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內庭之道

第四十章 內庭之道

德川家康站在還沒有清掃完畢的庭院中,眺望著角樓。「事畢后,我們去賞梅吧。」他轉身對本多作左衛門道,「二月或三月初,我們就要和織田公一起進京。我進京以後,你暫且駐守此處。」作左衛門顯得越發成熟穩重了。但他仍時常與家康說笑,當然這並不妨礙他仰慕家康。「主公要賞梅?在這座城池裡有兩個人正在賞梅呢?」

「是岡崎的三郎嗎?」

「不,我是說您和飯尾夫人——」

「休得胡說!」家康怒道,「總是胡言亂語,今後要注意分寸。」

「哈哈哈,胡說?主公您比我更在行,作左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好了,住口,你的話實讓人生怒。」

實際上,吉良夫人已在此城的箭倉附近縱火自焚,連一塊骨頭都沒有剩下。一個烈女,眾人無不這樣想。倘若他們二人在駿府時就能在一起,那個女人將會有另一種人生。在她自焚的地方,還殘留著一株被燒焦了半邊的梅樹。未被燒到的那一面,卻開滿了白色的花朵。

「作左,砍了它。」

「留著吧。看到它,就想到人事滄桑……說不定這其中還有佛陀的力量。」說完,作左又道:「主公,平岩七之助來函說,岡崎的三郎次郎和德姬,已經圓房了。」

「三郎?是真的嗎,是真的嗎,作左?」

「是。」

「你以為三郎如何?這裡並無外人。你不妨直言。」

「這……」作左看了看四周。「主公太忙,不能守在少主身邊。即使他天資聰穎,若是放任自流——」

「的確如此。我也一直放心不下此事。我此次進京,將你也留在岡崎如何?」

「恕難從命。作左不適合駐守岡崎。在下有在下的用武之地。」

「作左,一味勇猛並不算是真正的男子。你也要照管些內庭之事。我想任命你、高力清長和天野三人留守岡崎。」

作左像沒聽見似的,起身道:「主公,梅花正開得好。您在這老梅樹底下稍事休息,我馬上叫他們端麥茶來。」

「這梅花真的很美。曳馬野城……不,這株濱松城的古樹,定有三百年了吧。」家康被那株老梅吸引住了。

「端麥茶來!」作左朝著新落成的廚房叫道。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手上托著質樸的茶盤,茶盤上放著茶碗。

看到那個女人,家康頓時臉色大變。

那女人越看越像在此死去的吉良夫人。細長的眼睛、緊閉的嘴唇,就連膚色和身量……家康竟忘了去接茶碗,只是獃獃的。女人頓時滿面緋紅。就連這羞答答的風情都像極了吉良。家康忽覺一陣寒意襲來:難道世上真有靈魂?但四周很明亮,能清楚地看到那女人胸脯在起伏。難道她還沒有死?

家康終於接過茶碗,小聲問道:「你叫什麼?」聲音顫抖著,小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那個女人從容回道:「我叫阿愛。」

「阿愛?你是誰家的女兒?」家康又問。

一旁的本多作左衛門笑著插嘴道:「西鄉彌左衛門正勝的外孫女。」

「什麼,彌左衛門的外孫女……太像了!」

「像誰?」作左衛門惡作劇般接過話茬,隨後對那名女子道,「你陪主公說說話吧。」

「是。」女人順從地跪到地上,「奴婢是彌左衛門的外孫女、義勝的妻子。」

「哦,原來已經不是姑娘了。」

「已經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

「義勝的妻子?」家康又嘆了口氣,發現作左衛門在一旁偷偷發笑。「味道不錯,再來一碗。」

「是。」女人從容退了下去。

「作左,為何發笑?」

「因為在下忽然想到主公的祖父清康公的事。」

「什麼事?」

「他和水野忠政戰後結盟時,看到了忠政的夫人華陽院,於是索要過來,帶回了岡崎城。」

「此事有及我先輩,不許戲言!」

「哈哈,我只是在比較主公和清康公究竟誰更豁達、大膽。」

「住口!如果是敵將,我決不客氣。但如果是家臣的女人……」

這時阿愛又端上茶來,二人立刻噤口。

「阿愛,今年多大了?」家康問。

「十九。」

「好了,下去吧。」家康仰脖喝了一口,將茶碗遞還那個女人,他感覺自己的雙頰火辣辣的。「作左,休要調笑,否則絕不輕饒!」

聽到家康這麼說,作左衛門不禁放聲大笑起來。「主公,您別生氣。您忘記了一件大事。」他笑嘻嘻的,用手指著身後嶄新的房屋,「新城落成后,需要女人來管理。彌左衛門的夫人為什麼要讓她的外孫女前來幫忙,主公您思量過嗎?」

「為什麼?」

「你忘記了,阿愛是個遺孀。」

「她死了丈夫?」

「彌左衛門的女兒嫁給了戶冢五郎大夫忠春,生下阿愛。後來她又回到外祖父家中。不久前她的丈夫則戰死沙場。主公您竟忘了?」

「哦,原來是他……」

「彌左衛門夫人認為,她的外孫女也許會在新城的內庭派上用場,於是派她前來,但一直無幸見到主公,我才特意安排她端麥茶上來。無論出身、品性,還是家教,都無可挑剔。讓她到內庭去,如何?」

「你也想算計我?」

「主公言重了。」

「先讓她到內庭當差,至於能否管住眾人,以後再說。」

「是。主公真是好福氣。請您慢慢觀察吧。」說到這裡,作左衛門站了起來,「我們該走了。」

不知何時,天空變得一片湛藍,幾條玉帶似的白雲飄浮在空中。陽光下的濱名湖在寒冷的風中泛起陣陣漣漪。

「聽那松風。」

「希望這城池的內庭不出亂子才好。」

「你說什麼?」

「我只是說,如果在下沒有妻室——」

「那又怎樣?」

「我就可以娶阿愛了。」

家康苦笑著去踢腳邊的小石子。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阿愛的身影。也許是阿愛讓他想起自己少年時的夢想和情感。

「女人須要多多接觸,才能知其真心。」

「你又在說笑。」

「天下女子如此多,總不能個個都擁有。所以,若有人能用算盤撥拉出哪個女人具有良好的品質,並在她額頭上刻上『女丈夫』三字,那就好了。」

「不要胡言,男女之事怎能用算盤計算呢?」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來到家康卧房前的庭院中。這裡已布置好泉水假山,地面也清掃過了。

「主公,有一個人您要見一見。請先坐下。」作左用手指著旁邊的石頭,然後對著裡面大聲叫道:「半右衛!半右衛來了嗎?」

只聽一聲「來了」,本多半右衛門從裡面跑了出來。他在走廊邊坐下,低頭問道:「您一向可好?」

家康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作左衛門,輕聲道:「你又要耍什麼花樣?」

「是。本多豐后守廣孝聽說主公新城落成,知道主公身邊可能缺些什麼,因此將為您保存之物原物奉還。」

「什麼東西?我不記得讓豐后替我保存過什麼。」

「那就奇了……」

「半右衛!」作左衛門作勢道,「再那個樣子,我宰了你!到底有沒有保存,你把那個東西拿出來讓主公著一看,不就行了嗎?真是啰嗦!」

「是。我馬上把她叫來。」家康盯著二人,默然不語,他已猜到了個大概。

不一會兒,半右衛就帶著一個女人回來了,「阿萬姑娘,到這邊來。」他的表情很是莊重,讓家康感到不可思議。

「大人,您還好嗎……」阿萬的聲音有點發抖,卻像冬天的池水一樣清澈。

「是你?」家康喃喃道,盯了一眼作左,方才回問,「你還好嗎?」

「好……好。大人看起來很是健康。」

「好,再說吧。你先去歇息。」

為了逃避築山而藏身於本多豐后家中的阿萬,已經出落得十分艷麗,和先前判若兩人。

「右衛門也下去吧。」

「是。您明白豐後為您保存的東西了嗎?」

「多嘴!」

「是。」阿萬戀戀不捨,她想要說些什麼,但還是和半右衛門一起退了下去。

「作左,你以為我會為此感到高興嗎?」

「這不像是主公您說的話。」

「哼!」

「為主公當差,並不僅僅是努力完成主公的吩咐,有時也要做些出格之事……這種時候,就要請您高抬貴手。」

「連女人的事情,你們也要過問……」

「主公難道不想再奪取其他城池了嗎?如果只想擁有小小岡崎城,一個兒子已是足夠。」作左衛門也彎腰在走廊上坐下,緊視著家康。

家康亦緊盯著作左衛門。家臣的話,有些應該聽,有些則不應該聽。作左現在所言,無不發自肺腑,值得家康聽取。

去年年末升為貼身侍衛的井伊萬千代端茶進來了。看到家康和作左默默相對,萬千代也靜靜地在門邊坐下。寒風吹得松樹梢嗚嗚作響。

「萬千代,下去吧。」半晌,家康才示意萬千代。

「你想讓我多生兒女,作左?」家康輕聲問,他的表情很嚴肅。

「先主廣忠正是因為有了主公您,岡崎人現在才能在濱名湖畔欣賞風景。如果駿府的氏真多有幾個好兄弟,駿府也不至於走向滅亡。但主公先前親近女人的方式,卻並不讓人稱道。」

家康苦笑了一下,馬上又恢復了嚴肅。作左關於男女之情也要精於算計的說法,深深刺痛了他。迎取正室固然多為機關算盡的策略聯姻,但無論是哪裡的大名,到了娶偏房的時候,就根本不問出身和賢愚了。

「女人本來……」作左又自言自語似的說,「並不是作為男人的玩偶而生在這個世上的。」

「你是說我在玩弄女人?」

「難道不是?您碰過的女人,哪一個得到了幸福?」

「唉。」

「她們都受傷離去。這些事主公您再清楚不過了。」家康聽到這裡,趕緊避開了眼光。他眼前浮現出在此城中自殺的吉良夫人的影子,還有築山、可禰和阿萬……他不但給她們帶去了傷害,也在自己內心深處留下了傷痕。

「作左,我真不知該如何對待女人。」

「那就請主公聽我幾句。請您變得更冷酷些吧!」

「要我變得無情?」

「正是。女人天生是為了生孩子,並將孩子們撫養成人。事實如此。天地自然之理,不會因人的意志而改變。」

家康看著作左,他的眼裡仍然充滿困惑和猶豫。作左挺身道:「主公真是個怪人。您看看周圍高高聳立的松樹,您看看這座城池。只要有根,有土地,枝葉就能繁茂,樹梢就能鳴響。松樹會因為人情而生存嗎?」

聽到作左所言,家康轉過臉去,若有所思。他對於作左衛門的話似懂非懂。與天地自然之理比起來,人情往往微不足道。但人情不也包含於天地自然嗎?想到這裡,家康又困惑起來。「這麼說,你是讓我變得無情起來,將那松樹根拔掉,是嗎?」

「正是。主公要深刻了解女人的根性,不要有婦人之仁。」

「有理。」

「讓她們生孩子,讓她們致力於撫養孩子。那才是天地的本性。口舌之仁,決非真正的仁心。」

「哦。」

「主公需要孩子,岡崎的三郎需要兄弟,而女人的願望也是生兒育女……」

作左像是站在槍尖前一般,目光銳利,掰著指頭數說,「如果主公遭遇不測,而夫人果真是女中豪傑,那才是最大的善因。希望主公能夠不斷加強自己的根基,就不要繼續在女色上無謂地浪費精力了。」

家康終於放聲大笑起來:「我明白了。哈哈,有理有理。」

「哈哈哈,不知不覺就如此了。那麼,在下該去巡視箭倉了。」將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說完,又恢復了平日的沉默,這就是鬼作左的作風。

作左離開后,萬千代立刻過來了。「大人,您何時進京?」

「嗯?」

「神原小平太和本多平八郎說,這次進京可不一般。他們說大人要和織田大人一起對付越前的朝倉義景……是真的嗎?」

家康似乎心不在焉,沒有作答。

「大人,讓萬千代也舉行元服儀式,讓小人出征吧。」

「你去告訴他們,今晚的膳食端到內庭去。阿萬來了,我要去她房裡吃飯。」

「是。」萬千代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有些垂頭喪氣。

家康脫掉木屐,站了起來。如果將阿萬正式接入內庭,那就相當於向築山夫人挑戰;但若是將本多豐后特意送來的阿萬遣回去,恐也不妥。「作左的意見倒不錯。」家康進到木香飄溢的卧房,突然怔住了。他聽到了女人嚶嚶的哭泣聲。

家康對那聲音很熟悉。那是阿萬,剛強而聰明的阿萬。她顯然偷偷聽到了家康剛才對萬千代所言。家康快步走過去,打開隔壁房間的格子門。這個房間離走廊很遠,光線暗淡,彷彿黃昏一般。阿萬慌忙抬起頭來,她的臉如同黃昏的花朵。家康不自覺比較起阿萬和阿愛來,究竟誰更美呢?

阿愛長得很像吉良夫人,端莊嫻雅;而阿萬則長著一張氣質出眾的瓜子臉。一個是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一個是將終生託付給自己的女子。

「阿萬,你聽到我方才說的話了?」

「是。我擔心大人會罵我。」

「我為何要……罵你?」

「因為大人不喜歡女人惹是生非,可能會讓我回去。」

家康故意裝出嚴肅的樣子。不要有婦人之仁——他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左的話。「阿萬,不妨明告訴你,我最是討厭搬弄是非的女人。」

「奴婢知道。」

「男人考慮的事情和女人不同。如果位置顛倒,不但會影響我自己,也可能影響你整個家族。所以,你們絕不可在男人面前多嘴。」家康忽然感到有些心虛。因為如此一來,就相當於向阿萬道出了對築山夫人的強烈不滿。

「是……是。」阿萬非常溫順,「這些事情,我都已明白。」她的睫毛閃爍著朝露般晶瑩的光澤。

家康想輕輕地抱起她,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冷眼看著阿萬。他的冷靜,大概是已到一定年紀的緣故。是啊,我已遠非少壯男兒了,但為何還能欣賞女人的柔情?家康想著,冷冷地開口道:「退下去吧。記住,這裡不是女人應來的地方。」

阿萬順從地施了一禮,退了出去。空氣里留下了她身上的芳香。

她會是生育兒女的女人嗎?家康心裡一邊喃喃著,一邊坐回桌前。

桌子上放著家康的軍事案條,還只是個初案,沒有經過佑筆之手,他只在反覆考慮。十幾座不能掉以輕心的城池。究竟派誰留守岡崎城,派誰駐紮濱松?目前武田信玄一邊與越後上杉氏對峙,一邊與相模北條氏爭奪駿河餘下的地盤。在此期間,家康可以和信長一同入京,並與越前朝倉氏展開決戰。但其後的走勢,他還不甚明確。

家康突然想到祖父和父親失敗的原因。他已經比在守山一役中被刺致死的祖父,多活了將近三歲。想到變幻莫測的脆弱人生,想到作左方才所言,家康還真想多要幾個兒女。

信長似乎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一下子就娶了三個側室。那決不是因為荒唐,而是為了應付人生無常的襲擊,才作出的一箭雙鵰之舉。家康開始從全新的角度考慮關於女人的事情,直到萬千代來報告膳食已經備好。

來到內庭,膳食已準備完畢,酒壺也已擺好。而捧著酒壺坐於一旁侍奉的,是中午曾為家康奉過麥茶的阿愛。阿愛旁邊,則坐著滿臉嚴肅的阿萬。

家康瞥了一眼阿愛,冷然地問道:「誰令上酒的?」

「是廚監天野又兵衛的吩咐。」

「告訴又兵衛,城雖落成了,但還遠遠不夠。酒太奢侈了。」

「是。我會轉告他。」

「還有,」家康打開了飯碗的蓋子,道,「白米太多了,告訴他只放八成則可。」

「是。」

「三菜一湯。你們也不可忘節儉。貧民百姓都吃些什麼,你們知道嗎?」家康轉向阿愛,道:「阿愛?」

「在。」

「你到我身邊來吧。你不需要現在回答我,你一時還忘不了戰死的丈夫。等我從京城回來,你再答覆我。來,愣著做什麼?盛飯,快……」

事情太過突然,阿愛慌慌張張地捧來了托盤,阿萬則獃獃地看著家康。家康在她的注視下,慢慢地嚼著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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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2·崛起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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