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的聖·方濟各”教堂

“岸邊的聖·方濟各”教堂

阿利斯特和多倫特寫過這個題材,於是艾拉斯特也想一試身手。

九月三十日

有一個義大利編年史作者記敘了一位羅馬公主與一位法國人戀愛的詳細經過,我把它翻譯出來。

事情發生在一七二六年,正是上世紀之初,當時羅馬裙帶風盛熾,由此而來的流弊惡習充斥全城。不過,羅馬教廷卻是空前興盛。教皇貝諾阿八世(奧西尼)統領,或不如說他侄兒康彼巴索親王以他的名義,掌管全國大大小小一切事務。外國人從四面八方湧向羅馬。義大利的王公,仍然由新大陸的黃金充實家底的西班牙貴族也蜂擁而來。誰有錢有勢,誰就凌駕於法律之上。無論本國人外國人,他們彙集一起,要作的事情就是逐風流,講排場。

教皇的兩個侄媳婦,奧西尼伯爵夫人和康波巴索王妃,分享著伯父的威權和教廷的尊榮。即使在社會最上層,秀美的姿色也使她們出類拔萃。羅馬人都親切地說,奧西尼夫人快活瀟洒、康波巴索王妃溫柔虔誠。不過,生起氣來,這個溫柔的女人也會作雷霆之怒的。每天,兩妯娌都進宮去覲見教皇,在那裡會面,還經常去對方府上走走,表面看來關係融洽,其實處處都在較量:比相貌,比聲譽,比財富。

奧西尼伯爵夫人姿色略差一點,但輕佻、活潑、詭譎,引人注目。她有一些情人,照顧不過來,一天換一個。看到二百位賓客坐在她的沙龍里,聽從她安排,這就是她的幸福。她很看不起康波巴索王妃。王妃和一個西班牙公爵好了三年,到處都出頭露面,被人瞧見,最後卻一道命令,讓他二十四小時內離開羅馬,否則處死。奧西尼夫人說:「把他趕走以後,我那漂亮的弟婦臉上再也沒有了歡顏。最近幾個月來,她尤其被煩悶,或者愛情折磨。而她那位夫君也不傻,在教皇伯父面前把這種煩悶說成是高度的虔誠,我料想這份虔誠會引她去西班牙朝聖哩。」

其實,康波巴索王妃根本沒有懷念那個西班牙人。過去,至少有兩年,他讓她感到極為空虛無聊。她真要想他,早就派人去找了。她天生就是這種性格,這樣的人在羅馬並不少見。她雖然剛剛二十三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卻常常出於狂熱的虔誠,跪倒在伯父眼前,祈求「教皇的祝福」。這「教皇的祝福」我們也不知詳細內容,只知除了兩三種極為殘忍的罪孽之外,其餘的一切罪孽它都可以寬恕,甚至連懺悔也不必作。仁慈的教皇貝洛阿八世每次都感動得流淚,對他說:「起來吧,好侄媳,你不需要我的祝福,在上帝眼裡你比我好。」

雖然教皇是不犯錯誤的,可是在這件事上,他和全羅馬的人一樣,都弄錯了。康波巴索王妃墮入了瘋狂的情網,她的情人也分享著她的激情。但是她卻感到十分不幸。幾個月以來,她愛上了法王路易十五駐羅馬大使聖泰良公爵的侄子賽納瑟騎士,每天都與他見面。

賽納瑟是攝政王菲利普-德-奧爾良與一位情婦生的兒子,在法國極受寵信,雖然剛滿二十二歲,卻當了好幾年上校了。他養成了自命不凡的習慣,但卻並非生性如此。快活、好玩、冒失、勇敢、善良,這些構成了他與眾不同的個性的主要特點。如果要說法蘭西民族的好話,那麼我們可以說,他是這個民族極其真實的樣品。康波巴索王妃對他一見鍾情。「不過,」她告訴他,「你是法國人,我不信任你。我有言在先:哪一天羅馬人知道我與你幽會過幾次,我就認為是你泄露了秘密,我也不會再愛你了。」

本來康波巴索王妃是玩一玩愛情,誰知卻墮入了真正的情網。賽納瑟原來也愛她,不過他們親密相處了八個月,時間使義大利女人的愛情越來越熾烈,卻使法國男子的愛情日益衰微。騎士感到無聊,但是虛榮心的滿足又使他感到慰藉。他已經往巴黎寄了二三幅康波巴索王妃的肖像。再說,他從小養尊處優,形成了無憂無慮的性格,就是在虛榮心所感興趣的事情上,他也不大操心,而一般法國人對這種事是極為關心的。

賽納瑟毫不了解情婦的性格,有時她的古怪脾氣還使他覺得有趣。在聖巴比娜節,也就是她的本名瞻禮日,她出於真摯而熱烈的虔誠,對自己的行為深感內疚和不安。在這時他必須安慰她,打消這些感覺。對一般的義大利女人,賽納瑟可以讓她們忘記宗教,然而對於她,卻做不到。他是靠壓服而不是說服故勝她的,因而爭吵總是時有發生。

有生以來,這個事事遂心的年輕人第一次遇到了阻礙。不過這倒使他開心,並且在王妃身邊養成了溫柔體貼的習慣,有時他也認為愛她是他的義務。另外,還有一個毫無浪漫色彩的原因。他只有一個知心的人,這就是大使聖泰良公爵,他有時通過康波巴索王妃給大使效力,因為王妃無所不知。在大使眼裡,他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為此特別得意。

康波巴索王妃與賽納瑟截然不同,情人在社會上的種種優越之處,她毫不關心。她唯一注重的,就是他愛不至她。「我為他獻出了終身的幸福。」她尋思道,「他,一個異教徒,一個法國人,是不可能為我作出同樣的犧牲的。」可是賽納瑟那份快樂,顯得那麼可愛,那麼洋溢,而且是那麼真摯,發自內心,這些都讓康波巴索王妃的心靈驚訝,著迷。一見到他,她蓄在心中準備對他說的話,她那些陰暗的念頭便煙消雲散。對這位高傲的女人來說,這種感受是如此新鮮,在賽納瑟離去很久后,還在她心裡盤桓不退。她終於發現自己離開了他便不能思想,不能生活。

在羅馬,西班牙人在兩個世紀中大受歡迎。現在法國人又受青睞了。有一種性格,它到了哪裡,哪裡就有快樂,就有幸福。羅馬人開始理解這種性格。可這種性格只在法國存在,而且在1789年的革命之後,這種性格已經蕩然無存。這是因為,一種持久的快樂需要用無優無慮來維護,可是革命后的法國,誰也不可能有安全的職業,就是天才(如果有天才的話)也得為飯碗擔心。

在賽納瑟所在的階層與民族的其餘部分之間爆發了戰爭。那時的羅馬與今日人們眼中的羅馬也是截然不同。在1726年,人們還料想不到六十六年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想不到雅各賓黨人巴塞維爾想使這個基督教世界的首都變得文明,一些本堂神甫就收買民眾,把他殺死。

在賽納瑟身邊,康波巴索王妃第一次失去了理智,為一些理智所不贊同的事情而陶醉或者深感不幸。在真誠嚴肅的王妃看來,宗教與理智是兩碼事。一旦賽納瑟戰勝了她的宗教信仰,愛情便在她身上迅速湧出,直到變成沒有節制的激情。

康波巴索王妃早就看準費拉泰拉大人是個有用的人,她曾經打算得到他的財產。費拉泰拉告訴她,賽納瑟不僅去奧西尼夫人府比平日更勤,而且,他還使得伯爵夫人把做了她好幾個星期正式情人的一位著名歇手打發走。王妃聽了這個消息,心情該是何等地難受!

我們的故事就從她聽到這不幸消息的那天晚上講起。

康波巴索王妃坐在一張金色的大皮椅上,一動也不動。旁邊那黑色大理石的小桌上,放著兩盞銀質的高腳檯燈。這是名聞遐邇的邦維呂托-賽利尼的傑作。說它們照亮了王宮底層這間大廳,不如說展現了這間大廳的陰暗。大廳四壁掛著一些油畫,因為年代久遠,畫面有點發黑。對這個世紀而言,那些大畫家一展雄才的時代已經遙遠。

年輕的賽納瑟坐在一張鑲金的小烏木椅上,姿態優雅。他與王妃面對面,離得很近,幾乎挨著她的腳邊。王妃緊盯著他,從他進入大廳時起,王妃不但沒有迎上去,投入他的懷抱,而且沒有跟他說一句話。

一六二六年,巴黎已經成了主宰服飾潮流的都城。賽納瑟通過郵車,定期從巴黎弄來能襯托出法國最俊美男子優雅風度的物品。他是在攝政王宮廷的美人堆里學習與女人打交道的,而且有名師卡尼亞克指導。卡尼亞克是他叔叔,是攝政王的放蕩朋友之一。像他這種地位的人,天生就有一種自信,可是今天在王妃面前,他很快還是露出了尷尬的表情。王妃金色的秀髮有點蓬亂,兩隻深藍色的大眼死死地盯著他,那種神情讓人捉摸不準。她對他懷有刻骨仇恨,要毫不留情地報復?或者她只是因為熱烈的愛情才顯出這種深沉嚴肅的表情?

「這麼說,你不再愛我了?」她終於從喉嚨里擠出了這句話。

這句宣戰的話以後是長久的沉默。

對王妃來說,要捨棄賽納瑟那份迷人的優雅是頗為痛苦的。如果她不擺出這個冷漠的場面,他會對他說上千百句甜言蜜語。可是她太高傲,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持這種態度。愛俏的女人嫉妒別人是出於自尊;風流的女人則是出於習慣。一個熱烈而真誠地戀愛的女人則清楚她的權利。她注視賽納瑟的方式是羅馬人的愛情所特有的,賽納瑟覺得十分有趣。他從她的目光里看出了深切的感情和猶豫,甚至可以說看到了赤裸的靈魂。這種神情在奧西尼夫人的眼睛里是看不到的。

然而,這次沉默的時間過長了一點。這個不善於深入義大利人內心感情世界的法國青年,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深明道理的樣子,不再感到尷尬。其實,他此時還是有點氣惱的。剛才穿過地下室和地下通道,從鄰近的房子來到這間底層的客廳時,他昨天才從巴黎運來的精美服飾上,竟粘上了好幾處蜘蛛網。他看了渾身極不自在,他厭惡這種小蟲子。

賽納瑟認為從康波巴索王妃的眼睛里,看出她內心已恢復平靜,便打算避免爭吵,對她的指責不予反駁。不過,他所感到的不便使他轉變了念頭。他尋思:「這難道不是個有利的時機,來讓她明白真相?剛才是她自己提出的問題,這就給我免去了一半麻煩。我肯定不是談情說愛的料子。瞧這個女人,還有她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尤物。可她有一些臭規矩,竟讓我通過那條可惡的地道上這裡來。她是教皇的侄媳,國王派我來,是要我在教皇身邊給他辦事的。再說,這個國家的女人都是褐發,惟獨她有一頭金髮,這可是不同一般的標誌。每天,我都聽見一些人對她的美麗讚不絕口,他們的誇讚全是出自真心,而且也並不是當面奉承。至於男人在情婦那裡享有的權利,我毫不擔心。我只要開口說一句話,就可以讓她拋棄宮殿,拋棄鑲金的傢具,離開她的伯父教皇,而跟我去法國,去偏遠的外省,在我的領地里過一種冷清淡泊的日子……天吶!這種結局只會使我打定主意,永遠不向她提這種要求。奧西尼夫人遠沒有她漂亮,可她愛我。不過,比起我昨天讓她打發走的歌手布托法可,她對我也多不了幾分感情。然而她通人情,會生活,我可以坐著馬車去她府上。我相信,她永遠不會對我發脾氣,她愛我還不到那個份上。」

在這長時間的沉默中,王妃的目光一直沒離開年輕的法國人那漂亮的額頭。

「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她尋思。突然,她撲進他懷裡,在他的額頭、眼睛上發狂似的印上一個又一個吻。不過那雙眼睛見了她不再幸福得發紅。騎士對這個動作估計不足,雖說他並未忘記分手的計劃,情婦雖說感情激動,卻始終忘不了她的嫉妒。過了一會兒,賽納瑟驚異地注視著她,只見大顆大顆眼淚從她臉頰上疾速滾落。「怎麼!」她輕言細語地說。「我變得這麼不值錢了,竟要跟他說他變心的事。我過去發誓說我永遠不會注意這些事,可我現在要去責備他!這還算不上下賤,更糟的是我又被這張迷人的臉蛋打動了心!下賤啊!下賤的王妃……這種事情該結束了!」

她抹去眼淚,似乎恢復了平靜。

「騎士,該結束了。」她頗為鎮靜地說,「您經常上伯爵夫人府上……」說到這裡,她的臉變得極為蒼白,「你若是愛她,儘管天天去她府上好了,只是不要再來這裡……」她好像情不自禁地停住話,等著騎士說一句話,可騎士卻沒有開口。於是她說下去,身子在微微抽搐,牙關咬得緊緊的:「這將是您我的死刑判決書。」

這句威脅的話倒是促使騎士猶豫不決的心打定了主意。剛才他一直為公主始時沉默,繼而意想不到地狂吻他而驚愕,他笑了起來。

王妃的臉山白到紅,最後脹得通紅。「她氣得快要窒息了。」騎士想,「她會中風的。」他走上前去解她的裙服。她斷然把他推開,那種決心和氣力他從未見過。後來,賽納瑟回想起,他試圖把她摟到懷裡時,聽見她在自言自語,於是他往後退了一點。其實這種謹慎純屬多餘,因為她似乎不再注意他。她像對著神父作懺梅似的喃喃自語:「他侮辱我,他衝撞了我。他少不更事,而且法國人生性輕率,他一定會把我的下賤舉動告訴奧西尼夫人……我對自己也把握不住了。面對這張迷人的面孔,我不能說我能保持無動於衷……」這以後又是一陣沉默。騎士覺得十分煩悶。王妃最後站起身,聲音凄切地反覆叨念:「該結束了!該結束了!」

賽納瑟只想和王妃和好,一時性急忘了作認真的解釋。他只說了二三句笑話,提到在羅馬廣為議論的一樁艷聞……

「騎士,」王妃打斷他的話,「請讓我獨自待一會,我不舒服……」

賽納瑟立即照辦。他尋思:「這個女人厭倦了,但願這種感覺不會傳染人。」王妃目送著他走到大廳盡頭……「我就這樣冒失地決定了我的命運!」她苦笑著說,「好在他那不合時宜的玩笑使我清醒了。這個男人有多麼蠢!我怎麼會愛一個如此不理解我的人?事關我和他的性命,他卻想靠一句笑話來使我分心!……我也知道我心緒不好,是他使我不幸!」她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眼睛是多麼美!……說實在的,那可憐騎士的意圖並不壞。他了解我性格上的毛病,他想讓我忘掉折磨我內心的煩惱,所以不問我為什麼煩惱。可愛的法國人啊!畢竟,在愛他之前,我是不知幸福為何物的。」

她又開始甜蜜地回想情人的可愛之處了。漸漸地,她的思緒被領到奧西尼伯爵夫人的風韻上。於是她對一切都感到悲觀失望,她的心又被最殘酷的嫉妒所折磨。實際上,早在兩個月前,她就有了這不幸的預感。和騎士在一起,她覺得日子還過得去,一旦離開他的懷抱,她跟他說話就幾乎總帶有一絲尖刻的意味。

晚上真是難熬,她已精疲力竭,痛苦使她稍稍冷靜了一點。

她想和賽納瑟談一談。「因為他終歸見到我發怒,卻不知道我生氣的緣由。也許他並不愛伯爵夫人。也許,他去她府上,是因為一個外來人應該熟悉他所處的國家的社交界,尤其是熟悉君主的家庭。如果我讓人把賽納瑟介紹給我,如果他能公開來我家,他或許會坐上好幾個小時,就像在奧西尼府一樣。」

「不行。」她怒吼道,「我跟他說話就是自甘墮落,他會鄙視我的,我能得到的只是這個結果。臭西尼夫人性格輕浮,我常常看她不起,因為我是傻瓜。其實她的性格更討人喜歡,尤其是在一個法國人眼裡。至於我呢,我生來就是跟一個西班牙人一起,去過無聊日子的。總是板著臉兒,好像生活中的變故還不夠嚴肅似的,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騎士離開我,不再給我活力,不再在我心中燃起烈火,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她命人把門關上。可是費拉泰拉大人卻不能關在門外.因為他前來向她報告人家在奧四尼府待到凌晨一點幹了些什麼。迄今為止這位高級教士為王妃的愛情誠心效過不少力,不過他也確信,如果賽納瑟與伯爵夫人尚無關係,那麼從今夜起,他們會好得如膠似漆。

費拉泰拉大人想:「對我來說,虔誠的王妃比那個擅長社交的女人更有用。總會有一個男人比我更得到她的寵愛,那就是她的情人。假若哪一大她找了個羅馬人做情人,那麼她們父就可能把他升為紅衣主教。如果我讓她堅定信仰,那麼她會首先想到神師.而且會帶著滿腔熱情……有了她,在她伯父那邊,我還有什麼不能指望得到呢?」這位野心勃勃的高級教上做起了黃粱美夢。他似乎看見王妃跪在教皇跟前為他乞求紅衣主教的職位。而教皇對他將作的事情充滿了感激之情……一旦王妃堅定了信仰,他便要把她與年輕法國佬私通不容置疑的證據呈報教皇。聖上虔誠、真摯,憎惡法國人,會永遠感激讓一件使他也感到不快的私情了結的人。費拉泰拉出生於名門費拉爾家族,家境殷富.年齡五十齣頭……不久即可升任紅衣主教。他為這一前景感到歡欣鼓舞,把事情也幹得極為漂亮。也敢在王妃面前突然變換角色。若不是兩個月來,賽納瑟對王妃明顯地疏遠了一些,攻擊他很可能是件危險的事,因為高級教士並不了解賽納瑟,以為他也是個野心家。

要把愛得發狂、嫉妒得發狂的王妃與野心勃勃的高級教士的對話全文照錄,讀者一定覺得太長。囚此,這裡只能簡略介紹。費拉泰拉先說出了令人傷心的事實,有了這個抓住人心的開頭,要把在羅馬少婦心底昏睡的虔誠的宗教感情喚醒,就不是什麼難事了。因為她畢竟是真誠信教的,高級教士對她說:「不幸和屈辱應該使褻瀆宗教的感情結束了。」當他走出康彼巴索王府時,大己大亮。他要求剛剛堅定信仰的工妃今天不接待賽納瑟。王妃毫不困難地答應了。一則她認為自己應該虔誠,再則,她事實上也怕在騎士而前顯得軟弱而被他鄙視。

這個決心她一直堅持到四點,這是騎士可能來與她見面的時刻。他從王府花園後面一條街上走過,看見了通知他不能見面的信號,便高高興興地往奧西尼伯爵夫人府去了。

慢慢地康波巴索王妃覺得自己好像發瘋了,奇奇怪怪的念頭和打算相繼在她腦子裡湧現。突然,她像精神錯亂了一般,從大樓梯上跑下來,跳上馬車,對車夫喊道:「上奧西尼府。」

極度的不幸使她不由自主地去拜訪伯爵夫人,她在五十位賓客中間找到了她。羅馬那些才華橫溢,雄心勃勃的人物,既然去不了康波巴索王府,便都上奧西尼府來了。王妃的光臨成了一件大事,來賓紛紛避讓,以示尊敬。王妃似乎也不屑注意這一細枝末節,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競爭對手,欣賞著她。伯爵夫人的每一個可愛之處都是捅在她心上的一刀。略事寒喧之後,伯爵夫人見她不再吱聲,另有所思,便又開始了她那趣味盎然,自然大方的漫談。

「我一動了感情,不是發狂便是煩惱,而她是那樣快活,當然更吸引騎士了。」康波巴索王妃思忖。

她對伯爵夫人又是佩服又是嫉恨,出於一種無法解釋的衝動,她撲上去,一把樓住伯爵夫人的脖子。現在,她只見到伯爵夫人的魁力。無論遠看,近看,它都同樣令人傾倒,她把自己的頭髮、眼睛、皮膚與伯爵夫人的相比,經過這麼一番檢查,她竟對自己產生了厭惡的感覺。她覺得伯爵夫人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可愛,都要高出一籌。

康波巴索王妃悶悶不樂,一動不動,在這群指手劃腳,有說有笑的人中間,就像是一座玄武岩的雕像。客廳里不斷有人進出,暄笑聲讓她心煩、不快。當她突然聽到有人通報賽納瑟先生到來的聲音時,心情是多麼的複雜!在相好之初,他們就說定,在大庭廣眾之中,他們不多說話,這樣比較適宜。因為一個外國外交官,一個月最多能與教皇的侄媳見二三面。

賽納瑟和平常一樣,恭敬而嚴肅地向康波巴索王妃致意,然後回到奧西尼伯爵夫人身旁,愉快而親切地說起話來。這種語氣只是在與一個天天見面,待你很好的聰明女人說話時才用的。康波巴索王妃驚呆了,她想:「伯爵夫人在告訴我應該怎樣做。接人待物也應該是這樣,可我怎麼也做不到!」

康波巴索王妃陷入了人生最大的不幸之中。她幾乎下決心去服毒自盡。長夜漫漫,她所感受的極端痛苦,遠遠超過了賽納瑟的愛情所給予她的快樂。似乎這些羅馬女人痛苦起來,也自有別的女人所不具備的潛力。

次日,賽納瑟經過花園後面,又見到了不能見面的信號,於是又高高興興地走了。但過後一想,他還是覺得不舒服,「她就這樣把我打發了?不行,要讓她淚流滿面地接待我。」他的虛榮心說。到了永遠失去這位絕色佳人、教皇的侄媳時,他才感到了一絲愛情。他下了馬車,走進那骯髒得讓他倒胃口的地下通道,推開底層的門,進了王妃通常接待他的客廳。

「怎麼,你竟敢到這裡來?」王妃大吃一驚。

「她的驚奇是裝出來的,她不等我是不會到這裡來。」年輕的法國人想。

騎士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她渾身一顫,眼裡噙滿了淚水。在騎士看來,她是那樣美麗,使他一時頓起憐愛之心。她呢,兩天來對著宗教信仰發了多少誓,此刻全都拋入了忘川。她投進他的懷抱,心中感到無比幸福!「奧西尼伯爵大人將享受的,就是這種幸福!……」一如往常,賽納瑟並不很了解一個羅馬女人的心。他認為王妃是想與他好合好散,是想禮貌地與他分手。「我作為王家大使館的隨員,被派到教皇身邊工作,不宜與教皇的侄媳結仇。」對於這種結局,他是十分樂於接受的。因此他也理智地說起話來:他們將極其愜意地相處;他們為什麼不為此極為高興呢?難道他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一種溫柔良好的友誼將替代愛悄。他懇切地要求王妃給他經常上這裡來的特權,他們會永遠愉快們處……

王妃開始沒有聽明白他的意思。後來,她終於聽懂了,心裡頓時泛起了反感。她站在那裡,兩眼怔怔的,一動也不動。當騎士說到「永遠愉快相處」時。她冷冷地打斷他的話:

「這就是說,你畢竟覺得我漂亮,可以為你服務!」

「可是,親愛的好朋友,咱們別傷自尊心,好下好?」賽納瑟回答,對她的反應他大吃一驚。「你能不能丟開那些怨言?誰也不曾懷疑到我們的融洽關係嘛。我是個說話算數的正人君子,我再次向你保證,我所享受過的幸福,決沒有人知道。」

「奧西尼夫人也不知道嗎?」她冷冷地問,又使騎士產生了錯覺。他愚蠢地說:

「在成為你的奴隸之前,我所愛過的女人,我什麼時候又跟你提起過?」

「我固然尊重你的諾言,但我也不願去擔那個風險。」王妃口氣堅決地說,這一下真正讓騎士吃了一驚。「永別了,騎士……」當他猶豫不決地往外走時,她朝他喊道,「來親一親我。」

顯然她心軟了,接著,她又堅決地說:「永別了,騎上……」

待到騎十一出門,王妃便打發人找來費拉泰拉。「你要給我報仇。」她對他說。高級教士喜出望外,「這下她脫不了身了,她永遠掌握在我手裡了。」

兩天以後,午夜時分,天氣酷熱難當。賽納瑟去林蔭大道兜風納涼,他發現羅馬社交界的人士都在那兒。當他準備登車回府時,他的僕人已喝得醺醺大醉,問他什麼話都答不清楚;車夫則失蹤了。等到僕人清醒了一點,他才得知,車夫剛才與一個冤家對頭吵起來了。

「喝!我的車夫還有冤家對頭!」賽納瑟笑著說。

在回家的路上,騎士走到距大馬路只有兩三條街的地方時,發現有人在跟蹤,大約有四五人。他停他們也停,他走他們也走。「我可以繞個彎,從另一條街上大馬路。」騎士想,但旋即又改變了主意,「哼!我帶了武器哩,還怕這幾個傢伙!」他抽出匕首。

他就這樣一邊想,一邊走過兩三條偏僻的街道。街面越來越冷清,他聽見後面的人加快了步子。就在這時,他發現正前方有一座聖-方濟格修會的小教堂。教堂的窗玻璃透出一陣異樣的光,他快步跑過去,拿匕首柄使勁敲起門來。有一個修士開了門,讓賽納瑟衝進去后,又把門關上,插上鐵門閂。就在這當口,跟蹤者也使勁踢起門來。修士罵道:「這些瀆教的傢伙!」賽納瑟遞給他一個金幣,說:「這些傢伙跟我有仇。」

小教堂坐燈火輝煌,至少點了一千枝大蜡燭。

「怎麼?這個時候還在舉行儀式呵!」騎士問。

「是的,大人。是代理樞機主教特許的。」

「岸邊的聖-方濟格」小教堂一塊窄窄的空地上,搭起了一座莊嚴的靈堂。有人正在作迫思祭禮。

「是誰死了?是個親王吧?」賽納瑟問。

「也許是吧,」修士回答,「因為喪家不惜錢財,這種喪事也只有王公貴族才辦得起。不過話說回來,這純粹是浪資金錢和蠟燭。教長大人告訴我們,死者死時沒作臨終懺悔。」

賽納瑟走近一看,只見祭壇上擺著法國式的盾形紋章。他更覺得好奇了,於是再走近一步,認出是他家的族徽!而且還有一塊碑,上面用拉丁文寫著:

高貴的騎士讓-諾拜爾-賽納瑟大人逝世於羅馬

「活著出席自己的葬禮的,我是第一人。」賽納瑟心想,「我覺得只有查理五世才會尋這種樂子……不過,我在這個教堂里不宜久留。」

他又拿了一個金幣給修士,請求道:「神父,請打開後門,讓我出去。」

「願意效勞。」

賽納瑟兩手各持一把手槍,一出教堂門就以最快的速度跑起來。沒跑幾步,他就聽見後面有人追趕起來了。跑到公館門口時,他發現門關著,有個人站在門前。「是拚命的時候了。」他想。他正準備朝那個人開槍時,突然發現他是自己的隨身男僕。「快開門。」他喊道。

門開了,他們迅速跑進去,又把門關上。

「哦!大人,我到處找您。這裡有些不幸的消息:可憐的車夫叫人拿刀子殺死了。那些傢伙一邊殺他、一邊罵您。大人哪,他們想要您的命……」

就在僕人說話的當口,從花園一側的窗口同時射進來八槍。賽納瑟撲倒在地,旁邊躺著他的貼身男僕,他們每人都中了二十幾顆槍子。

兩年以後,康波巴索王妃被奉為羅馬虔誠信教的楷模,費拉泰拉大人則早已當了紅衣主教。

請讀者諸君原諒作者的過錯。

(李熊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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