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信長賭藤吉
永祿二年,織田軍和今川軍的對峙一直持續到年末。
松平元康在初陣中順利將糧草運進大高城,受到今川義元的大力褒獎。松平氏的老臣本多廣孝和石川安藝趁此機會,又請求義元讓松平元康返回岡崎城,但仍然被堅決拒絕。發現元康的才能后,義元更覺得元康對自己進京頗有助益,便將他留在駿府。如今川氏順利進京,織田信長則要麼滅亡,要麼投降,決無第三條路可走。元康返回岡崎城之事,應在進京以後再作討論。如信長投降,今川順利進入京城,就可以放元康回岡崎,以牽制信長;而如信長企圖抵抗,就須以元康的岡崎城作為擋箭牌。
永祿三年二月,形勢變得對義元更加有利。在川中島一帶對峙的上杉景虎和武田晴信難分勝負,進入膠著狀態,他們既不願講和,也拿對方無可奈何。
從三月始,義元終於開始加緊軍備,準備迅速向京城進發。他先令領地中的屬官們將去年冬天積累的糧草運到尾張、三河一帶。「諸位儘可能集中兵力,準備出發。」如義元能夠順利進京,那麼他屬下眾將就立刻變成富有的分封大名。為了功名利祿,武將們紛紛竭盡全力,集結兵力。
若雪齋禪師健在,對今川氏將是巨大的鼓舞,但義元沒有因此太過遺憾。在這個連親生骨肉都無法輕易相信的戰國時代,義元最感煩心的,是留守駿府的氏真。
進京軍隊的數量初定為兩萬五千人。先鋒是松平人,有兩千五百。其次是朝比奈泰能,亦為兩千五百人。第三隊鵜殿長照,兩千人。第四隊三浦備后,三千人。第五隊葛山信貞,五千人。第六隊是義元的主力,五千人。糧秣部隊約五千人。義元帶了這麼多士兵,另外還預備了一些兵力防守駿府、濱松、吉田、岡崎等城。
此時,天下或許只有今川氏才能集結這麼龐大的隊伍。織田信長手下至多只有五千人,上杉謙信約有八千,武田信玄約有一萬兩千,北條氏康則在一萬人左右。
進入五月,義元首先將元康召進了駿府城。
正如熊村的竹之內波太郎所料,此時已進入夏季。雖然還是梅雨前期,但今年的暑熱似乎特別厲害。下午的光線還很強烈,義元帶著濃妝的臉上汗流不止。因為暑天來得早,已經有了蚊子。亦因非常討厭蚊子,義元下午就閉上了窗戶。已經四十二歲的義元身材更加肥胖,他溫和地將元康迎進了卧房。
「今年真熱。來,歇一會兒。」義元一邊讓侍童打扇,一邊道,「軍備怎麼樣了?」
「已經準備停當。」
「阿鶴的情緒如何?孩子們還好吧?」元康一副放心的樣子。「阿鶴、阿龜都很安康,我隨時可以放心出發。」
「那太好了!」
義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道:「對了,嫁給飯尾豐前的阿龜怎麼樣?」
元康不禁全身一震。吉良義安的女兒阿龜,是元康十一歲那年交往過的第一個女子。
「聽說阿龜還沒有孩子。女人還是能生孩子的好,這一點還是阿鶴強。」
義元若無其事地說,「這次由元康你來打頭陣。」已經預料到這個,元康默默點了點頭。
「我無須多言了,這次對松平氏來說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你明白嗎?」
「明白。」
「織田氏是你父祖兩代的敵人。」義元突然加重了語氣,「你的祖父一度攻至守山城,但還是沒能打敗織田氏。你的父親一生都在同織田氏作戰。若讓別的大將做前鋒攻打你家的宿敵,恐對不住你的祖父和父親。故還是讓你來做先鋒。」
元康抑制住激動的情緒,「多謝大人……」他靜靜低下頭。他的心頭與其說充滿憤恨,不如說感到滑稽可笑。
「織田氏最多只有四五千人,你部足以對付他們。他們是你松平家的宿敵。不僅如此,你的家臣們也祖祖輩輩為他們流盡鮮血。」
「但,元康認為,只靠松平人無法打敗織田氏。」
「你害怕織田軍?」
「我不害怕,但要打敗他們,必須有充分的準備。這樣說,是因為那一帶的百姓、野武士、強盜都支持織田氏。」
「哦。你經常提到這個。但一旦我大軍出動,他們必定趨利而動。我會到處張貼安民告示,讓百姓們明白,到底跟著誰更有利……總之,此事交給我則可。你只需殺信長個片甲無留。」
元康努力掩飾住情感,輕鬆地答道:「是。」一邊憂心忡忡地把玩著扇子。
「你還有何放心不下的嗎?」義元極不滿地問道。
「那一帶的百姓,真是……」
元康曖昧地說。「真是什麼?」
「那一帶潛伏著許多有風骨之人。去年從大高城撤回途中,就遭到了他們的伏擊,到手的勝利果實差點被毀掉。」
「又是野武士?」
「是。決不可輕視。希望大人能夠給予足夠重視。」
「知道了知道了。」義元笑了,他覺得元康好像並未經過深思熟慮,竟被這種小事分散了注意力。「我知道了。你要明白,當他們看到三萬大軍壓境,看到我率領的威風凜凜的主力部隊,也就不敢動彈了。你儘管放心去集結你的家臣吧。」說完,他破例高興地吩咐侍童:「給元康斟酒。」
元康飲了一杯酒,匆匆離開義元的房間。天氣暑熱時,義元討厭別人看到自己的不雅姿態,因此時間一長,他心情就會變得煩躁。元康十分清楚他的脾性,便早早告辭而去。
出了義元的卧房,元康不禁苦笑。這次出征,他根本沒打算再返回駿府。即使能夠隨義元順利進京,即使必須和織田信長決戰,他也決不再回駿府!
他已經仔細盤算過了。如義元命令他進攻織田軍,他就說自己受到了刈谷野武士的集體攻擊,無法前進。如此一來,後援部隊就會上來。到時元康就可以和後援部隊一起行動。因為只靠岡崎軍去攻打信長的精銳部隊,死戰沙場,實是愚蠢之極,只會給家臣們帶來悲劇。如果義元因此而發怒,元康就避開信長,去攻擊周邊地區,朝另外一個方向殺出一條血路。義元根本沒意識到在過去的一年裡,元康已經磨鍊得更加大膽勇猛了。
出得城來,太陽已經下山。傍晚的富士山頂紅得如同燃燒起來,令元康充滿雄心壯志。
元康停下腳步,沖壕溝旁邊的土牆方便起來。他想起剛到駿府那年,在新年酒宴上撤尿的情景,突然忍俊不禁,獨自哈哈大笑起來。
清洲城的廚房是四梁八柱的木建築。房屋中間支起一個大火爐。「膳食準備好了嗎?」高聲問話的,是新到任的廚監木下藤吉郎。
「馬上就好。」一個下人答道。
「快點,肚子餓了。」藤吉郎催促道,「不是我餓了,是主公餓了。」
一年過去了,這隻猴子變化頗大。他已經不是藤井右衛門的下屬,而是領著三十貫俸祿的織田氏的廚監。
剛開始時負責打掃馬廄,轉眼就去替信長提鞋,接著又為信長牽馬,最後終於從普通下人升為廚監。他在織田氏一帆風順,已經出人頭地了。
誰也不知道這隻猴子為何那麼討信長的歡心。他甚至為自己編造了一個有趣的故事,講給眾人。
「人只要還在呼吸,就要運用頭腦。」他在火爐對面開口說道,下人和侍女們知道這個男子的長篇大論又開始了,都嘻嘻笑了。
「反應遲鈍的人,直到呼吸困難時才開始運用頭腦。那太晚了!海里的魚用嘴呼吸時,它的死期也就到了。但還有更笨的傢伙,他們死了之後才開始運用頭腦。明白嗎?人在活著的時候,在鼻孔還能呼吸的時候,就要學會運用頭腦。」
一個叫阿常的侍女諷刺道:「所以,廚監大人出人頭地了。」
「對。我在負責打掃馬廄時,每天都在思索,如何成為一個可以和馬對話的人。如果不能和馬對話,就不能成為一個好的飼馬人。我苦苦思索了三天,終於懂得了馬語。」
「那麼,你在替主公提鞋的時候,也學會了草鞋和木屐的語言了?」
「胡說。鞋怎麼可能說話?那時候,我每天早上都要先人一步,用後背溫暖草鞋和木屐。如果用肚子溫暖,就會壞事。」
「嘻嘻,那麼,你在山林值勤時,都做了些什麼?」
「沒做什麼。只不過沒有盜砍盜伐而已。一個人欺騙上司,將主人的東西據為己有,有這種貪婪劣性就不能出人頭地。你們大家要記住。」他煞有介事地教訓著眾人,但每次總讓下人做兩份美食,一份供信長享用,一份留給自己。所以,清洲城裡享受著最美味食物的,恐怕只有信長和藤吉郎二人了。
「膳食準備好了。」
「辛苦了!」藤吉郎裝腔作勢地回答,然後怡然自得地拿起筷子,「嗯。味道不錯!就這樣。」膳食盛到了碗中,雞肉做成的醬湯、蘿蔔絲、一盤燒魚,還有一些調味料。平日都是三菜一湯,今天加了個鮑魚,還有一條澆著胡桃汁的鯰魚。因為津島的漁夫們送來鯰魚,便做了這道特別的菜。藤吉郎毫不客氣地將鯰魚送入自己口中。
膳食擺好后,倒上了大概三兩酒。信長酒量驚人,如果興緻好,他會獨飲至醉。
看著藤吉郎狼吞虎咽的樣子,燒火人小久井宗久禁不住問道:「鯰魚的味道怎樣?」
「我說過,不錯。」
「您說不錯,是在品嘗之前。」
「又是你……」藤吉郎扔了一塊鯰魚到口中,緊接著又吃了兩塊。
「在魚活著時,我就能辨別出它的味道好壞。那些不品嘗就不知道味道好壞的人,做不了廚監。」
宗久辯他不過,轉過頭去望著別處。廚房裡除了菜櫃、碗櫃,還有米櫃,那裡面堆積著平日所需的大米。
「生鮑魚片不太好,醬湯的味道卻非常地道。好了,拿飯來。」
藤吉郎不一會兒就將滿滿一大碗米飯打掃乾淨了。第二碗飯端上來時,負責守護米櫃的阿常突然神色大變。此時,藤吉郎背後響起一個炸雷:「猴子!」
是信長的怒喝。
「在!」同樣響亮的應答。
「我是你的主君嗎?」信長嚴厲地瞥了瞥餐桌和藤吉郎嘴角的飯粒,怒問。
「是!」藤吉郎早已坐正了,臉上毫無怯色,「大人來此有何貴幹?」
「到廳上來。」
「是,馬上就到。你們立刻收拾餐具。」藤吉郎異常冷靜,跟在信長身後,出去了。
到了廳上,信長突然笑了出來。藤吉郎大吃一驚。信長生氣的時候並不可怕,但只要聽到他大笑,藤吉郎就感到心驚肉跳。
「你知道我為何叫你?」
「是因為我貪吃嗎?我不知。」
「我是想褒獎你。你忠心耿耿,每次都為我嘗食,防止別人投毒。」信長強忍怒火,諷刺道,「今天尤其讓你費心了吧。除了雞肉醬湯,還有鯰魚、小魚和生鮑魚。」
藤吉郎鄭重而謹慎地施了一禮,「受到大人如此褒獎,在下有些飄飄然。猴子是個習慣了粗茶淡飯的下等人,一看到今天這麼豐盛的飯菜,就頭暈目眩。但我還要控制自己的食慾為大人品嘗,這片苦心……」
「你倒很會說話。今後只許你試吃一碗。」
「遵命!」
「還有,醬湯太辣了。」
「大人的話真讓我意外。除了大人,城內值勤的下人們也要享用這醬湯。總之,凡是勞力者都需要吃偏辣的食物。如果吃甜,身體就會衰壞。」
「小聰明!鹽乃體之必需。如發生戰爭,食鹽不足,還能繼續戰鬥嗎?我們現在的食鹽儲量在不斷減少。」
藤吉郎瞟了一眼信長,心中暗暗佩服他是個面面俱到、心細如髮之人。
「你看過天象嗎?」
「大人又開玩笑了。」
「今川義元好像要從駿府出發了。你說說,他第幾日能夠到達岡崎。」
「不好說。說也無用。」
「哼!」信長看了看四周,壓低嗓門,「沒用?」
「我認為,今川大人肯定會率領應仁之亂以後規模最大的軍隊前來。他們究竟何時抵達濱松,會在吉田、岡崎待幾天,與我們都沒有關係。難道大人要率領尾張薄弱之兵去遠征那如雲霞般氣勢宏大的敵人?」
聽到這裡,信長突然高聲喝道:「混賬!我是在問你問題。」
「我可能跑題了。但如果換成我藤吉郎,則只會考慮今川軍何時到達尾張。除此之外,想也無用。」
「又胡說八道。愛耍小聰明。」信長壓低聲音,「你曾經說過,前田又左會回來向我道歉。」
「是。他殺了主公寵愛的愛智十阿彌,逃之夭夭,確實可惡,還望大人原諒。」
「不可能!你聽好了,我再說一遍:如果他來,我就殺了他。你就這樣告訴他。」
藤吉郎沒有回答,單是緊緊盯住信長的臉。
信長是真的生氣了,或是讓又左衛門利家在今川與織田交戰之時設法回來?藤吉郎不敢輕易判斷,因為在信長這樣說話時,絕不能早早作出判斷。
「如把大人的原話轉告又左君,忠誠的又左恐只有切腹自殺一途了。」藤吉郎試探道。
信長已經漫不經心地岔開了話題:「湯涼了。你既已嘗試過了,為何還不將飯食端上來,真是不長眼!」
當藤吉郎站起身來,信長面帶諷刺地叫住了他:「好了。你就不用起來,讓下人們去做吧。另,將你的飯食也端過來,我們一起吃飯。」信長拍手叫過貼身侍衛,臉上堆笑,讓下人將藤吉郎的飯食也端到這裡來。
藤吉郎頓時十分狼狽。按例是沒有藤吉郎那一份飯食的。因為要事先試食,藤吉郎經常趁機多吃。現在信長命將藤吉郎的飯食端上來,廚下的人定會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東西來。
信長當然是心裡有數。如果端上的是同樣的飯食,看這猴子如何巧舌如簧?
「我們來打賭。」
「賭什麼?」
「飯食之事。」信長開心地笑了,「你應該將心得和注意事項都教給你的下屬了吧。」
「當然。」
「但你的臉卻很蒼白啊。鯰魚有沒有毒?」
「大人!」藤吉郎嚴肅地抹了抹臉,道,「有毒的恐只是大人的嘴。」
「那我們就來打賭,猴子。」
「好。如果我藤吉恪盡職守,那就請大人在和今川交戰時撥一隊兵馬歸我指揮。」藤吉郎雖很是忐忑不安,卻始終沒忘記把握建功立業、出人頭地的機會。信長的性格也正是如此。
「如你有疏忽之處呢?」
「那就任憑大人處置。」信長呵呵笑了,饒有興趣地看著極力想掩飾狼狽神色的藤吉郎。
這隻猴子身上有一種天衣無縫的機變能力,是林佐渡、柴田和佐久間所沒有的。他能夠一邊說活,一邊揣測對方。既能參透人的心思,又沒有過分輕佻之感。
根據他過去的上司藤井又右衛門的說法,藤吉郎擅討女人歡心。「我本以為就他那相貌,哪會有女人緣。不曾想下級武士的妻子、女兒們經常悄悄給他送東西。真讓人納悶。所以請大人務必對他多加小心。」信長猶豫著是否應該給他安排另外的差事。想要在這個亂世中生存下去,需要幾個條件。首先是能力和手腕。藤吉郎在這一點上已經算合格了。然後,是努力以外的東西,也就是俗稱的運,這廝是否生來就具有武運呢?信長此刻想測試一下藤吉郎的武運。
信長的膳食端上來后,藤吉郎像個監工似的仔細檢查了一遍。而對後端上來的自己的飯食,藤吉郎則故意不瞧一眼。
然後,他顯得異常冷靜,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那份飯食。信長也目光尖銳地看著。盤中只有蘿蔔絲、調味料和大醬湯。
藤吉郎終於放下心來,面朝信長跪伏下去:「對不起。藤吉郎輸了。請大人任意處置。」
信長臉上浮出一絲苦笑。藤吉郎贏了,反而跪下道歉。信長雖然在心底罵他是個渾蛋,但又禁不住想聽聽他如何為自己開脫。
「你認為這樣就算完了嗎?」
「對不起。我一定好好告訴他們,保證下次不再犯錯。」
「我倒想聽聽,你究竟要給他們說些什麼?」
「是。我平素總要求他們節儉第一,才導致今天這種紕漏。其實應讓大人吃我們下人平素所吃的東西。我曾經反覆對他們講,要做和我們一樣的膳食給大人吃,以磨鍊他的意志。」
信長不禁咂了咂嘴,「猴子!」但他咬咬牙,沒有繼續說下去。這隻猴子,武運很好,他的圓滑和機靈,甚至有點過頭。「好吧,吃飯。」
信長拿起高麗酒壺,給自己斟滿酒,獨自飲了起來。
主僕二人默默地吃畢。
「猴子。」
「在。我已經吃飽了。」
「我沒問這個。我想睡上一覺,直到今川軍抵達清洲城下。」
「如要守城,必得如此睡上一覺啊。」
「你剛才也說了,無論治部大輔到濱松、吉田還是岡崎,我總不可能主動出擊到敵人地盤上去。我要睡覺。但當他們抵達尾張后,我還是應該睜眼看看吧。」
「是。」
「所以,當敵人進入水野下野守的領地后,你就負責向我彙報詳細軍情。」
「藤吉郎被允許參加這次戰事了?」
「渾蛋,既然是守城,女人孩子也要參加。」
「多謝大人!」
「我今天要休息。如果到了應該睜眼之時,立刻叫醒我。記住了?」
藤吉郎一邊津津有味地喝著醬湯,一邊點頭應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