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在烏克蘭的白采爾科維附近編了隊。發給我一輛『吉斯—5』,我坐著它開到前線。嗯,關於戰爭用不著跟你講了,你親眼看見過,知道開頭是怎麼個情況。我常常收到家裡的來信,但自己卻偶爾才奇一封信回去。有時候你在信里寫道,一切平安,有些小接觸,現在雖然退卻,但不久可以集合力量,到那時就要讓德國佬嘗嘗滋味了。別的還有什麼可寫的呢?日子那麼沉悶,根本沒心思寫信。再說,我這個人也不喜歡婆婆媽媽,喊怨叫苦,最看不慣那種愛哭鼻子的傢伙,他們不論有事沒事,天天給老婆情人寫信,眼淚鼻涕把信紙弄得一場糊塗。說什麼他的日子很難過,很痛苦,又擔心被敵人打死。這種穿褲子的畜生,流著眼淚鼻涕訴苦,找求同情,可就是不想一想,那些倒霉的女人孩子,在後方也並不比我們舒服。整個國家都得依靠她們!我們的女人孩子要有怎樣的肩膀才不至於被這種重擔壓垮呢?可是她們沒有被壓垮,終究支持下來了!而那些流眼淚拖鼻涕的膿包,還要寫那種信訴苦,真好比拿一根木棍敲著勤勞的婦女的腿。她們收到這種信,可憐的人,就會垂下雙手,再也沒心思幹活了。不行!你既然是個男人,既然是個軍人,就得忍受一切,應付一切,如果需要這麼做的話。但如果在你身上女人的味兒比男人的還要多些,那你乾脆去穿上打擺的裙子,好把你那乾癟的屁股裝得豐滿些,至少從後面望過去也多少像個婆娘,你去給甜菜除除草,去擠擠牛奶好了,前線可不用你去,那邊設有你,臭味兒也已經叫人夠受的啦!
「不過,我連一次仗都沒有打滿……在這個時期里,受過兩次傷,但兩次都很輕:一次傷了胳膊上的肌肉,另一次傷了一條腿。第一次是中了飛機上打下來的子彈,第二次是被彈片擊傷的。德國人從上頭和旁邊把我的汽車打了好多個窟窿。可是我呀,老兄,開頭總算走運。不過,走運,走運,最後可走到絕路上來了……1942年5月,我在洛佐文基城下,在一種極其狼狽的情況下被俘虜了:德國人當時攻勢很猛,而我們的一個122毫米榴彈炮炮位上差不多沒有炮彈了;我的車子給裝上炮彈,裝得車頂都碰到了;我自己干裝運活兒,幹得軍服的肩膀都讓汗濕透了。我得鼓足勁兒趕,因為仗打到我們的跟前了:左邊不知誰的坦克在隆隆地響,右邊在射擊,前面也在射擊,而且已經聞到焦味了……
「我們汽車連的指揮員問我說:『沖得過去嗎,索科洛夫?』其實還問這個幹什麼呢。同志們也許正在那邊流血犧牲,難道我能呆在這兒不理不睬嗎?我就回答他說:『什麼話!我應該衝過去,這就是了!』『好吧,』他說,『那就快去!開足馬力!』
「我就開足馬力進去。我生平沒有開過那樣的快車!我知道運的不是土豆,運這種貨得非常小心,可是弟兄們在那邊空著一雙手作戰,一路上又是炮火連天,這種時候哪兒還談得到什麼小心呢!跑了約莫六公里的樣子,眼看著就可以拐到村道、開到炮兵連所在的深溝里了。但這時候我抬頭一看——嚯,聖母娘娘——我們的步兵在大路兩邊的原野上跑著,而迫擊炮彈已經在他們中間炸響。叫我怎麼辦呢?總不能向後轉吧?我就拚命開足馬力!離炮位還有一公里的樣子,車子已經拐到村道上,可是,老兄,我卻沒有能開到自己弟兄那兒……大概是遠射炮的一顆重磅炮彈落在我的車旁了。我沒有聽到爆炸,什麼也沒有聽到,只覺得頭腦里好原有一樣東西破裂了。別的就什麼也記不得了。當時怎麼能保住性命,我不明白;在那離開排水溝八米的地方躺了多久,我也沒法知道。等到清醒過來,可怎麼也站不起來:我的腦袋抽動,渾身哆嗦、好像發寒熱一樣,眼睛里一片漆黑,左肩膀格格地發響,周身疼得要命,彷彿被人家狠狠地打了兩天兩夜。我在地面上爬了好一陣,才勉強站了起來。不過,還是一點也不明白,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事。我的記性丟得乾乾淨淨。可又怕再倒下去。我怕——倒下,就再也起不來了,就完蛋了。我站著,搖搖擺擺,好保暴風雨中的楊柳。
「等到恢復知覺,冷靜下來,往四下里一望,我的心彷彿讓什麼人用老虎鉗給夾住了:周圍橫七豎八地散著我運來的炮彈,我那輛車子翻倒在不遠的地方,車輪朝天,車身給打得稀爛,可是戰鬥已經轉移到我的後頭去了……叫我怎麼辦哪?
「不瞞你說,這時候我的兩腿發軟,身子就像一束割下的草那樣倒下來,因為心裡明白,我已經落在包圍中了,說的更恰當些,給法西斯俘虜了。是的,在戰爭中就有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