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萊夫
啊,上帝,即便我困在堅果殼裡,我仍以為自己是無限空間的國王。《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他們會教導我們說,永恆是目前的靜止,也就是哲學學派所說的時間凝固;但他們或任何別人對此並不理解,正如不理解無限廣闊的地方是空間的凝固一樣。
《利維坦》第四章第四十六節
貝亞特麗絲·維特波臨終前苦楚萬分,感傷和恐懼都不能使痛苦緩解片刻,終於在2月份一個炎熱的早晨去世,那天我發現憲法廣場高聳的廣告鐵架換了一個不知什麼牌子的香煙廣告;那件事讓我傷心,因為我明白不停頓的廣大的世界已經同她遠離,廣告牌的變化是一系列無窮無盡的變化中的第一個。世界會變,但是我始終如一,我帶著悲哀的自負想道;我知道我對她不合情理的愛慕有時使她難以容忍;如今她死了,我可以專心致志地懷念她,不抱希望,但也沒有屈辱感。我想,4月30日是她的生日;那天去加拉伊街他們家探望她的父親和她的表哥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里是合乎禮節的,無可非議,或許也無可迴避。我將再次等在幽暗的、滿是擺設的小會客室里,再次端詳她許多背景各異的相片。貝亞特麗絲·維特波彩色的側面照;1921年狂歡節時貝亞特麗絲戴著面具的照片;貝亞特麗絲第一次領聖餐;貝亞特麗絲和羅伯托·亞歷山德里結婚那天的留影;貝亞特麗絲離婚後不久在馬術俱樂部午餐會上;貝亞特麗絲同德利亞·聖馬科·波塞爾和卡洛斯·阿亨蒂諾在基爾梅斯;貝亞特麗絲和維列加斯·阿埃多送給她的哈巴狗在一起;貝亞特麗絲的正面照和斜側面照,手托著下巴在微笑……我不必像往常那樣帶幾本送她的書作為去拜訪的借口,我終於學了乖先把那些毛邊書書頁裁開,免得幾個月後發現它們原封未動而發窘。
貝亞特麗絲·維特波是1929年去世的;此後每年到了4月30日我總是去她家看看。我一般在七點一刻到,坐二十多分鐘;每年晚去一會兒,多坐一些時間;1933年那次一場瓢潑大雨幫了我忙:他們不得不留我吃晚飯。我當然不錯過那個良好的開端;1934年那次到她家時已過八點鐘,我帶了聖菲的杏仁甜餅;很自然地留下吃飯。這樣,在憂傷和略帶哀艷的周年紀念日里,我逐漸贏得了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里的信任。
貝亞特麗絲頎長老弱,略微有點朝前傾;她的步態(如果允許使用矛盾修飾法的話)有一種優美的笨拙,一種陶醉的意味;卡洛斯·阿亨蒂諾臉色紅潤,身體壯實,頭髮灰白,眉清目秀。他在南郊一家不出名的圖書館里擔任一個不重要的職務;他相當專橫,但不起作用;從不久前始,晚上和節日他都待在家裡不外出。雖然隔了兩代,他的義大利口音和說話時的大量手勢依然存在。他的心理活動活躍、激動、多變,但無足輕重,充滿了無用的類推和多餘的顧慮。他的手(像貝亞特麗絲一樣)細長漂亮。有幾個月,他迷上了保爾·福特,他佩服的不是福特的歌謠,而是他無可挑剔的名聲。"福特是法國詩人中的王子,"他自負地說。"你再怎麼攻擊他也是白費氣力;你的浸透毒汁的箭休想射中他。"
1941年4月30日,我在杏仁甜餅之外,加了一瓶國產的白蘭地酒。卡洛斯·阿亨蒂諾嘗了酒,覺得味道不錯,幾杯下肚后,他開始為現代人進行辯護。
"我想到書房裡的現代人,"他帶著莫名其妙的興奮說,"彷彿在一座城堡的塔樓里,配備有電話、電報、唱機、無線電報機、電影機、幻燈機、詞典、時刻表、便覽、簡報……"
他評論說,具有這種便利條件的人根本不需要出門旅行;我們的20世紀改變了穆罕默德和山的寓言;如今大山移樽就教,向現代的穆罕默德靠攏了。
我覺得那些想法是如此愚蠢,表達的方式又如此自命不凡,馬上把它們同文學聯繫起來;我問他為什麼不留諸筆墨。他果然不出所料回答說已經這麼做了:多年來他一直在寫一部長詩,從不宣揚,從不大吹大擂,只靠勤奮和孤寂兩根拐杖,那些想法和另一些同樣新奇的概念都包含在長詩的引子篇、給論篇,或者乾脆叫前言篇里。他首先打開想像的閘門;然後遣詞造句,合轍押韻。那部詩題名為"大幹世界";主要是描繪地球,當然也不缺渲染烘托的題外話和帥氣的呼語助詞。
我請他念一節給我聽聽,即使短一點也不妨。他拉出寫字桌的抽屜,取去一個大卷宗夾,裡面是印有胡安·克里索斯托莫·拉菲努爾圖書館名稱的便箋,自鳴得意地朗誦起來:
我像希借人一樣看到了人們的城市,
工作、五光十色的時日、飢餓;
我不糾正事實,也不篡改名字,
但我記敘的航行是在房間里的臥遊。
"顯而易見是很有趣的詩節,"他自己評定說。"第一句雖然不被輿論界占多數的紫色派學者讚賞,卻得到教授、學院派和研究古希臘文化的學者的喝彩;第二句筆鋒一轉,從荷馬談到赫西奧德(彷彿一座新房子的門臉,這完全是對教學詩歌之父的含蓄的恭維),並且對那種可以溯源到《聖經》的綜述堆砌的手法有所創新;第三句——巴羅克風格、頹廢主義、對形式的凈化和狂熱的崇拜?——包含兩個對稱的半句;第四句不言自明,有雙語成分,凡是豁達恢弘、有幽默感的人在這句詩上都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不必談韻腳和功力了,不是賣弄,四句詩里包含了上下三千年濃縮文學的三個精闢的隱喻:第一個指《奧德賽》,第二個指《工作與時日》,第三個指那個薩瓦人妙筆給我們留下的不朽的小詩……"我再一次領會到現代藝術要求笑的調劑,要求有些玩笑。哥爾多尼的話確實不假!
他還念了許多節詩,自贊自嘆,作了大量評論。我聽過之後毫無印象;甚至不覺得它們比前面一節更糟。從達內里的詩里可以看到勤奮、忍耐和偶然性,就是看不到他自己所說的才華。我明白,那位詩人的氣力不是花在詩上,而是千方百計找出理由來讓人讚賞他的詩;很自然,這番努力提高了他作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改變不了別人的看法。達內里的朗誦有點狂放;但除了極個別的情況之外,笨拙的韻律妨礙了他把那種狂放傳遞給他的詩句。
我生平只有一次機會細讀了《波利奧比昂卜萬五千行十二音節的詩,邁克爾·德雷頓在那首地形史詩里記載了英國的動植物、水文、山嶽、軍事和寺院的歷史;我敢說這部有分量、但也有局限性的作品使人厭倦的程度要低於卡洛斯·阿亨蒂諾同樣性質的鴻篇巨製。他雄心勃勃地想用詩歌表現整個地球;1941年,他已經解決了昆士蘭州幾公頃土地、鄂畢河一公里多的河道、維拉克魯斯北面的一個貯氣罐、康塞普西翁區的主要商行、瑪麗亞娜·坎巴塞雷斯·德·阿韋亞爾在貝爾格拉諾九月十一日街上的別墅,以及離布賴頓著名水族館不遠的一家土耳其浴室。他又念了他詩中有關澳大利亞地區的吃力的段落;那些又長又不像樣的亞歷山大體的詩句缺少引子里比較使人激動的東西。我不妨抄錄一節:
聽著。在那根通常的木樁右面
(不用說,當然是從北、西北方向過來)
有一具無聊的骨架——顏色么,天白——
給了羊欄以屍骨家的面貌。
"兩個奇崛的用法,簡直妙不可言,"他狂喜地嚷道。"我已經聽到你在暗暗叫絕了!我承認,我承認。首先是那個形容詞通常,它一針見血地點破了田園農事固有的,不可避免的沉悶,以前的田園詩和我們的赫赫有名的《堂塞貢多·松布拉》從不敢這樣淋漓盡致地指出過。其次,那個平鋪直敘、然而力透紙背的無聊的骨架在矯揉造作的詩人的眼裡會被看成異端邪說,但是欣賞道勁豪放的批評家卻愛之苦命。此外,整個一節詩品位很高。第三行後半句和讀者生動活潑地攀談起來;它料到讀者迫切的好奇心理,借讀者之口提個問題,隨即又作了回答。至於那個創新天白,你如何評價?那個形象生動的新詞使人聯想到天空,而天空是澳大利亞風景的至關重要的因素。如果沒有那個聯想,全詩的筆調難免過於暗淡,讀者內心深處將被無法緩解的悲哀所襲,不得不掩卷長嘆。"
將近午夜時我才告辭。
過了兩個星期天,達內里打電話找我,據我記憶所及,那是他生平第一次。他邀我四點鐘見面,"一起在附近的酒吧沙龍喝牛奶,那是有開拓思想的蘇尼諾和松格里——也就是我的房東,你記得嗎——在街角新開的咖啡館;你該見見這個場所。"我興緻不高,無可奈何地同意了。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張空桌;那個"酒吧沙龍"現代化得沒治,糟糕的程度比我想像的稍低一些;旁邊幾張桌子的顧客興奮地談論著蘇尼諾和松格里毫不吝嗇的巨額投資。卡洛斯·阿亨蒂諾裝出為燈光設計的精緻感到驚奇(其實他肯定早見過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
"不管你願不願意,你得承認這個地方可以和弗洛雷斯街最高級的咖啡館相比。"
然後他把他的詩又念了四五頁給我聽。他根據那個炫耀辭藻的等而下之的原則作了修改:原先寫成湛藍的地方,現在改為藍晶晶、藍瑩瑩、甚至藍盈盈。他本來認為乳白這個詞不壞;在描寫洗羊毛池的時候,他換了奶白、乳汁白、乳漿白……他痛罵批評家;接著,他比較厚道地把批評家說成是"那種自己沒有鑄幣的金銀,也沒有蒸汽壓機、滾軋機和硫酸,但能指點別人藏鏹的地點"。隨後,他抨擊了前言癖,"天才中的天才在《堂吉訶德》的優雅的前言里已經嘲笑了這種毛病。"然而他承認在新著的扉頁最好有一篇顯眼的前言,由一位有聲望、有地位的名士簽署的認可。他說他打算髮表長詩的前幾章。我明白了那次奇特的電話邀請的動機;那人想請我替他的賣弄學識的雜燴寫個前言。我的擔心是沒有根據的:卡洛斯·阿亨蒂諾帶著怨恨的欽佩說,阿爾瓦羅·梅利安·拉菲努爾是個有學問的人,如果我出面求他欣然為長詩寫序,他博大精深的聲望也就名副其實了。為了防止最不可原諒的失誤,我得為兩個未完成的優點做說客:十全十美的形式和嚴格的科學內容,"因為在那個優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園裡最小的細節都嚴格符合真實"。他又說貝亞特麗絲生前和阿爾瓦羅一直相處甚得。
我滿口答應。為了做得更逼真,我聲明我不在星期一,而在星期四作傢俱樂部會後通常舉行的小型晚餐會上和阿爾瓦羅談這件事。(晚餐會是沒有的,會確實在星期四開,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里從報紙上可以核實,相信我的話有點真實性。)他半是猜測,半是機靈地說,在提到序言之前,我會介紹作品奇特的構思。我們分了手;在拐到貝爾納多·德·伊里戈延街之前我毫無偏見地看到面前的兩種可能性:一、找阿爾瓦羅談談,告訴他貝亞特麗絲的那位表哥(我用那種委婉的解釋才能提起貝亞特麗絲)寫了一部長詩,似乎能無限制地延伸嘮叨和混亂的可能性;二、不和阿爾瓦羅談。我清醒地預見到生性懶惰的我會選擇第二種可能性。
從星期五一早開始,電話就使我忐忑不安。我氣惱的是那個裝置以前曾傳來再也聽不到的貝亞特麗絲的聲音,現在隨時都可能成為那個失望的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里無用的、甚至憤怒的抱怨的傳話筒。幸好他沒有來電話,但那人先則強人所難,要我辦一件棘手的事,后又把我忘得一千二凈,使我滿腹不快。
電話不再是可怕的東西,然而10月底的一天,卡洛斯·阿亨蒂諾打電話來找我。他非常著急,開頭我辨不出是他的聲音。他又恨又氣地說那兩個貪得無厭的傢伙,蘇尼諾和松格里,借口擴大他們的無法無天的咖啡館準備拆除他的住房。
"我祖祖輩輩的家,我的家,加拉伊街根深蒂固的老家!"他氣急敗壞,也許忘了斟酌音韻。
我不難分擔他的苦惱。過了四十年之久,任何變動都是時間流逝的令人難以忍受的象徵;此外,對我來說,那幢房子永遠是貝亞特麗絲的影射。我想說明這個十分微妙的特點;對方根本聽不進。他說如果蘇尼諾和松格里堅持他們荒唐的計劃,他的律師松尼博士將根據事實向他們起訴,要求賠償損害,付十萬比索。
松尼的名字使我肅然起敬;他在卡塞羅斯一塔誇里街的事務所信譽卓著。我問他是不是已經承辦了這件案子。達內里說當天下午找他談。他遲疑了一下,然後像透露一件十分隱秘的事那樣,用平淡客觀的聲調說,為了完成那部長詩,那幢房子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地下室的角落裡有個阿萊夫。他解釋說,阿萊夫是空間的一個包羅萬象的點。
"就在餐廳下面的地下室里,"他解釋說,由於苦惱而壓低了聲音。"是我的,我的,我小時候還沒有上學之前發現的。地下室的樓梯很陡,我的叔叔不讓我下去,但是聽別人說地下室別有天地。我後來才知道指的是一個大箱子,但當時我以為真是一個天地。我偷偷地去看,在禁止的樓梯上一腳踩空,滾了下去。我再睜開眼睛時,看到了阿萊夫。"
"阿萊夫?"我說。
"不錯,從各種角度看到的、全世界各個地方所在的一點。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發現,但我回去了。小孩不懂得他已得到長大時雕琢詩篇的天賦!蘇尼諾和松格里休想把我轟走,不行,一千個不行。松尼博士手持法典將證明我的阿萊夫是不可轉讓的。"
我試圖作一些推理。
"地下室不是很暗嗎?"
"真理不會進入拒絕理解的心靈。既然世界各地都包羅在阿萊夫裡面,那麼所有的燈盞和所有的光源當然也在其中了。"
"我馬上去看。"
我唯恐他拒絕,立即掛斷電話。一件小事就足以證實以前沒有想到的一系列疑點;我奇怪為什麼在此以前不知道卡洛斯·阿亨蒂諾神經有毛病。維特波一家人,還有……貝亞特麗絲(我自己常這麼說)是個異常敏銳的女人,從小如此,但她有疏忽、走神、馬虎和真正殘忍的地方,也許需要從病理學的觀點才能找出原因。卡洛斯·阿亨蒂諾神經不正常使我幸災樂禍,我們內心裡一向互相厭惡。
到了加拉伊街,女僕請我稍候。那個大孩如往常一樣,在地下室沖印相片。無用的鋼琴上那個空花瓶旁邊,貝亞特麗絲的色彩刺眼的大照片在微笑(與其說是時代錯亂,不如說是不受時間限制)。誰也見不到我們;我一時感情迸發,走近照片對她說:
"貝亞特麗絲,貝亞特麗絲·埃萊娜,貝亞特特麗絲·埃萊娜·維特波,親愛的貝亞特麗絲,永遠失去了的貝亞特麗絲,是我呀,是博爾赫斯。"
過了不久,卡洛斯來了。他說話的口氣很冷漠;我理解他一心只想著失去阿萊夫的事。
"你先喝一小杯白蘭地,"他吩咐說,"然後鑽進地下室。你知道,你必須仰躺著。在黑暗裡,一動不動,讓眼睛先適應一下。你躺在磚地上,眼睛盯著樓梯的第十九級。我走了,放下地板門,你一個人待著。也許有個別耗子會嚇你一跳,再簡單不過了。幾分鐘后,你就會看到阿萊夫。煉丹術士和神秘哲學家們的微觀世界,我們熟悉的諺語的體現: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在餐廳里,他又說:
"即使你看不到,你的無能顯然也駁不倒的話……下去吧;你很快就能和貝亞特麗絲所有的形象交談了。"
他的廢話叫我膩煩,快步下去。地下室不比樓梯寬多少,很像一口井。我用目光搜尋卡洛斯·阿亨蒂諾說的大箱子,但是找不見。一個角落裡堆放著幾箱瓶子和一些帆布袋。卡洛斯拿了一個帆布袋,把它對摺好,放在一個特定的地方。
"枕頭差點勁,"他解釋說,"不過只要再高一公分,你就什麼都看不到,丟人現眼了。你就在地上擺平,數一十九級樓梯。"
我按照他荒唐的要求做了;他終於走開。他小心翼翼地蓋好地板門;儘管我後來發現一道罅隙,地下室一片漆黑。我驀地領會到自己的危險:我喝了一杯毒酒,然後聽一個瘋子擺布,給埋在地下。卡洛斯的大話里流露出唯恐我看不到神奇現象的恐懼;卡洛斯為了維護他的譫妄,由於不知道自己是瘋子,非把我殺掉不可。我覺得渾身不自在,但我歸因於躺的姿勢,而不是麻醉劑的作用。我合上眼睛,過一會又睜開。我看到了阿萊夫。
現在我來到我故事的難以用語言表達的中心;我作為作家的絕望心情從這裡開始。任何語言都是符號的字母表,運用語言時要以交談者共有的過去經歷為前提;我的羞慚的記憶力簡直無法包括那個無限的阿萊夫,我又如何向別人傳達呢?神秘主義者遇到相似的困難時便大量運用象徵:想表明神道時,波斯人說的是眾鳥之鳥;阿拉努斯·德·英蘇利斯說的是一個圓球,球心在所有的地方,圓周則任何地方都不在;以西結說的是一個有四張臉的天使,同時面對東西南北。(我想起這些難以理解的相似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它們同阿萊夫有關。)也許神道不會禁止我發現一個相當的景象,但是這篇故事會遭到文學和虛構的污染。此外,中心問題是無法解決的:綜述一個無限的總體,即使綜述其中一部分,是辦不到的。在那了不起的時刻,我看到幾百萬愉快的或者駭人的場面;最使我吃驚的是,所有場面在同一個地點,沒有重疊,也不透明,我眼睛看到的事是同時發生的:我記敘下來的卻有先後順序,因為語言有先後順序。總之,我記住了一部分。
我看見階梯下方靠右一點的地方有一個閃色的小圓球,亮得使人不敢逼視。起初我認為它在旋轉;隨後我明白,球里包含的使人眼花繚亂的場面造成旋轉的幻覺。
阿萊夫的直徑大約為兩三公分,但宇宙空間都包羅其中,體積沒有按比例縮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說鏡子玻璃)都是無窮的事物,因為我從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我看到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黃昏,看到美洲的人群、一座黑金字塔中心一張銀光閃閃的蜘蛛網,看到一個殘破的迷宮(那是倫敦),看到無數眼睛像照鏡子似的近看著我,看到世界上所有的鏡子,但沒有一面能反映出我,我在索萊爾街一幢房子的後院看到三十年前在弗賴本頓街一幢房子的前廳看到的一模一樣的細磚地,我看到一串串的葡萄、白雪、煙葉、金屬礦脈、蒸汽,看到隆起的赤道沙漠和每一顆沙粒,我在因弗內斯看到一個永遠忘不了的女人,看到一頭秀髮、頎長的身體、乳癌,看到行人道上以前有株樹的地方現在是一圈干士,我看到阿德羅格的一個莊園,看到菲萊蒙荷蘭公司印行的普林尼《自然史》初版的英譯本,同時看到每一頁的每一個字母(我小時候常常納悶,一本書合上后字母怎麼不會混淆,過一宿後為什麼不消失),我看到克雷塔羅的夕陽彷彿反映出孟加拉一朵玫瑰花的顏色,我看到我的空無一人的卧室,我看到阿爾克馬爾一個房間里兩面鏡子之間的一個地球儀,互相反映,直至無窮,我看到鬃毛飛揚的馬匹黎明時在裏海海灘上賓士,我看到一隻手的纖巧的骨胳,看到一場戰役的倖存者在寄明信片,我在米爾扎普爾的商店櫥窗里看到一副西班牙紙牌,我看到溫室的地上羊齒類植物的斜影,看到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軍隊,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螞蟻,看到一個古波斯的星盤,看到書桌抽屜里的貝亞特麗絲寫給卡洛斯·阿亨蒂諾的猥褻的、難以置信但又干真萬確的信(信上的字跡使我顫抖),我看到查卡里塔一座受到膜拜的紀念碑,我看到曾是美好的貝亞特麗絲的怵目的遺骸,看到我自己暗紅的血的循環,我看到愛的關聯和死的變化,我看到阿萊夫,從各個角度在阿萊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萊夫,在阿萊夫中看到世界,我看到我的臉和臟腑,看到你的臉,我覺得眩暈,我哭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那個名字屢屢被人們盜用、但無人正視的秘密的、假設的東西:難以理解的宇宙。
我感到無限崇敬、無限悲哀。
"你這樣獃頭獃腦地看下去要走火入魔了,"一個厭煩的聲音取笑說。"我讓你大開眼界,你絞盡腦汁一百年都報答不清。多麼了不起的觀察站,博爾赫斯老兄!"
卡洛斯·阿亨蒂諾的鞋子出現在最高的梯級上。我在昏暗中摸索著站起來,含含糊糊地說:
"了不起,確實了不起。"
我冷漠的口氣使我自己也感到驚奇。卡洛斯·阿亨蒂諾急切地追問:
"你是不是都看清了,帶色的?"
那時我想出報復的辦法。我和藹地、擺出十分同情但又不安地謝了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里盛情讓我看了他的地下室,然後請他利用房屋拆除的機會離開有害的大城市,因為它饒不了任何人,對,任何人!我委婉而堅決地閉口不談阿萊夫;我和他擁抱告別,再次重申鄉村和寧靜是兩位好大夫。
在街上,在憲法大街的梯級上,在地下鐵道,我覺得每一張臉都是熟悉的。我擔心沒有一張臉會使我感到驚奇,擔心回來的印象永遠不會消退。幸運的是,經過幾個不眠之夜后,遺忘再一次在我身上起了作用。
1943年3月1日後記:加拉伊街的房子拆除六個月之後,普羅庫斯托出版社沒有被那部長詩的篇幅嚇倒,推出一個《阿根廷片段》選集。無需重複發生的事情;卡洛斯·阿亨蒂諾·達內里獲得了國家文學獎二等獎。一等獎授予艾塔博士;三等獎獲得者是馬里奧·布范蒂博士;難以置信的是,我的作品,《賭棍的紙牌》,一票都沒有撈到。不理解和嫉妒再一次佔了上風!我好久沒能和達內里見面,報上說他另一卷詩選很快就要出版。他那枝走運的筆(如今已不受阿萊夫的妨礙)已經致力於把阿塞韋多·迪亞斯博士的概述改寫成詩歌。
我想補充說明兩點:一是關於阿萊夫的性質;二是關於它的名稱。大家知道,阿萊夫是希伯來語字母表的第一個字母。用它來做我啰唆的故事的標題並不是信手拈來的。在猶太神秘哲學中,這個字母指無限的、純真的神明;據說它的形狀是一個指天指地的人,說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鏡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圖;在集合論理論中,它是超窮數字的象徵,在超窮數字中,總和並不大於它的組成部分。我想知道的是,卡洛斯·阿亨蒂諾自己想出這個名稱呢,還是在他家的阿萊夫向他揭示的無數文章中看到的,然後拿它來指諸點匯合的另一點呢?看來難以置信,我卻認為另外有(或者有過)另一個阿萊夫,我認為加拉伊街的阿萊夫是假的。
我談談我的理由。1867年,伯頓船長在巴西擔任英國領事;1942年7月,佩德羅·恩里克斯·烏雷尼亞在巴西桑托斯的一家圖書館里發現了伯頓的一份手稿,談到那面指點馬其頓亞歷山大大帝去征服東方的鏡子。那面鏡於反映了整個宇宙。伯頓還提到其他相似的器具——凱·約斯魯的七倍杯,塔里克·本澤亞德在一座塔中找到的鏡子(《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盧西亞諾·德·薩莫薩塔可以從中看到月亮的鏡子(《真實故事》,第一卷第二十六章),彼特羅紐斯的《薩蒂里康》第一卷說的朱庇特的有鏡子功能的長矛,巫師默林的包羅萬象的鏡子,"圓形中空,像一個玻璃世界"(《仙后》,第三卷第二章第十九節)——又說了這麼一段奇怪的話:"前面所說的(除了根本不存在的缺點之外),無非是一些光學器具。去開羅阿姆爾清真寺禮拜的信徒們清楚地知道,宇宙在中央大院周圍許多石柱之一的內部……當然,誰都看不到,但是把耳朵貼在柱子上的人過不久就宣稱聽到了宇宙繁忙的聲響……"清真寺建於7世紀;石柱是從早在伊斯蘭教創始之前的其他寺院遷來的,正如阿本賈爾敦寫的:"在游牧民族建立的共和國里,任何土木工程都需要外來工匠的協助。"
難道石頭內部存在阿萊夫?當我看到所有的事物時是不是也看到了它?我們的記憶是容易消退的;在歲月悲慘的侵蝕下,我自己也在歪曲和遺忘貝亞特麗絲的面貌。
獻給埃斯特拉·坎托
以上譯自《阿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