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旁白
我知道有些叫醒人的方式比較溫柔。一月底的一個早晨,我突然意識到有一個人彎腰俯在我上面,用針線把我的右眼皮縫起來,好像縫襪子一樣。我沒來由地覺得恐懼。要是這個人一衝動,也把我的左眼皮縫起來,那我和外界唯一的聯繫——我黑牢里的透氣窗、潛水鐘的潛望鏡也都要被縫死了!還好,我不需要淪落到這樣的暗夜中。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工具放在鋪著棉花的鐵盒子里,然後用檢察官訴請懲處累犯的口吻,簡單撂下一句:"六個月。"我用我還完好的那一隻眼睛,以各種眼神傳達我的疑問,但是這位先生,他常要花一整天時間仔細診察別人的眼瞳,卻不懂眼神里的話語。他就是那種"我管你呢"醫生的典型,高傲、粗暴、目空一切,他要病人八點到,自己卻九點才姍姍來遲,九點五分又急著要走,每個病人只分配到他寶貴的四十五秒鐘。他的外形有點像淘氣阿丹,圓圓大大的頭,頂在矮矮的身軀上,整個人毛毛躁躁的。他對大部分病人本來就不會多浪費口舌,對像我這種鬼影子似的病人,就更加不會白花力氣向我解釋病情。後來我終於還是知道,為什麼他會把我的眼皮縫起來六個月:因為眼皮已經無法保護眼球,失去了活動帘子的功能,而且如果不縫起來,還可能引發眼角膜潰爛。
幾個星期以後,我心想,醫院是不是故意用這種討厭的人,使長期卧床的病患對醫院產生戒心?從某方面來說,他是個替罪羔羊。要是他離開了貝爾克(這似乎是很可能的),我還能夠嘲笑誰呢?他在這裡,當他問我"你有沒有看到雙重影像"時,我還能自得其樂地在心裡默默回答:"是的,我看到兩個笨蛋,而不是一個。"
和需要呼吸一樣,我也一樣有感受,需要愛、需要讚賞。朋友的一封信、巴爾蒂斯印在明信片上的畫、聖·西蒙的一頁文字,都給予流逝的時光一點意義。但是,為了保持自己敏銳的心思,也為了避免陷在絕望里失去鬥志,我維持著一定比例的怒氣,不會太多,也不會太少,就像壓力鍋,有安全閥的調節才不會爆炸。
呀,"壓力鍋",這可以當一齣戲的劇名,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寫我自己的經歷。我還想到了這齣戲也可以叫做"獨眼",當然,"潛水鐘"也很好。你們都已經知道故事的情節和發生的背景了。正值壯年的L先生,本來是一家之長,現在他躺在醫院病房裡,學習如何在"閉鎖症候群"中生活,面對這個嚴重心血管病變的後遺症。劇本里敘述L先生在醫療體系里的遭遇,以及他和太太、孩子、朋友,以及事業上的合伙人之間關係的嬗變,他本來在一家知名的廣告公司上班,而且是公司的創辦人之一,有功利心,有點憤世嫉俗,他的人生到目前為止,沒有遭遇過什麼大挫折。現在L先生才開始學習面對困境,眼睜睜地看著所有支撐他的確定性倒塌下來,並且發現親近的人原來都是陌生人。大家可以找個好位置,仔細觀賞整個緩慢推展的過程,代表L先生內心獨白的旁白,會在一邊述說情境。我只差動手把劇本寫出來了,已經想好了最後一個場景:舞台上一片漆黑,只有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的床鋪上。景是夜景,所有的人都睡了。布幕升起以後,虛弱遲緩的L先生,突然推開被子,跳下床,在舞台上如虛似幻的光線中,繞著圈圈走。然後,黑暗又罩下來,觀眾聽到L先生最後一句內心獨白:"他媽的,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