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那個朋友和他的老婆住在城郊,自已有一所房子,卻沒有孩子。他雖然有些殘疾,但仍舊在一個汽車隊里當司機。我也在那邊找了個工作。我就搬到他們的家裡去住,他們很熱情地招待我。我們把各種貨物運到各個區里,秋天又被調去運輸糧食。就在這時候我認識了我的新兒子。哪,就是在砂地上玩著的那一個。
「有時候,開了長途回來,到了城裡,第一件事就是到茶館去吃些什麼,當然啰,也免不了喝這麼100克解解疲勞。說實話,我又迷上這鬼玩意兒啦……有一次就在茶館附近看見這個小傢伙,第二天又看見了。可真是個臟小鬼;臉上濺滿西瓜汁,儘是灰土,頭髮蓬亂,髒得要命,可是他那雙小眼睛啊,卻亮得像雨後黑夜的星星!他那麼惹我喜愛,說也奇怪,從此我就開始想念他了。每次跑了長途回來,總是急於想看見他。他就是在茶館附近靠人家給他的東西過活的。人家給他什麼,他就吃什麼。
「第四天,我從國營農場裝了一車糧食.一直拐到茶館那兒。我的小傢伙正巧在那邊,坐在台階上.擺動一雙小腳,顯然,他是餓了。我從車窗里伸出頭來,向他叫道:『喂,萬尼亞!快坐到車上來吧,我帶你到大穀倉里去,再從那兒回來吃中飯。』他聽到我的叫聲,身子哆嗦了一下,跳下台階,爬上踏腳板,悄悄地說:『叔叔,你怎麼知道我叫萬尼亞呢?』同時圓圓地睜著那一雙小眼睛,看我怎樣回答他。嗯,我就對他說.我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什麼都知道。
「他從右邊走了過來、我打開車門,讓他坐在旁邊,開動車子。他是個很活潑的小傢伙,卻不知怎的忽然沉默起來,想了一會兒,一雙眼睛不時從他那兩條向上鬈曲的長睫毛下打量我、接著嘆了一口氣。這樣的一個小雛兒,可已經學會嘆氣了。難道他也應該來這一套嗎?我就問他說:『萬尼亞,你的爸爸在哪兒啊?』他喃喃地說:『在前線犧牲了。』『那麼媽媽呢?』『媽媽當我們來的時候在火車裡給炸死了。』『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呀?』『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你在這兒一個親人也沒有嗎?』『一個也沒有。』『那你夜裡睡在哪兒呢?』『走到哪兒,睡到哪兒。』
「這時候,我的眼淚怎麼也忍不住了。我就一下子打定主意:『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我要領他當兒子。』我的心立刻變得輕鬆和光明些了。我向他俯下身去,悄悄地問:『萬尼亞,你知道我是誰嗎?』他幾乎無聲地問:『誰?』我又同樣悄悄地說:『我是你的爸爸。』
「天哪,這一說可說出什麼事來啦!他撲在我的脖子上,吻著我的腮幫、嘴唇、腦門,同時又像一隻鵲一樣,響亮而尖利地叫了起來,叫得連車倉都震動了:『爸爸!我的親爸爸!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會找到我的!一定會找到的!我等了那麼久,等你來找我!』他貼在我的身上,全身哆嗦,好像風裡的一根小草。我的眼睛里上了霧,我也全身打戰,兩手發抖……我當時居然沒有放掉方向盤,真是怪事!但我還是不由得衝到水溝里,弄得發動機也熄火了。在眼睛里的霧沒有消散以前,我不敢再開,生怕撞在什麼人身上。就這麼停了有5分鐘的樣子,我的好兒子還一直緊緊地貼住我,全身哆嗦,一聲不響。我用右手抱住他,輕輕地把他壓在我的胸口上,同時用左手掉轉車子,回頭向家裡開去,我哪兒還顧得上什麼穀倉呢?根本把它給忘了。
「我把車子拋在大門口,雙手抱起我的新兒子,把他抱到屋子裡。他用兩隻小手勾住我的脖子,一直沒有鬆開。他又把他的小臉蛋,貼在我那沒有刮過的腮幫上,好像粘住了一樣。我就是這樣把他抱到屋子裡,主人夫婦倆正巧都在家裡。我走進去,向他們眨眨眼,神氣活現地說;『你們瞧,我可找到我的萬尼亞了!好人們,接待我們吧!』他們這對沒有孩子的夫婦,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馬上跑來跑去,忙了起來。我卻怎麼也不能把兒子從我的身上放下。好容易總算把他哄下了。我用肥皂給他洗了手,讓他在桌子旁邊坐下。女主人給他在盆子里倒了菜湯,看他怎樣狼吞虎咽地吃著,看得掉下眼淚來。她站在火爐旁,用圍裙擦著眼淚。我的萬尼亞看見她哭,跑到她跟前,拉拉她的衣襟說:『嬸嬸,您哭什麼呀?爸爸在茶館旁邊把我找到了,大家都應該高高興興,可您還哭。』她呀,嗐,聽了這話,哭得更厲害,簡直全身都哭濕啦!
「吃過飯,我帶他到理髮店去,給他理了個發;回到家裡,又親自給他在洗衣盆里洗了個澡.用一條幹凈的單子把他包起來。他抱住我,就這樣在我的手裡睡著了。我小心翼冀地把他放在床上,把車子開到大穀倉,卸了糧食,又把車子開到停車處,然後連忙跑到鋪子里去買東西。我給他買了一條小小的呢褲子、一件小襯衫、一雙涼鞋和一頂草帽。當然啰,這些東西不但尺寸不對,質料也不合用。為了那條褲子,我還挨了女主人的一頓罵。她說:『你瘋啦,這麼熱的天氣叫孩子穿呢褲子!』說完就把縫紉機拿出來放在桌上,在箱子里翻了一通。過了一小時,她就給我的萬尼亞縫好—條充緞短褲和一件短袖子的白襯衫。我跟他睡在一塊兒,好久以來頭一次安安靜靜地睡著了。不過夜裡起來了三四次;我一醒來,看見他睡在我的胳肢窩下,好像一隻麻雀棲在屋檐下。我的心裡可樂了。簡直沒法形容!我盡量不翻身,免得把他弄醒.但還是忍不住,悄悄地坐起來,划亮一很火柴,瞧瞧他的模樣兒……
「天沒亮我就醒了,不明白為什麼感到那麼氣悶?原來是我這個兒子從被單里滾出來,伸開手腳,橫躺在我的身上,——只小腳正巧壓在我的喉嚨上。跟他一塊兒睡很麻煩。可是習慣了,沒有他又覺得冷清。夜裡,他睡熟了,我一會兒摸摸他的身體,一會兒聞聞他的頭髮,我的心就輕鬆了,變軟了.要不它簡直給憂傷壓得像石頭一樣了……
「開頭他跟我一起坐在車子上跑來跑去,後來我明白了,那樣是不行的。我一個人需要些什麼呢?一塊麵包,一個蔥頭,一撮鹽,就夠我這樣的士兵飽一整天了。可是跟他一起,事情就不同:一會兒得給他弄些牛奶,一會兒得給他燒個雞蛋,又不能不給他弄個熱菜。但工作可不能耽擱。我硬著心腸,把他留在家裡,托女主人照顧。結果他竟一直哭到黃昏。到了黃昏,就跑到大穀倉來接我,在那邊一直等到深夜。
「開頭一個時期,我跟他一塊兒很吃力。有一次,天還沒斷黑我們就躺下睡覺了,因為我在白天幹活幹得很累,他平時像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這次卻不知怎的忽然不作聲了。我問他說:『乖兒子,你在想什麼呀?』他卻眼睛盯住天花板,反問我:『爸爸,你把你那件皮大衣放到哪兒去了?』我這一輩子不曾有過什麼皮大衣呀!我想擺脫他的糾纏,就說;『留在沃羅涅日了。「那你為什麼找了我這麼久哇?』我回答他說:『唉,乖兒子,我在德國,在波蘭,在整個白俄羅斯跑來跑去,到處找你,可你卻在烏留平斯克。』『那麼烏留平斯克離德國近嗎?波蘭離我們的家遠不遠?』在睡覺以前我們就這樣胡扯著。
「老兄,你以為關於皮大衣,他只是隨便問問的嗎?不,這都不是沒有緣故的。這是說,他的生父從前穿過這樣的大衣,他就記住了。要知道,孩子的記性,好比夏天的閃光:突然燃起,剎那間照亮一切,又熄滅了。他的記性就像閃光,有時候突然發亮。
「也許,我跟他在烏留平斯克會再呆上一年,可是11月里我闖了禍:我在泥濘地上跑著,在一個村子里我的車子滑了一下,這時候正巧有條牛走過,就給撞倒了。嗯,當然啰,娘兒們大叫大嚷,人們跑攏來、交通警察也來了。他拿走了我的司機執照,雖然我再三請求他原諒,還是沒有用。牛站起來,搖搖尾巴,跑到巷子里去了,可我卻失去了執照。冬天就幹了一陣木匠活兒,後來跟一個朋友通信——他是我過去的戰友,也是你們省里的人,在卡沙里區當司機,——他請我到他那兒去。他來信說,我可以先去當半年木工,以後可以在他們的省里領到新的開車執照。哪,我們父子倆現在就是要列卡沙里去。
「嗐,說句實話,就是不發生這次撞牛的事,我也還是要離開烏留平斯克的:這顆悲愁的心可不讓我在一個地方長呆下去。等到我的萬尼亞長大些,得送他上學了,到那時我也許會安停下來,在一個地方落戶。可現在還要跟他一塊兒在俄羅斯的地面上走走。」
「他走起來很吃力吧?」我說。
「其實他很少用自己的腳走,多半是我讓他騎在肩上,扛著他走的;如果要活動活動身體,他就從我的身上爬下來。在道路旁邊跳跳蹦蹦跑一陣,好比一隻小山羊。這些,老兄,倒沒什麼,我跟他不論怎麼總可以過下去的,只是我的心蕩得厲害,得換一個活塞了……有時候,心臟收縮和絞痛得那麼厲害,眼睛里簡直一片漆黑,我怕有一天會在睡著的時候死去,把我的小兒子嚇壞。此外,還有一件痛苦的事:差不多天天夜裡我都夢見死去的親人。而夢見得最多的是:我站在帶刺的鐵絲網後面,他們卻在外邊,在另外一邊……我跟伊琳娜、跟孩子們天南地北談得挺起勁,可是剛想拉開鐵絲網,他們就離開我,就在眼前消失了……奇怪得很,白天我總是顯得挺堅強,從來不嘆一口氣,不叫一聲『哎喲』,可是夜裡醒來,整個枕頭總是給淚水濕透了……」
這當兒樹林里聽到了我那個同志的叫聲和划槳聲。
這個陌生的、但在我已經覺得很親近的人,站了起來,伸出一隻巨大的、像木頭一樣堅硬的手:「再見,老兄,祝你幸福!」
「祝你到卡沙里一路平安。」
「謝謝。喂,乖兒子、咱們坐船去。」
男孩子跑到父親跟前,挨在他的右邊,拉住父親的棉襖前襟,在邁著闊步的大人旁邊急急地跑著。
兩個失去親人的人,兩顆被空前強烈的戰爭風暴拋到異鄉的砂子……什麼東西在前面等著他們呢?
我希望:這個俄羅斯人,這個具有不屈不撓的意志的人,能經受一切,而那個孩子,將在父親的身邊成長,等到他長大了,也能經受一切,並且克服自己路上的各種障礙,如果祖國號召他這樣做的話。
我懷著沉重的憂鬱,目送著他們……
本來,在我們分別的時候可以平安無事,可是,萬尼亞用一雙短小的腿連跳帶蹦地跑了幾步,忽然向我回過頭來,揮動一隻嫩紅的小手。
剎那間,彷彿有一隻柔軟而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我慌忙轉過臉去。
不,在戰爭幾年中白了頭髮、上了年紀的男人.不僅僅在夢中流淚;他們在清醒的時候也會流淚。這時重要的是能及時轉過臉去。這時最重要的是不要傷害孩子的心,不要讓他看到,在你的臉頰上怎樣滾動著吝嗇而傷心的男人的眼淚……
1956——19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