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座談會
葛羅麗亞讓安東尼心情平靜而入睡。看似是所有女人當中最有智慧和最美麗的她,就像是掛在他門口的美麗窗帘,為他擋住刺眼的陽光。在他們結婚的第一年間,他以為,無聊從來就是葛羅麗亞的標誌;他總是通過窗帘一成不變的型式看到太陽。
出於一種厭倦感,讓兩人決定接下來的夏天要返回馬利塔,而整個春天,他們都在加州海岸度過。在這金色而令人萎靡不振的季節,兩夫妻盡情地消磨時光,慵懶而揮霍地尋求熱鬧,不時參加他人的宴會,從帕薩迪納遊盪到科羅拉多,再從科羅拉多到聖塔芭芭拉,僅因為葛羅麗亞想要跳不同音樂的舞,或追逐海洋顏色極為細微的變化。出了太平洋以後,迎接他們的是未開化的岩石大陸和同樣野蠻的旅店。在午茶時間,他們可能會隨意走進一個傳統工藝品的市集,此間販賣一些受到穿馬球裝遊客喜愛的藤編製品,這些人多半來自南漢普頓、森林湖(LakeForest)、新港和棕櫚灘(PalmBeach)。當海浪在最平靜的港灣拍打著、濺起閃亮的水花之際,他們也從這個團體換到另一個,跟那些人一同在車站轉車,不著邊際地聊著即將來臨的快樂,不覺已越過另一個青翠而豐饒的山谷。
一種簡單而健康的休閑方式——最好的男人並非那些不討人喜歡的大學生——他們似乎永遠在候選人名單上,爭取加入「波賽連」(Porcellian)或「骷髏社」(SkullandBones)等不計其數的社團;至於女人,個個都是高於平均水平的美女、身材纖細,也許不擅長當女主人,但卻是迷人而懂得打扮的客人。在芳香的午茶時刻,他們安靜而優雅地跳著精選的舞步,帶著某種尊嚴完成那些已經成為全國歌舞團女郎模仿取笑的舞步。很諷刺的是,美國人無疑最擅長的就是延伸原本孤獨的藝術,然後加以醜化,敗壞其聲譽。
在度過了一個充斥著舞會和揮霍無度的春天後,安東尼和葛羅麗亞發現他們花了太多錢,必須暫時休養生息。他們說這是安東尼的「工作」。幾乎就在他們意識到問題前,兩人返回了灰屋,眼前的景象讓他們更清楚其嚴重性:已經有其他情侶在那裡過夜、欄杆上的門牌也換了名字,他們同樣坐在陽台的階梯上,欣賞灰綠色的田野和遠方墨黑的森林景緻。
安東尼還是原來的老樣子,卻更加不安,而只有在喝了一些威士忌加汽水后才顯得較有活力,至於對葛羅麗亞的態度則是冷淡的,雖然程度輕微得幾乎無法清楚察覺。而葛羅麗亞——因自覺到八月就滿二十四歲,既期待又感到一種深沉的痛苦。還有六年就要三十歲了!假如她少愛安東尼一點,她對於時間流動的感覺,就會以對不同男人的興趣來計算,從每個潛在愛人低垂著雙眉、坐在發亮的晚餐餐桌前看她的眼神,刻意萃取戀愛的短暫微光。有一天她跟安東尼說:
「我的感覺是,如果我有想要的東西,便會去追求。我總是以這樣的態度看待自己的人生。但碰巧我想要的是你,便再也沒有空間去容納其他的慾望了。」
他們只好開車往東走,穿越乾枯而奄奄一息的印第安納州。她翻閱著平常愛讀的電影雜誌,想要找個聊天的話題,突然間表情又凝重起來。
安東尼皺著眉從車窗往外望。在車道與一條鄉間小路的交叉口,一個坐在運貨馬車上的農夫短暫映入他的眼帘;他嘴裡嚼著一根稻草,他們經過這裡好幾次都看到他,很明顯是同一個人,沉默而不懷好意。當安東尼轉身看葛羅麗亞,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你擔心我,」他反對,「要我想象,在某個特定的短暫情境會對其他女人產生慾望,那是有可能的,但要我去擁有她,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認為事情不是那樣,安東尼。要抗拒慾望對我來說不成問題,我的方式就是放棄慾望——什麼都不要,只要你。」
「但當我想到,如果你碰巧又對別人有感覺——」
「噢,你別傻了!」她大聲叫嚷,「這種事哪有什麼碰不碰巧的,我甚至連發生的可能性都不能想象。」
他們的對話就結束在這強烈的句點。由於安東尼持續不斷地讚美,讓有他相陪的葛羅麗亞要比跟別人都來得快樂。毫無疑問,她很喜歡跟他在一起——她愛他。因此,這個夏天的開始就跟前一年一樣甜蜜。
不過,他們的家倒是發生了一個極端的改變。那個冷冰冰的斯堪的那維亞女僕因為做的菜色過於樸素,又以嘲諷的態度隨侍在餐桌旁,讓葛羅麗亞吃得心灰意冷,她的位置便被一個名叫田奈阪(Tanalahaka)的日本人所取代,他做事極端有效率,隨時留意主人的傳喚,即使只叫他的姓田奈,也會馬上響應。
田奈的身材特別矮小,即使在日本人中也相當罕見,但卻多少有些天真地自認為是一個四海為家的好男兒。從他離開「具技茂仁木」(R.Ggugimoniki)的職業中介所、抵達他們家的第一天,田奈把安東尼請入房間,展示旅行箱里收藏的寶貝。裡面包括為數可觀的日本明信片,每張都不厭其詳地向他的僱主解釋,如數家珍,當中有一半的照片很明顯源自美國,只不過製造者謙虛地省略印刷上拍攝者的名字和郵寄格式。接著他拿出的是自己手工做的工藝品——一件寬鬆的美式長褲和兩套純絲的內衣,他把安東尼當成密友,悄悄告訴他後者預定的用途。再則是一個質感相當精美的複製版畫,畫中人是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但田奈卻言之鑿鑿,認為這是某個日本人。最後則是一把笛子;也是自己做的,現在壞了不能演奏,他很快會在近期內修好它。
在這些繁文縟節結束后(安東尼推測這是日本人的民族性使然),田奈開始用他破碎的英文冗長地闊論主人和僕人的關係,安東尼大概了解的意思是,田奈過去都為上流的富有家庭工作,卻總是和其他僕人產生摩擦,因為那些人太不誠實。他們很熱烈地討論「誠實」這個字,事實上是彼此爭論得面紅耳赤,因為安東尼頑固地堅持田奈想說的是「大黃蜂」,甚至還說到不論田奈嗡嗡講話的聲音和手臂揮動的樣子,都與模仿黃蜂無異。
四十五分鐘后,安東尼終於得以脫身。田奈友善地保證下一次他們也會聊得很愉快,到時他會談「日本人的習俗」。
這是田奈在灰屋裡的饒舌序曲——而且他也履行了承諾。雖然他勤勞又正直,卻極端使人厭煩。他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有時,在他的嘴喋喋不休之際,他咖啡色的小眼睛會流露出一種看似與痛苦極為相近的神情。
星期天和星期一下午,他讀著報紙上的漫畫專欄。其中一則里畫的是一個滑稽的日本男管家,讓田奈樂不可支,雖然他強烈主張那個男主角的臉像美國人,但在安東尼看來,分明就是個東方人。田奈讀報的困難在於,雖有安東尼的協助幫他把最後三格的生字拼出來,而他注意力之集中,完全符合康德(Kant)的批判標準,以至於拼完后三格就忘記到底第一格的內容在講什麼。
六月中,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慶祝結婚周年的方式是「約會」。安東尼在門口敲門,葛羅麗亞則飛奔過去請他進來。然後,兩人雙雙坐在沙發上一起回憶彼此幫對方取過的昵稱,重燃過去的愛火。然而這個「約會」卻成為一道分水嶺,自此他們的夜晚不再安祥,而是充滿了悔恨的激情。
六月接下來的日子裡,恐懼睥睨葛羅麗亞,攻擊她,驚嚇她,使她原本開朗的靈魂倒退回半個世代以前。而後恐懼又慢慢地淡出,退回到它的源頭,那無法透視的黑暗——殘酷無情地啃噬著她的青春。
事情是發生在靠近波特卻斯特的一個小鄉村的火車站,過程充滿了戲劇性。車站一整天都沒什麼人,像個大草原曝晒於塵土飛揚的黃色陽光下,原原本本暴露於城市鄉巴佬的眼前。這種人是鄉下人中最令人討厭的類型,他們與大都會比鄰而居,學到的是都市人廉價的精明機智卻沒學到風雅。一大群像這種兩眼血紅、可厭如受到驚嚇的牛群的鄉巴佬,成為事件的目擊者。在他們困惑而不明事理的心中所得到的朦朧印象,最粗略的是把這件事當成一個猥褻的笑話,而最細膩的,則是「羞恥」;在此同時,這件事也象徵了光明開始從兩人世界中淡出。
一整個夏日酷熱的下午,安東尼在亞力克·馬利安的家閑坐喝威士忌,而葛羅麗亞則和康斯坦絲·馬利安去海灘俱樂部游泳,在條紋的遮洋傘下做日光浴。葛羅麗亞躺在柔軟而溫暖的沙灘上性感地伸展身體,照例晒黑她的腿。接著,四個人又聚在一起,間或吃點三明治;然後,葛羅麗亞起身,用洋傘拍拍安東尼的膝蓋吸引他的注意力。
「親愛的,我們該走了。」
「現在?」他不太情願地看著她。對他而言,在那一刻,沒有什麼事比在陰涼的陽台上喝甜威士忌酒消磨時光還重要,何況還可以跟男主人漫無邊際地聊天,回憶一些已被遺忘的政治選舉的花招。
「我們真的得走了,」葛羅麗亞重申,「我們可以搭計程車到車站……走吧,安東尼!」她下令,專制的意味更加濃厚了。
「喂喂……」馬利安的長談被迫中斷,用傳統的方式表達反對,他刻意重新為安東尼再倒滿一杯威士忌,起碼也要十分鐘的時間才能喝完。然而在葛羅麗亞惱怒催促「我們真的必須走了」的情況下,安東尼於是一飲而盡,移動腳步,向女主人深深地鞠躬道別。
「看來我們『必須走了』。」他優雅地說。
片刻之後,他隨著葛羅麗亞沿著花園小徑行走,夾道是高聳的玫瑰花叢,她的洋傘輕拂過六月茂密生長的樹葉。她真是太不體貼了,當他們抵達大路時,安東尼想,他感覺自己的情感受到傷害,認為葛羅麗亞不該打斷這麼單純而無害的樂趣。威士忌為他緩和且釐清心中的不安,並讓他想起她這種專斷的態度也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了,是不是經常只要她的洋傘一揮動,或眼睛眨一下,他就得乖乖放棄自己的快樂呢?他原本單純的不情願逐漸轉為惡意,像一個無法抗拒的泡泡在他體內膨脹,他一言不發,倔強地強忍想要指責她的慾望。他們在旅店前搭上一輛計程車,車行沉默地開往小火車站……
然後安東尼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是向這個冷淡而不為所動的女孩宣示他的意志,以莊嚴的努力來獲得他一直想要而不可得的支配權。
「我們去巴尼家坐坐,」他看也不看她地說,「我現在不想回家。」
——巴尼太太,就是拉凱爾·傑瑞爾,在距紅門幾里遠的距離有個夏天避暑的地方。
「那裡我們前天才去過。」她簡短回答。
「我確信他們會很高興看到我們的。」他自覺這個理由並不充分,在一股倔強的支使下,他又補充,「我想去巴尼家看看,我一點也不想回家。」
「噢,我一點也不想去巴尼家。」
頓時他們彼此對視。
「怎麼了,安東尼,」她惱怒地說,「現在是星期天晚上,有可能他們家裡有客人一起共進晚餐,為什麼我們偏要在這個時候過去——」
「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馬利安家?」他說出內心話,「當我們玩得正高興的時候,為什麼突然要回家?他們還要我們留下來吃晚餐。」
「他們必須這麼說。錢給我,我去買票。」
「我不會給的!我現在根本沒心情去擠那熱死人的火車。」
葛羅麗亞在月台上跺腳。
「安東尼,你現在的樣子根本就是個醉鬼!」
「正好相反,我清醒得不得了。」
然而他嘶啞的聲音卻無意間泄漏了真實,葛羅麗亞非常確定他在說謊。
「假如你是清醒的,你就會給我錢去買票。」
但現在說這些都已經太晚,安東尼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葛羅麗亞一直都很自私,她從以前開始就很自私,而未來也將繼續自私下去,除非他把握此時此地向她宣告,自己才是她的主人。這次的情況是所有情況的縮影,她只為了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就剝奪了他快樂的權利。他的決心更加堅定,瞬間變成一種陰鬱慍怒的恨意。
「我是不會上火車的,」他說,他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巴尼家。」
「我不去!」她大吼,「如果你真的要去,那我就自己一個人回家。」
「那就去啊。」
她一言不發,轉身走向售票口;就在此時,他想起她身上還有一點錢,而這種結果並非是他所想要也必須要的勝利,他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
「喂!」他低聲含糊地說,「你不可以自己走!」
「我當然可以——哎喲,安東尼!」這聲驚呼是她企圖擺脫他而發出的,但他則抓得更緊。
他看著她,雙眼收縮,帶著惡意。
「讓我走!」她憤怒地大喊,「假如你還有任何紳士風度的話,你就應該讓我走。」
「為什麼?」他當然知道為什麼要在這裡抓住她,但他的心情是複雜的,既困惑又對自己的驕傲不甚有自信。
「我要回家,你懂嗎?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我走!」
「不,我不要。」
她的眼睛因憤怒而燃燒。
「你現在要在這裡丟人現眼嗎?」
「我說你不可以走!你永遠都這麼自私,我真的很厭倦了!」
「我現在只想回家。」兩行憤怒的眼淚自她的眼睛奪眶而出。
「現在你只要照著我說的話去做。」
慢慢地,她直起身來:她回頭的樣子流露出無限譏嘲。
「我恨你!」她低沉地吐出這句話,就像毒液從她咬緊的牙間噴出,「噢,讓我走!噢,我恨你!」她企圖將手猛力抽出,但他立即又抓住她另一隻手。「我恨你!我恨你!」
因目睹葛羅麗亞的憤怒,他猶豫不決的個性出現了,但又覺得已經走到無法回頭的地步,過去他就是太常在關鍵時刻退縮,以至於她心中總是為此鄙視他。噢,現在她也許會怨恨他,但事情過後她便會讚美他這次展現的支配力。
即將進站的火車發出警告的氣笛聲響,像通俗的悲喜劇一樣搖搖晃晃地接近他們,反射出藍色的光芒。葛羅麗亞用力掙扎想要脫身,從她嘴裡吐出的話,比《創世紀》還要古老。
「噢,你不是人!」她啜泣,「噢,你不是人!噢,我恨你!噢,你不是人!噢……」
在車站月台,往來的乘客開始轉身對他們側目;火車低沉的轟隆聲清晰可聞,音量逐漸增高為嘈雜的噪音。葛羅麗亞加倍掙扎,然後停下所有動作,站在原地全身顫抖,眼眶發熱,對這種從未有過的羞辱束手無策。
在蒸氣充斥和剎車的摩擦聲之下,傳來她低沉的聲音:
「噢,如果這裡有其他男人在我身邊的話,你就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懦夫,噢,你這個懦夫!」
安東尼沉默,全身顫抖,卻仍緊抓住她不放,清楚意識到眼前有許許多多的臉孔,好奇卻冷淡的,像夢的陰影,正在看他。然後,鈴聲響起,機器啟動撞擊有如身體的疼痛,濃煙齊噴,在天際留下軌跡,緩慢加速前進,在一陣噪音和灰煙迷漫下,乘客的臉孔拉成直線狀從眼前經過、離開,變得無法辨識——突然間,只剩下西斜的夕陽,和漸行漸遠的車行聲有如遠方的驚雷。他放開她的手,他獲勝了。
現在,如果他想要的話,他可以大笑,測試已經完成,而他以暴力遂行了自己的意志。在勝利抬頭之際,就是慈悲出現之時。
「我們在這裡租車,開回馬利塔吧。」他自我控制良好地說。
葛羅麗亞回答他的方式,是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舉起來放到嘴邊,狠狠地咬他的大拇指。他幾乎感覺不到痛;看著血流如注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拿出手帕包紮傷口,這也是在他預料當中屬於勝利的一部分——挫敗的一方免不了需要發泄怨恨——而像這樣的程度還算是輕微的。
她啜泣著,幾乎已沒有眼淚,卻是極度深切而痛苦的。
「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能——命令——我——走!你已經——你已經扼殺我所有對你的愛,和尊敬,而若我身上還殘存任何一絲一毫,也將在離開這個地方以前全部死去,噢,只要我一想到你對我出手……」
「你要跟我一起走,」他粗魯地說,「有必要的話我會把你扛起來帶走。」
他轉過身,向一輛計程車招手示意,告訴司機開往馬利塔。司機走下車,將車門打開,安東尼面向他的妻子,咬緊牙關說:
「你要上車嗎?——還是要我把你放進去?」
葛羅麗亞終於屈服上車,她壓抑的啜泣里包含無限的痛苦和絕望。
一路上,天光逐漸灰暗,葛羅麗亞蜷縮在車裡座位一角,沉默不語,間或發出一兩聲沒有眼淚和絕望的啜泣。安東尼瞪著窗外,他的心思沉悶地回想剛才發生的變故。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葛羅麗亞最後的哭泣像一組和聲,在事發之後回蕩於他矛盾而騷動不安的心房。他應該是對的——可是,她現在看起來卻只是個可憐的小東西,虛弱而沮喪,遭到高於她承受範圍的羞辱。她洋裝的袖子被扯破了;洋傘也丟了,被忘在火車的月台。他想起這是她特地穿上的新衣,早晨當他們出門時,她還曾經為此驕傲不已……他開始納悶,是否有認識他們的人目睹了事件的經過,在他耳際,她的哭喊持續再現揮之不去:
「若我身上還殘存任何一絲一毫對你的愛,也將在離開這個地方以前全部死去……」
這句話令他感到迷惑,令他更加擔憂。這個葛羅麗亞縮在一旁,看起來似乎角落是再適合她也不過了——那個驕傲的葛羅麗亞已不見蹤影,也不是任何他認識的葛羅麗亞。
他自問,她說的話是否可能成真,他不相信她會停止愛他——這件事,當然,是不須懷疑的——然而問題是,如果葛羅麗亞失去了她的驕傲,她的依賴,她純真的自信和勇氣,到底還是不是那個他所心儀的女孩?這個耀眼的女人之所以珍貴而迷人,是因為她能夠完全地、成功地做她自己。
這是他有生以來醉得最嚴重的一次,醉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喝醉了。當他們回到家,他走進自己的房間,他的心仍為剛才自己做的事而抑鬱掙扎,無法自已。
午夜一點過後,無法合上眼入睡的葛羅麗亞,穿過顯得特別安靜的房屋大廳,推開安東尼的房門。先前他因為窒悶而將窗戶打開,空氣里瀰漫著威士忌的濃濁氣味。她在他的床邊站了一會兒,身穿男孩子氣的絲質睡衣,襯托她修長、精緻而優雅的身材——然後她縱身投向他,發狂似的抱著半睡半醒的他,她的熱淚滴落在他的喉間。
「噢,安東尼!」她哭得很激動,「噢,我最親愛的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然而到了次日,他一大清早就到她的房間,跪在床前,像個小男孩般地哭泣,彷彿他的心已碎了。
「昨天晚上,」她嘶啞地說,手指撥弄著頭髮,「似乎,你所深愛的那個部分的我,那個值得了解的部分,所有的驕傲和熱情,都已經死了。我知道剩下來的自己依然會愛著你,卻永遠沒辦法跟以前一樣了。」
不過,即使在當下,她也很清楚這件事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忘,生命即是如此,甚少對人迎頭痛擊,而是慢慢地消磨。經過那個早晨后,這件事便從來沒有再被提起過,而這深刻的創傷也經由安東尼的手逐漸痊癒了——如果真要說有勝利者的話,那應該是屬於某種更黑暗的力量,它才是最後的贏家,而非他們兩人。
尼采式的插曲
葛羅麗亞的獨立個性,就像她所有真誠而發自內在的特質,剛開始都是難以察覺的。然而,一當她注意到安東尼為發現所發現時,它便幾乎成為一種行為上的慣例。從她所說的話,可以大膽假設,她所有的精神和活力,都用於極力肯定一個負面法則「什麼都不必在乎」為真。
「不要在乎任何事情或任何人,」她說,「除了我自己,及我的延伸,和安東尼你。所有生命都依循這個法則而行,就算不是,至少我自己是那樣認為的。沒有人會為了我做任何事,除非他們因此而得到滿足,所以我也很少為他們做什麼。」
當葛羅麗亞說這些話時,她正置身於全馬利塔最有教養的女士家的陽台。然而話才說完,她便發出一聲奇怪的呼喊,暈倒在陽台的地板上。
女士扶著她,開她的車把葛羅麗亞送回家。一般都認為,算算葛羅麗亞也應該要懷孕了。
她躺在樓下的長沙發上,溫暖的白日在窗外悄悄流逝,餘光輕觸著陽台廊柱上的玫瑰。
「這中間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對你的愛,」她嗚咽地說,「我珍視自己的身體是因為你認為它是美麗的,而我這樣的身體——也是你的——卻要讓它變得醜陋、曲線全無嗎?我完全無法忍受。噢,安東尼,我真的不是因為怕痛。」
他極力撫慰她——卻是徒勞。她繼續說:
「然後,結果是我的屁股因此變寬了,人也變得蒼白,我的好氣色將永遠不再,頭髮也失去光澤。」
他雙手插在口袋,來回在地板踱步,問:
「確定會這樣嗎?」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最恨妊娠了,隨你怎麼說。我想,以後我還是會有個小孩的,但卻不是現在。」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躺在地上哭。」
她的啜泣漸停,從滿室的昏暗中獲得平靜的慰藉。「把燈打開,」她懇求,「最近日子過得好快——似乎六月特別是——這樣——當我還小時,覺得時間比較長。」
燈光的開關打開,頓時,窗外和門外彷彿垂下了柔軟的深藍色絲質簾幕。她的蒼白,她的沉靜,現在已沒有悲哀也沒有喜悅,喚起了他的同情。
「你希望我有小孩嗎?」
「對我而言沒有差別,也就是說,我是中立的,如果你懷孕,我有可能會感到高興,如果你沒有——那麼,也沒什麼不好。」
「我真希望你可以下定決心選一個!」
「假設是你來決定。」
她輕蔑地看著他,不屑回答。
「你以為憑你那發光的尊嚴,就可以跟全世界的女人有所不同?」
「我能怎麼做!」她憤怒地大喊,「對她們而言無所謂尊嚴不尊嚴,而是生存的一個借口,這是她們唯一擅長的一件事,但對我而言,這是一種侮辱。」
「嘿,葛羅麗亞,無論你怎麼樣,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至少保持一點風度。」
「噢,不要對我發脾氣!」她嗚咽。
他們彼此互換一個無言的眼神,沒有特別的用意,卻充滿了壓力。然後安東尼從柜子取出一本書,跌坐在椅子上。
大約半小時以後,她出聲打破瀰漫在整個房間如焚香般的沉重僵局。
「明天我會開車出去拜訪康斯坦絲·馬利安。」
「好啊,我也要回泰瑞鎮去看祖父。」
「你知道,」她又說,「不是因為我害怕——不管是這件事還是其他任何事,我只是想忠於自己,你知道的。」
「我知道。」他同意。
實際的男人
亞當·帕奇,由於以一種虔誠的態度憎恨德國人,每天以戰爭新聞為他的精神糧食。他的牆上用別針貼滿了地圖;桌上則堆滿了各式圖集方便他隨時取用,有《世界大戰照片史》(PhotographicHistoriesoftheWorldWar)、官方說法,和戰地特派員及士兵甲、乙、丙的《個人見聞》(PersonalImpressions)。有好幾次安東尼去拜訪祖父時,他的秘書愛德華·蕭妥沃茲,過去是帕奇家在霍博肯(Hoboken)地區的「機械工」,現在則以一種正當的義憤填膺姿態出現,卻仍同樣地礙眼。老人對每份報紙都加以抨擊,完全不知疲累為何物,把每一篇以他的角度看值得保留的專欄剪下來,把它們塞進近乎爆滿的檔案夾。
「那麼,你最近在做什麼?」他和藹地問安東尼,「無所事事?嗯,我想也是,整個夏天,我就一直想著要坐車到處走走,順便去看你。」
「我在寫作,你不記得我寄過論文給你——就是去年冬天賣給《佛羅倫薩人》的那本?」
「論文?你從來沒寄過論文給我。」
「不,我有。我們還聊過。」
亞當·帕奇溫和地搖搖頭。
「不,你沒有。你從來沒寄過任何論文給我。也許你以為自己寄了,但我卻沒有收到。」
「這,你還讀過呢,爺爺,」安東尼堅持,有一點被惹惱了,「你讀了,而且還提出不同的看法。」
老人突然間想起一切,然而他表現出來的反應,只有雙唇半開,露出成排的灰色牙床而已。亞當用綠色的老眼看著安東尼,猶豫到底要坦承自己的錯,還是要繼續圓謊。
「這麼說你在寫作,」他迅速說,「呃,為什麼你不四處採訪,寫寫這些德國人?寫些真實的東西,寫這些正在發生的事,寫些大家讀得懂的文章。」
「不是每個人都能當戰地特派員的,」安東尼持反對意見,「你必須先在報社有門路,讓他們願意買你的報導,我不可能當個自由撰稿人,花自己的錢到處跑。」
「我可以贊助你,」他的祖父出乎意料地提議,「我會讓你成為正式的特派員,要什麼報社隨你選。」
面對這個想法,安東尼有些畏縮——幾乎在同時他也開始考慮其可能性。
「我——不——知道——」
到時他必須離開葛羅麗亞,她用整個生命在渴望著他,包容著他。葛羅麗亞現在有困難。啊,這件事是不可行的——然而——他想象自己穿著卡其服,倚牆而立,就像所有的戰地特派員的站姿,拿著一根有份量的拐杖,肩膀上頂著檔案夾——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英國人。「我需要時間考慮,」他坦白地說,「您對我真是寬大仁慈,我會回去想一想,再告訴你我的決定。」
在回紐約的路上,他全神貫注地思索這件事。過去他的腦中曾閃過一些念頭(那是所有被一個強勢而心愛的女人控制的男人都曾想過的),幻想自己置身於一個更為陽剛、考驗更殘酷的世界,必須時時與抽象的思想和戰爭搏鬥。在那裡,葛羅麗亞的擁抱,將等同於一個偶遇的情婦所能提供的溫暖,尋求時沒有熱情,很快就將她遺忘……
當他在中央車站搭上通往馬利塔的火車時,這些他陌生的群眾幽靈正聚集在他的身旁。車內相當擁擠;他剛好找到最後一個空位足以容身,就在幾分鐘后,他的目光無意間觸及座位身旁的男人,他看到一個厚重的下顎和鼻子,有弧度的臉頰和小而眼袋明顯的眼睛。一瞬間,他認出這個人是約瑟夫·布洛克門。
幾乎是同時,兩人都半欠著起身,微感到窘迫,伸出手來問候彼此。然後,彷彿是要完成應有的禮儀,他們倆人都微微地笑了。
「呃,」安東尼不知該談論什麼,「我好久沒有看到你了。」隨即他對自己說的話感到懊悔,便繼續補充:「我不知道你也搭這條路線。」然而,布洛克門卻先發制人,心情愉悅地問:
「你的妻子好嗎?……」
「她過得很好。你呢?」
「好極了。」他的語氣特彆強調那些字的莊嚴感。
在安東尼看來,與去年相比,布洛克門又增添不少威嚴。原本激昂的外表已經不復見了,他似乎終於「成功」了。加上他的穿著打扮也變得合宜,原本略顯滑稽的領帶品味,現在也換成穩重的暗色風格,而他的右手手指,也拿掉以前慎重其事地戴著兩個厚重的戒指,甚至連指甲都修剪得相當乾淨。
這種威嚴也表現在他的個性。他身上那個傑出旅行商人的光環已經隱沒,不再刻意逢迎別人(層次最低的是講一些不入流的笑話),於此不免令人想象,經濟上的不虞匱乏,使他得以傲視人群;不再汲汲營營於人際關係,使他懂得什麼叫緘默。無論如何,這些轉變給予他的是威嚴,而不是虛胖,在這樣的布洛克門面前,安東尼的優越感開始動搖了。
「你記得卡拉美,理查德·卡拉美?你們見過一次,某個晚上。」
「我記得,他那時正在寫書。」
「他把書賣給電影翻拍,電影公司那邊有個負責劇本,名叫喬丹的人跟他一起工作。然後,當迪克看到自己訂的剪報時,感到非常惱怒,因為有大半的電影評論寫的都是,『威廉·喬丹(WilliamJordan)《激情的戀人》的威力』,一點也沒提到迪克的名字。你會以為是這個喬丹一人構思並獨立發展完成的作品。」
布洛克門點頭理解。
「此類合約大部分都言明,原作的姓名權會歸出資者所有。卡拉美現在仍繼續創作嗎?」
「噢,是的,寫得很勤,都是些短篇小說。」
「那很好,很好……你經常搭這條線的車嗎?」
「大約一星期一次,我們住在馬利塔。」
「是嗎?那可真巧!我一個人住在寇斯·寇柏(CosCob),不久之前才買的房子,離你大概只有五里的距離。」
「請你務必有空來看我們。」安東尼對於自己所表現的殷勤也感到驚訝,「我相信葛羅麗亞看到老朋友一定也會很高興。隨便你問鎮上哪個人都知道我們房子在哪裡——我們已經住了兩年了。」
「謝謝。」然後,彷彿是要回報安東尼先前的禮貌,他問:「你的祖父最近好嗎?」
「他過得很好。我今天才跟他一起吃午飯。」
「他真是個偉大的人,」布洛克門莊嚴地說,「他是美國人民的典範。」
慣性的勝利
安東尼發現,他的妻子深深躺在吊床里,滿足地享用她的檸檬水和番茄三明治,一邊和田奈愉快地聊著他那複雜難懂的話題之一。
「在我的國家,」安東尼認出這是他千篇一律的開場白,「所有時間——人們——吃米——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吃,不能吃沒有的東西。」要不是他的國籍這麼明顯地表現在外在,別人還會以為他所有關於故鄉的知識,都學自於美國小學的地理課本。
當這位東方人的談興好不容易被壓下來打發回廚房之後,安東尼疑惑地看著葛羅麗亞。
「沒問題的,」她宣稱,笑得很燦爛,「連我自己都很驚訝,何況是你。」
「真的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
他們又恢復原來的融洽氣氛,因這新生的輕鬆感而喜悅。然後,他告訴她可能有機會到國外去,他因為太過難為情而無法拒絕。
「你的意思呢?你可以坦白告訴我。」
「安東尼,你是怎麼了!」她的眼睛滿是驚訝,「你會想去嗎?沒有我在身旁?」
他的臉色變得陰沉——然而從他妻子的問題,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她的手臂已經環繞著他,雖然甜蜜,卻也扼殺了其他的可能。早在兩年前他就在廣場飯店的那個房間里考慮過類似的決定了,現在的他,早已過了做這種夢的年紀了。
「葛羅麗亞,」他說謊,語帶包容地說,「當然,我並不想去,我只是想,也許你也可以跟著去當護士或做些什麼。」但他心下模糊地質疑是否他祖父會考慮到這一點。
當她微笑,他又再度理解到她是多麼地美麗,一個會發光的女孩,擁有奇迹似的朝氣和高貴的眼睛,她對他的建議給予熱烈的響應和擁抱,將它高舉成為照耀她生命的太陽,全心沐浴在其溫暖的光線下。她勾勒出一幅藍圖,定為戰地的冒險之旅,為此而興奮不已。
晚餐之後,她開始對這個主題感到厭倦,而呵欠連連。她不想再說,只想讀一點《潘洛德》(Penrod),整個人攤在長沙發上直到午夜昏然睡去。然而安東尼,在他溫柔地把她送回樓上后,卻仍沒有入睡,細細思索白天發生的事,隱隱對她生氣,又覺得不滿。
「我將來要做什麼?」早餐時他說,「我們已經結婚一年多,但總是在擔心我們的未來,根本無法有效率地享受閑暇時光。」
「對,你是應該要做點什麼,」她承認,欣然同意而帶著玩笑的口吻。此類討論已並非第一次,然而經常當安東尼成為對話的男主角時,她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加以迴避。
「對於工作,我並非基於道德和良心上的譴責而覺得必要,」他繼續說,「可是,祖父可能明天就死,或也許再活個十年,在這期間,我們必須賺錢養活自己,但現在能證明我們謀生能力的,就是一輛破車和幾件衣服,還有一間一年只居住三個月的公寓,和這間就算我們不住也沒有別人要的老房子。我們太常感到無聊,但我們認識的都是跟我們一樣的人,他們群聚在加州無所事事度過整個夏天、穿著運動服等待家族某人死亡之後的遺產,而沒有試圖去看看別人在做什麼。」
「你怎麼變了那麼多!」葛羅麗亞批評,「以前你曾說,你不明白為什麼美國人不能悠閑度日的。」
「別提了,那是因為當時我還沒結婚。我的頭腦可以高速運轉,然而,現在它卻像個生鏽的齒輪,遲鈍到什麼也無法思考。事實上,我認為假使自己沒有遇見你,我應該已在某個領域小有成就。然而,你卻讓悠閑變得如此微妙而吸引人……」
「噢,這麼說都是我的錯……」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沒有。只是,現在我已經二十七歲,而且……」
「噢,」她惱怒地打斷他的話,「你讓我覺得好煩!說的好像是我在阻礙你的前途!」
「我只是在跟你討論,葛羅麗亞。難道我就不能談……」
「我以為你應該夠堅強到可以處理……」
「……但如果跟你有關就不能……」
「……你自己的問題不要牽扯到我。你說要去工作說了那麼久,我大可以輕鬆地花更多錢,但我並不是在抱怨什麼。不管你有沒有工作我都愛你。」她最後一個字說得如此溫柔,就有如細雪輕輕飄落到堅硬的地面。然而在當下,他們都聽不進對方說的話——彼此都忙於盡可能精準而完美地各自表述立場。
「我有在工作——做了不少。」安東尼未經思索便脫口而出,但說出這麼不成熟的話實在有失魯莽。葛羅麗亞笑了,其意義介於高興和嘲弄之間;她痛恨他的詭辯,卻又同時欣賞他的冷靜。即使他長久以來都無所事事、遊手好閒,她也從來不會因此責備於他,因為她從來就相信世上沒什麼事是值得去做的。
「工作!」她諷刺地說,「噢,你這隻傻鳥!你這愛嚇唬人的東西!工作——對你來說,工作就是不斷整理桌子和調整燈光,努力把一大堆鉛筆削尖,還有說『葛羅麗亞,不要唱歌!』和『叫田奈走遠一點,不要讓他靠近我』,和『你來聽聽我寫的開頭』,和『我不會耽誤太久的時間,葛羅麗亞,所以你自己先去睡,不要等我』,和大量消耗茶或咖啡。這就是全部。一個鐘頭內,我聽到你的鉛筆停止塗寫,一過去看,只見你又拿出一本書,說正在『查閱』數據,然後就開始閱讀,再來就是打呵欠——接著就上床,卻又因為喝了太多咖啡因,而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兩個星期後,同樣的事情又再度重演一次。」
安東尼費了很大的力,才維持住一丁點尊嚴。
「你有點誇大其詞了。你該死的很清楚《佛羅倫薩人》用了我的論文——由於它的發行量不小,這篇文章已經引起許多人注意。還有,葛羅麗亞,你是最了解的,這可是我不眠不休一直工作到清晨五點才寫完的。」
她陷入沉默,如同交給他一條繩索。要是他自己不拿來勒死自己,他肯定也無路可走。
「最起碼,」他無力地總結,「我想要當個戰地特派員,這個意願是不會改變的。」
而葛羅麗亞也是如此。他們倆個都有意願——都是渴望的;他們向彼此發誓證明。於是,當晚便以無限感傷、悠閑的重要性和亞當·帕奇惡劣的健康狀況,及愛情的無價,作為這一天的腳註。
「安東尼!」一個星期後的一個下午,葛羅麗亞從二樓欄杆叫道,「有人在門口。」
安東尼正懶洋洋地躺在吊床,於面南的陽台上曬太陽,聽到她的聲音,他緩慢踱步到房屋的前門,看見一輛外國車,車型龐大而醒目,停踞在小路盡頭有如一隻巨大而憂鬱的昆蟲。一個穿著軟綢西裝,戴著相稱的軟綢帽的男人,正對他揮手致意。
「嗨,我在這裡,帕奇。剛好經過附近,就順便來探望你。」
他是布洛克門;跟往常一樣,他的語調似乎又有些微的改進,給人更加自在的感覺。
「我真的很高興你能來。」安東尼提高聲音對著一扇藤蔓纏繞的窗戶喊:「葛——羅——麗——亞!我們有客人來了!」
「我正在洗澡。」葛羅麗亞有禮貌地叫道。
兩個男人相互交換會心一笑,心知肚明她的借口又得逞了。
「她馬上就下來,我們到外面陽台來,要來點什麼喝的?葛羅麗亞總是在洗澡——每天至少要三次。」
「可惜她不是住在海灣。」
「我們負擔不起。」
由於安東尼是亞當·帕奇的孫子,布洛克門總是以此作為固定的開場白,讓氣氛輕鬆緩和。在交談了十五分鐘的豐功偉業后,葛羅麗亞現身了,充滿朝氣地穿著上過漿的鮮黃色洋裝,創造清新有活力的氣氛。
「我想靠電影成為成功的風雲人物。」她宣稱,「我聽說瑪麗·彼克福德(MaryPickford)一年就賺進一百萬。」
「你也可以,你知道的,」布洛克門說,「我認為你可以當個成功的電影明星。」
「安東尼,你同意嗎?如果我演的是純真不世故的角色?」
對話繼續進行,間雜以不自然的沉默。安東尼納悶,對他及布洛克門兩人而言,這個女孩曾經是他們所見過個性最活躍、令人精神振奮的人——而現在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就像塗了太多潤滑油的機器,沒有衝突,沒有恐懼,沒有興高采烈,如同厚厚上了釉的搪瓷娃娃,安全地與那個被恐懼籠罩的大陸隔絕,卻也同時喪失了體會死亡和戰爭、憂鬱的情感和高貴的野蠻的樂趣。
再過片刻,他就會叫田奈過來,然後他們就會張嘴灌飲歡愉而味美的毒藥,只需片刻,就能令三人重拾兒時的快樂與興奮,在那個純真年代,人群中每一張臉都在發光,重大的決策也以高遠目標為考慮的標準……生命不過就是這夏日午後,再也別無所求;一陣微風輕拂著葛羅麗亞洋裝的蕾絲立領;陽台慢慢地引發烘焙了睡意……他們似乎未能免俗地感動,卻不再有任何因迫切的浪漫需求而生的行動。即使葛羅麗亞的美渴求狂野的感情,渴求沉痛,渴求死亡……
「……下星期任何一天,」布洛克門對葛羅莉雅說,「看這裡……拿著這張名片,他們會為你試鏡,大概拍個三百尺,他們就能判斷你的表現了。」
「星期三可以嗎?」
「可以,只要你打電話來,我會陪在你身邊……」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迅速地跟他們握手——然後他的車子沿著那條路在煙塵中逐漸縮小為一個幻影。安東尼困惑地面向葛羅麗亞。
「這是怎麼回事,葛羅麗亞!」
「我只是去試個鏡,你應該不會介意吧,安東尼,只是試個鏡而已,無論如何,星期三我一定得去。」
「但這麼做是很愚蠢的!你又不想進入電影圈——終日在攝影棚和廉價的歌舞女郎混在一起虛度光陰。」
「人家瑪麗·彼克福德也虛度了不少光陰。」
「又不是每個人都是瑪麗·彼克福德。」
「我不懂為什麼你要反對我去試鏡。」
「我是反對,因為我痛恨演員。」
「噢,你讓我覺得好煩,你能想象,我在這該死的陽台打瞌睡的日子有可能充滿刺激嗎?」
「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在意。」
「當然我是愛你的,」她不耐煩地說,很快將話題轉回到自己身上。「只是我實在很痛恨看到你懶散地躺在那邊,嘴裡卻又說你應該去工作。或許,如果哪天我真的踏入電影圈,順便也可以激勵你振作起來去做點什麼事。」
「你只不過是想追求刺激而已,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或許你說得沒錯!但這種追求本來就很自然,不是嗎?」
「那麼,我告訴你,如果你去演電影,那我就去歐洲。」
「噢,那你去啊!我不會阻止你的!」
在她表明不會阻止他之際,同時也被自己悲傷的眼淚所溶化。兩人一起率領感傷的大軍——由言語、親吻、愛意和自責組隊而成。他們沒有達成任何協議,這是必然的結果。最後,在強烈迸發的感情驅使之下,兩人都坐下來寫信。安東尼寫給他的祖父,葛羅麗亞則寫給布洛克門,最後的勝利者是惰性。
七月上旬的某一天,整個下午都待在紐約的安東尼回到家,對著樓上呼喊葛羅麗亞的名字,卻沒有得到響應。他猜測她正在熟睡,於是便走到餐室,打算吃一塊小三明治。然後看見田奈坐在廚房的餐桌,面前放著各式各樣的零星小物件——有雪茄盒、小刀、鉛筆、罐頭的蓋子和一些紙張,上面寫滿精密的數字和圖表。
「你在搞些什麼啊?」安東尼好奇地詢問。
田奈禮貌地露齒微笑。
「讓我來告訴您,」他熱切地大聲說,「我告訴您——」
「你在做狗屋嗎?」
「不,先生。」田奈又再度微笑,「我做打字機。」
「打字機?」
「是的,先森。我想,所有時間我都在想,躺在床上也在想打字機。」
「你在想自己做一台,嗯?」
「等一下,我告訴您。」
安東尼斜倚著水槽,津津有味地吃著三明治,一面輕鬆地。田奈連續張口閉口好幾次,彷彿在測試這個器官的效能,然後飛快地說:
「我已經想——打字機——有,噢,許多許多許多許多東西。噢許多許多許多。」
「許多按鍵,我懂。」
「不——噢?對——按鍵!許多許多許多許多字母,就像a-b-c。」
「沒錯,你說得對。」
「等一下,我告訴您。」他扭曲臉孔,費了極大的勁想要表達:「我已經想——許多字——結束很相同,像i-n-g。」
「你答對了,它們有一大堆。」
「所以——我讓——打字機——快起來。不用打那麼多字母……」
「這個想法很棒,田奈,節省時間,你將因此而致富,只要按一個鍵,就會打出希望你會有好結果。」
田奈輕蔑地笑著。
「等一下,我告訴您……」
「帕奇太太人在哪裡了?」
「她出去了。等一下,我告訴您……」他再次扭曲臉孔做準備動作,」我的打字機……」
「她去哪裡?」
「你看——我做的。」他指著桌上的一大堆垃圾。
「我問的是帕奇太太。」
「她出去了。」田奈再次向他確定,「她會在五點回來,她說。」
「到村裡去嗎?」
「不是。她午餐前就走了,跟布洛克門先生一起。」
安東尼驚跳起來。
「跟布洛克門先生一起出去?」
「她五點回來。」
安東尼一言不發離開廚房,田奈令人不快的「我說」還回蕩在身後。這就是葛羅麗亞所謂的刺激,老天!他緊握雙拳,一瞬間,他的尊嚴攀升到無可比擬的高度,他走到大門邊向外看;眼前看不到任何一輛車,他的表顯示,離五點只剩四分鐘,憑著怒氣而生的一股動力,安東尼猛衝向小徑的盡頭——跑到路的轉彎處距離大約有一里之遠,仍不見任何車子的蹤影——除了——但那是一部農人的廉價小汽車。然後,為了掩飾自己做出這喪失尊嚴的追查,他又沖回家的避難所,速度跟來的時候一樣快。
安東尼在客廳來回踱步,開始預演一場生氣的說辭,準備等她回家時派上用場——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他可能以此為開頭——不,這句話聽起來太像流行用語,「這就是你所謂的巴黎!」他必須是有尊嚴的、受傷的和悲痛的。不管怎麼說——「當我必須養家、整天在這個炎熱的城市東奔西跑時,你做的就是這個嗎?難怪我無法寫作!難怪我不敢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以外!」現在他正擴充內容,摩拳擦掌地準備。「我要告訴你,」他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他停頓,彷彿對這幾個字似曾相識——然後他恍然大悟——這是田奈的「我告訴您」。
然而安東尼既不笑,也不覺得自己很荒謬,在他狂暴的想象中,時間已經超過六點——七點——八點,而她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布洛克門因為發現了她的無聊和不快樂,於是遊說她跟他一起到加州去……
——此時在前門一陣喧鬧聲響起,聽到一聲愉悅的「喂喂,安東尼」!他顫抖地起身,看著她飛奔過小徑而感到微弱的快樂,布洛克門跟在她身後,手上拿著帽子。
「親愛的!」她高喊。
「我們去做了一趟很棒的小旅行——幾乎走遍了全紐約州。」
「我該回去了,」布洛克門幾乎馬上就說,「真希望我來的時候兩位都在家。」
「很抱歉剛好我不在。」安東尼冷冰冰地回答。
當他離去后,安東尼感到有些猶豫。恐懼已從他的心中消失,而之所以有那些防衛感,其實在倫理上也算有正當存在的理由,因為葛羅麗亞解除了他的不安。
「我知道你不會介意,他剛好在午餐前來家裡拜訪,說他要去葛瑞森談事情,希望我可以陪他一起去。他看起來是這麼寂寞,安東尼。從頭到尾,都是我在開他的車。」
安東尼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頭腦累了——因無事而疲累,也因所有事而疲累,因他從未選擇要承擔的世界的重量而疲累。安東尼又跟往常一樣陷入徒勞無功的無助狀態,此類個性儘管都有其說辭,但其中有一部分卻是難以言傳的,而他似乎只繼承到此一人類失敗的大傳統——也就是,意識到死亡的無能為力。
「我想我並不在意。」他回答。
人必須對這些事心存包容,而葛羅麗亞因為她的年輕,她的美麗,理應擁有某些合理的特權。然而,由於他無法理解,所以才會飽受折磨。
冬天
她翻過身來背朝上,在大床上靜靜躺著,看著二月的冬陽以其逐漸稀微的光,緩緩從窗欞挨進到室內。有一度,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想不起前一天發生過的事;然後,回憶就像一個懸吊的鐘擺,開始敲打自己的故事,每一次擺動,時間的負擔就加重一回,直到她過往的生命全數返回再現。
現在,她可以聽見安東尼在她身旁艱難地呼吸著;她可以聞到威士忌和香煙的味道;她注意到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肌肉;當她移動身體,感覺到的疲勞並非由一個複雜的動作引起——而是整個神經系統的總動員,彷彿盡全力在催眠自己表演人體極限的動作……
她走到浴室刷牙,以擺脫口中那令人難忍的味道;然後站在床邊,聆聽邦斯在大門外用鑰匙開鎖的叮噹聲。
「醒一醒,安東尼!」她尖聲說。
她爬回床上躺在安東尼的身邊合起眼睛。
依稀在她的回憶中,她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跟雷西夫婦的對話。雷西太太曾問,「確定你們不需要我們幫忙叫計程車嗎?」而安東尼則回答,他們應該可以自己走到第五街沒有問題,然後兩人都試圖要鞠躬告別,但動作魯莽——然後突然整個人跌到門口一堆空牛奶瓶上。那裡起碼堆放了大概兩打以上的空瓶,在黑暗中張嘴而立。她設想這些牛奶瓶若能出聲解釋自己為何置身此處的話,應是平實而不會花言巧語的,或許它們是被雷西家傳出的歌聲所吸引,急忙趕來好奇地張大嘴想看熱鬧,嗯,但得到的卻是最糟糕的待遇——即使她和安東尼似乎永遠不會起身,但這些小東西還是倔強地滾來滾去……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找了一輛計程車。「我的里程錶故障了,你們要回家,車錢總共一塊半,」計程車司機說。「噢,」安東尼說,「我是小佩基·邁克法蘭德,假如你現在下車,我會把你打到站不起來。」……當下,司機便把車開走,留下兩人在原地。後來,他們必定找到了另一輛車,因為現在兩人都回到了公寓……
「現在幾點?」安東尼起身坐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有如一隻貓頭鷹般精光閃閃。
很顯然這是一個修辭性的問題。葛羅麗亞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為什麼她理應知道現在的時間。
「天啊,我不行了!」安東尼無力地自言自語。他又跌回床上,靠著枕頭休息。「這真是報應啊!」
「安東尼,昨天晚上我們最後到底是怎麼回家的?」
「計程車。」
「噢!」然後,停頓了一下,「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
「我不知道。似乎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今天是哪一天?」
「星期二。」
「星期二?希望如此。如果今天是星期三,那我就得在那白痴的地方開始工作了。應該是早上九點,還是什麼鬼時間。」
「問問邦斯。」葛羅麗亞無力地建議。
「邦斯!」他叫喚。
這個聲音精神抖擻而清醒——彷彿從兩天前那個已逝去的世界傳來。邦斯踩著小碎步從大廳過來,出現在半明暗的房門邊。
「今天是哪一天,邦斯?」
「先生,二月二十二日,我想。」
「我是說一星期的哪一天。」
「星期二,先生。」
「謝謝。」
邦斯停頓了一下:「請問要用早餐了嗎?先生?」
「嗯,對了,邦斯,上早餐前,可不可以先送一壺水放在床邊?我覺得有一點渴了。」
「好的,先生。」
邦斯神情恭敬清醒,退出房間往走道而去。
「今天是林肯的生日,」安東尼冷冷地斷言,「還是聖瓦倫泰或其他人的生日。我們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場瘋狂的派對?」
「星期天晚上。」
「禱告之後嗎?」他故意諷刺地說。
「我們坐小馬車橫越整個鎮,而墨瑞和他的駕駛整夜都沒睡,你不記得了嗎?然後我們到家后,他還試著做一些培根料理——材料是廚房裡剩下來的,顏色已經焦黑,但墨瑞仍堅持這是『名滿天下的炸肉條』。」
他們都笑了,雖然發自內心卻笑得有點辛苦,兩人並排躺在床上,在赭紅色的渾沌晨光中,回味先前一連串發生的事件。
這次他們在紐約停留的時間將近四個月,因為鄉間的天氣自十月下旬起就變得很冷。今年他們放棄不到加州,部分是因為缺乏資金,部分則是打算要到國外去,因為先前看似沒有終結的戰爭,預估應該在這年冬天暫告結束。最近以來,他們的收入已難以彈性地調度,而不足以負擔一時興起的奢侈享樂。安東尼雜亂無章地花費許多時間,做了一張密密麻麻寫滿數字的賬目表,而大量刪減「娛樂、旅遊等」的預算,儘可能去攤平以前過度支出的虧空。
他記得有一次跟他最好的朋友墨瑞及理查德去參加「派對」,后兩人免不了要多負擔超過他們自己那份的費用,他們會出買戲票的錢,會爭著付晚餐的賬單,對他們而言,這些舉動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的;過去,迪克因為天真的個性和永遠說不完自己的事,使他成為團體中最有趣、也是最接近青少年的人物——就有如宮廷的小丑。可是,情況再也不是這樣了。現在經常有錢的人是迪克,而變成安東尼盡全力娛樂大家——除了少數狂歡喝酒且可以簽賬的派對例外——到第二天早晨,安東尼就會一臉肅穆,語帶諷刺地重述前晚發生之事,保證「下次一定會更加小心」,反而令葛羅麗亞相當不快。
自出版《激情的戀人》兩年間,迪克已賺進超過二萬五千元的收入,大部分都在最近。由於電影工業對情節需求若渴,小說家的效益出乎意料地開始發酵膨脹。每寫一個故事,他就可以獲得七百元的報酬,在當時,電影界非常喜歡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他還不滿三十歲——若每個故事又為電影設計充分的「動作」(如接吻、槍戰和犧牲),還可以多賺一千元。他的故事相當多樣;它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生命力和原創的技巧,然而卻沒有一個可以跟《激情的戀人》媲美,其中有好幾個安東尼認為根本就是便宜貨。關於這點,迪克嚴肅地解釋,是為了要拓寬他的觀眾層。從莎士比亞到馬克吐溫,有哪一個在文學史上享有永恆地位的作家,他所訴求的對象不是同時下至凡夫走卒、上至王宮貴族呢?
雖然安東尼和墨瑞都不同意他的說辭,葛羅麗亞則要安東尼向迪克看齊,儘可能多賺一點錢——不管怎麼說,這才是唯一最重要的……
至於墨瑞則到費城工作。他的身材變得比較結實,隱隱成熟了些,看起來更彬彬有禮了。每個月他會返回紐約一兩次,他們四人便結伴出遊,吃完晚餐后就到戲院,接著再去看富麗秀,或者,在永遠保持好奇心的葛羅麗亞的慫恿下,到格林威治村的一個地下酒吧冒險,此處以喧囂一時但隨即煙消雲散的「新詩運動」而惡名昭彰。
到了一月,經過無數次與他沉默妻子的自說自話后,安東尼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這個冬天「找點事來做」。他希望能因此取悅祖父,多少也了解一下自己是否喜歡。在打過數通半社交性的詢問電話后,安東尼發現,僱主對一個只想「嘗試做幾個月左右」的年輕人,毫無任何興趣。由於他是亞當·帕奇的孫子,不論到哪裡都受到明顯的禮遇,但現在老人已經過氣——他剛開始以「壓迫者」成名,接著就變成提升人民道德的標竿,然而亞當聲名最盛之時,卻是退休前二十年的事了,安東尼甚至發現,有幾個年輕人還以為亞當·帕奇去世好幾年了。
最後,安東尼只好去尋求祖父的忠告,得到的結果是,他應該進入證券公司當業務員,安東尼並不喜歡這個建議,但最後決定接受。在考慮過所有可能的情況后,純粹靠靈活手腕操作金錢仍是有吸引力的,不像製造業想來就令人難忍其枯燥乏味。他考慮過去報社工作,卻認定不規律的工作時間並不適合他這個已婚男人,何況,在他心中仍存有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象自己成為某家有份量的周刊評論的編輯,例如《美法商業周刊》(AmericanMercuredeFrance),或鋒芒畢露的製作人,負責諷刺喜劇和巴黎風的音樂鬧劇的演出事宜。然而,要進入後者的門路似乎是職業秘密。從事寫作和表演的人們,似乎是依循某一條迂迴而隱密的高速公路泅泳而入,若要上雜誌很明顯是不太可能的,除非你已經先被其中一家報導過。
因此,最後通過祖父的介紹信,他走進美國聖地大樓(SanctumAmericanum),裡面坐著威爾森、漢默爾和哈迪合夥企業(Wilson,HiemerandHardy)的總裁,在他「乾淨的桌面」上,簽署僱用合約。他即將在二月二十三日起開始工作。
為了慶祝這值得紀念的時刻,他們於是計劃了這為時兩天的狂歡,因為他說,當他開始工作后,平常周一到周五就必須早起。墨瑞·諾柏從費城過來,原本目的是去見某個跟華爾街有關的人(剛好,他沒見到這個人),而理查德·卡拉美則是被他們半勸半騙過來的。星期一下午,他們屈尊蒞臨一場淚水泛濫的上流社會婚禮,而整個活動到了晚上畫下句點:葛羅麗亞打破她一天固定喝四次雞尾酒的習慣,讓大家如酒神的使徒般享受前所未有的暢飲和歡愉,她還展現對芭蕾舞步的驚人知識,也坦承所唱的歌,是當她還是純真的十七歲時跟家裡的廚子學的。整個晚上,在大家不時的要求下,葛羅麗亞不斷重複唱著那些歌曲,表現出毫不做作的歡愉,而安東尼非但不以此為惱,還相當欣賞這項新鮮的娛樂方式。此外這一夜令他們難忘的——是墨瑞與一隻死螃蟹的冗長對話。墨瑞拽著綁著繩子的螃蟹滿場跑,不管螃蟹是否了解二元論;還有第五大道上靜默而難忘的陰影注視下兩輛馬車的競賽,最終結束於中央公園如迷宮般的黑暗中。再來,就是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打給那一對熱心的年輕夫婦——雷西先生和太太——的電話,接著就是那堆倒塌的空牛奶瓶堆。
現在是早晨——他們要計算花在俱樂部、商店和餐廳的賬單總和,要把滯悶的前室打開加以通風,趕走潮濕污濁的煙酒味,收拾玻璃杯的碎片和清理臟污的椅子布面和沙發;讓邦斯把西裝和洋裝送去清洗;最後,拖著他們疲憊而狂熱猶存的身體,和低落萎靡的精神,去吹吹二月的冷空氣清醒一下,那麼生命便得以繼續下去,到了隔天早上九點,就會有個精神抖擻的年輕人到威爾森、漢默爾和哈迪合夥企業去報到。
「你記不記得,」安東尼在浴室大聲說,「當墨瑞終於在一百一十街下車,扮演交通警察指揮車流前進或後退嗎?那些人一定以為他是個私家偵探。」
每回憶一件事,兩人都笑得無法遏抑,他們過度興奮的神經無論對高興或沮喪的反應,都是相同的敏銳和聒噪。
葛羅麗亞攬鏡自照,納悶她的臉為何仍如此明亮照人、氣色清新——似乎她看起來氣色從未那麼好過,雖然她的胃和她的頭都疼痛得很厲害。
白日緩緩流逝。安東尼去找他的經紀人用債券質借現金,搭上計程車之後才發現口袋裡只剩下兩塊錢現金。這些錢如果改搭地鐵是夠用的,然而在這個特別的午後,他自覺可能無法忍受選擇大眾交通工具。當計程車跳錶的金額達到他的上限,他就得下車走路前往。
存著這個念頭,他的心思恍惚進入一個異想的白日夢……在夢境中,他發現里程錶的數字跳得太快——司機不誠實地動過手腳把表調快。他保持沉默抵達目的地,然後冷淡地向司機伸手要回該他的錢。對方作勢要打,就在他的手要舉起來的同時,安東尼搶先以重重一拳將他打倒在地,當司機再度站起,安東尼迅速避開,結結實實地擊中對手的太陽穴,啪的一聲將他掠倒在地。
……現在他人在法院。法官裁決判罰款五元,他卻沒有錢可繳。法院是否可以接受他的支票呢?噢,可是法院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嗯,他請他們打電話回他的公寓,就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
……他們真的這麼做了。是的,接電話的是安東尼·帕奇太太——然而,她怎麼知道這個在警察局的人就是她的丈夫?她怎麼知道呢?就讓警官問她是否還記得牛奶瓶的事……
他匆忙地傾身向前,輕敲玻璃。計程車才走到布魯克林橋,但里程錶的金額已跳到一元八十分,而安東尼是從不忘記給十分小費的。
稍晚他回到公寓,葛羅麗亞也出過門——逛街購物——現在睡著了,蜷縮在沙發一角,雙手抱著牢牢鎖好的皮包,她無憂無慮的臉看起來就像是個純真的小女孩,而緊壓在她胸前的那個包包,就像是孩子的洋娃娃,給予她煩擾而孩子氣的心靈深刻而無盡的慰藉。
命運
要到這個派對后,特別是葛羅麗亞從中體悟到的部分,他們的生活方式才開始產生決定性的轉變。不要在乎昨天:這光明正大的態度原本只是葛羅麗亞個人的信條,現在則進而擴大成為他們所作所為及其後果的慰藉和正當理由。不再說抱歉,不再哭著懺悔,兩人依循相互尊敬的清楚原則對待彼此,並儘可能狂熱而持續地追求片刻的歡愉。
「沒有人會在乎我們,除了我們自己,安東尼,」有一天她說,「如果要我假裝自己覺得必須對世界負責,這是很荒謬的。至於擔心別人會怎麼看我,說真的我根本沒感覺,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當我還小,在舞蹈學校上課時,我被很多小女孩的媽媽批評,而那些小女孩都不如我那樣受歡迎,所以我總是把批評當成嫉妒的證明。」
這段話的起因,是由於一晚在密西根大道舉行的四人派對:馬利安夫婦和他們兩人。康斯坦絲·馬利安認為她當晚的表現太過於興奮,於是第二天她邀請葛羅麗亞共進午餐,以「像老同學的立場」忠告她的行為有多可怕,卻反而令葛羅麗亞產生反感。
「我告訴她我一點也沒感覺,」葛羅麗亞跟安東尼說,「亞力克·馬利安有點像是理想化的波西·沃寇特——你記不記得在熱泉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他認為對康斯坦絲表現敬重的方式,就是把她丟在家裡,讓她成日與裁縫、小孩和書籍為伍,不然就是帶她參加那些溫和無害的派對,原本可能充滿各種樂趣,最後卻總是變得死氣沉沉。」
「你跟她說這些?」
「我當然說了。我還告訴她,其實她真正反對的,是我玩得比她還開心。」
安東尼為她鼓掌喝彩。他非常以葛羅麗亞為傲,因為在派對中,她從來不會在其他女人面前失色,因為男人總是成群在她身邊喧鬧取樂,卻從來不會有越軌的念頭和舉動,純粹只欣賞她的美麗和她的活力所帶來的溫暖。
這些「派對」逐漸成為他們主要的樂趣來源。他們的愛情依舊穩定,也仍對彼此保持高度的探索興趣,只是,隨著春天漸近的腳步,他們發現晚上待在家裡是一種束縛;書本不是真實生活;想要兩人單獨在一起的老魔法也早已喪失效力——代之而起的是,他們寧願出門去看一出無聊的音樂喜劇,或與他們感到最最無趣的朋友一起用餐,只要那裡還有足夠的雞尾酒,交談的內容就不至於變得完全令人無法忍受。一些在學校或大學里已結婚的朋友,和形形色色的單身男人,當這些人需要歡樂和為聚會增色時,很直覺地就會想到這對夫妻,因此,兩人幾乎從沒有一天沒接到邀約的電話說,「不知你們今晚有什麼安排。」太太們,通常都很怕葛羅麗亞——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成為眾人的焦點,她受到丈夫們的熱烈歡迎,雖天真無邪卻仍令人心神不寧——這些事情本能地引起她們對她的強烈不信任,更由於葛羅麗亞從來不對任何女人的友善加以響應,使妻子們更加緊張。
在二月那個約定好的星期三,安東尼準時到威爾森、漢默爾和哈迪合夥企業的豪華辦公室報到,聽取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大、精力充沛的年輕人卡拉許多模糊其詞的指導。卡拉梳了一個大膽的金黃色龐帕度頭,宣稱自己是助理秘書,他的口氣好像在說,這是一個需要特別能力的職位。
「這裡的人可分為兩種,慢慢你就會發現,」他說,「那邊的人是助理秘書或會計,他們在我們的檔案里是記錄在這裡,年紀多半不超過三十歲。到了四十五歲左右,他們的名字會升到那裡,通常這樣的人大概就停留在四十五歲做的職位直到退休。」
「那如果有人三十歲就做到四十五歲的位置了呢?」安東尼禮貌地問。
「噢,那他就會繼續往上爬,你看。」他指著文件上方一列協理的名單,「或他會成為總裁或秘書或財務主管。」
「那麼在這裡的這些人呢?」
「哪些?噢,這些是理事——資本家。」
「我懂了。」
「現在有些人,」卡拉繼續說,「以為決定一個人起步的早或遲,在於他是否有大學文憑,但他們是錯的。」
「我懂。」
「我也有;我是巴克雷夫畢業的,一九一一年那一屆。然而當我出社會到華爾街工作,我很快就發現在這裡能幫我的,並非從大學學到的不實用的東西,事實上是我還必須努力忘掉它們。」
安東尼按捺不住好奇,想知道到底他在一九一一年的巴克雷夫大學學到的「不實用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他想象也許是裁縫什麼的,這個怪念頭在接下來的對話期間,一直在他心中揮之不去。
「看到在那邊的那個人了嗎?」卡拉指著一個看起來還年輕、有著美麗灰發的男人,他座位的椅子有桃花心木的扶手。「他是艾林格先生,一級副總裁,歷經大風大浪,看遍世事冷暖;受過良好的教育。」
安東尼試圖打開心靈去想象財金界的浪漫傳奇,卻是徒然;對於艾林格先生他唯一能聯想到的,是遊走在大型書店裡,購買放在牆上的皮面精裝書,如撒克里(Thackeray)、巴爾扎克、雨果和吉朋(Gibbon)的作品。
整個潮濕而奄奄一息的三月,安東尼都在學習推銷術。由於缺乏熱情,他反而有能力觀察到周遭的忙亂和喧囂,奮力卻徒勞地在一個難以理解的目標周圍打轉,且實現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敵對者,如弗里克先生和卡耐基先生聳立在第五街的豪華大樓就是成功的鐵證。要想象這些自命不凡的副總裁或會計,有一天會變成「優等人才」的父親,如他在哈佛所認識的那些人,總感覺有些不太協調。
他在樓上的員工餐廳吃午餐,對於自己的「上進」總帶著一種不安的懷疑。頭一個星期,他看到許多年輕職員,他們之中有些很精明,有些則涉世未深,剛從大學畢業,相當納悶他們是否懷抱著過於不實的夢想,希望在悲慘的三十歲來臨前,可以擠進位居要職的狹窄行列。在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中,穿插的對話內容,在本質上說的也幾乎是同一件事。有人討論威爾森先生怎麼累積財富,漢墨爾先生用的是什麼策略,而哈迪先生的手腕又是如何等等。另一人則聯想到一些老調牙卻永遠令人屏息的傳奇軼事,某些外行人如何在華爾街一夕致富,他們有的是「屠夫」、「吧台酒保」,或「天啊,連一個該死的送信小弟也能成功」!接著,有人開始談論最近的投機炒作,爭辯到底是要冒一年獲利十萬的風險,還是只要兩萬就能滿足。
先前就有一個助理秘書把所有的儲蓄都拿去投資伯利恆鋼鐵公司,他所創造的輝煌奇迹,及辭職信的自大說辭(時間是今年一月),還有刻下他正在加州興建的豪宅,是辦公室百談不厭的話題。這個人的名字已被套上神話的光環,成為美國夢的成功象徵和追求的目標。小道消息還說——曾有一位副總裁忠告他要拋空持股,老天,但他按兵不動,甚至還繼續加碼,所以「現在看看人家多有成就!」
很顯然地,這就是生命在此所呈現的樣態——傳奇性的成功眩惑所有人的眼睛,誘人的吉普賽水妖用微薄的薪水,和象徵他們永恆成功的天文數字,來迷惑他們,令他們滿足。
然而對安東尼來說,這些論述卻是十分可怕的。他覺得若要在這裡出人頭地,那麼成功的念頭必定會限制和扼殺他的心智。在這一行要達到頂尖,他以為其中最核心的因素,在於他們相信自己在做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其他的事物對他們來說都沒什麼兩樣,自信和投機主義凌駕於技術性知識之上;顯而易見的,越專門的工作職階越低——所以,為了達到效率分工,就讓技術專家留在最能發揮的基層就好。
平常時間的晚上,他原本打算留在家不出門的決定並沒有如期實現,因此白天大部分的工作時間,他的頭都感到如生病般疼痛欲裂,而早晨地鐵擁擠的喧鬧也長在耳際揮之不去,如來自地獄的鈴聲。
然後,他便很突然地辭職了。就在一個星期一,安東尼整天躺在床上不起來,直到夜晚。由於被周期性的沮喪情緒完全征服,他於是寫了一封信給威爾森先生,坦承他覺得自己對這份工作適應不良。跟理查德·卡拉美看完戲回家的葛羅麗亞發現安東尼人在大廳,無言地瞪著天花板,他表現出的沮喪和挫折,是他們結婚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
葛羅麗亞希望他能把心中的不滿宣洩出來,這樣她才能據此嚴厲地責備他,因為她的氣也不少。然而,他看起來卻是極端地悲慘而可憐,讓她心軟,跪在他面前撫摸他的頭,安慰說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只要他們相愛,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克服的,就像他們結婚的第一年。安東尼開始對她冰涼的手和她溫柔如在耳邊吐氣的聲音有所響應,他的心情完全回復了,甚至還有點興奮地對她訴說他未來的計劃。在上床前他甚至感到一絲悔意,雖然沒有表現出來,覺得自己寄出辭職信的動作過於倉卒魯莽。
「即使當所有事情都看似很糟,你也不能就這麼相信,」葛羅麗亞曾經說過,「那隻不過是你自己個人主觀判斷的結果,並不全是真的。」
四月中,他們收到來自馬利塔房地產經紀人的一封信,鼓吹他們再繼續續約灰屋一年,租金則小漲一點,並隨信附上新的合約方便他們簽署。過了一個星期,合約和信仍放在安東尼桌上沒人理會,他們一點也不打算回馬利塔住,也受夠那個地方了,之前的夏天他們都在無聊中度過。此外,他們的車況也惡化成一堆患憂鬱症而喋喋不休的廢鐵,而以他們目前的收入,也不可能再買一輛新的。
然而,在一次歷時四天、陸陸續續有十幾個人來參加的狂歡派對上,他們竟然還是簽了約;更可怕的是,他們不僅在合約書上籤了名,還寄出去,隨即,兩人彷彿聽到房子如娼妓般邪惡的勝利笑聲,正舔著自己發白的肋骨,準備要將他們活生生吞噬。
「安東尼,租約放到哪裡去了?」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驚恐地高聲大叫,發現現實的嚴重性而苦惱,「你放到哪裡去了?它本來在這裡的!」
然後她知道合約到哪去了。她想起在家中舉辦的派對最熱鬧的高潮時刻;她想起房間里有一屋子人,在比較冷場的時候,便無從顯示她和安東尼的重要性。於是,安東尼便吹噓灰屋的優點是多麼與眾不同,環境又清幽,又多麼地與世隔絕,不受任何噪音干擾。接著,曾去灰屋拜訪夫婦兩人的迪克也加以附和,熱情地歌誦它是他想得到最好的小屋,如果他們今年夏天不在那裡過,那就太傻了。要灌輸他們屆時城市是如此炎熱不適、而馬利塔又是多麼涼爽宜人的觀念,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安東尼拿起合約在手上瘋狂地揮舞,發現葛羅麗亞對此表示愉快的默認,再加上在場人士一致舉手表決通過要去灰屋拜訪兩人的愚蠢決議……
「安東尼,」她哭喊,「我們簽了名,而且寄出去了!」
「什麼?」
「房子的租約!」
「事情糟了!」
「噢,安東尼!」她的聲音極度悲慘。不只夏天,而是永遠,他們自築牢籠,此事根本地動搖了他們的生活平衡。安東尼思索,也許他們可以和那位房地產經紀人再協調,他們不可能再負擔兩份租金,搬到馬利塔意味著放棄他的公寓,這無可挑剔的房間,有精緻的浴室,還有他為其挑選的傢具和擺設——這是安東尼曾經擁有過最接近家的住所——也伴隨他度過生命中最多姿多彩的四年。
然而,他們並沒有去跟經紀人協調,問題也不是協調就能解決的。他們是如此沮喪,連討論要如何好好利用都沒有,也沒聽葛羅麗亞再說任何「我不在乎」的抱怨,便回到灰屋去,體悟到在那裡已不再留存青春與愛的痕迹——只剩下那些苦澀而無法互訴的回憶,那是他們永遠不願面對的。
不祥的夏天
那個夏天,灰屋裡瀰漫著一種恐怖感。它跟隨他們而來,如陰沉的裹屍布般籠罩此處,從樓下的房間開始,逐漸往上蔓延,爬過狹窄的樓梯,步步逼近、壓迫到他們最私密的睡眠之地。安東尼和葛羅麗亞開始痛恨一個人在樓上獨處。她的卧房原本看起來是如此甜美、青春和精緻,極適合她粉色的睡衣在椅子和床上來回拖曳行走,現在它卻和擺動的窗帘一起竊竊私語:
「噢,我美麗而年輕的夫人,你並非第一個在夏日的陽光下枯萎的佳麗……這裡一代代不受愛情眷顧的女人,都曾對著相同的玻璃鏡妝點自己,但她們俗氣的愛人卻恍然不覺……慘綠的青春以最蒼白的容顏進駐此處,而後被灰色的壽衣覆蓋絕望地離去,在無數個漫漫長夜,女孩們躺在床上無法成眠,因為床鋪不斷湧出如海浪般的哀愁,與黑暗融為一體。」
終於,葛羅麗亞倉皇從這個房間撤退,胡亂把所有的衣服和藥品搬出,宣布要跟安東尼一起睡,借口說她房間的一扇紗窗破了,蟲子會進到室內為害。因此,她的房間就被棄守,讓給神經最不敏感的客人當客房使用,兩人便共享安東尼的寢室梳洗和睡眠,葛羅麗亞覺得這裡比較「好」,彷彿安東尼的存在有如消滅者,將所有令人不安的陰影,那些隱身在牆壁里的過去幽靈都加以掃除。
關於「好」與「壞」的區分,兩人在生命早期就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但現在又以某種新的形式再度出現。葛羅麗亞堅決主張,來灰屋拜訪的人必定要是「好」的,所謂的好,就女孩來說,她必須是單純而無可挑剔的,要不然,就得要擁有個性和能力。由於葛羅麗亞經常強烈懷疑自己的性別,因此她的判斷標準便轉化變成看這個女人是否乾淨。她所謂的不幹凈,標準相當多樣,如缺乏自尊,性格不活潑,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目張胆地放浪和亂交。
「女人非常容易墮落,」她說,「遠比男人還要簡單。除非女孩非常地年輕和勇敢,不然她不可能不具備某種歇斯底里的獸性,便任憑自己往下掉,這種污穢的獸性是狡猾。而男人則不同——我以為這就是為什麼在愛情故事中,最通俗的角色是一個男人英勇地迎向毀滅。」
葛羅麗亞比較喜歡男人,特別是那些不動任何邪念單純尊敬她和陪她玩樂的人——但她的觀察力很敏銳,經常她會告訴安東尼,在他的朋友中有哪些只是純粹在利用他,勸他最好儘快疏遠。安東尼習慣和她爭辯,堅持那個被她指控的人是個「好人」;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的判斷沒有她來得正確而精準,記得好像有好幾次,他都收到一大堆餐廳待付的賬單,且皆由同一個賬戶所開出。
他們害怕孤獨的恐懼遠超過其他慾望,於此願意忍受玩樂的繁瑣和麻煩。每個周末,他們家裡總有來參加派對的客人,甚至平常的日子也照常舉行。周末的派對內容幾乎千篇一律,當受邀的三四個男人抵達后,喝酒是多多少少免不了的程序,接著是一頓熱鬧豐盛的晚餐,再搭車到「搖籃海灘鄉村俱樂部」。此處幾乎已成為他們聚會的必要節目之一,原因在於它的平價和輕鬆而不拘謹的氣氛。此外,在俱樂部里大家不必裝模作樣,也由於派對在此不須掛帕奇家的名字,無論搖籃海灘里的好事者看到葛羅麗亞整晚多麼頻繁地在晚餐室喝雞尾酒,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
一般說來,星期六通常結束在醉眼迷濛中——事實上他們經常必須協助一個爛醉如泥的客人上床就寢。星期天帶來紐約的報紙和悄悄從陽台降臨的寧靜早晨——而星期天下午意味著和其中一兩位要趕回城市的客人告別,以及和剩下留宿到隔天的客人再喝酒作樂,度過一個較不熱鬧但仍迷醉的夜晚。
忠心的田奈,那個生性喜歡賣弄學問和多才多藝的傭人,也跟他們一起回到灰屋來。在這些更頻繁造訪的客人中,逐漸形成一種關於他的說法。一天下午,墨瑞·諾柏談到他,說他的真名其實是田能朋(Tannenbaum),是個德國派來駐在這個國家的眼線,專門經由威斯卻斯特郡(WestchesterCounty)從事日耳曼人的宣傳活動。從此,開始有許多來自費城的神秘信件,指名要給這混淆視聽的東方人,收信人叫「艾默爾·田能朋上衛」(Lt.EmileTannenbaum),信裡面的內容是一些隱晦的訊息,署名「參謀總部」,每行下面還裝飾性地寫些滑稽好笑的日本字。安東尼收到這些信后,總是收起笑容嚴肅地交給田奈;幾個小時之後,安東尼發現這位收信人臉上寫滿了困惑,在廚房裡極度誠懇地宣稱,信上的十字型倒鉤絕非日本字,裡面也沒有任何字看起來像日文。
自從有一天葛羅麗亞無預警從鎮上回來,撞見田奈正斜躺在安東尼的床上研究報紙之後,她便開始非常討厭他。本能上,所有僕人都會喜歡安東尼,討厭葛羅麗亞,而田奈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同時徹底地畏懼她,只有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田奈才會間接以表面上跟安東尼說話,實則知道葛羅麗亞也會聽到的方式,表達他的反感:
「派漆太太今晚打算吃什麼?」他會看著他的主人說。或者他會批評「美國人」極端自私的性格,而他的方式讓人不用懷疑,所謂的「美國人」指的是誰。
然而,他們卻不敢辭退他。此類動作是違反他們的慣性原則的,他們容忍田奈,就像容忍壞天氣和身體的小病痛,以及上帝神聖的旨意一樣——如同他們對每件事都要忍耐,包括他們自己。
黑暗中
七月下旬一個悶熱的午後,理查德·卡拉美從紐約來電,說他和墨瑞要過來,順便帶一個朋友來拜訪。他們大約五點抵達,已經有點醉意,同行的是一個身材矮小而結實的男人,大約三十五歲,他們介紹叫喬·豪爾,會是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所見過最優秀的傢伙之一。
喬·豪爾留著黃色的短須,一路貼著皮膚糾結,他的聲音低沉,介於男低音和嘶啞的低語。安東尼跟隨在墨瑞身後,提著公文包上樓,進入房間,小心地關起門。
「這個傢伙是誰?」他問。
墨瑞笑得很燦爛。
「誰,豪爾?噢,他沒問題的,他是個好傢夥。」
「是沒錯,但他到底是什麼人?」
「豪爾?他就是個好人,他是王子。」他的笑聲更響了,最後變成像貓一樣愉悅地咧嘴而笑。安東尼猶豫著是該微笑以對還是皺眉頭。
「在我看他實在有點好笑。奇特的衣著,」他停頓,「我很懷疑你們兩個昨晚到底在哪裡撿到他的。」
「奇怪了,」墨瑞表示,「我已經認識他一輩子了。」然而,在這句聲明之後他又忍不住發出奇怪的笑聲,以至於激起安東尼的回嘴:「你這該死的傢伙!」
稍晚,就在晚餐前,當墨瑞和迪克喧鬧地聊天,而喬·豪爾則沉默地在一旁喝他的酒時,葛羅麗亞把安東尼拉到餐室:
「我不喜歡這個叫豪爾的人,」她說,「我希望他去用田奈的浴室。」
「我不可能提出這種要求。」
「嗯,可是我不希望他來用我們的。」
「他看起來像是個單純的人。」
「他穿的那雙白鞋看起來好像手套,我都可以看到他腳趾的形狀。噢!他到底是誰啊?」
「你問倒我了。」
「嗯,他們一定是發神經才把這種人帶來,這裡可不是『水手救難之家』!」
「他們打電話來時都已經喝醉了,墨瑞說,他們參加的派對從昨天下午就開始了。」葛羅麗亞氣憤地搖頭,一言不發回到陽台。安東尼知道她試圖要忘記不安,將自己盡情投入享受即將來臨的夜晚。
這一天天氣炎熱,即使到薄暮轉入夜時分,熱浪依舊從乾燥的路面陣陣揮發,有如波紋起伏的雲母片。天空晴朗無雲,然而在樹林遠方海灣的方向,隱隱有隆隆聲持續作響。當田奈宣布晚餐已備齊,在葛羅麗亞的建議下,大家就省了穿外套的禮節,走進室內。
墨瑞開始唱歌,其他人應和,他們和諧地唱完第一遍。這首歌有兩行,讓人朗朗上口,歌名叫《親愛的黛西》,歌詞如下:
「我們——已——陷——入——恐慌,
道德——也跟著淪喪!」
每唱一回,氣氛就更加熱鬧,掌聲也持續不絕。
「開心點,葛羅麗亞!」墨瑞暗示,「你看起來情緒很低落。」
「我才沒有。」她謊稱。
「來這裡,田能朋!」他轉頭呼喊,「我幫你倒了杯酒,來啊!」
葛羅麗亞拉住他的手臂企圖阻止。
「請別這樣,墨瑞!」
「何必呢?也許他晚餐后願意用笛子為我們演奏一曲。來,田奈。」
田奈露齒微笑,喝乾杯子里的酒回到廚房。隔幾分鐘,墨瑞又為他加滿一杯。
「開心點,葛羅麗亞!」他大喊,「看在老天的份上,在場的每個人,大家來讓葛羅麗亞開心起來。」
「親愛的,再來一杯。」安東尼勸誘她。
「來嘛,再喝一杯!」
「開心點,葛羅麗亞。」喬·豪爾輕鬆地說。
對於他未經允許就直接叫她的名字,葛羅麗亞感到相當排斥,她環顧四周以期發現是否有其他人留意到這個情況。這個字如此輕易地從一個她討厭的男人嘴裡說出,令她非常厭惡。過了一會,她察覺到喬·豪爾又倒了一杯酒給田奈,多少在酒精的作用助長下,她的怒意漸增。
「——有一次,」墨瑞說,「彼得·格蘭比和我去洗波士頓的一家土耳其浴,時間大約是凌晨兩點,那裡除了業主以外沒有半個人。於是,我們就合力把他塞到廁所里,並把門鎖上。接著,有個傢伙進來想要洗澡,竟以為我們是按摩師,我的天!於是,我們就把他整個人抬起來,連人帶衣服都丟進水池裡,然後再把他拖上來,平放在板子上,用手掌劈里啪啦地拍打,直到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請不要這麼粗暴,老兄!』他的聲音已有些走調成短促的尖叫,『拜託!……』」
——這真的是墨瑞會做的嗎?葛羅麗亞想。如果說故事的是在場其他人,她早就被取悅了,然而因為是墨瑞,她就覺得他過度吹噓,神化了他的機智和深思熟慮……
「我們——已——陷——入——恐慌,
道德——」
如擊鼓般的雷聲淹沒了後面的歌聲;葛羅麗亞全身顫抖,想要將手上的酒一飲而盡,可是才喝第一口就讓她感到噁心,於是就把杯子放下。晚餐結束了,他們轉移陣地到大房間去,順便帶著幾瓶酒。有人已經把通往陽台的門關上,不讓風吹進來,因此,雪茄圓形如觸鬚般的煙霧便在沉悶的空氣中瀰漫變形。
「誰去傳喚田能朋上衛過來!」又是那個討厭的墨瑞,「來為我們吹一曲!」
安東尼和墨瑞衝進廚房,理查德·卡拉美打開留聲機走向葛羅麗亞。
「來跟你這名人表哥跳支舞。」
「我不想跳舞。」
「那我來帶你跳。」
他慎重其事地伸出肥短的手臂扶她起身,踏著莊嚴的舞步在房間迴旋。
「放開我,迪克!我的頭都轉暈了!」她堅決要求。
理查德猛地將她放在長沙發的大堆坐墊之間,趕著到廚房去,大喊「田奈!田奈!」
而後,在沒有任何預警下,她感覺有另一雙手臂在身上環繞,把她帶離沙發,是喬·豪爾,他扶她起身,醉醺醺地想要仿效迪克剛剛的做法。
「放我下來!」她尖叫。
他脆弱的笑容,以及因靠近她而胡碴根根分明的黃色下巴,在在刺激她,令她感到忍無可忍地厭惡。
「馬上!」
「我——們——」他開口唱歌,卻被迫中斷,因為葛羅麗亞的手靈活地改變方向抵住他的臉頰,於此,他只得立刻鬆手放開她,她整個人跌向地板,肩膀撞上了桌子……
然後,房間似乎到處都是男人和煙霧。踉蹌搖晃的田奈穿著白外套,被墨瑞攙扶著吹笛子,發出奇怪而混雜的和音,安東尼聽出,那應該是一首日本的火車民謠。喬·豪爾找到一盒蠟燭,拿來變魔術,大叫「倒!」但沒有一次成功,而迪克則獨自跳舞,在房間內著魔似的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在她眼中,屋裡的每樣東西,都像是從暗藍色的四次元空間誤闖進來一樣荒謬而可笑。
而屋外,風雨則以驚人的速度來襲——在降臨前的暫時寧靜中,緊鄰的灌木叢已開始擦刮房屋表面,而雨滴已經在廚房的錫鐵屋頂上喧嘩,閃電斷續出現,雷聲隆隆,有如生鐵自白熱鎔爐灑出。葛羅麗亞看見雨水正噴濺入三面窗戶——然而,她卻完全無法起身去關窗……
……現在她一個人置身大廳。先前,她已跟他們道過晚安,卻沒人聽到或加以理會。在某一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從欄杆上頭往下窺伺,然而她卻不能再回到客廳了——她寧可自己發瘋,也不要回到那瘋了似的喧鬧之中。……在樓上,她在黑暗中盲目摸索電燈的開關,卻怎麼也找不到;照亮滿室的閃電明白顯示出它在牆上的位置,然而,當那無法穿透的黑暗又再度降臨,開關又再度逃出她搜尋的指尖之外,她只好在黑暗中鬆開洋裝和襯裙,虛弱地摔倒在床上還未被雨水浸透的那半邊。
她閉上眼,樓下傳來那些酒鬼的喧鬧,突然間一陣玻璃的破碎聲夾雜其中,然後又是另一陣,然後又斷續揚起片段不完整的歌聲……
她躺在那裡出神大約有兩個小時——之後她便開始做心算,把時間一小段一小段地拼在一起。又過了很久,她仍意識清醒,根本沒有入睡,聽著樓下的喧鬧聲漸息,知道風雨正往西而去,留下欲走還留的陣雨大量灑落在田野上,沉悶無味有如她的靈魂,然後慢慢地,被和緩而疏落的風雨所取代,最後窗外一切恢復沉寂,只剩下間或滑落的溫柔雨滴和葡萄藤蔓在風中颯颯搖擺的嬉戲聲。她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兩方處於勢均力敵的狀態……她被一股慾望糾纏,希望能擺脫滯悶在胸口的壓迫。她覺得如果可以喊出來,應該可以將它排除,於是便用力閉緊雙眼,試圖把這塊東西逼到喉嚨……然而卻沒有任何效果……
答!答!答!雨滴的聲音並不會讓人感到不快——像春天,像她兒時記憶中的一場冷雨,把後院變成可愛的泥漿,灌溉她的小花園,那是她用小小的犁耙、鏟子和鋤頭親手建造而成的。答——答!就像過去某些雨後的日子,從金黃色即將破曉的天空,斜斜射出一道燦爛的陽光,照耀在濕潤而蓊鬱的樹林,如此清涼,清澈而乾淨——她的母親則站在世界的中心,風雨的中心,既安全,又溫暖和強壯。她現在好希望母親在身邊,但她已經過世,在一個永遠看不到也觸不到的地方。而這股滯悶持續壓著她,壓著她——噢,它壓得她好悶!
她全身僵硬起來,好像有人走到門邊站在那裡靜靜地注視她,只有身體微幅地擺動,在稀微不明的光線中,她隱隱可見那人的輪廓,此時所有聲音都靜止了,只有一片迫人的死寂——甚至連雨滴聲都停息了……只有這個人影,不斷地晃動,在門口走道晃動,形成一股朦朧而難以言喻的恐怖威脅和欲蓋彌彰的不潔感,如同在種過牛痘的皮膚搽上厚厚的一層粉。然而她疲憊的心臟仍不斷在胸中跳動,令她確信自己仍活著,承受絕望的打擊和威脅……
每一分鐘,或說每一分鐘前進的腳步似乎無限延長,一陣昏暗開始在她眼前瀰漫成形,如同孩子般固執地試圖刺穿房門方向的昏暗。下一刻,彷彿某種意想不到的力量將撕裂她的存在……然後,在門旁邊的人影——那是豪爾,她認出來,豪爾——他從容地轉身,仍輕微搖擺,前後移動,彷彿與那道難以辨識的光合而為一,藉此被引渡到這個世界。
血液又開始在她的四肢百骸流動,重新注入活力。憑著這股精神她坐起身來,奮力移動身體,直到腳碰觸到床另一邊的地板。她知道自己必須怎麼做——現在,現在還不算太晚,她必須出走迎向外面的清涼,到外面去,走得遠遠地,用她的腳去感覺濕潤的青草窸窣作響,用她的額頭迎接新鮮的空氣。葛羅麗亞以機械般的動作奮力穿起衣服,在黑暗中摸索櫥櫃尋找帽子。她必須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有東西在她胸口作祟的房屋,讓它獨自在暗影中徘徊找不到出路。
在極度驚恐中她忙亂地找著她的外套,才摸到袖子,就聽到安東尼上樓來的腳步聲。她不敢再拖延;他可能不會讓她走,甚至,安東尼也是壓力的一部分,也是這棟幽靈屋和正在滋生蔓延的無望黑暗的一部分……
然後她穿過大廳……從後面的樓梯下樓,才剛離開,就聽到安東尼的聲音在她房間響起——
「葛羅麗亞!葛羅麗亞!」
但現在她已經到了廚房,穿越走道開門進入夜的國度。濕漉漉的樹被一陣風驚擾,千百滴雨點灑落在她身上,而她則愉快地用灼熱的雙手迎接,將雨水按壓在臉上。
「葛羅麗亞!葛羅麗亞!」
叫聲聽起來無限地遙遠,由於被她剛離開的屋牆包裹而變得低沉而憂鬱。她繞著房子走,開始朝通往大路的門前小徑前進。當踏上大路的第一步時,她的心情幾近狂喜,在黑暗中沿著兩旁如地毯般的草皮,小心翼翼地移動。
「葛羅麗亞!」
她的步伐由行走變成奔跑,腳步踉蹌,差點被地上一截被風吹斷的樹枝絆倒。呼叫的聲音現在已到了屋外,安東尼在發現卧室里找不到人後,於是就到了陽台。然而,此舉卻讓她決意往前不回頭;後面有安東尼,她必須在這暗淡而沉重的天空下繼續她的逃亡之旅,強迫自己通過等在前方的沉默,彷彿這是一道有實體的障礙。
她已沿著這條勉強可見的路走了一段距離,大約有半里左右,經過一個孤單聳立的廢棄穀倉,黑暗而令人產生不祥之感,卻是灰屋和馬利塔之間唯一的一棟建築物;然後她轉進一條岔路進入樹林,在兩排高聳如牆的樹榦間奔跑,枝葉幾乎要觸及她的額頭。突然,她注意到前方有一條縱向狹長的銀色微光,像一把發亮的武器半埋入泥中。等到走近一看,她不禁發出滿足的小小歡呼——那是一條積了水的馬車車痕,她抬頭望向天際,一道光線從裂開的雲端射出,原來月亮已經出來了。
「葛羅麗亞!」
她猛地邁步。安東尼在她身後已經距離不到兩百尺了。
「葛羅麗亞,等等我!」
「葛羅麗亞,等等我!」
她緊閉雙唇以防自己忍不住尖叫出來,並加快腳步。還走不到一百碼,樹林就消失了,它被延伸向前的小路拋在後方,有如一隻被褪下的深色長襪。大約又過了三分鐘,她在一片曠野中暫停腳步,看見廣闊的前方似有微弱細長的光線交叉閃爍,以一種規律的起伏集中於某個看不見的點。突然,她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那些是許多交纏的電線高高架在河面之上,就像一隻巨型蜘蛛的腿,而眼睛則是鐵軌轉轍處的小小綠燈,一同和鐵路大橋指向車站的所在。車站!那裡一定有車可以帶她離開。
「葛羅麗亞,是我!安東尼!葛羅麗亞,我不是來阻止你的!我的老天,你到底在哪裡?」
她不但沒有回答,還開始奔跑,小心選擇路旁比較高的一邊走,不時跳過發亮的小水坑——看起來像不成形狀、稀薄不實的黃金。然後她猛地左轉進入一條狹窄的馬車小路,想要避開地上一個深色物體。當葛羅麗亞停下來探察周遭之際,一棵孤樹上傳來貓頭鷹的悲鳴,就在正前方,一座支撐鐵路大橋的支架和登上它的階梯,清晰可見。車站就在河的那一邊。
又有聲音傳來,令她心驚膽跳,那是火車駛近的聲音,如水妖陰鬱的誘惑之歌,而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重複的呼喚,模糊而遙遠。
「葛羅麗亞!葛羅麗亞!」
安東尼必定選擇走大路,想到自己可以騙過他,葛羅麗亞不懷好意地笑了;她有足夠時間好整以暇地等火車經過。
水妖的歌聲又再度悠揚響起,已近在咫尺,帶著毫無預警的轟鳴和喧鬧,一個黑暗而曲折的物體,從遠處河堤的陰影而來出現在她的視線內,夾帶狂烈的風嘯和鐵軌所發出如鍾走般規律的震動聲,往橋的方向移動——它是一輛電車。在引擎之上,有兩個青色強烈的燈,在它們之間形成一道閃耀刺眼的光條,就像放在屍體旁的油燈里燃燒跳動的火焰,短暫地依次照亮逝去的樹林,讓葛羅麗亞本能地遠遠退到路的另一側。光線是微熱的——有如血液的溫熱……車行的卡嗒聲迅速地混雜成單一的呼嘯,然後變成陰鬱而持續延展的長音,火車一味地呼嘯,轟隆隆地駛向大橋,一路追逐它投射到肅穆河面上的明亮倒影,接著它迅速縮小,聲音逐漸被黑暗吞噬,最後剩下殘響的回聲,消失在更遠的河岸之間。
寂靜再度蔓延降臨在這濕潤的田野;天又下起朦朧的雨絲,轉瞬間轉為猛烈的陣雨澆淋葛羅麗亞,把她從方才因列車經過而暫時出神的狀態喚醒。她迅速沿著斜坡跑下河岸,爬上通往大橋的鐵梯,並同時想起這是自己很早以前就想做的事,因而在橫越河上鐵軌兩側約一碼寬的支架時,她心中備感興奮。
瞧!這樣子好多了。她現在置身高處,看見周圍的大地,是綿延不絕的開闊田野,由細長的田埂和茂密的樹叢粗針大塊補綴而成,在月光下顯得清冷。在她的右方,沿著倒映燈火的河水(它一路徙迤如蝸牛走過的濕亮軌跡),大約半里遠的距離,可望見馬利塔的點點燈火;而往大橋另一端的盡頭不到兩百碼遠,便是車站的所在,以陰鬱的街燈為地標。壓迫感已經解除——樹尖在她的腳下搖擺,反射青春的點點星光,趕走煩惱的夢魘,她舒展四肢全身,迎接自由的喜悅,這就是她一直想要的,獨自一人站在清冷的高處。
「葛羅麗亞!」
她像個受到驚嚇的孩子,沿著支架飛奔,又跑又跳躍,狂喜地享受肢體靈活運用的輕盈。讓他追過來吧——沒有什麼好恐懼了,不過,她必須比他早一步抵達車站,因為這也是遊戲的一部分。她很快樂,手裡緊緊抓住鬆脫的帽子,短鬈髮在耳邊上下晃動,以前她幾乎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找回年輕的感覺,然而,今晚是屬於她的,這是她的世界。當她走下支架抵達鋪木的月台時,她勝利地笑了,開心地往一個有篷蓋的鐵柱旁衝去。
「我在這裡!」她高喊,聲音滿是喜悅,「我在這裡,安東尼,親愛的——愛擔心的老安東尼。」
「葛羅麗亞!」他抵達月台,朝她跑來,「你沒事吧?」他到她身邊屈膝跪下握住她的手臂。
「嗯。」
「發生什麼事了?你為什麼要離開家?」他焦急地問。
「我必須走——有東西……」——她停頓,心頭閃過一陣不安——「有東西壓在我身上——這裡。」她把手放在胸前。「我必須離開,才可以擺脫它。」
「你說的『東西』指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那個叫豪爾的人……」
「他去煩你嗎?」
「他到我房門口,喝醉了。我想那時候我大概有點瘋了。」
「葛羅麗亞,親愛的……」
她全身虛脫,把頭靠在他的肩膀。
「我們回去吧,」他提議。
她打了個寒顫。
「噢!不,我不能回去,它又會回來壓住我。」她的音調又升高像是在哭喊,悲傷地散入黑暗中。「那個東西……」
「我在這——我在這,」他安慰她,把她拉過來靠著自己,「我們不會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現在你要怎麼辦?就坐在這裡?」
「我想——我想離開。」
「去哪裡?」
「噢——哪裡都好。」
「天呀,葛羅麗亞,」他大叫,「你的酒還沒醒!」
「不,我才沒有。今天晚上,我一直都沒有醉。我上樓,噢,我不知道,大約晚餐后一個半小時……哎喲!」
他無意間觸及她的右肩。
「好痛。我好像傷到它。我不知道——有人把我舉起來,再摔下去。」
「葛羅麗亞,回家吧,夜很深了,這裡又冷又濕。」
『不行,」她嗚咽,「噢,安東尼,別叫我回家!明天我就回去,你先走,我在這裡等車,我會去找一家旅館……」
「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不要你陪我,我想要自己一個人,我想睡覺——噢,我想睡覺。然後到了明天,等你把家裡所有的煙味和酒味都清乾淨,一切都回復原狀,豪爾也走了,到那時我就會回家。如果我現在就回去——噢!……」她舉起雙手掩面;安東尼知道再勸她也是徒勞。
「當你不在時我還很清醒,」他說,「迪克睡在長沙發上,而墨瑞跟我正在討論,那個豪爾不知道亂走到哪裡去了。然後,我開始想到我已經有好幾個小時沒看到你了,所以我就到樓上去……」
他的話突然打住,一聲呼喚「哈啰,我們在這裡」突然從黑暗中傳來。葛羅麗亞反射性地跳起來,安東尼也是。
「這是墨瑞的聲音,」她激動地高喊,「如果豪爾跟他在一起,叫他們走開,叫他們走開!」
「誰在那裡?」安東尼叫道。
「我們是迪克和墨瑞。」兩個令人安慰的聲音回應。
「豪爾呢?」
「他在床上,睡死了。」
兩人的身影朦朧地出現在月台上。
「你和葛羅麗亞在這裡搞什麼鬼?」理查德·卡拉美帶著睏倦不解的睡意問。
「那你們兩個又在這裡做什麼?」
墨瑞笑了。
「我要知道才有鬼咧。我們跟著你,前前後後有一段時間了。我聽到你去到陽台喊葛羅麗亞的名字,所以我就把卡拉美叫醒,費了不少力氣把這件事灌入他的腦中,我跟他說現在有個尋人派對,我們最好去參加。途中他坐在路邊,延緩了我的速度,還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是依循你身上散發的加拿大威士忌酒香來追蹤你的去向。」
在車站低矮的篷下,響起一陣神經質的笑聲。
「說真的,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這個,我們沿著路一直走,然後突然間就看不到你的身影,看樣子你似乎轉進一條馬車走的小路。隔了一會,有個人向我們招呼,問我們是否在找一個年輕女孩。嗯,我們走近一看,原來是個顫巍巍的矮小老人,他坐在一截傾頹的樹榦,就好像童話故事裡描寫的情景。『她在這裡轉彎,』他說,『幾乎踩到我,匆匆忙忙好像要去哪裡。不久,又有一個人穿著高爾夫球短褲一路過來,追在她身後跑,還丟給我這個。』老人揮一揮手上的一元紙鈔……」
「噢,可憐的老人!」受到感動的葛羅麗亞,突然迸出這句話。
「我又丟給他一張一元紙鈔又繼續前進,儘管他希望我們停留一會,告訴他到底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但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可憐的老人。」葛羅麗亞悲傷地重複說。
迪克睏倦地在一個箱子上坐下來。
「那現在呢?」他強忍睡意問。
「葛羅麗亞心情還很混亂,」安東尼解釋,「她跟我要搭下一班車到城裡去。」
黑暗中墨瑞從口袋中抽出一張火車時刻表。
「點根火柴來。」
小小的火光在晦暗的背景跳動,照亮四個人的臉,在戶外的夜中看起來相當陌生而詭異。
「我看看,兩點,兩點半——不對,那是傍晚。我的天,現在根本沒車,要等到五點半。」
安東尼遲疑了。
「噢,」他囁嚅,沒什麼把握,「我們已經決定要待在這裡等到車來,你們兩個不如回家去睡覺吧。」
「安東尼,你也回去,」葛羅麗亞催促,「我希望你能睡一下,親愛的。一整天你的臉色蒼白得像個遊魂。」
「別這樣,你這小傻瓜!」
迪克打了個呵欠。
「好極了,你要留下,我們就留下。」
他走出車棚,抬頭觀測天空。
「總之,今晚的天氣相當不錯,星星什麼的都出來了,各種各樣都看得特別清楚。」
「我看看。」葛羅麗亞走到他身旁,另外兩人也跟著出來。「我們坐這裡吧,」她提議,「我比較喜歡這裡。」
安東尼和迪克設法搬來一個大箱子當靠背,再找到一個比較乾燥的板子讓葛羅麗亞坐。安東尼挨著她身旁,而迪克則費了一點力,翻身坐到旁邊的一個大蘋果桶。
「田奈在陽台上的吊床睡著了,」他說,「我們合力把他抬進門,放在廚房旁邊的爐子烘乾,他全身都濕透了。」
「這個矮子真是亂來!」葛羅麗亞嘆息。
「大家好啊!」一個陰沉慘淡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他們嚇得抬頭看,原來是墨瑞,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爬到棚頂上,兩隻腳懸空坐在邊緣,在燦爛的天空作為背景的襯托下,他的輪廓好似一個陰暗而荒誕詭異的怪人像。
「這個場景必定是為此時此刻所設,」他輕聲說,一字一句彷彿從無垠的高空飄浮而下,溫柔地停降到他的聽眾身上,「大地理直氣壯地用廣告板裝點鐵路沿線,以鮮艷的紅、黃色主張『神是耶穌基督』,然後,又好整以暇地在旁邊架設另一個,宣稱『甘特氏威士忌是酒中極品』。」
下面聽的三人都溫和地笑了,大家都仰著頭等待後續。
「我看,星空顯然對我嗤之以鼻,」墨瑞繼續說,「那麼或許我該解釋一下我所受過的教育。」
「好啊!說嘛!」
「那麼,我要開始嘍?」
在眾人期待的眼光下,墨瑞對著皎潔微笑的明月,打了一個沉思的呵欠。
「這個,」他開始說,「從嬰兒起我就禱告,我儲存禱告以對抗未來的邪惡。有一年,我累積一千九百次的『我向您承認我的罪』。」
「丟一根煙過來。」有人低聲說。
一個小煙盒出現在月台的同時,墨瑞也大聲下令:
「安靜!現在大地一片黑暗,而天空卻如此光明燦爛,我即將向你們吐露許多內心話,之前不說,為的保留到像這樣的時刻。」
在他之下,一根點燃的火柴從一根煙傳遞到另一根。聲音繼續:
「我很善於愚弄上帝。在每次犯錯之後我總是馬上祈禱,直到最後連我自己都分不清祈禱與罪的分別。我相信因為人們高喊『我的上帝』,於是他便得到安全,這證明了信仰是深深根植於人的心中。然後我進入學校。十四年來至少有五十個真誠的人指著古老的明火槍大聲對我說:『這個才是真實的,那些新式的來複槍只是膚淺的贗品。』他們唾棄我讀的書和我思考的事,說它們是不道德的;之後風氣改變了,他們也改口稱他們不屑的事物為『小聰明』。
「於是我變了,變得謹慎了,從教授到詩人我都加以聆聽——斯溫伯恩(Swinburne)的抒情男高音和雪萊的次中音,以及莎士比亞的首席男低音和全能寬廣的音域,丁尼生(Tennyson)的第二男低音和偶爾出現的假聲唱法,至於米爾頓(Milton)和馬洛(Marlow)則是貝斯男低音。我也傾聽布朗寧(Browning)的絮語,拜倫的演說,和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獨白,至少這麼做對我都沒有壞處。我對美有了一點概念——足夠我了解美與真理無涉——更進一步,我發現偉大的文學傳統並不存在;文學傳統的不斷死亡才是唯一的傳統……
「然後我成年了,甘美的幻想世界已離我遠去,我的心靈質地已日趨粗俗,而眼睛則變得可悲地銳利。生命就如同大海圍繞在我的島嶼周圍,而現在,我正在其中泅泳。
「當中的轉化是微妙的——它已蟄伏了一段時間,每個人都有可能掉入它隱形而看似無害的陷阱。我的情況?不——我不會嘗試去誘惑看門人的妻子——也不會在街上裸奔以證明我的男子氣概,當中,熱情從來都不在其中——而是熱情因此被馴服套上外衣。我變成一個無聊的人——就這樣。無聊是活力的另一個名字通常也是一種偽裝,總之它變成我所有行動的下意識動機。美已經被我拋在身後,你們明白嗎?——我長大了。」他停頓,「我的學校生涯結束了。新的一章正在開始。」
三個安靜燃燒的光點顯現出聽眾的位置。葛羅麗亞現在半坐半躺在安東尼的膝上,他的手臂緊緊環繞著她,以至於她可清楚聽到他的心跳。理查德·卡拉美仍坐在蘋果桶上,不時情緒激動,發出微弱的嘀咕聲。
「我成長了,踏入爵士年代的領土,瞬即陷入一種混淆視聽的狀態。在我眼前展開的生活就像是傷風敗俗的學校女教師,重新編輯我原本已條理井然的思想。然而,憑著對智慧的錯誤信仰,我吃力而緩慢地前進。我閱讀史密斯,他嘲笑慈悲,堅持嘲諷才是自我表現最高等的形式——而史密斯自己卻以光明中的昏暗取代慈悲的說法。我閱讀瓊斯,他利落地拋棄個人主義——瞧!他仍在阻礙我。我不認為——我是許多偉人思想的戰場;但我的角色有如眾人垂涎卻弱小的國家,任由強國的力量四處席捲。
「我成熟了,我認為自己現在所經歷的都是為了讓生命更快樂。更確切地說,我解決了長久盤踞在我心中困擾我生命的問題,雖然這也不算是什麼不尋常的成就——因為,之後我仍一樣氣餒而迷惑。
「不過,在淺嘗後者的思想后,我覺得已經夠了。嘿!我說,經驗並不值得累積,對於被動的人來說它並不總是愉快的——對主動的人來說,經驗則是一堵必須跨越的高牆。因此,我用我刀槍不入的懷疑態度武裝自己,斷定我的自我教育業已完成。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我儘可能保護自己,不再涉入任何悲劇和宿命的人文思想,但結果是我連剩下的也失去了。我放棄與愛的搏鬥,卻換來與寂寞的搏鬥;放棄與生命的搏鬥,卻換來與死亡的搏鬥。」
他突然住口以強調此一發現——隔了一會,他打了個呵欠又繼續說。
「我以為,之所以有第二階段教育的開始,除了因為自我的不足外,也有可能是無法滿足於某種不可知的終極目標的緣故,而我並沒有意識到——如果,真有所謂的終極目標存在的話。這是一個困難的選擇,就好像女老師會說,『我們現在只玩足球。如果你不想參加,那就什麼都沒得玩……』
「我能怎麼做——能玩的時間是那麼短暫!
「你知道我甚至覺得,連這種建立在虛構不實的團體所能給予的慰藉,都將我們排除在外。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是主動擁抱悲觀主義,緊抓不放把它當作甜美而優於一切的行為準繩,即使沮喪,也不過如同秋天瑟縮在火爐前的憂鬱而已?——我不認為我是那樣,我遠比前述的要溫暖,要有活力,也許太多了點。
「對我來說,人活在世上並沒有所謂的終極目標,他只是在與本能進行一場荒謬而糊裡糊塗的搏鬥——藉由神聖而偉大的偶然,本能引領我們飛近她的臉龐。她發明各種方式阻止次等種族前進,使剩餘的更加有力以滿足她更高的——或者,讓我們這麼說,她更多的樂趣——也許依然出於無意識和偶發的動機。而由於受到天賦啟蒙的激勵,我們則尋求各種方式去壓抑她。在這共和國度,我看見黑人開始與白人融合——目前在歐洲,由於有三四個民族分裂,正面臨嚴重的經濟不景氣,如果他們能夠相互包容,或許就能夠拯救危機,促成繁榮。
「我們創造了一個耶穌基督,他能同等對待受社會排斥的人——而現在,這些人的後代是這塊土地的鹽巴。假如有人能從中吸取教訓,讓他來領導我們。」
「反正,從生命只能學得到一個教訓。」葛羅麗亞插嘴,不是刻意唱反調,而是感傷地表示贊同。
「是什麼?」墨瑞尖銳地問。
「就是生命中沒有任何教訓可學。」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墨瑞說:
「年輕的葛羅麗亞,美麗而殘酷無情的女士,才初次以哲學的眼光看世界就已經超過我努力追求才獲得的領悟,那是安東尼永遠達不到的高度,而迪克則永遠無法完全了解。」
從蘋果桶發出一陣厭惡的哼聲。安東尼因為已逐漸習慣黑暗,於是可以清楚地看見理查德·卡拉美閃爍的黃眼睛,臉上流露憎惡的神情大聲說:
「你瘋了!即使按照你的理論,只要我願意嘗試,也應該可以學到一些經驗。」
「要嘗試什麼?」墨瑞激烈地大吼,「難道要基於對真理荒唐而無望的追尋,因此嘗試去戳穿政治的理想主義?還是日復一日坐在死板的椅子上,脫離現實生活盯著樹林中的尖塔塔頂,無止盡地嘗試把已知從未知區分而出?或者嘗試從現實中擷取一小塊,以自己的靈魂美化它、逼近生命難以言傳的核心,沉迷在將其轉換成文字、圖像的紙張和畫布?不然就是在研究室窮經皓首,成天在巨大的齒輪堆或實驗試管中工作,只為了研究一個細微的真理……」
「你都試過嗎?」
墨瑞停頓,當他回答時,語氣中帶有說不出的疲累,沉痛的弦外之音在三人心中回蕩,轉瞬往上飄升、消逝,如同飛往月亮的透明泡泡。
「我都沒有,」他輕聲說,「我生性就容易對那些事感到厭倦——由於我遺傳到母性的智慧,如同葛羅麗亞等所有女性與生俱來的天賦——因此我所有的言談和應對,都在期待從每次的辯論和思索中得到某種普遍真理的啟示,然而截至目前為止依然一無所獲,而我也從未對此有所貢獻,連一點都沒有。」
遠方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隔了一會才分辨出是來自一隻巨大的牛所發出的憂傷哀鳴,以及半里遠外的珍珠色車前燈移動的光點,原來是一輛隆隆作響的蒸氣火車,它一邊踉蹌前進,發出怪物般的巨響,一邊四處噴濺出火花和煤渣,如陣雨般灑在月台上。
「連一點都沒有!」墨瑞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高處飄降到他們的所在,「智慧是多麼地脆弱無能,它進步緩慢,猶豫不決,舉棋不定,甚至不進反退!智慧只不過是環境的工具,還有人說宇宙是由智慧所建構的——拜託,智能連一台蒸氣引擎都做不出來!智慧充其量只不過是一把短小的標尺,我們卻用它來衡量環境的無限成就。
「我可以馬上引用當下流行的哲思——然而,我們大家都知道,只要五十年的時間,就可以看到現在知識分子所沉迷的思想,屆時會如何被全盤推翻和否認,就像基督最後戰勝法蘭斯(AnatoleFrance)一樣——」他躊躇一下,又再補充說,「而我所知道的是——對我而言極端重要,並讓我了解它存在的重要性——聰明而可愛的葛羅麗亞生下來就知道的,那就是試圖求知卻註定沒有結果的痛苦和徒勞。
「這個,我剛剛是從我的教育歷程開始說,是不是?然而,你們現在知道,其實我幾乎什麼都沒學到,甚至連對自我的認識也相當少。如果我真的有學到什麼,那我死後應該把嘴閉緊以捍衛我的筆——最有智慧的人都是這樣——噢,自從他們歷經某種特定的失敗后——順道一提,是某種奇怪而可笑的失敗。通常是一些持懷疑論者,他們自以為相當有遠見,就像在座的你我。在你們睡著之前,我用一個晚禱者的故事來介紹他們。
「從前從前,世界上所有人類偉大的心靈和天才只相信一件事——也就是說,沒有什麼事好相信的。然而只要一想到,也許就在他們死後幾年之內,就會有許多崇拜者、思想體系和預言,將會以他們意想不到的方式借題發揮,就令他們感到相當厭倦,於是便彼此約定:
「『讓我們團結起來,合寫一本偉大的書,讓它流傳萬世去嘲弄那些容易輕信的人類。我們去勸誘那比較好色的詩人,請他們讚美肉體享樂的歡愉,再說服一些粗野的新聞記者,報導一些名人的偷情醜聞,並將現行所有描述妻子的荒唐老故事都搜集齊全,再挑選那些還在世最犀利的諷刺作家,搜集人類所有膜拜的神明,獨尊其中一個,讓他成為最偉大的神明,卻也是最脆弱的凡人,並將永遠成為全世界的笑柄——我們會將他塑造成為所有笑話、虛榮和憤怒的根源,並耽溺於自己的享樂,然後人們閱讀我們的書並沉思默想,世界上沒有比這件事更荒謬的了。
「『最後,我們要注意讓這本書所擁有的文體優美的無懈可擊,那麼它就會流芳百世,作為我們徹底懷疑主義和偉大諷刺的見證。』
「於是那些人就這麼做,然後死去了。
「然而這本書仍繼續留存,由於它的體例是如此優美,其內容的想象力是如此驚世駭俗,為集結那些偉大心靈和天才的心血結晶之作。在當時這些人疏忽了要為書取名,不過在他們死後,它便以聖經聞名於世。」
當他總結以後,並沒有得到任何評論。夜晚空氣中某種潮濕的倦怠似乎已將四人蠱惑。
「如同我先前所說,我從自己的教育歷程開始講起,但現在我的酒意已經退得差不多了,而夜晚也即將過盡,很快地塵世的喧囂就會開始佔領每個地方,樹林、房屋和車站後方的兩棟小倉庫,只消數小時,大地就會開始它一天的活動——這個,」他以微笑作結,「感謝上帝我們都能夠得到永恆的安息,並了解世界在我們離開之後會變得更好。」
一陣微風吹來,從天際捎來生命微弱的遊絲。
「你的議論越來越漫無重點,也沒有結論,」安東尼睏倦地說,「你說你期待啟示的奇迹發生,而你用的方法,是投入自己最光輝燦爛和最有創造力的部分創造一個布景,以為這樣應該就能引來理想中的座談會。其中,葛羅麗亞以睡著來實踐她深具遠見的超脫——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已設法集中她的重量,壓在我虛弱的身體。」
「我讓你覺得無聊嗎?」墨瑞問,帶著幾分認真之意往下看。
「不,只是你讓我們失望。你射出了許多箭,但究竟命中了幾隻鳥呢?」
「我把鳥留給迪克,」墨瑞急促地說,「我的話是一派胡言,各段間破碎而不相關。」
「你不要把我扯進來,」迪克喃喃說,「我的心早就被各種物質享受所佔滿。我現在最想要的就是洗一個舒服的熱水澡,這比去擔心我的工作,或到底我們有多微不足道,要有吸引力多了。」
面東的河面上,晨曦的天光已逐漸泛白,鄰近的樹林也間歇響起吱吱叫聲。
「還差一刻就五點了,」迪克嘆息,「大概還要再等一個小時。看!這兩個已經昏迷了。」他指著眼皮已沉沉下垂的安東尼。「沉睡中的帕奇一家——」
然而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儘管周遭的蟲鳴鳥叫聲越發響亮,迪克的頭最終也向前傾垂,點了兩次、三次……
只有墨瑞·諾柏仍保持清醒。他坐在車棚上,睜大雙眼,疲憊卻熱切地定定看著遠方破曉的發光點。他質疑思想的不切實際,質疑生命的光輝逐漸黯淡,質疑自己日益耽溺於小小的感官縱樂,此一癖好貪婪地潛入他的生命,有如老鼠進駐一棟坍頹的房屋。現在的他對誰都不虧欠——星期一早晨,他投入工作,接著,有個出色的女孩仰賴他來負擔她的一生;這才最接近他心中真正的想往。天空逐漸泛白,在這奇異的明亮中,他以自己脆弱無力的心智所進行的任何思考,似乎都成了一种放肆的褻瀆。
太陽出來了,放射出巨大的光和熱;而一群如蜂群飛翔的芸芸眾生,強有力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引擎噴出墨黑的濃煙,和一句清脆利落的「都上車了」以及啟程的響鈴。混亂間,墨瑞望見從牛奶車往外張望的好奇眼神正盯著他看,聽見葛羅麗亞和安東尼急躁地爭辯,是否他該隨她一起進城——然後又是一陣吵雜,她離開了,留下三個臉色蒼白有如幽靈的男人呆立在月台上。是時有一位骯髒的運煤工人,乘著貨車沿路而來,在這夏日的清晨中嘶啞地歡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