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撤圍——進入凡爾登——普魯士病——撤退——天花
我們解除了對蒂永維爾城的包圍,向凡爾登進發;該城是九月二日向聯軍投降的。隆維,德?弗朗索瓦?德?梅西①的故鄉,八月二十三日陷落。到處都是花彩和花環,因為腓特列—紀堯姆從那裡經過。
①弗朗索瓦?德?梅西(FrancoisdeMercy,一五九○—一六四五):德國將軍。
在紀念戰爭的裝飾品當中,我看見沃邦堡壘上掛著普魯士鷹。但是,這頭鷹在那裡不會停留很久;至於花朵,它們同採摘花朵的姑娘一樣,很快就會凋謝。恐怖時代最殘酷的屠殺之一就是殺害凡爾登少女。
里烏菲②說:「十四位天真無邪的凡爾登姑娘,盛裝打扮,好像去參加節日活動似的,一起被送上斷頭台。她們驟然消逝了,她們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夭折了。她們死後第二天,『女人宮』好像一座花朵被摧殘的花壇。這種野蠻暴行在我們當中引起絕望的情緒,這是前所未有的。」
②里烏菲(Riouffe):法國歷史學家。
凡爾登是以犧牲女人著名的。根據格雷古瓦?德?圖爾①說,德特里克為了使女兒擺脫提奧德貝爾特的追求,將她綁在一架套著兩匹野牛的車上,然後讓牛車沖人馬斯河。煽動殺害凡爾登姑娘的是一名弒君的蹩腳詩人,名叫蓬斯?德?凡爾登;他對他出生的城市充滿仇恨。《繆斯年曆》所記載的恐怖時代的警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庸才未得到滿足的虛榮心和殘疾人被傷害的驕傲同樣造就革命者,這是精神和身體缺陷的同樣性質的反叛。蓬斯給他遲鈍的詩歌加上銳利的匕首。詩人看來忠實於希臘傳統,他奉獻給他的上帝的僅僅是處女的血,因為國民公會根據他的報告頒布法令,禁止對任何孕婦進行審判。也是他,叫人取消對著名的旺代將軍邦尚的寡婦的判決。唉!我們這些追隨王子的保皇黨,我們蒙受了旺代的厄運,卻不曾享受它的光榮。
①格雷古瓦?德?圖爾(GregoiredeTours約五三八—五九四):三十年戰爭中的女英雄。
在凡爾登,為了消遣,我們沒有那位「著名的聖巴爾蒙伯爵夫人。她脫下女人服,騎上馬,護衛那些陪伴她的貴夫人,讓她們坐在她的豪華馬車裡……」我們對「古老的高盧語」沒有興趣,我們不用「阿馬第的語言」相互寫信(阿爾諾②)。
②阿爾諾(Amauld):教士,上面的話引自他寫的回憶錄。
普魯士病③傳染給我們這支部隊,我也被感染了。我們的騎兵到瓦爾米那裡同腓特列—紀堯姆的部隊匯合。我們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只是繼續等待前進的命令;結果,我們得到的卻是後撤的命令。
③指痢疾。
我身體極度虛弱,由於受傷行動不便,走路腿痛。雖然我極力跟隨我的連隊,但不久我就掉隊了。讓?巴呂,凡爾登一位磨坊主的兒子,幼時就隨一個僧侶離開他父親,僧侶讓他背著他的褡褳。從凡爾登(按照索馬茲的解釋①,是涉水崗的意思)出來時,我背著君主制度的褡褳,但是,我既沒有變成財務總監,也沒有變成大主教或紅衣主教。
①索馬茲(Saumaise,一五八八—一六五三):法國學者。
如果說,我寫的小說都是與我有關的故事,那麼我寫的歷史故事講的都是我親身的經歷。所以,在講到德?貝里公爵的生平時,我再現了若干我親眼目睹的場面:
當人們解散一支軍隊的時候,士兵回家去;但是,孔代的士兵有家嗎?在放下他們手中那條保衛國王的火槍之後,他們在德國森林中砍的那條木棍能夠將他們指向何處?……現在必須分手了。戰友們最後道別,然後各奔前程。大家在離去之前,向他們的父親和首領、白髮蒼蒼的孔代致敬。可敬的老人祝福他的孩子們,為解散的部族哭泣;當他看見他的營地的帳篷倒下時,他好像看見自己的祖屋倒塌那樣痛苦。
十多年之後,法蘭西新軍隊的首領波拿巴也向他的部下告別;人物和帝國轉瞬即逝!最顯赫的聲名也不能使人擺脫最平常的命運!
我們離開凡爾登。雨水沖壞了道路;我們到處看見彈藥車、炮架、沾滿泥土的大炮、翻倒的車輛、背著孩子的女販、泥土中奄奄一息或者已經斷氣的士兵。我在穿越一片耕耘過的田地時,陷進泥漿,一直到膝蓋。費隆和我的另一個夥伴不顧我的抗議,將我救出來:我曾經哀求他們讓我留在那裡,我寧願死去。
十月十六日,我們連的連長戈榮?米尼雅克在隆維附近營地,給我頒發一張十分體面的證明書。在阿爾隆,我們在大路上看見一長列套著牲口的四輪車:有的馬站著,有的馬跪下,有的已經倒下咽氣了,它們的屍體在車轅間已經僵硬了。這彷彿是斯提克斯①河邊發生的一場野戰的影子。費隆問我打算幹什麼,我回答他說:「如果我能夠到達奧斯坦德,我會坐船到澤西島找我舅舅貝德;從那裡,我可以出發尋找布列塔尼的保皇黨。」
①斯提克斯(Styx):希臘神話中最大的地獄河流。
發燒使我虛弱不堪;我用我那條腫脹的腿,痛苦地支撐著。我又患了另一種病。經過二十四小時的嘔吐,我全身酸痛,天花暴發了。天花按照接觸空氣的情況,依次出現和消退。我這副模樣,帶著圖爾城鑄造的十八鎊錢,開始兩百里的長途跋涉,這一切都是為了君主制度的榮光。費隆借給我六枚值三法郎的埃居,然後離開我走了,因為有人在盧森堡等他。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一八四五年二月修改
阿登②婦女
②此處指比利時一個地區,毗鄰法國東北部。
走出阿爾隆之後,我花四個蘇請一個農民用馬車捎我一程,將我放在五法裡外的一堆石頭上。我藉助拐杖跳了幾步,到路邊小溪里將黏有膿血的內衣洗乾淨,我頓時清爽多了。天花完全出來了,我覺得輕鬆多了。我並未扔掉我的背囊,儘管它沉重地壓在我的肩膀上。
第一個晚上,我是在一座穀倉里度過的,什麼也沒有吃。穀倉主人,一位農婦,拒絕收住宿費;天亮時,她給我送來一大碗牛奶咖啡,還有一個大圓麵包,我覺得麵包香極了。我情緒很好,重新上路,儘管我常常跌跤。四五個夥伴追上我,他們將我的背囊搶過去;其實,他們也都病得厲害。我們碰見農民的時候,常常搭他們的馬車。這樣,在五天時間內,我們趕了不少路,到達阿太爾、弗拉米佐爾和貝爾福。第六天,天花的疤痕變白,傷口平復了。
我用六小時走了兩法里之後,看見一道壕溝後面有一家波希米亞人露營,他們圍著一堆篝火,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兩頭山羊,一匹驢子。我走到他們身邊,倒在地上,那些奇特的流浪者趕忙來救我。一個褐色皮膚、衣衫襤褸、活潑、機靈的年輕女子,唱著,跳著,旋轉著,胸前斜抱著她的孩子,好像抱著給舞蹈伴奏的弦琴似的;然後,她在我身邊蹲下來,藉助火光好奇地端詳我,同時抓住我有氣無力的手給我算命,只要我出「一個小蘇」。這太貴了。沒有誰比這個給我算命的女人更有學識、更加可愛、更加窮困的了。我不知道這個流浪家庭是何時離開的;我天亮醒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他們了。我的算命女郎帶著我的命運的秘密悄然離去。她在我身邊留下一隻青蘋果,換我那「一個小蘇」。我像讓諾?拉潘一樣,在「百里香」①和「露水」中抖動著身體,但我既不能「吃草」,也不能「小步快跑」,也不能轉很多「圈」。但我仍然想站起來,向「曙光致敬」。曙光女神是美麗的,而我是醜陋的;她玫瑰色的面孔表明她身體健康;她比阿爾莫里克的可憐的塞法爾②健壯。雖然我們兩個都很年輕,但已經是老朋友,我想象她那天上午的眼淚是為我流的。
①這一段影射拉封丹的寓言(貓、鼬和小兔子)。
②塞法爾(Cephale):曙光女神所愛的王子。
我走進森林。我並不太憂傷;孤獨使我回復我的天性。我哼起了不幸的伽早特①唱的浪漫曲:
①伽早特(Cazotte,一七一九—一七九二):法國作家,著有神怪小說《戀愛的魔鬼》。
在阿登中部,
懸崖上有一座城堡……
在這座幽靈經常光顧的城堡里,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不是曾經禁閉我的同鄉拉努上尉嗎?拉努上尉的外祖母姓夏多布里昂。菲利普同意釋放這位著名的囚徒,如果他讓人挖掉他的眼睛的話;拉努打算接受這個建議,因為他太渴望回到他親愛的布列塔尼了。唉!我也有同樣的願望,而且我不僅願意失去視力,還願意忍受上帝給予我的一切痛苦。路上,我沒有碰見西班牙來的恩格蘭老爺,而是一些可憐的受苦人,還有那些同我一樣將所有財產背在背上的小販。如果一個套著粗布護膝的樵夫走進樹林,他也許會把我當作一根枯樹枝,將我砍倒。幾隻小嘴烏鴉、幾隻雲雀、幾隻類似大燕雀的鳥,在路上快步小跑,或者停在一溜石頭上,一動也不動,眼睛注視著在天空兜圈子的鷹。我不時聽見牧豬人的號角聲,他讓母豬和小豬在橡樹林中吃橡栗。我在牧人的可以滾動的小房子里休息;房子里只有一隻小貓,它非常可愛,親昵地纏著我。牧人站在遠處牧場中央,他的狗蹲在羊群周圍。白天,這個牧人採摘草藥,是醫生,巫師;晚上,他觀察星辰,他是一名伽勒底②牧人。
②伽勒底:巴比倫尼亞南部一地區,在《舊約》中經常提到。
再過去半里路,有一片林中空地,那是鹿吃草的地方,我停下來。獵人在附近走過。一泓泉水在我腳下低鳴;在這泓泉水附近,在這片森林裡,「不死的」羅蘭,而不是「憤怒的」羅蘭,發現一座住滿貴夫人和騎士的水晶宮殿。如果那位見過這些閃光的水神的遊俠騎士,在泉水邊留下了他的金籠頭馬,如果莎士比亞給我送來羅薩林德和流放的公爵,他們也許會幫我的大忙的。
我歇口氣,繼續往前走。我腦袋暈乎乎的,眼前一片模糊;昔日幽靈淡淡的影子圍著我,同我道別。我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在模糊的遠方,我看見我雙親和我的友人的飄渺的身影,混在一些不相識的面孔當中。當我靠著一塊里程碑坐下的時候,我在茅屋飄出的裊裊輕煙中,在樹梢上,在透明的雲彩中,在照耀歐石南的金色陽光里,彷彿看見站在茅屋門口對我微笑的面孔。我的幻覺中出現繆斯女神,她們來參加詩人的葬禮:我的墳墓在阿登的一棵橡樹下,是用繆斯的豎琴掘成,對於士兵和旅人是很適合的。幾隻松雞迷失在女貞樹下的兔窟里,惟有它們同昆蟲一道,在我周圍低聲嗚叫;它們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一樣微不足道,同樣默默無聞。我再也走不動了;我覺得非常難受;天花被壓下去了,令我感到窒息。
入夜,我仰天躺在壕溝里,頭枕裝著《阿達拉》的背囊,拐杖放在身邊,眼睛望著同我一樣即將熄滅的太陽。我以無限的溫存凝望著故鄉荒原上曾經照耀我的少年時代的星辰。我們一起躺下,它醒來時更加燦爛,但種種跡象表明,我將永遠不會蘇醒。我在虔誠的宗教感情中昏過去。我最後聽到的是樹葉跌落的沙沙聲和灰雀的嘶鳴。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利涅王子的供應車——那慕爾婦女——我在布魯塞爾找到我哥哥——我們永別
看來,我有兩個小時處於昏迷狀態。利涅王子的供應車剛好從那兒經過,有一名車夫停車,想砍一條樺樹嫩枝;他沒有看見我,在我身上絆了一跤。他以為我死了,用腳撥了我一下,我哼了一聲。車夫將他的同伴們叫來;他們出於憐憫,把我扔在車上。車的搖晃使我蘇醒過來。我可以同我的救命恩人講話了;我對他們說,我是勤王軍的士兵,還說,如果他們願意將我捎帶到他們要去的布魯塞爾,我會報答他們的。他們當中一位對我說:「好吧,夥計。但是,到那慕爾的時候你要下車,因為我們是不能載任何人的。我們穿過城市之後,你再上車。」我求他們給我點水喝;結果我吞了幾口燒酒。酒使我的癥狀重新顯露出來,呼吸倒是順暢些了;天賜我一個強壯的體質!
上午十時左右,我們到達那慕爾城外。我下車,遠遠跟在車后;不久,我就看不見馬車了。進城的時候,衛兵攔住我。他們檢查我的證件,我在城門口坐下來。看守城門的士兵見我身上穿著軍服,給我一點麵包,而下士用一個藍玻璃盅,給我喝了一點加胡椒的葡萄燒酒。我推讓了一會,他罵了一聲,生氣地叫道:「喝下去吧!」
對於我,穿過那慕爾城是艱苦的事情。我扶著房屋的牆壁往前走。首先看見我的那位婦女走出店鋪,懷著同情心扶著我走了幾步;我向她表示感謝,而她回答說:「不用啦,當兵的。」很快,其他婦女也跑過來,送給我麵包、葡萄酒、水果、牛奶、湯、舊衣服、毯子。「他受傷了。」有些婦女用布拉幫特法語方言說。「他患天花,」另外幾個婦女叫道,同時讓孩子們走開。「可是,年輕人,你不能走;你要死的;到醫院去吧。」她們想帶我到醫院去;她們輪流扶著我,一直將我送到醫院門口。在醫院外面,我又看見那些供應車。前面我已經講過,一位農婦幫助過我;下面你們還要讀到另一位婦女在蓋爾耐西收容我。在危難中幫助過我的婦女們呀,如果你們還活著,願上帝在你們的遲暮之年和你們的痛苦中幫助你們!如果你們已經不在人世,願你們的孩子享受上天長期拒絕給我的幸福!
那慕爾婦女幫助我上車,囑咐車夫照顧我,並且一定要我收下一條毛毯。我注意到,她們以尊重和恭敬的態度對待我:在法國人的天性中,有其他民族認可的某種崇高和正直的東西。利涅的車夫們最後將我送到布魯塞爾城外的馬路邊下車,並且拒絕接受我剩下的最後一個埃居。
在布魯塞爾,沒有一個旅店老闆願意收容我。歌謠說,流浪的猶太人俄瑞斯忒斯①曾經到過這座城市:
①俄瑞斯忒斯(Orate):希臘神話人物,他由於弒母受到懲罰,過浪遊生活。
當他來到布拉幫特,
進入布魯塞爾城……
比起我,他在那裡受到更好的接待,因為他口袋裡起碼有五個蘇。我敲門,老闆把門打開。他們看見我那副模樣,馬上說:「走開!走開!」他們讓我吃閉門羹。
人們將我從一間咖啡館里趕出來。我的頭髮垂在長滿鬍子的臉上;我的腿上黏著泥土;在我破爛不堪的制服外面,我披著那慕爾婦女送給我的毛毯,我在脖子那裡將毛毯打個結,當外套用。《奧德賽》中的乞丐更加放肆,但不至於像我這樣窮困。
我找到我同我哥哥住過的旅店,但一無所獲;我作第二次嘗試。我走近大門的時候,看見德?夏多布里昂伯爵正好同德?蒙布瓦西耶男爵走下馬車。他看見我那副模樣大吃一驚。他到其他地方去找房間,因為這間旅店的老闆無論如何不願意接納我這個房客。結果,一名理髮師讓我住進一間破房子。我哥哥給我請來一位外科醫生和一位內科醫生。他收到巴黎來信;德?馬爾澤爾布先生請他回法國。他向我講述了八月十日事件、九月屠殺和其他政治新聞,對這些我都一無所知。他贊成我到澤西島去,而且給我二十五個路易。我視力模糊,看不清我不幸的哥哥的面孔;我以為這是我的問題,而事實上,這是上帝在他身體周圍散布的暗影:我們沒有料到,這竟是我們的永訣。對於我們所有人,我們只擁有現在;未來屬於上帝。任何時候都會有兩種情況,使我們不能重新看見我們離去的朋友:我們的死或他的死。多少人下樓之後就不能再上去啊!
死亡在一個朋友去世之前比在他去世之後更加觸動我們:這是我們的一部分脫離我們了,童年的記憶、家庭的親密、共同的感情和興趣瓦解了。我哥哥在我之前進人娘胎。他首先進人這同一個神聖的軀體,我在他之後出生;他先於我坐在故居的爐火旁邊;他等候了幾年才看見我,陪伴我度過了我的整個童年。我的血和他的血在革命的熔爐中混在一起,具有同樣的滋味,就像同一個山崗的草場餵養的牛羊擠出的奶。如果說人們提前地砍了我哥哥、我的教父的頭顱,歲月也不會輕易放過我:我的頭髮已經變得稀疏了;我感覺烏高蘭①,時光,俯身對著我,啃噬我的頭顱:
①烏高蘭(Ugolin,一二八八年死):比薩暴君。
……come'lpanperfamesimanduca②.
②義大利文,意思是:好像在飢餓者吞噬的麵包裡面。(但丁《神曲?地獄篇》)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奧斯坦德——渡海至澤西島——我被丟棄在根西島上——駕駛員的妻子——澤西島——我舅舅貝德和他的一家——島上景色——德?貝里公爵——死去的家人和朋友——衰老的不幸——我到英國——和熱斯里爾最後一次見面
醫生驚詫不已:天花的反覆居然沒有奪去我的生命,沒有導致本來不可避免的病情惡化,他認為我的病情是醫學無法解釋的。我的傷口變成壞疽,醫生用金雞納霜包紮起來。在這樣初步處理之後,我堅持到奧斯坦德去。我厭惡布魯塞爾,我急於離開這座城市。當時城裡又擠滿從凡爾登坐車來的奴性十足的英雄;但在百日王朝時期,當我追隨國王來到這同一個布魯塞爾的時候,我沒有再看見他們。
我順著運河,從容地來到奧斯坦德。我在那裡碰見幾位布列塔尼人,我的戰友。我們租了一艘有甲板的小船,向英吉利海峽駛去。我們待在底艙里,躺在當壓艙物的石塊上。我精疲力盡了。我不能說話;海上的顛簸最終將我擊倒。我勉強呷了幾滴水和一點檸檬汁;當惡劣的天氣迫使我們在根西島靠岸的時候,大家都認為我就要咽氣了。一位流亡神甫為我作了臨終祈禱。船長怕我死在船上,命令水手將我抬到岸邊。他們讓我靠著牆,坐在陽光下,面對大海;我的正前方就是奧里涅島;八個月前,死神曾經以另一種方式出現在我面前。
看來,我的狀況引起憐憫。一位英國駕駛員的妻子剛好從那裡經過;她萌生同情心,把她丈夫叫來。他在兩名水手幫助下,將我抬到一個漁民家裡;他們讓我躺在一張舒適的床上,給我蓋上了潔白的被子。年輕的海員妻子對我這個外國人照顧得無微不至,是她救了我的命。第二天,我重新上船。女人對於不幸者有天使般的同情心。照顧我的美麗的英國金髮女郎好像英國古代雕像中的女子,將我的浮腫和滾燙的手握在她纖細和嬌嫩的手心裡。我自慚形穢,十分過意不去。
我們升起帆,在澤西島西端登陸。我的同伴之一——蒂耶勒先生,到聖赫利爾找我舅舅。次日,德?貝德先生請他乘馬車來接我。我們穿過整個島嶼。儘管我生命垂危,沿途的綠陰仍然令我心曠神怡。但是,我開始神志不清,嘴裡胡言亂語。
我在生死之間徘徊了四個月。我舅舅、他妻子、他兒子和三個女兒輪流在我床邊照顧我。我住在港口旁邊一棟房子里,佔據一套房間。我房間的窗子是落地窗,從床上就可以看見大海。醫生德拉特爾先生禁止我談論嚴肅的事情,尤其不能談政治。一七九四年最後幾天,我看見我戴重孝的舅舅進入我的房間,我顫抖了,我以為我們失去一位親人。他告訴我,路易十六死了。對此,我並不感到驚訝;我早料到了。我打聽親人的消息。九月屠殺之後,我的兩個姐姐和我妻子回到布列塔尼;她們歷盡艱辛才逃出巴黎。我哥哥回到法國,在馬爾澤爾布家隱居。
我可以起床了;天花已經過去。但是,我胸部感到不適,而且變成長期折磨我的痼疾。
澤西島,安東南的遊記中稱之為「高埃薩雷阿」,在諾曼底公爵死後,變成英國王朝的屬地。我們曾經好幾次想把它收回,但都未成功。這座島嶼是我們的遠古歷史的遺迹;從愛爾蘭和阿爾庇翁①到布列塔尼—阿爾莫里克去的聖人,都在澤西島歇息過。
①阿爾庇翁(Albion):大不列顛舊稱。
聖赫利爾,孤零零一人,住在塞扎雷的岩洞里;汪達爾人將他殺害了。我們在澤西島看到古代諾曼底人的樣板;人們彷彿聽見雜種紀堯姆或小說《魯》的作者在說話。
這座島嶼是富饒的。島上有兩座城市,分為十二個堂區。農民的房舍和牲口群處處可見。猛烈的海風在島上似乎變得溫和了,島上出產精美的蜂蜜、非常可口的奶皮和散發堇萊香的深黃色奶油。貝納丹?德?聖皮埃爾斷言,我們的蘋果來自澤西島,其實他弄錯了。我們的蘋果和梨來自希臘,我們的桃子來自波斯,檸檬來自拉梅迪,杏子來自敘利亞,櫻桃來自賽拉松特②,栗子來自伽斯塔納③,木瓜來自息東④,而石榴來自塞普勒斯。
②賽拉松特(Ckrasonte):黑海邊的城市。
③伽斯塔納(Castane):小亞細亞古城。
④息東(Cydon):小亞細亞克里特的城市。
五月初,我很高興能夠出門了。春天在澤西島仍然生氣盎然;它可以和從前一樣自稱為「報春」使者。它變得衰老的時候,將這個名字留給它女兒,它頭上的頭一朵鮮花。
這裡,我引用兩頁關於德?貝里公爵的生活的文字,但實際上講述的是我自己的經歷:
經過二十二年的戰鬥,鎖閉法國的銅牆鐵壁被衝破;文藝復興的時代臨近了。我們的王公們離開他們的偏僻住所。他們都走出邊境,像冒著生命危險進入那些神奇國度的旅人。國王的大弟到瑞士;德?昂古萊姆公爵老爺到西班牙,而他弟弟到澤西島。查理一世的幾個法官死在島上,不為人所知;也在這座島上,德?貝里公爵老爺遇見一些保皇黨人,他們在流亡中衰老,而且人們忘記他們的功德,就像從前人們忘掉英國弒君者的罪行。他碰見一些年邁的、從此生活在孤獨中的神甫。他同他們一道編造神話,讓一位波旁公爵在經歷暴風雨之後,在澤西島登陸。某位聽懺悔的神甫和殉難者可能對亨利四世的繼承人說,就像澤西島的隱士對那位偉大的法國國王所說的一樣:
那時,遠離宮殿,在這個陰暗的岩洞里,
我哭泣對我的宗教的凌辱。(埃爾尼雅德)
德?貝里公爵老爺在澤西島生活了幾個月;大海、狂風、政治使他不能脫身。一切都同他作對,他失去耐心;他準備放棄行動,乘船回波爾多。他給莫羅元帥夫人寫了一封信,生動地描繪他在島上的生活:
一八一四年二月八日
於是,我現在同坦塔爾①一樣,面對著這個難以從她的枷鎖中解放出來的法蘭西。你有一個如此美麗、如此熱愛法國的靈魂,你設想我此刻的感受吧。由於離開這片兩個小時就能到達的海岸,我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當太陽照耀它的時候,我登上最高的岩石,手拿望遠鏡,細細端詳整個海岸;我看見庫坦斯的岩石。有時我讓想象力馳騁,看見我登陸上岸,被法國人包圍,他們帽子上閃爍著白色帽徽;我聽他們叫道:「國王萬歲!」法國人聽見這句話任何時候都不會無動於衷;全省最美麗的夫人給我戴上白色肩帶,因為愛情和光榮從來是不可分的。我們向瑟堡進發。由外國人守衛的幾座簡陋的碉堡想負隅頑抗,我們一衝鋒就攻克了;我們派出一艘船,去尋找國王,船上懸挂的白旗使人想起法蘭西昔日的光榮和幸福的歲月!「啊!夫人,既然離開一個很可能實現的夢只有幾個小時,我們能夠考慮離去嗎?」
①坦塔爾(Tantale):希臘神話中呂底亞的國王,因為得罪了諸神投入地獄。
這幾頁是我三年前在巴黎寫下的;在德?貝里公爵之前二十二年,我就去過澤西,這座流放者的城市;當地人應該知道我的名字的,因為阿爾芒?德?夏多布里昂在島上結婚,而且他的兒子在那裡出生。
那裡甚至流傳著關於我舅舅一家的笑話。我舅媽特別寵愛一條狗,在此之前我已經講述過它的祖先的出色品質。由於這條狗亂咬人,而且滿身疥瘡,我的外甥女叫人將它悄悄逮走,儘管它出身高貴。德?貝德太太卻一直認為,一定是哪位英國軍官愛上了這條漂亮的「阿棗兒」,把它偷走了,現在想必在聯合王國最豪華的城堡里養尊處優。唉!我們眼前的快樂只是由我們過丟的美好時光構成的。通過回顧蒙舒瓦的情景,我們找到在澤西島開心的辦法。這種事是非常稀罕的,因為在人們心裡,快樂時刻在它們之間並不保留悲哀時刻在它們之間保留的聯繫:新的歡樂不能使昔日的歡樂回復青春,但新痛苦使舊痛苦更加鮮明。
而且,流亡者引起普遍好感;我們的事業似乎成了歐洲的事業:受到尊重的不幸是偉大的,我們的不幸正是如此。
德?布榮先生是法國流亡者在澤西島的保護人,他使我打消回布列塔尼的念頭,因為我現在的狀態無法承受地窖和森林的生活;他建議我到英國去,在那裡尋找一個經常性的服務工作。我舅舅帶來的錢很少,他家中人口眾多,已經感到緊張了;他不得不將他兒子送到倫敦去,過著窮困的生活,把希望寄託於未來。我由於擔心變成他的負擔,決定離去。
一條從聖馬洛偷偷開來的船給我帶來三十路易,使我有可能實施我的計劃。我在開往南安普敦的郵船上預訂了座位。同我舅舅告別的時候,我非常傷心。他像父親一樣照料我,我童年時代很少的幸福時光是和他分不開的;他熟悉我熱愛的一切;我覺得他的面孔同我母親有幾分相像。我已經離開我那位傑出的母親,而且我不會再看見她了;我已經離開我姐姐朱莉和我哥哥,我也不會再和他們相逢;現在我又離開我舅舅,我也不會再看見他那快樂的面容了。在幾個月時間裡,我失去這麼多親人,因為我們的親人的死不是從他們去世時算起的,而是從我們不再在一起生活的時候開始的。
如果我們能夠讓美妙的時光駐留,那該是多麼好啊!但是,這是做不到的。那麼,我們就別留在世上吧。在看見我們的朋友消逝之前,在詩人心目中惟一值得生活的歲月消逝之前,我們就離去吧:「Vitadignioroetas」①。在交往的年代令人神往的東西,在被拋棄的年代變成痛苦和悔恨。人們不再盼望歡樂時刻歸來;毋寧說人們害怕它們回來:小鳥,花朵,四月末美妙的夜晚,以夜鶯的歌唱開始、以燕子的啁啾結束的夜晚,這一切都煽起對幸福的需要和渴望,殺害你。你還感覺得到這些可愛的東西,但它們已經不再屬於你。在你身邊領略它們、並且以輕蔑的目光注視你的年輕人,令你嫉妒,使你更清楚地明白你是多麼被人拋棄。大自然的清新和嫵媚在令你想起昔日幸福的同時,增加你的悲慘處境的醜陋。你現在只是大自然當中的一個污點,你以你的存在、你的言語、甚至你膽敢表達的感情,破壞它的和諧和美妙。你可以愛,但人們不可能再愛你。春天之泉已經更新了泉水,但並未使你恢復青春,而目睹萬象更新、百業興旺,更勾起你對昔日歡樂的痛苦回憶。
①拉丁文,引自羅馬偉大詩人的《埃涅阿斯紀》(Eneide):更加值得生活的歲月。
我乘坐的郵船擠滿流亡家庭。我在他們當中認識了安崗先生,他是我哥哥以前在布列塔尼議會的同事,是一個風趣的人,以後我會談到許多關於他的故事。一位海軍軍官在船長室下棋;他沒有認出我,因為我的變化太大了;但是我認出他是熱斯里爾。自從我們在布列斯特分手之後,我們一直沒有見面;南安普敦是我們永別的地方。我對他講述了我的旅行,他給我講了他的旅行故事。這位在我身邊海浪中出生的年輕人,在海浪中第一次擁抱他最老的朋友,而這些海浪又將是他的光榮的死的證人。朗巴?多里亞,熱那亞海軍元帥,在打敗威尼斯艦隊之後,得知他兒子戰死。「把他扔到海里去!」父親以古羅馬人的方式說,猶如說「把他扔給他的勝利女神吧」。熱斯里爾自願從他投入的波浪中出來,只是為了在岸邊更好顯示他對波浪的勝利。
我在《回憶錄》第六章開始處,已經講過我在澤西島登船前往南安普敦。這樣,經歷美洲森林的探險和德國軍營的生活之後,我這個可憐的流亡者於一七九三年踏上這片土地;一八二二年,我在那裡是顯赫的大使;我在那裡寫下這一切。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文學基金——霍鮑爾的頂樓——我的健康惡化——就診——倫敦的流亡者們
倫敦成立了一個援助英國和外國作家的團體。這個團體請我出席它的年會。我把出席這個會議和參加這個組織當成我的義務。約克公爵殿下坐在主席位置上;他右邊是薩默塞特公爵,托靈頓和博爾東勛爵;他安排我坐在他左邊。我在會上碰見我的友人坎寧先生。這位詩人、演說家、著名的部長發表了一篇演說,演說中有一段已由報紙轉載的對我過分恭維的話:「雖然此地認識我的高貴的朋友、法國大使的人不多,但他的性格和他的作品在整個歐洲是非常馳名的。他以闡述基督教原則開始他的生涯;他通過捍衛君主制原則繼續他的事業;現在,他來到我國,用君主制原則和基督教美德的共同之處將兩個國家聯合起來。」
很多年之前,坎寧先生作為作家,在倫敦師從皮特先生學習政治學;在同樣長久的時間之前,我在英國首都,在默默無聞中開始我的寫作。現在我們兩人都是非常富有的人,但我們都加人這個以資助窮困作家為宗旨的組織。是我們都享有的顯赫聲名還是我們的共同的痛苦經歷使我們聚集在這裡呢?東印度總督和法國大使在痛苦的繆斯的宴會上能夠做什麼呢?喬治?坎寧和弗朗索瓦?德?夏多布里昂在此就坐,是為了紀念他們過去的厄運,也許是過去的幸福;他們為荷馬乾杯,為一塊麵包吟唱荷馬的詩篇。
如果這個文學基金,在我一七九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從南安普敦到倫敦時就存在,它也許會替我支付看病的診費。那時,我舅舅貝德的兒子、我表兄布埃塔阿代安排我住在霍鮑爾的一間頂樓上。人們曾經希望出現奇迹,通過改變環境使我恢復當兵所需要的體力。但是,我的健康非但沒有恢復,反而每況愈下。我肺部有毛病;我瘦削而蒼白,咳嗽,呼吸困難,出盜汗,咯血。和我一樣窮困的朋友帶我到處求醫。那些希波克拉底①讓成群的叫花子在他們門口等候,以一畿尼的代價向我宣布,我的病只能忍耐,還加上一句說:「T'isdone,dearSir.」(沒治了,親愛的先生)。以其關於溺水者的實驗出名的戈德溫醫生比較慷慨:他免費給我看病;但他以冷酷的態度(他對他自己也如此)對我說,我還可以活幾個月,也許一年或兩年,如果我注意不讓自己勞累的話。「你不要打算從事長期工作。」這是他的診斷結論。
①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臘最著名的醫生。
對我的末日即將來臨的斷言,除了不可避免地引起我感情上的悲哀,也給我帶來難以置信的心靈平靜。《革命論》的出版說明中的一段話和《革命論》本身的一段話,可以用這種精神狀態來解釋:「由於受到一場希望甚微的疾病的打擊,我以平靜的目光看待一切;對於離開墳墓才幾步路的旅行者,他受到墳墓的肅穆氣氛的感染。」貫穿《革命論》的苦澀的思考是不奇怪的:這本書是我在死亡的威脅之下,在對我的宣判和執行之間寫的。一位生活在流亡的窮困之中,而且相信自己的死期即將到來的作家,不可能帶著歡笑面對世界。
但是,怎樣度過這一段恩賜給我的時光呢?我本來可以靠我的劍生活或者很快死去,但劍已經與我無緣;我還能做什麼呢,拿起筆?我這桿筆既沒有名氣,也沒有把握,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分量。我與生俱來的文學趣味、童年的詩作、我的遊記草稿,這些是否足以引起公眾注意?我有意寫一部對歷次革命進行比較的著作;我考慮這個題材是因為這比較適合當時的趣味。但是,誰會印刷這本沒有人推薦的書呢?在寫作過程中,誰來養活我?如果說我在這個世界上來日不多,我也要找到在這不多的時間裡支撐我的辦法。我的三十個路易已經用了不少,不久就要用光,而且除了我個人的不幸,我還要忍受流亡者共同的困境。我在倫敦的朋友都有工作:有的做煤炭生意,有的同他們的妻子編織草帽,還有人教他們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法語。他們都生活得挺快活。輕浮——我們民族的這個缺點,此刻變成美德。他們當面嘲笑命運女神;這個女賊異常尷尬,把人們不再向她乞求的東西帶走了。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佩爾迪埃——文學工作——我同安崗的交往——我們的散步——威斯特敏斯特教堂一夜
佩爾迪埃①,《DominesalvunfacRegem》②的作者和《使徒行傳》的主編,在倫敦繼續他在巴黎的事業。他說不上有什麼嚴重缺點,但他充滿無可救藥的小毛病:放蕩,恣意妄為,揮金如土,既是正統派的僕從也是黑人國王克里斯托夫③的大使,德?「檸檬水」伯爵的外交通訊員,人們用糖支付他的薪俸,他拿來換香檳酒喝掉。這位用袖珍小提琴演奏革命的偉大樂章的維奧萊先生①式人物,以布列塔尼同鄉的身份來看我,表示願意幫助我。我同他談起我寫作《革命論》的計劃,他十分讚賞,大聲說:「這好極了!」他建議我到印刷商貝利先生那裡去住,他的報紙就是在貝利那裡印的。黛博夫書店可以負責銷售,而他將在他的報紙《曖昧》上大吹大擂,同時可以在倫敦出版的《法國信使報》上介紹。佩爾迪埃對什麼都充滿信心:他說,因為我參加過圍攻蒂永維爾的戰鬥,他要設法讓人給我頒發聖路易十字勳章。我的吉爾?布拉斯②身材高瘦,笨手笨腳,頭髮上擦了粉,沒有戴帽子,不停地嚷嚷和講笑話;他把帽子壓低在耳朵上,挽著我的胳膊,把我帶到貝利那裡。印刷廠老闆很爽快,租給我一個房間,月租一畿尼③。
①佩爾迪埃(Pelletier,一七六五—一八二五):論戰家,保皇黨。
②拉丁文:《上帝,救救國王吧!》
③黑人國王克里斯托夫:他出身黑奴,後來在海地北部自稱國王。
①維奧萊:作者北美之行中講到的一個法國人,他在美洲教土著人跳舞。
②吉爾?布拉斯(GilBlas):法國作家勒薩日創造的人物,招搖撞騙者的典型。
③畿尼:英國舊金幣,一畿尼相當於二十一先令。
我的前程似錦;但是,如何度過眼前的難關呢?佩爾迪埃給我提供一些拉丁文和英語的翻譯工作。白天,我翻譯;晚上,我寫《革命論》。在這本書里,我放進我自己的一部分旅行經歷和一些隨想。貝利向我提供書籍,我又在書攤上亂買了一些舊書。
我在到南安普敦的船上碰見的安崗和我來往密切。他知識廣博,耕耘文學,偷偷地寫小說,而且把他寫的小說的片段念給我聽。他住的地方離貝利的印刷廠很近,在一條通向霍鮑爾的小街盡頭。每天上午十時,我同他一起吃早飯;我們談論政治,尤其談論我的工作。我告訴他我夜間工作——寫《革命論》——的進展;然後,我回去從事我白天的工作——翻譯。我們又聚在一間小咖啡館吃午餐,一人一個先令;離開咖啡館,我們到野外去。我們也常常獨自去散步,因為我們都喜歡縱情遐想。
這個時期,我常常到肯辛頓或威斯特敏斯特去。我喜歡肯辛頓;我喜歡在它的偏僻角落閑逛,而靠近海德公園一帶擠滿衣著華麗的人群。我的窮困和周圍的富裕、我的孤獨和人群的熙攘形成反差,我喜歡差別。我在遠處帶著模糊的憧憬看著年輕的英國女人走過;過去,我的女精靈曾經讓我感受這種感情;在用我狂熱的愛情將她打扮之後,我幾乎不敢抬眼看我的傑作。我認為已經臨近的死亡,使我對自己差不多要走出的這個世界的看法增添了神秘色彩。這個世界對坐在松樹下的那個外國人看過一眼嗎?哪一個美麗的女人想到過勒內的無形的存在?
在威斯特敏斯特,有另一種消遣:在迷魂陣般的墳墓中,我想象不久之後,會有我自己的墓穴。我這個無名之輩的半身像永遠不會放在這些名人的雕像當中!跟著,我眼前出現君王們的陵墓:在他們當中,克倫威爾不復存在,而查理一世也不見蹤影。一名叛徒——羅貝爾?德?阿爾圖①——的骨灰埋在一塊石板底下,我用我忠實的腳踐踏它。查理一世的命運剛好延伸到路易十六頭上;在法國,每天都有人倒在屠刀下,而我的親人的墓穴已經掘好。
①羅貝爾?德?阿爾圖(Robertd'Artois):伯爵,後來的查理十世。
唱經班領班的歌聲和行人的談話打斷我的思考。我不能常常參觀公墓,因為我不能將我生活必需的先令送給看守死者的門衛。這樣,我就同小嘴烏鴉一道在修道院外面徘徊,或者停下來觀賞那兩座大小不同的鐘樓;舊城煙霧的黑色帷幔下,落日的餘暉將鐘樓染得血紅。
一次,為了欣賞夜色降臨后大教堂內部的情景,我沉醉於對充滿激情和變化的建築物的讚美,樂而忘返。被「基督教陰沉遼闊」(蒙田)的感情所支配,我慢慢逛著,結果出事了:大門已經關閉。我試圖尋找一個出口;我叫守門人,我撞門,但除了寂靜中傳來的迴響,這一切都毫無效果;我不得不同死者共眠了。
為了挑選我的寄居之所,經過一番猶豫,我在祭廊里,在騎士們和亨利七世的雙層祭台底下,在切特姆公爵的墓旁止步。在樓梯和用柵欄封鎖的側翼人口,面對手拿鐮刀的大理石死神,一根嵌入牆壁的石床給我提供了庇護所。一條裹屍布的褶子,也是大理石的,充當我的床榻。我以查理五世為榜樣,逐漸習慣於我的葬身之地。
我在頭排包廂里,直面眼前的世界。這些圓頂之下,聚集了多少輝煌呀!但是,現在剩下什麼呢?苦難同幸福一樣也是虛妄的;不幸的簡?格雷①同幸福的阿麗克絲?薩里斯伯利沒有什麼差別;只是他的骷髏沒有那樣可怕,因為他沒有頭顱;由於他承受的苦刑和他缺乏使他秀美的東西,他的骨架變得美麗。在這陰森的大廳堂,優勝者克雷西②的比武,亨利八世的金毯營遊戲不會重新開始。培根、牛頓、彌爾頓也被深深地埋在地下,和他們同時代最卑微無聞的人一樣過去了。我這個被排斥的可憐流浪漢,因為曾經是這些著名的、強大的、享盡人間歡樂的死者中的一員,能接受不再是我現在這樣被人遺忘的痛苦的小人物嗎?啊!生活不僅是這一切!如果我們從這世界的邊岸看不見神聖之物,我們不要感到驚訝:時間是隔在我們和上帝之間的一重帷幕,就像我們的眼睛和光明之間的眼皮。
①簡?格雷(JaneGray,一五三七—一五五四):英國貴夫人,被瑪麗?都鐸處死。
②克雷西(Crecy):法國小城。
我蜷縮在我的大理石被褥之下,從這些崇高思想走下來,滿足於對所處地點和時間的真實感受。我的夾雜快樂的煩惱同從前冬天我在貢堡塔樓上聽風兒呼嘯時的感受類似:風聲和陰影的性質是相同的。
我對黑暗逐漸習慣了,我隱隱約約看見墳墓間的雕像。我注視著英格蘭聖德尼教堂的突出輪廓,我覺得過去的事件和流逝的年華是從哥特式燈柱上落下的,整個建築物好像變成化石的各個世紀的聖殿,而這個聖殿是一整塊石頭雕成的。
我聽見掛鐘響十點,十一點;在這個地方,敲鐘的鐘錘和我是僅有的活物。外面,只聽見車輛駛過,更夫喊叫:我覺得遠處傳來的這些聲響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泰晤士河的霧靄和地上的煤煙飄進大教堂,在那裡散布第二重黑暗。
終於,一線曙光在最黑暗的角落顯現了: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束光線逐漸擴大;光線來自被叔叔殺害的愛德華四世的兩個兒子嗎?偉大的悲劇作家①說:「這兩個可愛的孩子躺在一起;他們用他們純潔的、方解石般潔白的手臂擁抱著對方,他們的嘴唇像同一根莖上的四朵鮮紅的玫瑰,光艷奪目,互相接吻。」上帝並未給我送來這樣悲哀和可愛的孩子,但是,一名少女輕盈的身影出現了,她手裡拿著一支捲成貝殼狀的紙遮住的蠟燭:她是敲鐘女孩。我聽見一聲接吻聲,隨後晨鐘敲響了。當我和她同時走出廊門的時候,敲鐘女孩驚駭不已。我向她講述了我昨夜的遭遇;她對我說,她來代替她生病的父親幹活;我們沒有提起接吻。
①指莎士比亞,下面的句子引自他的劇本《查理三世》。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困境——出乎意料的援助——俯臨公墓的住宅——新難友——我們的快樂——我表兄德?布埃塔阿代
我的遭遇令安崗大為開心,而且我們計劃一起將自己關在威斯特敏斯特教堂裡面;可是,我們的窮困以不那麼富於詩意的方式將我們召喚到死者那裡。
我們的錢用光了:憑一張若銷售不成功予以賠償的保證書,貝利和黛博夫冒險開始印刷《革命論》。從這時開始,他們就不再慷慨了,當然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對他們的大膽甚至感到吃驚。翻譯工作沒有了。佩爾迪埃是一個尋歡作樂的人,對於長期幫助別人感到厭煩。如果他不是更喜歡吃喝的話,他可能會把一切都給我。但是,要他到處替我找工作,持之以恆,對於他是不可能的事情。安崗也眼看自己的財富日益減少;我們一共才有六十法郎。我們減少飲食量,就像在一條延長航程的船舶上一樣。以前我們午餐每人花一先令,現在我們只花半先令。早晨飲茶時,我們少吃一半麵包,取消黃油。這樣節制飲食使我的朋友感到無法忍受。他經常心不在焉;他豎起耳朵,好像聽誰講話似的;有時他獨自放聲大笑,或者流淚。安崗相信動物磁氣①的存在,被斯維登堡②那些玄乎其神的理論弄得神魂顛倒。他早上對我說,前夜有人吵鬧,使他不得安寧;如果我對他說他在胡思亂想,他就會發脾氣。他的狀態使我感到不安,並且使我忘記自己的痛苦。
①動物磁氣:十八世紀德籍醫生麥斯麥提出的學說。
②斯維登堡(Swedenborg,一六八八—一七七二):瑞典著名科學家、神秘主義者、哲學家和神學家。
其實,我自己的痛苦也是嚴重的:苛刻的節食,加上工作,使我的肺病惡化;我開始感到走路困難,但是,我白天和大部分夜晚是在外面度過的,以免別人發現我的困窘。當我們只剩下最後—個先令的時候,我們決定把錢留著,只裝裝吃飯的樣子。結果,我們只買了一個兩蘇的麵包,我們和平常一樣叫人端來開水和茶壺;但是,我們沒有往茶壺裡裝茶葉,我們吃光麵包,只是將糖罐里剩下的一點糖末沖水喝了。
五天這樣過去了。我飢餓難忍,發燒了;我無法入眠;我把幾塊布浸在水裡,吮吸濕布團;我啃噬青草和紙張。當我從麵包鋪門前走過的時候,我的痛苦是可怕的。在一個嚴冬夜晚,我站在一間賣乾果和熏肉的鋪子前面待了兩小時,望著那些食物解饞;如果可能,我不僅會吃掉那些食品,而且會吃掉那些裝食品的盒子、籃子和簍子。
第五天上午,我幾乎不能動彈了,我拖著身子來到安崗住的地方。門關著,我敲門;我叫他,安崗有一段時間沒有回答;他終於起來了,給我開了門。他不自然地笑著;他身上的禮服扣了扣子;他坐在餐桌前,以異乎尋常的聲調說:「我們的早餐快來了。」我看見他襯衣上彷彿有一些血跡;我驀地解開他的禮服:他用小刀在自己胸部左側刺了一個兩寸深的口子。我叫救命。女僕跑去找來一名外科醫生。傷勢是危險的。
這新的不幸事件迫使我下了決心。安崗是布列塔尼議會的參議員,曾經拒絕接受英國政府向法國法官提供的薪俸,就像我不願接受每天賜給流亡者的一個先令的施捨一樣。我給德?巴朗坦①先生寫信,向他透露我朋友的境況;安崗的親戚立即趕來,將他帶到鄉下。在同一時候,我舅舅貝德叫人給我送來了四十埃居,這是我的被迫害的家庭所做的令人感動的奉獻。我彷彿看見秘魯的全部黃金:法國囚徒的錢餵養流亡的法國人。
①德?巴朗坦(Barentin):路易十六的掌璽官,當時流亡在倫敦。
我的窮困成了寫作的障礙。由於我不再交原稿,印刷中斷了。由於沒有安崗陪伴,我不再保留貝利租給我的一個月一畿尼的住宅;我支付了到期房租,走了。在那些最初充當我在倫敦的保護人的窮流亡者底下,還有一些更加缺吃少穿的人。同在富人之間一樣,窮人當中也有不同的等級;從冬天抱著狗取暖的人到身穿破衣服發抖的人,什麼人都有。我的朋友給我找到一個對於我日益減少的財富更加適合的房間(人們並非總是飛黃騰達的)。他們將我安頓在瑪麗勒保納街附近,那是一間頂樓,天窗對著墳場。每天晚上,守墳者的木鈴聲告訴我,有人剛才偷走了屍體①。我得知安崗已經脫離危險,於是心中放下一塊石頭。
①當時屍體解剖是非法的,所以常常有人偷盜屍體用於醫科學校的解剖課程。
我的同伴們常常到我的工作室來看望我。看到我們無羈無絆和我們的窮困,他們也許會把我們當作羅馬廢墟的畫家;我們是描寫法國廢墟的落魄藝術家。我的面孔充當寫生的實物,我的床是我的學生的座位。這張床就是一張床墊和一條被子。我沒有床單;天冷的時候,除了被褥,我再加上衣服和一張椅子。我太虛弱,無力移動床,它始終保持上帝給它安排的位置。
我的表兄德?布埃塔代由於不能付房租,被人從一間愛爾蘭人的破房子里趕出來,儘管他已經把他的提琴送到當鋪里去了;為了逃避警察,他躲在我那裡;一位下布列塔尼的副本堂神甫借給他一張行軍床。布埃塔代同安崗一樣,是布列塔尼議會參議員;他沒有頭巾包頭;但他逃跑的時候,帶著武器和行李,即他的方帽子和紅袍,這樣,他就蓋著他的大紅袍子睡在我身邊。他很滑稽,精通樂器,有一個動聽的嗓子。我們不睡覺的時候,他光著身子坐在行軍床上,戴著方帽子,用一個只有三根弦的吉他給自己伴奏,唱起浪漫曲。一天晚上,他這樣哼著梅塔斯塔齊奧①的「維納斯頌歌」:Scendipropizia②:一陣穿堂風吹過來,把他的嘴吹歪了,痛得他要死。但他並未立即死去,因為我熱忱地給他搓面頰。我們在我們高高在上的房間里舉行會議,議論政治,評論流亡者當中的流言蜚語。晚上,我們到我們姑姑和表妹家去跳舞,廝混在絲帶裝飾的時裝和各色帽子之間。
①梅塔斯塔齊奧(Metastase,一六九八—一七八二):義大利詩人,歌詞作者。
②義大利文,意思是:「你下來吧,慈悲的……」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盛大的節日——四十埃居用光——新的困境——客飯——主教——在倫敦酒館午餐——卡姆登的手稿
讀我的《回憶錄》的這一部分的讀者也許沒有發現,我的回憶錄已經中斷兩次了:一次是為了宴請約克公爵,英國國王的弟弟;第二次,是七月十八日為法國國王返回巴黎舉行的慶祝晚會。這次活動我花掉四萬法郎。大不列顛帝國的貴族院議員及他們的夫人、大使們、有名望的外國人將我的裝飾得金碧輝煌的客廳擠得滿滿的。我的餐桌閃爍著倫敦水晶的光澤和塞夫勒瓷器的流金溢彩。最精美的菜肴、葡萄酒和花朵應有盡有。波特蘭廣場停滿閃閃發光的車輛。科利內和阿爾瑪克的音樂使面帶時髦的憂鬱表情的紈絝子弟和服飾典雅的太太們著迷。反對派和執政的多數派休戰:坎寧夫人和倫敦德利公爵交談,澤西夫人同威靈頓公爵聊天。國王的大弟託人告訴我,他祝賀我一八二二年盛會的豪華,但他不知道,一七九三年,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為了等候他大駕光臨,一位未來的部長,由於一片忠心,在一個公墓旁邊的樓上挨餓。今天,我慶幸自己冒過沉船的風險、上過戰場、分擔過社會最微賤的階級的痛苦,就像我在飛黃騰達的時候因為曾經受到不公正待遇和誹滂而感到洋洋自得一樣。我從中吸取了教訓。生活如果沒有使其變得莊嚴的痛苦,是兒童的玩物。
我曾經是腰纏四十埃居的人①;但是,在發財之前和商品降價之前,沒有任何東西取代我空空如也的錢包。我的家庭在布列塔尼蒙受朱安黨叛亂和恐怖時代的雙重災難,我不能期望它給我提供新的接濟。除了醫院或泰晤士河,我看不到別的前景。
①影射伏爾泰寫的一篇同名故事。
流亡者的僕人,由於他們的主人無法再養活他們,自己變成飯店老闆來養活他們的主子。上帝才知道他們用什麼殘羹剩菜招待客人!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們在飯桌上如何談論政治!共和國的一切勝利都被講成失敗,如果偶然有人對立即實現復辟的可能表示懷疑,他就會被人當作雅各賓派。兩位半死不活模樣的大主教,春天在聖雅各公園散步:其中一位說:「大人,你是否相信我們六月份能回法國呢?」——「大人,」另一位經過一番思考回答說,「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神通廣大的佩爾迪埃將我從我所在的角落裡挖掘出來,或者毋寧說將我從我所在的巢穴里趕出來。他在一張雅茅斯薩福克報紙上看到,一個古董收藏家協會打算研究該郡的歷史,招聘一位能夠閱讀十一世紀法文的法國人,辨識卡姆登藏書中的手稿。貝克爾斯的牧師是這件工作的負責人:應該同他聯繫。「這是你乾的活,」佩爾迪埃對我說,「去吧,你能夠弄懂這些古老玩意的;你要繼續向貝利寄《革命論》的手稿,我會迫使他重新開印。你賺兩百畿回倫敦,作品也完成了,何樂不為呢?」
我想表達一點不同意見,他嚷道:「嗨!真見鬼!你想留在這座『宮殿』里嗎?這地方我都冷得受不了哪。如果里瓦洛爾、尚普塞貝茲、米拉波—托諾和我這樣挨凍的話,我們會成為《使徒行傳》的頭號新聞!你不知道安崗的事鬧得滿城風雲嗎?難道你們倆都想死在這裡不成?哈!哈!哈!得了……!哈!……」佩爾迪埃笑得前俯後仰,雙手扶著膝蓋。他剛把一百份他編的報紙送到「殖民地」書店,而且收了貨款;他把口袋裡的錢幣弄得叮叮作響。他拖著我,連同患抽風的布埃塔代,和他碰見的兩個衣衫襤褸的流亡者,到倫敦酒館吃飯。他讓我們喝波爾圖葡萄酒,吃牛排和布丁,撐得我們要爆裂了。他對我表兄說:「怎麼樣?伯爵先生?你的嘴怎麼歪的?」布埃塔代,既感到不快,也感到高興,盡他的最大可能解釋事情的經過。他說,他在唱「ObellaVenere」①這幾個字的時候,突然嘴歪了!我可憐的歪嘴表兄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如此痛苦、如此僵硬、如此無奈,以致佩爾迪埃身子往後仰,放聲狂笑,他翹起來的雙腳,幾乎把飯桌掀翻了。
①義大利文:「美麗的維納斯!」
我經過考慮,覺得我的同鄉的建議是蠻不錯的;他的為人同我的另一位同鄉——「聖賢」——一模一樣。經過五天聯繫,在佩爾迪埃的裁縫給我做了幾身衣服之後,我帶著黛博夫借給我的一點錢,出發去貝克爾斯;黛博夫同意借錢給我是因為我保證繼續寫完《革命論》。由於我的名字英國人念起來很困難,我改名為貢堡,這是我哥哥用過的名字,它讓我想起我童年時代的痛苦和歡樂。住進旅舍之後,我帶著黛博夫的信去見牧師。黛博夫在英國圖書界是一位很受尊重的人,他把我推薦給牧師,說我是一流學者。我受到熱烈歡迎,我同當地的所有紳士見面,而且我碰見法國皇家海軍的兩位軍官,他們在那裡教法文。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
我在外省工作——我哥哥的死——我的家庭的不幸——兩個法國——安崗的信
我恢復了體力;騎馬散步使我的健康狀況略為改善。日常生活中的英國是陰沉的,但有迷人之處。到處都是同樣的東西,同樣的景色。貢堡先生被邀請出席所有的聚會。我的命運的初步改善歸功於我的學業。西塞羅倡導在生活悲哀的時候耕耘文學,他是有道理的。女人們很高興碰見一個法國人,以便操練她們的法語。
我從報紙上得知我的家庭遭遇的不幸,使人們知道我的真實姓名(因為我無法掩飾我的痛苦),這更增加了社交界對我的興趣。報紙報道德?馬爾澤爾布先生、他女兒德?羅桑波庭長夫人、他孫女德?夏多布里昂伯爵夫人和他的孫女婿、我哥哥德?夏多布里昂伯爵的死訊;他們是在同一天、同一時刻、在同一斷頭台被殺害的。德?馬爾澤爾布先生在英國人當中很受崇敬;我同這位路易十六的捍衛者的親戚關係更增加我的主人的友善。
我舅舅寫信,將其他親人所受的迫害告訴我。我年邁和傑出的母親同其他被害者一樣,被扔在馬車上,從布列塔尼深處押到巴黎,投進監獄,讓她分享她寵愛的兒子的命運。我的妻子和我姐姐呂西兒被關在雷恩的監獄里,等待判決。人們曾經考慮將她們關進變成國家要塞的貢堡:她們無辜受到指控,僅僅因為我犯了流亡之罪。同那些留在祖國的法國人所承受的苦難相比,我們在異國的苦難算得了什麼呢?然而,在流亡的苦難之中,得知我們的流亡變成我們親人受迫害的借口,這令我們多麼痛苦!
兩年之前,我嫂嫂的結婚戒指在卡塞特街的溝渠中被人拾獲。人們把戒指給我送來:戒指已經損壞了,兩個小環串在一起吊著;上面刻的姓名仍然清清楚楚。這隻戒指是怎麼找到的?它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丟失的?關在盧森堡公園的受害者在押往刑場途中,是否從卡塞特街走過?這隻戒指是在行刑之後從她手指上剝下來的嗎?看見這個象徵物,我非常激動,它的損壞和它上面的銘刻讓我記住親人的悲慘命運。看來,是我嫂嫂從陰間將這隻戒指送來給我,作為對她和對我哥哥的紀念,這中間有某種神秘和命中注定的東西。我將戒指交給她兒子:但願戒指不會給他帶來不幸!
親愛的孤兒,你母親的影子,
我在此為你乞求上天,
願你享受你父親不曾享有的幸福,
願你擁有你叔叔沒有的孩子。
當我侄兒結婚的時候,這段蹩腳詩,還有另外兩三段,是我送給侄兒的惟一禮物。
我還保留另一件證實這個慘禍的紀念物:貢坦桑先生給我寄來一封信。他在查閱巴黎市的檔案時,找到革命法庭將我哥哥和他的家庭送上斷頭台的命令:
子爵先生,
在一個經受了許多苦難心靈里,喚醒那些最痛苦的回憶是一件殘酷的事情。這種考慮使我猶豫再三,最後才決定將這份十分令人悲傷的材料送給你;這材料是在我在歷史研究工作中找到的。這份死亡公證書由一個同死亡一樣無情的人簽署;每次他看見某顆頭顱上彙集了聲名和美德,就寫下他的名字。
我希望,子爵先生,你不會因為我給你的家庭檔案增加了這份使人想起這些殘酷時刻的材料而過分責怪我。我估計這份材料對你是有意義的,因為我覺得它有價值,於是我想到送給你。如果我不冒昧的話,我因此感到雙重的榮幸,用這個行動,我可以向你表達長期以來我對你的尊重和誠摯的崇敬。子爵先生,我是你非常謙卑、非常順從的僕人。
阿?德?貢坦桑
一八三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於巴黎,
塞納省政府
下面是我對這封信的複信:
先生,我曾經叫人到聖夏佩爾教堂尋找我不幸的哥哥和他妻子的訴訟材料,但他們沒有找到你寄給我的命令。這道命令和其他命令,連同裡面被塗改的字句,殘缺的姓名,在上帝法庭上會拿到富基埃面前,他必須承認是他簽的名。這就是人們所惋惜的時代;為了它,有人寫下歌功頌德的著作!而且我羨慕我哥哥:至少他在多年之前就離開了這個悲慘的世界。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在你美麗和高貴的來信中,對我表達的敬重,並請你接受我崇高的敬意。等等。
這張處死令證明,屠殺是以何等輕率的方式犯下的:有些姓名的拼寫不正確,還有些模糊不清。這些形式上的毛病本來足以使一個普通判決書失去效力,但並不能夠阻止劊子手;他們只重視死亡的準確時間:「五時正」。下面是原文,我照抄不誤:
刑事判決執行人
革命法庭
刑事判決執行人應該遵照命令,到巴黎裁判所附屬監獄,執行對下列罪犯處死的判決:穆塞、德斯布梅尼、夏普里耶、圖萊、埃爾、拉穆尼瓦翁?馬爾澤布爾、勒佩爾蒂埃(女)、夏多?布里昂及其妻子(名字抹去,無法辨識)、寡婦迪薩特萊、前格拉蒙公爵的妻子、羅沙舒阿爾(女)和帕爾蒙基耶等一共十四人。死刑將於今天五時正,在本市革命廣場進行。
檢察官富基埃
法蘭西共和曆第二年花月三日
車兩部。
熱月九日救了我母親的命;但是,她被人遺忘在巴黎裁判所監獄里。國民公會的特派員看見她,對她說:「你在這裡幹什麼呀,女公民?」我母親回答說,她失去了兒子,她不想知道正在發生的事情,死在監獄裡面或外面對她是無所謂的。「你可能還有別的孩子吧?」特派員問她。我母親講出我妻子和我姐姐的名字,她們被關在雷恩。將她釋放的命令很快下達,她不得不離開監獄。
在這場革命的歷史中,人們忘記將外部法國的圖畫放在內部法國的圖畫旁邊,忘記描寫那些數量眾多的流亡者,他們在異國不同的氣候和風俗中,以不同手段謀生,忍受了各種痛苦。
在法國之外,一切都是個人的事情:地位的變化,默默忍受的不幸,無聲的、無報償的犧牲。在這些不同地位、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人的大雜燴當中,保留著固定的想法;古老法蘭西浪遊時帶著它的偏見,它的信徒,就像上帝的教會過去在大地上漫遊時,帶著它的德行,它的殉道者。
在法國國內,一切都是群眾的事情。巴里埃宣布屠殺和征服,內戰和同外國的戰爭;旺代和萊茵河的大規模戰役;我們的艦隊在海上沉沒;民眾在聖德尼將君主們挖出來,將已死國王的骨灰扔到活著的國王臉上,使他們看不見東西;以剛剛獲得的自由為榮、甚至因為自己的罪行感到驕傲的法蘭西,雖然從邊境退卻,但在自己的土地上是鞏固的;它佩戴著雙重的武器:屠夫的大刀和士兵的利劍。
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我的朋友安崗的幾封信使我放下了對他的牽挂,而且這些信寫得極為出色,寫信時間是一七九五年九月:「你八月二十三日的來信洋溢著令人感動的關切。我拿給幾個人看,他們讀的時候,眼睛都濕潤了。我很想對他們重複狄德羅對到樊尚監獄探望他的眼淚汪汪的盧梭所說的話:『你看,我的朋友多麼愛我呀!』說實話,我的病只是令人痛苦的神經衝動,時間和耐心是治療這種疾病的妙藥。在病中,我讀了《斐多篇》和《蒂邁歐篇》①的片斷。這種書讀了叫人想死,我同加圖②一樣說:
①都是柏拉圖的著作。
②加圖(Caton,創作時間約為公元三世紀):古羅馬詩人。
Ilmustbeso,Plato;thoureason『stwell!③
③英語:「他應該這樣,柏拉圖;你是有道理的!」(艾狄生的悲劇《加圖》的台詞)艾狄生(Addion,一六七二—一七一九)是英國劇作家。
我想象我在旅行,就像人們想象的大印度之行一樣。我認為我在『精神世界』(如斯維登堡所說)里將看到許多新東西,尤其我將省卻旅行的疲勞和危險。」
一八二二年四月至九月
於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