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嗯,是這麼一回事,老兄,從第一天起我就想逃回自己人這邊來。不過逃,一定要有把握,可是在到達波茲南、被送進正式俘虜營以前,我一直沒碰上適當的機會。到了波茲南的營里,可來了這樣的機會啦:5月底,把我們派到營附近的樹林子里,去給我們那些死去的戰俘挖墓。當時我們的弟兄生痢疾死了很多。有一天我一面挖著波茲南的泥土.一面向四下里望望,結果發現兩個衛兵坐在地上吃點心,還有一個在太陽下打磕睡。我扔下鐵揪,悄悄地走到一叢灌木後面……然後就一直朝太陽出來的方向跑去……
「看來,那些衛兵不是很快就發覺的。我當時身體那麼虛弱,哪兒來力氣能一晝夜跑了將近40公里,——這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可是我的夢想落空了:第四天,在我已經離開那該死的俘虜營很遠的地方,我被捉住了。幾條警犬循著我的腳印跑來,它們在沒有割過的燕麥地上把我找到了。
「那天天一亮,我不敢在曠野里走,而到樹林子又至少有三公里路,於是就在燕麥地里躺下來休息。我用手掌揉碎麥子,稍微吃了些,又在口袋裡裝了些作為存糧,忽然聽到狗叫聲和摩托車的噠噠聲……我的心停止了跳動,因為狗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我把身子緊貼在地上,雙手遮住頭,至少不讓那些畜生咬壞我的臉。嗐,它們撲過來,一下子就把我身上的破衣服撕光,弄得我像剛出娘胎一樣了。它們在燕麥地上把我隨便拖來拖去,最後,一條公狗前腳搭在我的胸上,眼睛盯住我的喉嚨,不過還沒有更進一步來對付我。
「德國人騎著兩輛摩托車開近了。他們先自己盡性地把我打了一頓,後來又放狗來對付我,弄得我全身血肉模糊,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就這樣,把我光著身子,血淋淋地帶回營里。因為逃跑坐了一個月禁閉。但我還是沒有死……我還是活了下來!
「回想起來真是難受,老兄,但要把當俘虜所吃的苦全講出來,那就更加難受。你一想起在德國所受的那種不是人受的苦難,一想起所有的那些在俘虜營里給折磨死的朋友們,同志們,你的心就不是在胸膛里,而是在喉嚨口跳著了,你就會喘不過氣來……
「在被俘的兩年中,我被他們趕來趕去,那兒沒有到過!在這段時期里,我走遍了半個德國:我到過薩克森,在硅酸鹽廠里做過工;到過魯爾,在礦井裡運過煤炭;到過巴伐利亞,在土方工程上幹得折斷了腰;還到過紹林吉亞,在德國的土地上,他媽的哪兒沒有到過。那邊的風景可以說到處不同,但是槍殺和鞭打我們的弟兄,卻是到處相同。那些天殺的壞蛋和寄生蟲,打起人來那麼狠毒,在我們這兒就是畜生也從來沒有這樣被人打過。真是拳打腳踢,什麼都來,橡皮棍子,各種鐵器,拿起就打,更不用說步槍槍托和別的木器了。
「他們打你,為了你是俄羅斯人,為了你還活在世界上,為了你在給他們這批流氓於活。他們打你,還為了你眼睛看得不對,走路走得不對,轉身轉得不對……他們打你,只是為了有朝一日把你打死,為了讓你咽下自己最後一滴血倒下去。德國所有的焚屍爐,怕也不夠給我們所有的人用吧……
「給我們吃的東西到處相同:150克麵包代用品,還和著—半木屑,再是一些冬油菜做的稀羹。開水——有些地方供給,有些地方不供給。也用不著我多說.你只要想一想:戰前我的體重有86公斤,到秋天可只剩下50公斤都不到了。真所謂瘦得皮包骨頭,眼看著這副骨頭都要扛不動了。活兒不斷派下來,不讓你說半個不字,而且那麼繁重,就是運貨的馬也吃不消的。
9月初,我們142名蘇聯戰俘從庫斯持林城郊的營里、被轉移到離德累斯頓不遠的t一14號營里。當時在這個營里,我們的人將近有200名。大家都在採石場里幹活,用手工鑿下、敲開、弄碎德國的石頭。定額是每人每天四個立方米。請注意,當時大家就是不幹這活,也只剩下一口氣了。結果是:我們這142個人,過了兩個月就只剩下57個了。老兄,你說怎麼樣?慘不慘?當時我們簡直來不及埋葬自己的弟兄,可營里又散布著一個消息,說什麼德國人已經佔領斯大林格勒,正在向西伯利亞猛進。災難一個接著一個,壓得你眼睛離不開地面,彷彿你自己在請求,情願埋在這人地生疏的德國土地里。而看營的衛隊卻天天喝酒唱歌,尋歡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