣櫃里最莊重、最不花枝招展的一套。她看到他走過來的時候顯得很慌亂。不過弗蘭克給了她一個職業的微笑,既不鬼祟,也不自負——那種開朗友好的微笑。弗蘭克還沒走到桌前,就發現他的笑容已經平復了莫莉的情緒。她曾經害怕,他會不會把她想成一個蕩婦呢?他會不會到處宣揚他們的事情,把她當成一個笑話?現在弗蘭克的笑容告訴她,她可以放心。她也曾經害怕,他會不會想把這段關係發展成一段浪漫戀情?他會不會為她搞得焦頭爛額,還把她拉到角落裡說一定要跟她在一起?現在他的笑容告訴她,這也不需要擔心。就目前為止,只有這兩種可能的結果困擾著她。

"你好,"他的態度相當友善,"昨天的事沒給你帶來什麼麻煩吧?我是說在跟約根森夫人說明情況的時候。"

"沒有,她什麼都沒問。"直視著他的眼睛讓她感到不自在,於是她只好一直盯著他的領結。弗蘭克從容自若地微笑著,俯看著她,儘管周圍人來人往,紛亂而匆忙的喧囂聲就在耳際響起,但其他人肯定以為他只是湊巧過來說兩句話,要麼是想打發時間,要麼就是問她列印文件的事情。他們的表情和姿勢絕不會引發這些人的好奇心。而當兩人相對時,弗蘭克又很自信他看上去既誠懇又親密。

"莫莉,"他說,"如果我們之間有什麼需要說清楚的話,那麼我建議今天下午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談。如果你想要問我或者告訴我點什麼。你看呢?"

"沒有什麼,除了我——嗯,算了,沒有。沒什麼要說的。"

"我不希望你覺得我——算了,不說這個。不過聽我說,最重要的是不要覺得後悔,我沒有,我希望你也沒有。不過如果你有這種感覺的話,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沒有,"她回答,"我沒有後悔。"

"那樣的話我很高興。聽著,你很棒,莫莉。如果有什麼事情我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如果我可以為你做點什麼,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我知道這話聽上去不太好,我想說的是,我希望我們可以是朋友。"

"嗯,我明白,"她說,"我也希望如此。"

弗蘭克轉身離開,緩慢、自信地走向他的工作隔間。如果他以前走路的姿勢真的像愛波說的那麼性感,那麼他現在的步態就是那個走路方式更成熟的升級版本。一切竟然會如此輕而易舉。就算他花了許多天去策劃、排演,寫了一張又一張的草稿,台詞改了又改,也不會編造出比剛才更有尊嚴更讓人滿足的演講了。他即興演說的一番話就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這世界還有什麼他做不到的事情?

"早上好啊,老爸。"他跟奧德威打招呼。

"弗蘭克林,我的兒子。看到你朝氣勃勃的臉孔真高興啊。"

重要的事情放在前面處理;那麼接下來的重要事情就是對付他那個"進入"文件籃了。不對,應該是昨天中午他扔在自己桌上的那一大疊文件,也就是莫莉從存檔中心翻出來的那些東西。他要解決的是托萊多分公司提出的那些問題,還有那個亂七八糟的生產控制宣傳冊。他能讓這些事情難住嗎?當然不會。

他對著口授留言機的麥克風開始說話:"發給托萊多分公司的內部信件。"他一邊說話,一邊仰靠在自己的轉椅上,同時習慣性地把一隻腳踩在右下角的抽屜上。"致分公司經理B.F.查爾莫斯,題目:全國生產主管協會年度大會。另起一段。鑒於最近您寄送過來的兩封信函和提出的問題,我們要通知您總部已經著手處理。句號。另起一段。"

他這麼回復的時候,其實自己都不知道總部會怎樣"著手處理",甚至不知道會不會處理。不過就在他擺弄留言機時,靈感就出現了,接著他非常流暢地把一個個句子組織起來,只有當他自得地微笑時才停頓一下。托萊多分公司經理就像莫莉·格魯布那麼容易對付。

F.H.惠勒,或者"我們",完全同意這份宣傳冊確實不太合適。幸運的是,這個問題現在已經得到了解決,"我們"很有信心這個解決方式可以得到分公司經理的認可。正如分公司經理所知道的,這次年度大會的公司代表肯定會拿到數十份同質的宣傳手冊,其中大部分會被拋棄在會議廳的廢紙簍里。所以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應該為諾克斯設計一個全新的東西,一本會吸引與會代表的眼球,並把它放進口袋帶回酒店房間的新宣傳手冊。這就是我們正在為這次會議量身定做的東西:語言簡潔,直接,題目是"話說生產控制"。到時候分公司經理將會看到,這份宣傳冊依靠的不是花哨的形式,沒有好看的藝術裝飾,也不用廣告詞語來表現內容。它是乾脆明朗的大頁紙張,黑白色調,文字淺白易讀。它將給年度大會與會代表真正需要的東西:實用的資料和論據。

接下來,弗蘭克對著留言機開始了第二段口授:"標題:話說生產控制。省略號。分段。說得直白一些,逗號,生產控制其實就是根據不斷變化的時間表,逗號,在正確的時間把正確的材料投入到正確的地點進行生產活動。句號。另起一段。這其實是非常簡單的算術問題。句號。在所有應該考慮的因素都顧及到的情況下,逗號,任何人都可以用一張紙和一支鉛筆來完成運算。句號。但如果交由諾克斯500電子計算機去做,它可以比人快上幾千倍。句號。這就是為什麼——"

"下去喝點咖啡嗎,弗蘭克?"

"我想還是算了吧。我得先把手裡這東西做完。"

他真的按自己的設想把東西做完了,雖然花了整整一個上午。翻查著從檔案中心搬出來的文件,從這裡抽取一個句子,那裡抄寫一段文字,他對著留言機拼湊出一整篇電子計算機怎樣應用在工業生產上的文章。他給自己重放了一遍,聽起來文章非常權威。"一旦生產原材料的成本爆炸性增長,"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電子計算機的下一步將會檢索更新后的零件存貨目錄——"沒有人會發現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等到錄音被打成了文字,他還要拿回來潤潤色,為了安全起見,或許他還可以找技術部門的人核對一遍,然後印出足夠的數量送去托萊多。出於自我保護,他還打算給班迪送上一份,上面附上一張便箋寫著:"托萊多要在生產商年度大會分派簡單明了的宣傳冊。"運氣好的話,他就脫身了。他可以把煩人的托萊多信函和宣傳冊從一大堆棘手得他不願去面對的文件中,抽取出來,放到"送出"文件藍里並標上"存檔"。

完成以後,他發現桌面上堆積的東西一下子少了很多。他大受鼓舞,於是午飯後他繼續從那些不願去面對的文件中找了兩三個出來解決掉。其中一份信函質問為什麼"我們"把一台已經報廢了的加法機樣品發送到芝加哥商業展,對此他找了一個無懈可擊的借口跟對方搪塞了一番;他處理掉的第二個麻煩是一疊厚厚的信件,他已經擱置一旁好幾周了,原以為很棘手的問題原來只需要他做一個簡單的決定:對方詢問的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和聖保羅兩地的銷售人員之間進行的一場銷售額比賽當中,獎品到底應該是14.49美元的合金領夾還是8.98美元的合金徽章。當然是領夾!於是這兩份文件也放進了"送出"文件籃。

弗蘭克成了一個充滿能量的魔鬼。直到差不多快四點的時候,他迷糊地走向飲水機,才猛然省悟,這是因為昨天晚上愛波說他"年復一年像狗似的工作"引起了他的負罪感。他想告訴她,他在這裡年復一年地做著的事情,絕對算不上"像狗似的工作"。但她沒有給他機會。他努力去清除桌面上堆積如山的文件,是為了補償對她的誤導。但是,這不都是廢話嗎?他這些年來一直在幹什麼有什麼要緊?她怎樣去想象他這些年來的工作,或者他怎麼去想象她想象他這些年來的工作,又有什麼要緊?這些根本就無所謂了。當他從飲水機走回來,當他用溫熱的手去擦拭冰涼的嘴,他突然第一次意識到,不出幾個月他就要永遠離開這家公司。這裡所有的一切,包括讓人暈眩的燈光,玻璃隔板,噼噼啪啪作響的打字機,這些緩慢的、乾燥的折磨將會永遠從他生命中切除掉,就像腦子裡的惡性腫瘤。

這一天他在辦公室里做的最後一件事情,跟公事無關,而且也沒有耗費多少能量,只是需要那麼一點點勇氣。他打開辦公桌最下層的抽屜,把裡面所有的"好東西"都翻了出來——那一大疊東西有幾本電話號碼簿那樣重——然後全部扔進了廢紙簍。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他不確定有多久,整個辦公室就在他意識里消失了。他跟以前一樣,看文件,跟班迪進行溝通彙報,和奧德威那幾個人吃午飯,遇見莫莉·格魯布時會很有尊嚴地微笑,甚至停下來聊上兩句,表明他們確實是朋友。但事實是,白天對他來說只是夜晚和夜晚之間的休息和鋪墊,再也沒別的意義了。

直到日落時分從火車上下來然後鑽進自己的汽車裡去,弗蘭克才真正清醒過來。然後他會跟愛波喝幾杯振作精神,孩子們則安靜地坐在一旁看電視。接下來他會愉快地享受晚餐,兩人熱切地交談就像結婚前一樣。但這一天還沒真正開始呢——孩子們都上床睡覺房門也關上之後,最好的時段才來臨。這時他們會回到客廳,愛波會迷人地蜷曲在沙發上面,弗蘭克則背靠著書櫃,他們喝著義大利黑咖啡,抽著香煙,然後開展他們新的愛情關係。

弗蘭克會在房間里慢慢踱步,愛波的目光會緊緊地尾隨著他,甚至頭和肩膀都跟著轉過來轉過去。每當他覺得自己說出了一個很有見解的觀點時,他就會停下來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了勝利者的得意。然後輪到她說話,他就會一邊踱步一邊點頭,等到她把話說完的時候,兩個人就會興奮地看著對方的眼睛。這些眼神交接有時會閃過一絲幽默:我的滔滔不絕其實是在炫耀,其實你也是如此,這都沒有什麼,總之我愛你。

反正不管他們說的是什麼,用什麼方法在說,那些內容和語調都在表達同一個意思,那就是他們重獲新生,從此成為更好的人。愛波躺靠在沙發上,裙子從腰到腳踝優雅地鋪展開,在柔和的燈光下,她修長的頸部潔白無瑕,臉孔也顯得沉靜自若,跟那個謝幕時獃滯難堪的女演員,那個汗流浹背地拖動著割草機的憤怒妻子,那個忍受著坎貝爾夫婦虛假友誼的麻木主婦,那個在他三十歲生日時感到羞愧並表現出令人羞愧的熱情的女人,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了。現在她的聲音溫和沉穩,就像當時出演《化石森林》第一幕時一樣。每次她仰頭大笑,或者靠前去撣掉煙灰的時候,她表現出一種風情款款的古典美。誰都能把這幅畫面想象成:她正在征服歐洲。

弗蘭克逐漸意識到,同樣的變化也在他身上發生了。他發覺自己開始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說話,更慢更深思熟慮,語調低沉了下來,但是整體變得更加流暢。他幾乎不用結結巴巴地插入那些用來連接句子的口頭語,比如"哦不對,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的",也不再像以前一樣不時低頭或別過臉去,因為無法清晰地表達自己而緊張。從落地窗的映像中,他必須承認自己在外觀上沒有愛波蛻變得那麼完滿:他的臉有些臃腫,嘴顯得太沒有活力,身上的長褲熨帖得太好,襯衣也太過正經帶著濃重的麥迪遜大道氣息;不過在一些深夜,當他因為說得太多而喉嚨發乾,眼睛灼熱的時候,當他弓著肩膀解開領帶,讓它像繩子一樣懸挂在脖子上時,他從鏡子里看見一個人物破繭而出,正勇敢地面對他的新生。

對於孩子來說,這段時期也很奇妙。秋天移居法國到底意味著什麼?為什麼他們的母親不斷強調這會很好玩,就像生怕他們會懷疑一樣?而且為什麼她會覺得樣樣事情都很有趣呢?每天下午她都會抱抱他們,然後又興奮又匆忙地問他們一些關於平安夜的問題,等他們回答的時候,她又會變得眼神迷離,過了一會兒她會說:"好吧親愛的,不過不要說那麼多話了,行嗎?你們得讓媽媽歇一會兒。"

就連父親回來也不能解除他們的疑惑。他還像從前一樣把他們拋在空中,讓他們騎在肩膀上"坐飛機"滿屋子跑,直到他們頭暈眼花為止,但這通常要等到父親在廚房裡跟母親打過招呼之後。孩子們奇怪的是,為什麼爸爸跟媽媽打個招呼會需要這麼長時間,而且在這段時間當中他完全意識不到他們的存在。然後在吃晚餐的時候,他們總是連插一句話的機會都找不到。邁克爾發現,他在座位上左搖右擺,說著那些孩子氣的傻話,或者張開大嘴塞進一大勺土豆泥,父母也不管了。詹妮弗則會坐得筆直,對弟弟的幼稚行為根本視而不見,反而對父母的交談表現出強烈的興趣,雖然到晚一點的時候,撐不到睡覺的時間,詹妮弗就會一邊吮著拇指一邊在父母的談話聲中悄悄睡去。

其中只有一樣東西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安慰。現在他們可以安心入睡,不用擔心一個小時之後會被突然爆發的撞擊聲、粗聲粗氣的喘息、用力摔門的聲音,或者是劇烈的爭吵驚醒。這些東西看來已經成為過去。他們現在可以跟父母一起待在客廳里,聽著父母溫和輕柔的交談,起起伏伏的語調會漸漸融進他們的睡夢中。如果他們過後醒來,翻一個身,並用腳趾挪動被子以便把涼的一塊蓋在自己身上,他們知道那些聲音還在那裡。其中一個聲音非常低沉,另外一個則溫和悅耳。兩個聲音此起彼伏,像遙望遠處山脈般給人安穩貼心的慰藉。

"這整個國家已經被虛假的浪漫情懷所腐蝕,"弗蘭克一邊說,一邊從窗前轉過身來,"這種情懷已經像疾病一樣蔓延了很多年,在好幾代人中間擴散,以至於今天你觸碰的每一樣東西都沾染了這種病菌。"

"說得太對了。"她激賞地說。

"說穿了,這不正是問題的癥結嗎?我是說它的危害已經超過了其他東西,包括唯利是圖,精神價值的失落,對炸彈和戰爭的恐懼,還有其他所有的一切。當然也許這種情緒正是這些危機帶來的結果。也許正因為這些危機一起爆發出來的時候,我們沒有一種文化傳統可以去容納和轉化,而必然會推動這樣的情緒。不過不管它到底是什麼造成的,它正在摧毀美國。難道不是這樣嗎?現在所有思想和感情都降格為容易消化的嬰兒食品。盲目樂觀、用微笑去面對一切、總有一條簡單出路的浪漫情懷已經根植到每個人的生活觀里。"

"沒錯,"她說,"說得一點不錯。"

"有人發現了嗎,所有男人都失去了男子氣概。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那些所謂"調和"、"安全感"、還有"團結"和"歸屬感"這些嘮嘮叨叨的口號就反映了這個現實。天啊,你簡直無處可逃。打開電視,那些虛假的情節蹩腳的笑料都建立在,爸爸是個大傻瓜而媽媽總是對他不離不棄;走出門,你會看見人們在院子前面插個噁心的小牌子——在我們革命山莊就有,你注意過嗎?"

"你是說寫著"某某家"的那種牌子吧?表示這裡住著姓"某某"的一家子人,比如"唐納德森們"?"

"對!"他轉過身來看著她,對她能夠準確地解讀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興奮。"不管他的名字叫"唐納德森"還是"約翰·J.唐納德森",最後立在門面的總是"唐納德森們"。你想象這相親相愛的一家子人溫馨地圍坐在一起,像穿著睡衣的可愛小兔兔,在烤棉花糖!我猜坎貝爾們還沒有把標牌豎起來,不過給他們點時間吧。從他們轉化的速度看來,他們很快就會這樣做。"說到這裡他從喉嚨底下笑了出來:"我的上帝,我簡直不敢想象我們曾經多麼接近那種狀態。"

"但是我們並沒有那樣,"她提醒他,"這才是最重要的。"

又一個深夜,弗蘭克走近沙發,在咖啡桌的邊緣坐了下來,看著她說,"你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嗎,愛波?我們可以這樣在一起談話,討論移居歐洲的整個想法給我的感覺?"他有點緊張,說話的語調也提高了;還好在咖啡桌邊上坐下來多少平緩了這種激動,"就像把自己從塑料袋子里拯救出來。就像我們已經包裹在塑料袋子里很長的時間而毫不知情,然後突然逃了出來。這跟我在戰爭時期第一次上前線的感覺很像。我記得自己表現得非常拘謹非常害怕,因為這是當時很典型很"時尚"的反應,人人都這樣子。但是我不能真正把心投入進去。我當然覺得害怕,但那並不重要,我的感受跟害不害怕沒有任何關係;最震撼我的,是生命的實感。我切切實實地感到了血氣,我看到的一切比真實還要真實,戰場上的積雪、路面和樹,蔚藍的天空縱橫著飛機留下的蒸汽尾巴,所有的東西。頭盔、大衣、步槍,士兵走路的姿態,我愛這一切雖然我不喜歡那些人。我記得自己非常注意身體的運作狀況,甚至能感受到鼻子呼氣吸氣的聲音。我記得我們經過一個幾乎夷為平地的小城,到處都是斷牆殘垣,而我竟然覺得很美麗。媽的,我很可能跟所有人一樣愚蠢一樣恐懼,但是在內心深處我從未有過那麼好的感覺。我一直想:現在看到的一切才真實。這些就是真實。"

"我也有過一次那樣的感受。"她說。從她羞澀的嘴唇他知道接下來的話一定非常溫柔貼心。

"什麼時候,"他像還在上學的小男生一樣靦腆地問了一句,不敢看著她的整個臉龐。

"第一次跟你做愛的時候。"

咖啡桌搖晃了幾下,然後又穩了下來,桌面上的杯子簌簌作響。弗蘭克已經從桌子的邊緣挪到沙發的邊緣,把愛波摟進懷裡。而這個夜晚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類似這樣的美好夜晚過去了一個又一個,直到一段時間之後他開始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時,他們的談話又摻進了一點不和諧的聲音。

有一次弗蘭克打斷愛波的話頭,"聽著,為什麼我們總是不停地談巴黎?歐洲各地不都有政府機關嗎?為什麼不可以是羅馬?或者是威尼斯,或者像希臘一類的地方?我是說我們應該讓思維開闊一些。巴黎並不是唯一的去處。"

"巴黎當然不是唯一的選擇,"她不耐煩地撣掉腿上的煙灰,"但是它確實是最合理的起點。"

"你不覺得嗎?因為你懂得那裡的語言,還有很多別的優勢。"

如果這一刻他看向玻璃窗的映像,他會看到一個受驚的騙子。語言優勢!難道他曾經讓她誤以為他會說法語?

"嗯,"他一邊笑,一邊從她身邊走開,"我可不敢打包票。我懂的本來就不多,現在更是忘得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從來就沒有把這門語言掌握到可以說得很流利的程度,只是能夠過得去。"

"這就夠了。你肯定可以在很短的時間之內重新掌握它的。我們都會的。至少,你曾經去過那裡,你知道整個城市的布局,還有各個居民區都是怎樣的,這些非常重要。"

對於這一點,他倒是不否認。他知道那些明信片上的風景名勝坐落在什麼地方,因為好幾次緊急行軍時他匆匆穿過了城市;他還知道怎樣從這些地方去到當時的美國駐軍地點或紅十字俱樂部;他當然還知道怎樣去巴黎的紅燈區皮爾嘉廣場,怎樣挑選好一些的妓女,還有她們的房間里大概會是怎樣的味道。他還非常清楚巴黎最好的地方是從聖日耳曼德佩教堂附近延伸到東南(還是西南?)的多摩咖啡館一帶。真正懂得生活的人都在這裡。不過最後一點知識更多來自他高中時代讀到的《太陽照常升起》,而不是在現實生活中他闖蕩這個區域的經歷。這些經歷一般都跟孤獨的感覺和酸疼的腳聯繫在一起。他很喜歡這裡建築物的古典氣息,夜晚來臨時柔和的路燈在樹上投下的淡綠燈影,還有每次他從咖啡館經過的時候,遮陽篷下坐滿了愉快地交談的人群。但是他也記得,這裡的白葡萄酒會讓他頭疼;如果湊前去觀察那些不停說話的人,會發現他們要不是那種讓人緊張和自卑的長著鬍子的男人,就是那種會在一秒鐘之內把他打量個遍然後置之不理的女人。他覺得這個地方飄散著智慧而他永遠無法企及。一種無法言說的優雅就在前面等著,而他只能軟弱地繼續走在無窮無盡的藍色街道上。那些懂得怎樣生活的人從不對他開放生活的秘密。後來他總是喝得爛醉,然後在前來把他接回軍營的卡車上嘔吐不止。

"我是……"當愛波說話的時候,他默念著僅剩的一點法語:"你是……你們是……我們是……"

"等我們安頓下來之後會好起來的,"她說,"你不覺得嗎?你沒有聽我說話?"

"我當然在聽。哦不,沒有,對不起,我想我是沒聽。"他在咖啡桌上坐了下來,微笑著希望自己的坦率可以得到她的原諒,"我只是在想這一切都不容易——就這樣帶著孩子到一個陌生的國家。我們會碰到很多現在根本無法預想的困難。"

"嗯,我們當然會碰到困難,"她說,"而且一切都很不容易。但你能想起有什麼事情值得我們去做,而又很容易的呢?"

"當然沒有。你說得對。我想我只是有點累了。你想不想喝點東西?"

"不,謝謝。"

他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一杯酒,很快又開朗起來。於是這個晚上就平靜地過去了,然後是下個晚上,下下個晚上,直到她告訴他,自己是怎樣度過白天的。這讓他有點吃驚。

他以為白天的時候她也會跟自己一樣,心不在焉而且很懶散。他想象她久久地泡在浴缸里,然後在鏡子前耗很長時間,試穿不同的衣服,嘗試不同的髮型。她會被幻想中的小提琴聲誘惑,夢遊般在鋪滿陽光的房子里旋轉著,跳著華爾茲,然後輕輕轉回鏡子前對著自己的影像微笑。趕在他回來之前,她會匆忙地收拾床鋪打掃房間。弗蘭克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早餐之後她就獨自開車去紐約,參加了一場面試,還填寫了一張冗長的海外工作申請表格。她辦好了護照的相關程序,找來了三份旅遊手冊和好幾份航空公司及蒸汽船的航行時刻表,買了兩個全新的旅行袋,一本法語詞典,一本巴黎街道指南,一本給孩子們看的《小象巴巴爾》(法國家喻戶曉的卡通)和一本《更美的法文》("給那些對法語有所了解的人")。做完了這些她及時趕回家裡,放走了保姆,然後開始準備晚餐和調馬提尼雞尾酒。

"你不覺得累嗎?"

"不是很累。這些事情讓我精力充沛。你知道我上一次在城裡待上一天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嗎?午餐時間我本來打算溜到你的辦公室給你個驚喜,但實在來不及了。我怎麼覺得你說話口氣有點不對,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驚訝。你一天之內竟然能幹這麼多事情,真了不起。"

"你在生氣,"她說,"不是嗎?不過我不怪你。"弗蘭克沮喪地發現,她擺出的這副臉孔跟電視肥皂劇里善解人意的妻子出奇的像。"你覺得我什麼都插一把手,把一切都包攬在自己身上,對吧?"

"我沒有,"他抗辯,"沒有。聽我說,別傻了。我不生氣。這沒有什麼關係的。"

"有關係的,我侵入了你的領域,就像那天我修剪草坪一樣。我知道該讓你來處理護照和諮詢旅行社,但我正好就在辦公地點附近,如果不順便去一趟就有點傻了。不過我很抱歉。"

"天哪,別再說了。如果你再說下去我真的馬上就要生氣了。你能不能忘記這些事情?"

"那好吧。"

"這本書可能對我們沒有太大用處,"他翻動著那本《更美的法文》,"我是說它有點深奧,我還沒到那個程度。"

"哦,是吧,我想這就是那類自以為是的小書,我匆匆忙忙來不及想就買了。其實這也是件應該留給你做的事情。你處理這些比我擅長得多。"

接下來的那個夜晚,她帶著自責的神色說,有些壞消息要告訴他。"其實也沒那麼壞,只是有點討厭。首先是吉文斯太太打電話來,很正式地邀請我們明天晚上過去吃晚餐,我當然回絕了她,理由是我們找不到保姆過來帶孩子。她看這次不行,又開始說服我下周過去。我想找借口回絕時,忽然想起我們必須儘早見到她,一起談談把房子轉讓出去的事。所以我請他們過來吃晚餐。"

"我的上帝啊。"

"不不,你先不要擔心,他們不會來的。你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她不停地說不希望給我們帶來麻煩——天哪,這個女人有多痛苦啊——但我一直堅持我們有正事要跟她談,我們就這樣磨了有半個多小時,她終於答應明晚一個人來我們家。那會是在晚飯之後,而且只說正事,如果運氣好的話,我們把房子賣出去之後就再也不需要見到她了。"

"那好吧。"

"嗯,但是問題來了。我徹底忘了我們明晚約了坎貝爾。所以我給米莉打了電話,繼續用找不到保姆作為託詞,但她顯得很失望。你知道她的,有時候跟個孩子似的。所以我只好跟她說,我們就今晚過去吧。這就是我們周末的安排,今天晚上坎貝爾家,明天吉文斯太太家。我真的很抱歉,弗蘭克。"

"算了,沒關係的。這就是你說的壞消息么?"

"你一點都不介意?"

他確實一點都不介意。當他洗漱和換衣服時候,他還迫不及待地希望把法國計劃告訴坎貝爾。這種事情只有告訴別人之後才會變得真實。

"不過聽我說,愛波,"他把襯衣掖進褲子里,"我們把消息告訴吉文斯太太的時候,沒必要跟她說我們打算在歐洲做什麼,對吧?我在她眼中已經夠不可理喻的了。"

"當然不用告訴她。"愛波很驚訝有什麼理由要告訴吉文斯太太賣房子以外的事情。"這關她什麼事啊,而且我們也不必告訴坎貝爾。"

"不不不,"弗蘭克連忙說,"我們應該告訴他們。"接著他險些脫口而出"我們是朋友嘛",但及時把話收了回來。"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我們當然沒有通知他們的義務,但說說也沒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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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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