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
我當時還不到十一歲。七月間家人讓我去莫斯科近郊鄉下我的一位T姓親戚家中作客。當時去他家作客的不下五十人,也許更多……具體多少,我記不得了,也沒有數過。那裡很熱鬧,也很快活。好像那是一個只有開始而永遠也沒有結束的節目。似乎我們的主人發誓要儘快花盡他的龐大家產,前不久他真的成功地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也就是說,徹底花光了他的家產,一個子兒也不剩。每一分鐘都有新的客人到來。莫斯科近在咫尺,抬頭就可以看見,所以一批客人離去,只不過給另一批客人空出位子而已,而節目依然照樣進行。尋歡作樂的方式,一個替換一個,花樣翻新,層出不窮。一會兒郊外騎馬,一批接一批地馳騁;一會兒去松林或沿河漫步;或者舉行野餐,去野外吃中飯;或者在家裡的大陽台上晚餐。
陽台上擺著三排奇花異卉,使夜間清新的空氣充滿濃郁的芬芳。我們的女賓本來就幾乎個個都長得非常漂亮,在輝煌的燈光照耀之下,顯得更加美麗動人。白天留下的印象,使得她們的面龐容光煥發,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相互打趣說笑,發出銀鈴般的響亮笑聲。還有舞蹈,音樂、唱歌。如果天氣陰沉,便編啞劇、猜謎語,繪製生動的圖畫,搜集民間諺語,要不就組織家庭劇院,於是講故事的,說笑話的、說俏皮話的,一一登台亮相。
有幾個人的表現特別突出,自然招來一些流言蜚語,因為沒有流言蜚語,世界就無法存在,千百萬人就會像蒼蠅一樣,因為寂寞無聊而死去。不過,當時我只有十一歲,興趣完全不在這一方面,因此我並沒有發現這樣的人物,即使發現一點,也遠非全部。直到後來,我才回憶起某些情況。我幼稚的眼睛只看到場面光輝奪目的一面,那就是人們普遍的歡欣鼓舞、輝煌的燈光和熱鬧的場面,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因而使我非常吃驚,使我在最初的幾天里完全手足無措,弄得我小小的腦袋都昏轉起來了。
但是,我還是要說我只有十一歲,自然還是個小孩,真正是個毛孩子。這些美麗婦女中的許多人對我表示親熱,他們卻沒有想過問問我的年紀。但是,說來真奇怪!一種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感覺卻已經把我牢牢地控制住了。一種迄今為止還不熟悉的,還未體驗過的感覺卻已經在我的心頭騷動。
因此我有時感到臉發燒,心怦怦地跳動,好像受到驚嚇,我的臉龐常常意外地泛起紅暈。有時我為別人給我以各種小孩子的特殊照顧而感到害羞,甚至感到委曲。有一次我好像被這種情緒弄得痛苦不堪,我竟然想跑到別人見不到我的地方躲起來,似乎想藉此喘喘氣,然後回想起我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的事情和那些我現在突然忘記了的事情。而不想起這些事情,我就不能露面,怎麼也無法生存。
最後,我覺得,我向大家隱瞞著什麼,而且這事無論如何不能對任何人透露,對於我這個小小的孩子來說,這種事是叫人羞得流淚的。在我身邊暴風雨般的生活之中,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種孤獨。這裡也有一些別的孩子,但他們不是比我小得多,就是比我大得多。是的,我沒有心思去管他們。當然,如果我不是處境特殊,我是任何事情也不會發生的。在所有這些漂亮女人的眼中,我仍然是一個他們有時可以親熱親熱,有時可以當作小洋娃娃玩玩的小東西。特別是其中的一位,她似乎發誓不讓我安寧。這是一位迷人的金髮女人,她的頭髮又鬆軟,又極其濃密,這樣的頭髮我以前從沒見過,大概今後也永遠不會見到。她隔一會兒就任性地向我發動突然的襲擊,看得出來,她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但卻引起了我們周圍的人哈哈大笑。這笑聲使我感到尷尬,但她卻覺得很開心。要是在寄宿學校,女友們肯定會叫她「捉狹鬼」。她的長相美得出奇,她的美中,有一種什麼東西,令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當然,她不像那些嬌小、羞澀的金髮女郎,也不像白如絨毛,細嫩如小白鼠或者牧師的女兒那樣的小姐。她個子不高,有點胖,但面部的線條柔和、細膩,有很大的誘惑力。在這臉龐上,好像有一種類似於閃電的東西在閃閃發亮,而她整個的人則像一團火,活潑、敏捷、輕盈。她的一對張得大大的眼睛里,似乎不斷迸射出火星,像金剛鑽石一樣發亮。我永遠也不會拿這樣亮晶晶的藍眼睛去換一雙黑眼睛的,即便它比安達魯斯①人的眼睛還要黑也罷。一位著名的傑出詩人歌頌過一位著名的黑髮女郎,還在他優美的詩作①安達魯斯——西班牙南部地名。
中用整個卡斯季麗亞①發誓;如果允許他用指尖碰一下這位美人的披肩,他即便粉身碎骨,也死而無怨。與這位著名的黑髮美人相比,我的這位金髮美女確實毫不遜色。附帶補充一句,我的美人是世界上所有的美人之中最快活、最任性、最愛像小孩子一樣愛說愛笑的一個,儘管她出嫁已經四五年了。
她的唇邊,總是露著笑容,這鮮艷的雙唇,宛如清晨鮮艷的玫瑰,剛剛迎著朝陽,綻開它鮮紅、芬芳的花蕾,而它上面冰冷的大顆露珠,還沒有消失。
記得我來的第二天,組織了一次家庭演出。大廳里正像俗話所說的,是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一個空位子也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我晚到了,所以我不得不站著欣賞演出。
但是歡快的表演吸引著我,使我越來越往前擠去。我不知不覺地擠到了第一排,最後站在那裡,手臂靠在一把圍椅的背上。圍椅裡面坐著一位婦女。那就是我的金髮美人。但當時我們還不認識。我無意之中,對她那圓得出奇的、極富誘惑力的肩膀望出了神。她那副肩膀胖胖的,白得像牛奶泡沫。其實,我看什麼都是無所謂的:美妙的女人肩膀也好,還是坐在第一排一位可敬的太太用來遮蓋白髮的,飾著火紅飄帶的便帽也好。金髮女郎的旁邊,坐著一位妙齡已過的老處女。後來我多次發現,這些老處女們總是想方設法盡量靠近年輕美貌的婦人,和他們擠在一起,同時專挑那些不喜歡將青年小夥子從身邊趕走的女士。但是,問題不在這裡。這位老姑娘剛剛發現我在觀察,馬上就彎下身子,對著鄰近的女士吃吃①卡斯季麗亞——西班牙中部的古代王國。
地笑著,同時附著她的耳朵悄悄低語。她鄰近的女人突然扭過頭來,我記得,她那雙火一樣的眼睛,在黑暗中忽然對我一閃,我因為對此毫無準備,渾身一抖,好像挨了火燙似的。
那位美人兒不禁嫣然一笑。
「您喜歡他們的表演嗎?」她面帶嘲諷的神情,狡黠地望著我的兩眼問道。
「是的,」我作了回答,仍然懷著某種好奇的神情望著,看來,她對此是感到十分滿意的。
「那您為什麼站著呢?這樣您會感到疲倦的。難道您沒有位子?」
「正是沒有位子。」我回答道。這一次我已經不是關注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而是關心我終於找到一位可以傾訴苦難的好心人了,因此我感到非常高興。「我已經找過好多遍,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著,」我補充了這麼一句,好像我在向她抱怨所有的位子都坐滿了人似的。
「快到這裡來,」她飛快地接著話頭說了起來。她快人快語,對於閃現在她反覆無常的頭腦里的任何荒唐想法,她都能很快地找到解決的辦法。「快到這裡來,坐到我的膝頭上。」
「坐膝頭?」我重複了一遍,感到疑惑不解。
我已經說過,別人對我的特殊照顧,開始使我感到非常生氣,同時也感到羞愧。這一位好像是存心拿我開玩笑,比別的人走得更遠。再說我本來就是一個膽小、害羞的孩子,不知怎的現在在女人面前,特別害怕,因此我的窘迫樣子,非常可怕。
「來吧,你快坐到膝頭上來呀!為什麼你不想坐在我的膝頭上呢?」她一再堅持,而且笑得越來越厲害,最後竟然哈哈大笑,天知道她是為了什麼,也許是在笑她的異想天開,也許是在笑我的尷尬模樣。不過,這正是她的需要。
我的臉發紅,很不自然地四下里張望,想乘機溜走。但她已經預見到了這一點,搶先把我的手抓住,這正是為了防止我溜走。她突然把我拉到自己的懷裡,使我感到非常驚訝的是,她出人意外地用她那熱乎乎的、頑皮的手指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捏得痛極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忍著沒有叫出聲來,同時做出一副極其可笑的鬼相。此外,我感到極其驚訝、極其惶惑,甚至極其害怕的是:居然有一些可笑而又可惡的女人,他們一邊與小男孩閑聊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一邊卻又無緣無故地當著眾人的面,把孩子們的手捏得生痛。一定是我可悲的面部完全表露出了我內心的疑惑,所以那個頑皮的女人像瘋子似地,對著我的兩眼哈哈大笑,與此同時卻越來越用勁地捏我可憐的手指。她高興得忘乎所以,因為她終於成功地把一個可憐的男孩捉弄得窘態百出,狼狽不堪,使他上了一次大當。我已陷入絕望的境地。第一,我羞得全身發燒,因為幾乎我們周圍所有的人都已回過頭來,對著我們,有的莫名其妙,有的馬上看出了是美人在惡作劇,便放聲大笑。其次,我很想喊出聲來,因為她那麼狠心地捏我的指頭,就是因為我沒叫沒喊,我像斯巴達人那樣,決心忍住疼痛,我怕一叫喊就會引起紊亂,而我不知道紊亂出現以後我怎麼辦好。在完全絕望的情況下,我終於決心起來鬥爭,開始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手往自己身邊抽,但是折磨我的人的力氣,卻比我大得多。我終於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結果!她很快把我扔下,扭轉身子,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好像胡鬧的不是她,而是別的什麼人。這倒很像一個頑皮的小學生、等到老師剛背過身去,他就對鄰近的同學搞惡作劇,扯某個力氣小的同學的耳朵,打他一計耳光,踢他一腳,推他的胳膊肘,隨後又迅速轉過身去,整整身子,把頭埋到書本里,開始背自己的功課。這樣一來,憤怒異常的教師先生便像一隻長鼻子的鷂子,循著吵鬧的響聲撲去,結果出乎意外地上了大當。
但是,我感到幸運的是,大家的注意力此刻都被我們男主人的出色表演吸引過去了,他正在演出的一個斯克利鮑夫的喜劇中扮演主角。全場鼓起掌來,我乘掌聲大作之機,溜了出來,跑到大廳最後與她對面的角落裡,躲在一根圓柱的後面,從那裡朝心狠的美人坐的地方,膽戰心驚地望著。她用手帕掩著嘴唇,仍然在哈哈大笑。接著她又多次回頭張望,朝各個角落搜尋我,大概對我們這場荒唐的撕殺如此迅速地結束,她感到非常遺憾,正在開動腦筋,再想出一個花樣來作弄我。
我們的相識就是這樣開始的。從此以後,她就不肯落在我身後一步。她不講分寸,也不講良心,老是追尋我,成了專門追趕我、折磨我的人。她對我玩的花樣的全部可笑處,在於她表面上裝作非常寵我愛我,卻又當眾出我的洋相,比殺我還叫人難以忍受。所有這一切,自然使我這個沒見過大世面的野孩子,感到十分苦惱和難過,甚至流淚,我好幾次處於這種嚴重的危機之中,準備與我的這個狡猾的美人打一架。
我天真的尷尬相,我絕望的愁苦模樣促使她對我迫害到底。她不知道憐憫,我也不知道到哪裡去躲開她。我們周圍響起的笑聲(她很會引起大家發笑),只能燃起她搞新的惡作劇的願望。但是,到後來,大家發現她開的玩笑,有點太過火了。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樣對待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孩子,確實太過份。
但是,她的性格就是這樣的。從各方面看,她是一個受寵的女人。後來我聽人說,最寵愛她的,莫過於她自己的丈夫。他身體很胖,但個子很矮,相貌很漂亮,很有錢,而且很能幹,至少從外表上看是如此。他很活躍,也很忙碌,在一個地方呆一兩個小時,他都辦不到。他天天離開我們去莫斯科,有時還來回走兩趟,照他的說法,那都是因公。與他這種既滑稽可笑又總是一臉正經的模樣相比,很難找到更愉快、更善良的了。除此之外,他對妻子愛得出奇,關心體貼,無微不至,簡直把她當偶像,頂禮膜拜。
他對她百依百順,從不加以約束。她的男朋女友,多得不知其數。第一,很少有人不喜歡她的;其次,這位風流女郎在選朋擇友方面,並不過分挑剔,雖然根據我前面所講的情況來看,您可以作出多種設想,但她的性格基礎比起這些設想來,要嚴肅得多。但在她所有的朋友之中,她最喜歡、最推崇的是她的一位遠房親戚,一位年紀輕輕的太太。現在這位太太也在我們這一伙人中。她們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親切關係。兩個截然對立的性格相遇便往往出現這種情況。一個比另一個更嚴肅、更深沉、更純潔,而另一個則帶著崇高的謙虛和高尚的自知之明,滿懷熱愛地服從於對方,覺得對方處處比自己高明,並把對方的友誼牢記在自己的心中,把它看成是一種幸福。這時候,兩種性格之間便開始出現這種親切而高尚的關係:一方是熱愛和徹底的寬容,另一方則是熱愛和尊重,尊重到害怕的程度,總是擔心自己在對方心目中的地位,擔心對方不珍重自己、這種尊重有時甚至可能發展到忌妒和貪婪的地步,希望在生活中一步一步地更加接近對方的心。
兩個女友年齡相同,但從美麗開始,她們兩人之間在各個方面,都存在著天壤之別。M夫人的長相也是很美的,但她的美,有點特殊,明顯地不同於許多艷麗的女人。她臉上有一種特殊的表情,不論什麼人一見到她,馬上就情不自禁地對她產生好感,或者更恰當地說會激發您崇高而高尚的好感。世界上確實有這種幸運的面龐。任何人一坐到她身旁,馬上就覺得似乎好過些、似乎自由舒暢些、似乎溫暖些。但是,她的一對憂鬱的大眼睛,卻充滿著火與力,膽怯而不安地望著,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受到可怕的敵對勢力的恫嚇。這種奇怪的膽怯有時會給她文靜、溫和、酷似義大利的聖母瑪麗亞的臉龐,罩上一層苦悶的陰雲,你望著它,自己也會情不自禁地跟著憂鬱起來,就像你自己遇到了什麼傷心事一樣。這是一張蒼白、消瘦的臉龐。透過它清秀、端正、線條無可挑剔的美和暗藏著無言的愁苦和冷峻,經常露出她孩子似的本來面容,這是她前不久無憂無慮的形象,也許是她天真無邪地享受幸福的形象。還有這平靜的,然而是怯生生的、游移不定的微笑——所有這一切使人不自覺地對這個女人產生深深的同情,使每個人的心裡都情不自禁地產生一種甜蜜的、熱情的關注,老遠就為她大聲辯護,使陌生人都同她親近起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美人卻沉默寡言,性格內向,儘管別人需要同情時,當然沒人比她更關切,更有愛心。有的女人,酷似生活中的護士。在她們面前,不必有任何隱瞞,至少不必隱瞞任何內心的痛苦與創傷。誰要是有了煩惱,都可以大膽地、滿懷希望地去找她們,不必耽心處境尷尬。我們很少有人知道,在有些女人的心裡蘊藏著多少無限容忍的愛、同情和寬恕。同情、安慰、期望這些寶貴的情感都珍藏在這些純潔的心裡,但這些心靈往往深深地受到傷害,因為它滿懷熱愛,也飽嘗憂傷,但卻將傷口精心隱藏起來,不讓好奇的目光看見,因為深切的痛苦往往最容易保持沉默和掩藏起來。不論傷口有多深,不論它是否流膿,是否發臭,都不會使她們驚慌。不論什麼人去找她們,都會得到她們的幫助。彷彿她們生來就是捨己救人的……
M夫人個子高,身材柔和、苗條,不過稍嫌纖細。她的動作似乎沒有什麼規律,一會兒緩慢、柔和,甚至有點莊重,有時又像小孩子一樣敏捷,與此同時,她的手勢中又透露出某種膽怯的恭順,一種好像是戰戰兢兢的無可奈何的神情,但她既不向任何人乞求幫助,也不祈求庇護。
我已經說過,那個口蜜腹劍的金髮女郎不值得稱讚的圖謀,羞得我無地自容,刺傷了我的心,使我痛苦萬分。但是還有一個原因,秘密、古怪、荒唐,我把它隱藏著,像吝嗇鬼一樣,為它而渾身顫抖。即使我獨自一人呆著的時候,我紊亂的頭腦一想起它來,就是躲在黑暗、隱蔽的角落裡,躲在任何一個藍眼睛的女騙子審視、嘲笑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又窘、又羞、又怕,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句話,我愛上了,也就是說,我們假定這是我在胡說八道,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周圍所有的面孔之中。為什麼只有一張面孔受到我的注意?儘管我當時完全無心察看女人,而且根本不認識她們,但我的目光為什麼老是喜歡追著她瞧?這種情況最多發生在陰雨天的晚上,那時所有的人都在房裡,我一個人躲在大廳角落裡的某個地方,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根本找不到任何別的事情干,因為除了幾個作弄我的女士之外,很少有人與我說話。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非常寂寞,簡直無法忍受。當時我仔細察看我周圍的人,偷聽她們的談話,但往往我一句也聽不明白。就是在這個時候,平靜的目光、溫順的微笑和M夫人(因為這正是她)美麗的臉龐,上帝知道為什麼,總是受到我的注意,使我著迷,而且我的這一奇怪的印象,已經無法磨滅,雖然它是模糊不清的,但卻是不可思議地甜蜜蜜的。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似乎無法離開她。我熟記了她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動作,仔細傾聽她那銀鈴般的但又略為壓低的嗓音的每一次震動,說來真是奇怪!從我所有的觀察中,除了羞澀的、甜蜜蜜的印象之外,還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好奇,好像我在盤根刨底,打探一個什麼秘密。
最使我痛苦的是別人當著M夫人的面對我進行嘲笑。這些嘲笑和滑稽的戲弄,在我看來,甚至就是對我的侮辱。有時候,當大家為我而發出哄堂大笑,連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參與其中時,我就感到絕望,痛苦不已,急忙從自己的壓迫者手中掙脫出來,跑到樓上,隨後就躲在那裡打發那一天餘下的時光,不敢在大廳里露面。不過,就是我自己也還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動。這一過程發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覺的。同M夫人我幾乎還沒說過兩句話,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說話。不過有一天傍晚,在我無法忍受的白天過去之後,我在散步時落在大家的後面。我疲倦極了,於是走捷徑,穿過花園回家。在僻靜的林蔭道上,我發現M夫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她好像是故意挑選這麼個僻靜的地方,一個人孤單單地坐著。她把頭垂在胸前,兩手下意識地搓著一條手帕。她那麼聚精會神地沉思默想,居然沒有發覺我已走到她的身邊。
發現我之後,她迅速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轉過頭去。我看見她在匆匆忙忙用手帕擦眼睛。原來她在哭泣。擦乾兩眼以後,她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與我一同回家。我們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但是她隔一會兒就用各種借口將我支開:一會兒要我給她摘一朵花,一會兒要我去看看,誰在另一條林蔭道上騎馬。等到我一走開,她就馬上又把手帕送到眼睛邊,擦那不聽話的眼淚,這些淚水怎麼也不離開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頭湧起,然後從她可憐的眼眶裡不斷地流出來。她這麼頻繁地將我支使開去,使我明白了我顯然對她非常不利,再說她自己也已經發覺,我把一切都看到了,只是她已無法控制自己而已。這使我更加為她感到難過。此時此刻,我幾乎恨透了我自己,我咒罵自己笨拙無能,頭腦不靈活,竟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落在她身後,不讓她知道我發現了她的痛苦,而是同她並肩走在一起,懷著憂鬱的驚訝,甚至是驚恐的心情,完全驚慌失措,根本找不出一句話來,以便維持我們難以繼續的談話。
這次相遇使我感到非常吃驚,我整個晚上都懷著貪婪的好奇心,偷偷地注意M夫人,兩隻眼睛一直沒把視線抽開。但她兩次發現我在觀察她,弄得我手足無措,第二次發現我以後,她還對我微微一笑。這是她整個晚上唯一的一次微笑。她現在面色非常蒼白,臉上的憂鬱還沒有消失。她一直在與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低聲交談。這是一個既兇惡又好嘮叨的老太婆,誰也不喜歡她的愛探別人的隱私和製造流言蜚語,但又人人怕她,因此大家都不得不千方百計地去迎合她的心意,不管您願意不願意……
十點左右M夫人的丈夫坐車來了。直到現在我一直在聚精會神地注意觀察夫人,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現在呢,丈夫突然走進門來,我發現她渾身抖了一下,本來就已經非常蒼白的面孔,突然變得比手帕的顏色還要灰白。這一點是那麼明顯,所以別的人都察覺出來了。我站在一旁,聽到了片斷的談話,從中猜想到,可憐的M夫人處境並不好。有人說她丈夫很像黑人一樣愛吃醋,不過不是出於愛情,而是因為愛面子。首先他是一位醉心於歐洲文明的歐洲人,一個現代派的人物,具有某些新思想並且以此炫耀於人。從外表上看,此人長一頭黑髮,個頭高大,是個身體特別壯實的先生。
留著一口歐洲式的連鬢鬍子,面色紅潤,洋洋得意,上下兩排牙齒,白如砂糖,他的一副紳士派頭,無可挑剔。人們稱他是·聰·明·人。在另外的一些圈子裡,人們對這樣一類特殊人物,也是這樣稱呼的:他們靠別人養肥自己、什麼事情也不做,而且也根本不願意去做,由於長期懶惰成性,無所事事,他們的心臟已經變成一塊肥肉。從他們的口中,你不時可以聽到這樣一些奇談怪論:他們之所以無事可做,是由於複雜的環境與他們作對,「扼殺了他們的才華」,因此看著他們,「令人傷心」云云。這是經常掛在他們口頭上的一句漂亮話,是他們的motd』ordre①,是他們的暗語和口號,是我的飽食終日、腦滿腸肥的人們隨時隨地高唱的調子,其實早已開始讓人感到厭煩,因為這是臭名昭著的偽善和毫無實際意義的空話。不過,某些這類怎麼也找不到事情可干(其實他們從來就沒去找過)的小丑卻正是希望人們以為,他們的心臟不是肥得淌油,不是一塊肥肉,恰恰相反,一般說來,他們的心裡是有著某種·深·刻的東西的,但到底是什麼東西,即便是第一流的外科醫生,也說不上來,當然,這是出於禮貌的說法。這些大人先生們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出人頭地,是因為他們將自己的全部本領用之於粗暴地嘲笑別人,鼠目寸光地斥責他人,毫無節制地抬高自己。除開發現和不斷指責別人的弱點和錯誤之外,他們便無事可做。由於他們與牡蠣一樣,有著溫和的脾性,在採用這樣一些保險措施的條件下,做到相當慎重地與人相處,並不困難。他們對這些非常自鳴得意。
例如他們幾乎相信,全世界差不多都得替他們幹活、交租,整個世界就像是他們手中貯存的一隻牡蠣,除開他們之外,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傻瓜,每一個人則像一個橙子或者像一塊海綿,他們一旦需要其中的汁液,隨時可以榨取。他們是一切的主人,萬物的主宰。整個的這個值得讚揚的秩序之所以出現,正是因為有了他們這樣聰明而富有性格的人存在。他們在無比驕傲的同時,容不得別人說他們有缺點。他們很像常見的一類騙子,天生的達爾杜弗②和福斯塔夫③,他們甚至騙①②③莎士比亞戲劇《亨利十四世》中的主要人物;這裡指他的懶、騙、貪婪、膽小。
法國作家莫里哀筆下的人物,是一個假信徒,偽君子。
法語:口頭禪。
到如此地步,最後他們相信行騙是應當的,也就是說,要活下去就得行騙。他們常常要人相信,他們是一批誠實的君子,最後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似乎他們的的確確是一群誠實的人,他們的行騙,也是一種誠實的事業。他們缺乏自知之明的高尚品德,也從不反躬自省,從良心上對自己進行審判。他們干別的事情,是非常笨拙的。他們事事處處都把他們貴如黃金的自身、他們的莫洛赫神①和巴爾神②、把他們堂堂皇皇的「我」字,放在第一的位置上。在他們看來,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充其量不過是一面大鏡子,製造出來是為了讓我的小上帝不斷地從中欣賞自己,正因為有了他自己,其他的人和物,他就一概視而不見了。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醜陋不堪的東西,也就不足為怪了。對任何人和事,他都儲存著現成的詞句,而且是最時髦的詞句。從他們方面來說,這就是最高級的靈活。他們甚至促進這種風氣,毫無根據地到處宣揚那種可以使他們獲得成功的思想。正是他們才具有這種嗅覺,可以嗅出這樣的時髦語句,而且比別人更早一些掌握,結果,似乎這類語句,是由他們的口裡最早說出來的。他們特別把自己搜集到的時髦話語,儲存起來,用之於表達他自己對人類的深切同情,用來確定什麼是最正確而且合乎理智的善行,再就是用來無休無止地懲罰浪漫主義,往往是真和美的東西,這些東西的每一個組成原子都比他們這種軟體動物的整個族類更為珍貴。他們粗暴地否認稍有缺陷的、過渡①②巴爾神為古代腓尼基等國的日神或豐收神用之喻人,表示追逐暴利。
莫洛赫神為古代腓尼基等國信奉的太陽神,要求以活燒兒童為祭品,此處喻為慘無人道。
性的和形式上尚未完善的真理,摒棄一切尚未成熟,尚未紮下根來、正在醞釀中的事物。這種人保養得腦滿腸肥,一輩子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坐享其成,自己什麼事也不幹,也不知道干任何事情的難處,因此,只要你稍稍觸傷他卑劣的感情,你就得準備倒霉。他對這種事是決不放過的,他會耿耿於懷,時刻銘記在心,一有機會就報復,從中得到樂趣。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我的這位英雄不多不少不折不扣,恰恰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草包,它的容量雖然大得不能再大,但裝的儘是一些格言、時髦的詞語和各色各樣的標籤。
但是,M先生還是有其特點的,他是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他能說會道,而且善於說俏皮話,講故事。在客廳里,他的周圍總是聚集著一群人。那天晚上,他特別成功地給人留下了印象。他牢牢地控制著交談,是高談闊論的主角,不知為什麼他非常高興、愉快,仍然引起大家對他的注意。但M夫人卻一直像個病人,她面帶愁容,使我時刻覺得,早就掛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的淚珠,眼看著就要抖落下來。正如我所說的,所有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震驚。我懷著一種奇怪的好奇感走開了,隨後整夜都夢見M先生。而在此以前,我很少作亂七八糟的惡夢。
第二天清早,我被叫去排練一部喜劇,我在劇中扮演一個角色。最多不過三五天就是我們男主人的小女兒的生日了,為了慶祝她的生日決定在一個晚上演出喜劇和話劇,隨後即舉行舞會。為了舉行這次幾乎是臨時安排的慶祝活動,從莫斯科及其郊區的別墅里又請來了百來名客人,所以非常熱鬧忙亂。排練,或者最好說是試裝,安排在清晨,實在不是恰當的時候,因為我們的導演、著名的藝術家P先生,是我們男主人的朋友和客人,他是出於對男主人的友情才同意負責編劇,同時指導我們的排練的。現在他急於去城裡採購道具和為慶祝活動作好最後的準備工作,所以時間不夠,必須抓緊。我同M夫人兩人一起參加一場戲的演出。這場戲表現的是中世紀生活的一個場面,取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小侍從》。
與M夫人同台排練,我感到說不出口的尷尬。我覺得她馬上就會從我的眼神之中,看出從昨天以來產生在我腦海中的一切思考、懷疑和揣測。除此之外,我一直覺得,我好像對不起她,不該在昨天看到她流淚,妨礙她傷心,因此她會身不由己地斜著眼睛看我,因為我是看出她的隱私的令人討厭的目擊者,一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但是,上帝保佑,事情並沒出什麼大麻煩,因為根本沒有人來注意我。她好像也根本沒有心思來考慮我,而且也沒有心思來考慮排演,因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鬱而且在陰沉地冥思苦想。看得出來,有一件什麼大的麻煩事在折磨著她。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趕緊跑去換衣服,十分鐘后,我就到面向花園的陽台上去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M夫人從另一扇門裡走了出來,恰好迎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這位先生是從花園那邊回來的,他剛剛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裡,把她們交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Servant①手中。夫妻相見顯然是出乎意外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動作,流露出她心情的懊喪。丈夫則漫不經心地哼著小調,一路上還意味深長地不時撫摸自己的連鬢鬍子,現在與妻子不期而遇,①法語:殷勤的男舞伴。
他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她,據我現在的回憶,他用的是審視的目光。
「您去花園?」他發現妻子手裡拿著一把小傘和一本書之後,問道。
「不,我去小樹林,」她臉一紅,馬上作出回答。
「一個人嗎?」
「和他一起……」M夫人指著我說道,「我平時早晨一個人散步,」她補充說了這麼一句,用的是猶豫不定的聲音,儼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說謊時用的聲調。
「嗯……我剛剛伴送一大批人去那裡。大家正集合在那裡的花亭旁歡送H先生。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薩遇到了麻煩……您表妹(他說的是金髮女郎)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差點哭了起來,有時候還哭笑一齊來,真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她告訴過我,說您在為什麼事生H先生的氣,所以您沒去送他。當然,這是胡說羅?」
「她是在開玩笑,」M夫人一邊從涼亭上一級一級地下台階,一邊回答。
「這麼說來,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著嘴巴這麼補充了一句,同時把他的長柄眼鏡對著我。
「小侍從!」我大聲叫了起來,我對他的長柄眼鏡和嘲諷很生氣,對著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過陽台三級台階……。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麼一句,繼續走自己的路去了。
當然,M夫人剛把我指給她丈夫看的時候,我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我直望著她,那樣子是說,似乎整整一個小時以前她就邀請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但是我怎麼也弄不清楚:為什麼她那麼尷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決心撒個小謊的時候,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為什麼她不幹脆說她是一個人在散步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看她。但是我在震驚之餘,非常天真地開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像一個小時以前排練的情況一樣,她既沒有發現我在偷看,也沒有發現我無言的疑問。還是那個折磨人的操心事,不過比當時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臉龐上,反映在她激動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態上。她急著去什麼地方,越來越加快腳步。她懷著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條林蔭道和叢林里的每一塊空地,同時不斷回頭,朝花園方向張望。我也在等待。突然,在我們的身後,響起了馬蹄聲。這是一大群騎馬的男男女女,去歡送突然離開我們這夥人的H先生的。
在這批女士當中,有M先生提到的我的那位金髮女郎。
M先生還談到過她的眼淚。她仍然像往常一樣,哈哈大笑,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正騎著一匹漂亮的駿馬,急速疾馳。等到他們與我們並排走著的時候,H先生摘下了帽子,但他沒有停下馬來,也沒對M夫人說一句話。我望了M夫人一眼,差點沒有嚇得大叫起來:她站在那裡,面色比白手帕還白,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中不斷流出。我們的目光偶然相遇了。
M夫人忽然臉色緋紅,趕緊扭過頭去,不安與懊喪的神情明顯地閃現在她的面龐上。我是一個多餘的人,比昨天的境況還要壞,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我該怎麼辦呢?
突然,M夫人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把她手裡捧著的一本書打開來。她的臉又紅起來了,她顯然在竭力不看我,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說道:「哎呀!這是第二部,我拿錯了。請你把第一部拿來!」
怎麼能不明白呢!我的角色已經扮演完畢,但她不能直截了當地將我趕走。
我帶著她的書跑走了,沒再回來。第一部書這天早晨安然地擺放在桌子上……
但是,我卻不能自己。我的心在怦怦地直跳,好像我不斷受到驚嚇。我想方沒法,竭力做到不再見到M夫人。但是我卻懷著某種異樣的好奇心,去觀察自命不凡的M先生。似乎在他的身上現在一定會出現某種特殊的東西。我完全不明白我可笑的好奇裡面,到底包含著什麼用意。我只是記得,這天早晨我的所見所聞,使我感到非常奇怪、驚訝。不過我的一天才剛剛開始,但它對我來說,出的事情卻已經夠多了。
這一次,我們的中餐吃得很早。傍晚決定全體去鄰村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參加那裡舉行的一次鄉村節日活動。因此需要時間進行準備。三天來我一直在想著這次旅行,期待著無數的歡快場面出現。幾乎所有的人都集合在陽台上喝咖啡。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別人的後面,藏在三排圍椅的後面。我受到好奇心的誘惑,同時我又無論如何也不想讓M夫人瞧見。
說來也真巧,我被安排坐在離戲弄我的金髮女郎不遠的地方。
這一次她身上可出現了奇迹,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奇迹:她顯得加倍地漂亮。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如此?一般的女人身上出現這樣的奇迹,也是少見的。就在這一時刻,在我們之間,出現一位新來的客人。這位高個子、白臉龐的年輕人,是我們金髮女郎真正的崇拜者。他剛剛從莫斯科來到我們這裡,好像是特意來替代離去的H先生的。有人傳說,這位H先生已經狂熱地愛上了我們的美人。至於新來的這一位,他早與她關係曖昧,同莎士比亞《無事生非》中的培尼狄克和貝特麗絲的關係一模一樣。簡單地說,我們的美人在這一天是非常成功的。她開的玩笑,無聊的閑談,都是那麼優美、動聽,那麼天真、可信,雖是粗心大意,卻又情可原。
她懷著那麼優美的自信,堅信她會受到大家普遍的歡迎,真的會時時受到大家的推崇。驚訝的觀眾,開始對她進行欣賞,緊緊地圍著她不肯走開。她從來沒有這麼迷人過。她說的任何一句話都具有誘惑力,人們都覺得好奇,於是,抓住它,互相轉告;她開的任何一個玩笑,任何一個乖常的行為,都不會被人白白放過。看來,誰也沒有料到她有那麼風趣,有那麼多的才華和智慧。她所有的優秀品質平時都被她的任性、嬌縱行為淹沒了。她的任性和淘氣有時簡直達到胡鬧的地步。所以很少有人發現她的優秀品質,即使發現,也不敢相信,所以這次取得的非凡成就,使人不勝驚訝,引起人們普遍的、熱烈的悄悄低語。
但是,促使這一成功的,有一個特殊的、相當微妙的情況。至少根據M夫人的丈夫當時所扮演的角色來看,是如此。
那個好作弄人的金髮女郎竟然決心向他發起猛烈的進攻(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至少是所有的青年人感到滿意),這裡面原因很多,其中不少在她看來非常重要。她和他展開了一系列的對攻,舌劍唇槍,你來我往,互不相讓,諷刺、挖苦、嘲笑,無所不用其極。她的話句句俏皮、不僅無懈可擊,不給對方以可乘之機,而且彈不虛發,句句擊中要害,只能使對方疲於奔命,陷對方於瘋狂、絕望的可笑境地。
我無法肯定,但我總覺得,這一全套把戲是早有預謀的,而不是即興之作。早在吃中飯的時候,這一場激烈的決鬥,就已經開始了。我說「激烈」,是因為M先生並沒有很快放下武器。他必須鼓足勇氣,動員他說俏皮話的全部能力,使出他罕見的全部機智,以免遭到迎頭痛擊,被徹底打垮,從而蒙羞出醜。戰鬥是在戰鬥參加者和所有目擊者不斷地發出陣陣鬨笑聲中進行的。對於M先生來說,今天的情況至少與昨天不同。很明顯,M夫人好幾次想制止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然而根據各種可能和我記得的情況來看,再就是根據我在這次決鬥中所扮演的角色來看,她的這位朋友卻硬要讓她嫉妒的丈夫穿上極其可笑的丑角服裝,也就是說讓他扮演「藍鬍子①」的角色。
這事是以最可笑的方式,突然發生的,完全出乎意料。這時我好像故意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沒懷疑會遭殃,所以連前不久保持的警惕性,也忘了。突然,我被當作M先生的死對頭和自然而然的情敵,提到了首位,折磨我的那個女郎當即賭咒發誓,說她掌握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我在瘋狂地愛著他的妻子,而且愛到了極點。比如今天她就在樹林中看見……
①藍鬍子系法國民故事中狂暴的丈夫,曾經先後殺死六個妻子。
但是,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我就在對我極關緊要的時刻,打斷了她的話。這個時刻是她喪盡天良安排好的。她想以出賣我的方式來結束這場滑稽可笑的鬧劇。這個結束場面安排得非常巧妙,同時又非常滑稽可笑,以致怎麼也制止不住大家哄堂大笑。她便以這種如同爆炸一樣的笑聲來慶祝這場鬧劇的最後一幕。儘管我當時已猜想到,最惱火、最尷尬的角色不是我,但是我還是感到非常狼狽、憤怒和驚恐,兩眼充滿了淚水,滿懷愁苦和絕望,同時羞得喘不過氣來,於是我穿過兩排圍椅,向前衝去,用因哭泣和憤怒而變得斷斷續續的聲音,對著我的戲弄者大聲叫喊:「您怎麼不覺得害羞……當著所有的女士的面……竟敢大聲……編造這樣卑鄙的……謊言?!……您真像個小孩……
當著所有的男人的面……他們會說什麼呢?……您年紀這麼大了……還是個出了嫁的女人呢!……」
但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就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
我的這一舉動,獲得了真正的furore①。我天真的手勢,我的眼淚,而最主要的是好像我挺身而出,保護M先生,所有這一切使大家差點笑破了肚皮,即使到了現在,一想起來,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可笑……我不知所措,幾乎被嚇得失去了理智,我全身發燒,好像一個火藥桶,兩手捂著臉,飛快跑了出去,在門口撞翻了走進房來的僕人手中端著的托盤,然後飛身上樓,跑進自己的房間。我拔掉插在門上的鑰匙,從裡面把門反鎖起來。這件事我做得好,因為很快就有人追上來①法語:熱烈的喝彩。
了。不到一分鐘,一大群住在這裡的最漂亮的女士就圍在門口了。我聽到了她們響亮的笑聲、頻繁的交談聲、時高時低的說話聲。她們一齊嘰嘰喳喳,活像一群小燕子。她們一個個又是央求,又是哀告,要我把房門打開,那怕是打開一分鐘也行。她們賭咒發誓說她們對我並無半點惡意,她們只是想親親熱熱地吻我一下。但是……還有什麼比這種新的威脅更可怕呢?我只是在我的房門後面羞得全身發燒,把臉龐藏在枕頭裡,既沒有開門,甚至也沒有應聲。她們還敲了好久的門,苦苦地哀求我,但是我無動於衷,充耳不聞,真正是個不懂事的十一歲的孩子。
唉,現在怎麼辦呢?我費盡心機竭力珍藏的一切……全都被人揭開了,發現了……永遠洗不掉的恥辱,落到了我的頭上!……說老實話我自己也說不清,我這樣害怕,這樣想方設法加以掩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過,我確實是害怕一個什麼東西,由於這個東西遭到了暴露,我至今還在瑟瑟發抖,就像被風吹著的一小片樹葉。只是有一點在此以前我並不明白:它到底是什麼,是有用,還是沒有用,是光榮還是恥辱,值得稱讚還是不值得稱讚?現在呢,從無窮的痛苦和深深的煩惱中,我認清了,原來它是非常可笑和可恥的!我同時又本能地感到,這樣的判斷是虛偽的、殘酷無情和粗暴的。但是,我已遭到慘敗,被徹底打垮了。認識與覺悟的過程似乎在我的身上已經停止,開始變得紊亂不堪了。我既無力反駁這一判斷,甚至也無力去好好地對它進行思考:我的頭腦已經模糊不清,我只感覺到我的心遭到了殘酷無情、厚顏無恥的傷害,眼睛里噙著無力的淚水。我被深深地激怒了。
憤怒和仇恨在我的心裡沸騰,這樣的心情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經受到如此嚴重的痛苦、傷害和侮辱。所有這一切都是真的,沒有任何誇大。在我這個孩子的身上,一個第一次出現的、還沒有經歷過的、沒有最後形成的感情,遭到了粗暴的觸動,頭一回體驗到的芬芳馥郁的童貞羞澀,這麼早地遭到揭露和斥責,第一次,也許是非常嚴肅的美好印象,遭到了嘲笑。當然,嘲笑我的人並不了解這許多,也沒有預感到我的痛苦。一件我自己還沒有來得及琢磨而且迄今為止我不知為什麼害怕去分析的隱私,在這裡暴露了一半。我繼續躺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心煩意亂,悲觀絕望。我一會兒全身發燒,一會兒又冷得顫抖不停。使我感到痛苦的有兩個問題:第一,今天早晨在樹林里,這位搗蛋的金髮女郎到底可能在我和M夫人之間發現了什麼?其次,也就是第二個問題。我現在能用什麼方式、什麼手段、什麼樣的目光,去看M夫人的面龐,又不致於由於羞愧和絕望而在那一時刻當場死去。
院子里響起一陣少有的嘈雜聲,最終把我從半昏迷狀態中驚醒過來。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整個院子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車輛、馬匹和忙亂的僕役。好像大家準備外出。有幾位騎手已經騎在馬背上。其餘的客人則分別坐在各輛馬車上……這時我才想起預定的出遊。於是我開始感到不安,我聚精會神地觀察,看看院子里有沒有我騎的那匹小馬,但是沒有發現,這就是說,他們把我忘了。我忍不住跑步下樓,至於什麼令人不快的會見,自己前不久所蒙受的恥辱,一概不去考慮了……
一個可怕的消息在等著我。這一次既沒有給我安排騎的馬,也沒有在車上給我留個位子。所有的車和馬都讓人佔了,我不得不讓位於他人。
新的不幸使我感到震驚,我站在台階上,悲傷地望著一長串轎式馬車、兩輪輕便馬車、四輪輕便馬車,所有這些車子里,都沒有我容身的小小角落。我還望了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騎手,她們乘坐的駿馬正在焦躁不安地等待出發。
有一個騎馬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來遲了。大家只等他來就出發。他的那匹馬正停在大門口,嚼著馬勒,用蹄子刨地面,由於受到驚嚇,時不時地渾身打戰,而且不斷豎起前蹄。兩個馬伕在小心謹慎地抓住馬的韁繩,大家都在提心弔膽,站在離這匹馬很遠的地方。
事實上,確實發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惱火的事,使我去不成了。除開新來的客人佔滿了車上所有的坐位和馬匹之外,另外兩匹供人騎的馬病了,其中有一匹就是我的小馬。不過為此而遭受苦難的,不止我一人。一位新來的客人,就是我已經提到過的那個白臉青年,也沒有坐騎。為了消除不快,我們的男主人不得不採取極端措施,建議使用那匹沒有馴服的、狂暴的公馬,但為了免除良心上的譴責,他又補充說這匹馬根本不能騎,如果能找到買主的話,早就該把這匹野馬賣掉了。但是,那位受到提醒的客人卻宣布,他的騎術不錯,只要有馬騎,騎什麼馬他是無所謂的,他無論如何也要騎。男主人當時沒有吭氣,但是我現在覺得,他的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模稜兩可的狡猾微笑。在等待那位吹噓自己騎術高明的騎手時,他自己並沒有上馬,而是焦急不安地搓搓兩手,時不時地朝門裡望。某種類似的神情,甚至傳給了兩個牽馬的馬伕。他們看到自己在眾人面前牽著這匹往往會無端致騎手於死命的烈馬,感到無比的自豪,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們的眼睛里也透露著某種類似於他們老爺狡猾的嘲笑的神情,他們的眼睛由於正在等人而瞪得大大的,也在朝勇敢的騎手應該出現的門口張望。就是這匹馬也好像和主人及兩位馬伕商量好了似的,表現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似乎感覺到了有幾十雙好奇的眼睛在看著它,似乎在大家面前,為自己的壞名聲感到自豪,儼然像一個不可救藥的風流浪子對自己的浪蕩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一樣。似乎,它在向決心侵犯它的獨立性的勇士進行挑戰。
這位勇士終於出現了。他一見大家都在等他,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匆匆忙忙趕緊戴上手套。他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走下一級又一級台階,直到他伸手去抓那匹等待已久的烈馬鬃毛時,他才抬起兩眼。但是,那匹烈馬突然揚起前蹄,猛地一躥,受驚的觀眾,高聲喊叫,讓他留神,把他弄得不知所措。這位年輕人往後一退,帶著疑惑不解的心情望了望那匹野性十足的烈馬。這時候,那匹馬正在渾身亂顫,像一片被風吹著的落葉。它怒氣沖沖地打著響鼻,兇惡地轉動著一對充血的眼睛,時不時地蹲下後腿,抬起前蹄,好像要騰空而起,把兩個馬伕也一起帶走。青年人站在那裡,完全不知所措,大約有分把鍾。後來,由於有點慌亂,他的臉稍稍紅了一下。他抬起眼睛,朝四周掃了一下,又朝那些嚇得要死的女士們看了看。
「這匹馬很不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從各方面看,騎上它,一定會感到很愉快的,但是……但是,你們知道什麼嗎?不過,我是不打算騎它去了。」他自我們的主人說出了他的決定,臉上露出開朗、天真的微笑。這種微笑與他善良而聰明的臉龐,非常協調。
「我仍然認為您是一名出色的騎手,我向您發誓,」烈馬的主人興高采烈地對他說道,同時熱情地,甚至懷著感激的心情握了握自己客人的手。「其所以感激,正是因為您一眼就看出了您在同一匹什麼樣的馬打交道,」他十分認真地補充說道,「您相信我嗎?我在驃騎兵里搞了二十三年,卻蒙這匹烈馬的關照,三次品嘗了躺在地下的滋味,也就是說,我騎它多少次就摔下多少次,這個專吃糧草的傢伙……坦克列德,我的朋友,這裡沒有合你心意的人,看來能騎你的某個伊里亞·穆羅麥茨①,現在正坐在卡拉恰羅夫村裡等著你老掉牙呢。
好吧,把它牽走!它把大家已經嚇得夠嗆啦!把它拉出來,完全是白費功夫!」他一邊得意洋洋地搓手,一邊這麼作出總結。
必須指出的是,坦克列德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只是白白地吃掉了不少糧草。除此以外,老驃騎兵善於採購馬匹的美名,也葬送在這匹毫無用處的野馬手上。他以高得驚人的價錢買回了這匹外表看來漂亮,其實任何人也不能騎的廢物……現在他畢竟高興起來了,因為他的坦克列德沒有喪失自己的特點,又摔下一個騎手,從而給自己又戴上了新的、無法馴服的桂冠。
「怎麼,您不去啦?」金髮姑娘大聲叫道,她是一定要她①俄羅斯壯士歌中的英雄。
的cav-aleirservant這次同她一起去的,「難道您害怕了嗎?」
「大概是這樣吧!」青年人作了回答。
「您是說真的嗎?」
「您聽我說,難道您希望我粉身碎骨嗎?」
「那您就快些坐到我的馬上來,您別怕,它很溫和。我們不會耽擱,很快就會有人來換馬鞍的。我想試試您的那匹馬,不可能坦克列德總是那麼沒有禮貌吧!」
說到做到!這位頑皮的女郎從馬鞍上跳了下來,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已經出現在我的面前了。
「如果您以為它會讓您把您的那個不合適的馬鞍架到它的背上,那您就對坦克烈德太不了解了!再說我也不會讓您粉身碎骨,要不然,那就真慘啦!」我們的主人說道。他此刻從內心裡感到洋洋得意。按照他往日的習慣,他裝腔作勢地發表了一大通本來有點裝腔作勢的慷慨激昂的話來,他的語言甚至有點粗魯,但照他的意見,卻可以把一個心地善良的老驃騎兵介紹出來,特別會贏得女士們的歡心。這是他的一個美麗的幻想,也是他心愛的。我們大家都很熟悉的一套手法。
「喂,你,愛哭的小娃娃,不想試一試嗎?你不是很想去嗎?」勇敢的女騎手一發現我,就指著坦克列德逗我,說道。
其實她這樣說話,目的無非是:既然已經白白地跳下馬來,決不能空手而歸;既然我一時不慎,被她撞見,她不說幾句諷刺話,是不會放過我的。
「你大概不是那樣的……唉,怎麼說呢?你是一位著名的英雄,認為膽小怕死是可恥的,特別是在大家都看著你的時候,漂亮的小侍從,」她迅速瞟了一眼M夫人,補充說道,夫人的車子離台階最近。
當這位長相俊美的女騎手走到我們身邊,打算騎上坦克列德的時候,仇恨和報復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但是我說不出在這個跳皮鬼突然向我發起挑戰時,我心裡是什麼感覺。
當我看到她向M夫人投過去目光時,我感到兩眼發黑。剎那間,我的頭腦里形成了一個想法……是的,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火藥冒出的火花。也許由於感情過於衝動,我這時突然鼓足勇氣,滿腔怒火,真想一下子把所有與我為敵的人通通殺死,向他們算清總帳,從而當眾表明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是出現了奇迹吧,就在這一煞那間,有人教我學好了中世紀史,而在此以前,我對這段歷史是一無所知的。於是在我暈眩的頭腦里閃現出了跑馬比武、騎士、英雄、美女、光榮和勝利者的形象;聽到了宮廷傳令官的喇叭聲、佩劍碰擊的鏗鏘聲、和人群發出的叫喊聲歡呼聲,在所有這些聲音中,可以聽到一顆受驚的心發出的怯生生的叫喊,撫慰著一個高傲的靈魂,它比勝利和榮譽還要甜蜜。我不知道我的腦袋裡是否在當時就產生了這些非非之想,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對將來必然要出現的非非之想的一種預感。不過,我只是覺得,我的關鍵時刻已經到來。我的心已經跳出胸腔,它在抖動,我自己已經記不清我是怎麼縱身一躍,跳下台階,出現在坦克列德的身旁的。
「您以為我害怕嗎?」我大膽而驕傲地大叫一聲,興奮得兩眼發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滿臉脹得通紅,兩行熱淚,沿著面頰直往下流。「那您就走著瞧吧!」大家還沒來得及採取任何行動阻止我以前,我就一把抓住坦克列德的鬃毛,一腳踩進馬鐙,但在這一煞那間,坦克列德已經豎起前蹄,頭一晃,一個強有力的跳躍,從兩個嚇呆了的馬伕手中掙脫出來,像旋風一樣,騰空飛起,只聽見人們發出一陣驚呼狂叫。
天知道我是怎麼在飛行中把另一隻腳插進馬鐙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抓緊韁繩的。坦克列德馱著我跨過柵欄門,猛地向右一轉,慌不擇路地沿著柵欄胡亂跑去。直到這一煞那間,我才聽清身後五十來個人的喊叫聲,這喊聲在我激動不已的心裡,激起了心滿意足的自豪感,使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兒童時代的這一瘋狂的時刻。我的全部血液都已涌到了我的頭部,沖昏了我的頭腦,湮沒和壓住了我的恐懼心理。我已忘乎所以,確實的,我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這事簡直就是騎士的行為!
不過,我的騎士行為從開始到結束,最多不過一眨眼功夫,要不然,我這個騎士就糟糕了。我不知道,我在這裡是怎麼得救的。騎馬嘛,我倒是會一點,以前學過。不過我的那匹小馬,與其說它是一匹供人騎的馬,還不如說它是一頭綿羊恰當。當然,只要坦克列德有時間甩我,我肯定就會從它背上摔下來的。但是,它剛剛跑出五十來步,突然被路旁的一塊大石頭嚇壞了,嚇得它往後一閃。它飛身轉彎,但用力太猛,結果正像俗話所說的,把腦袋轉暈了,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我怎麼沒有從鞍子上摔出來,像皮球一樣,被摔出三四俄丈①,摔得粉身碎骨,坦克列德也沒有因為這一急轉彎①一俄丈等於.米。
而扭斷腿腳。它朝大門口奔去,瘋狂地搖晃著腦袋,豎起耳朵,東竄西跳,好像醉瘋了似的,揚起前蹄,在空中亂踢,每次跳躍都想把我從它的背上甩下來,好像有一隻老虎跳上了它的背部,正在用牙齒和爪子抓它、咬它的肉。再過一眨眼功夫,我就要被甩飛出去了,眼看著我就要墜下馬來,但已經有好幾個騎手飛來救我。其中的兩個在田野里截住了道路,另兩名騎手靠近了我們,用自己馬的一側從兩方面夾住坦克列德,差點壓壞了我的腳。這時候,這兩名騎手已經牽住了馬韁。幾秒鐘以後,我們出現在台階旁。
我被扶下馬來,面色蒼白,只剩下一口氣了。我全身瑟瑟發抖,好像被風吹著的一顆小草,坦克列德也是一樣,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全身往後縮,好像把蹄子插進了地里,通紅的鼻孔里,冒著煙霧,沉重地噴出一口口火焰般的熱氣,渾身微微顫抖,好像一片樹葉子,似乎我這個小孩子大膽的行動,沒有受到懲罰,它覺得受到了侮辱,因而感到非常惱火,所以它直愣愣地呆在那裡。這時候,在我的周圍響起了慌亂、驚訝和驚恐的叫喊聲。
就在這一時刻,我迷惘的目光和M夫人的目光相遇了。
她驚慌失措,臉色慘白(我無法忘卻這一剎那)。剎那間,我臉上泛起紅暈,很快就滿臉通紅,全身發燙,像著了火似的,我已經不知道我到底出了什麼事,但是我自己的感覺弄得我又是難堪,又是驚恐,羞怯地垂下兩眼望著地面。但是,我的目光被人發覺出來了,被人發現了,偷偷地發現了。所有的眼睛都轉向M夫人,大家的注目弄得她措手不及,她突然像個孩子,在一種天真的、不自在的感覺影響下,臉龐紅了起來,於是竭力用笑聲來掩飾自己的臉紅,雖然很不成功……
如果從旁邊一看,當然這一切都是很可笑的。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一個非常幼稚可笑而又出人意外的行動,使我擺脫了眾人的嘲笑,而且使我的冒險行為蒙上了一層特殊的色彩。整個慌亂的罪魁禍首,迄今為此都是我不可調和的敵人,經常戲弄我的那位漂亮女郎,突然朝我撲過來,抱著我親吻。當我麻著膽子,接受她的挑戰,並且在望了M夫人一眼之後,把她扔過來的一隻手套,舉了起來。這時候,她目瞪口呆地望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我騎上坦克列德飛馳的時候,她受到良心上的譴責,差點沒被嚇死。現在呢,一切均已結束,特別是她和其他人一起,發現了我投向M夫人的目光,我的尷尬,我突然的臉紅;最後,根據她那輕狂頭腦里浪漫主義的情緒,她已經成功地給這一瞬間賦予了某種新的、隱秘的、難以言傳的思想。現在,在所有這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之後,她為我的「騎士行為」,欣喜若狂,居然向我撲過來,把我緊緊地摟在她的懷裡。她十分感動,為我感到無比的自豪和高興。一分鐘過後,她當著聚集在我們兩人身旁的眾人的面,抬起一張最為天真、極其嚴肅,上面閃動著兩小顆晶瑩透亮的淚珠的小臉蛋,用大家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嚴肅、莊重的聲音,指著我輕輕地說道:「Maisc』esttresserieuc,messieursneriezpas!
①」卻沒有發覺,大家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迷住了,正在聚精會神地欣賞她那喜不自勝的神情。她的這些出人意外的迅速動作,這張嚴肅①法語,意思是:「這很嚴肅,先生們,請別笑!」
的面孔,這種純樸的天真,她那永遠微笑著的小眼睛上掛著的、至今無人懷疑會流出的真誠的眼淚,所有這一切的一切,發生在她的身上,簡直是無人料到的奇迹,使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好像觸了電似的,受到她快迅的目光、火熱的言語和手勢的感染。似乎誰也不能把視線從她的身上移開,害怕在這罕有的時刻,錯過她感人的面部表情。連我們的男主人,也臉龐紅得像一朵鬱金香花,據說,似乎有人聽到過,他後來承認,使他感到「羞愧的」是,他幾乎愛上這位漂亮的女客人,足足有一分鐘之久。唔,好啦,在這以後,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騎士、英雄。
「德洛熱,托岡堡!」
①掌聲接連不斷地響起。
「這才是未來的一代!」男主人補了這麼一句。
「他得去,他一定要與我們一起去!」美人兒喊叫起來,「我們應該給他找個位子,一定要找到一個位子。他就同我坐在一起,坐到我的膝蓋上……啊,不,不,我說錯了!」她哈哈大笑以後,趕緊糾正自己的說法,因為她一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就無法抑制住自己的笑聲。但是她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又親切地撫摸我的手,想方設法竭力對我表示親切,免得惹我生氣。
「一定,一定!」好幾個聲音接著說道,「他應該去,他已①這是德國著名詩人席勒筆下的騎士、英雄,前一個見之於《手套》,后一個出於同名敘事詩《托岡堡》。
經為自己贏得了坐位。」一眨眼功夫問題就解決了。所有的青年人都紛紛要那個介紹我認識金髮女郎的老處女留在家裡,把她的位子讓給我,她雖然感到很惱火,卻不得不表示同意,表面上裝出微笑的面容,內心裡卻氣得咬牙切齒。她的庇護者(她經常在庇護者的身邊活動),我過去的敵人,前不久結交的朋友,已經騎在那匹頭腦清醒、善於奔跑的馬背上,她一邊哈哈大笑,像個孩子,一邊大聲說她很羨慕老處女,自己也很想和她一起留下來,因為馬上就會有雨,我們大家都會被淋得渾身濕透的。
金髮女郎即將下雨的預言,確實很准。一個小時以後,下起了一場傾盆大雨,我們的郊遊便泡湯了。我們不得不在鄉下的茅舍里一連等待若干小時。雨後歸來,渾身濕漉漉的,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多了。我開始有點打寒顫。就在我剛要坐車回家時,M夫人走到我跟前,發現我只穿一件小茄克,而且露著頸脖子,不禁大吃一驚。我回答說沒來得及帶雨衣。她拿出一枚別針,把我的襯衫翻領豎起來別住,又從她自己的頸脖上面解下一塊大紅的薄紗巾,包住我的頸項,免得我的喉嚨受涼。她的動作非常匆忙,我甚至沒來得及向她表示感謝。
我們回到家裡,在一間小客廳里,發現M夫人和金髮女郎以及那個白臉青年坐在一起。這位白臉青年人今天由於害怕騎坦克列德,反而獲得了騎手的美名。我是去向M夫人表示感謝並交還大紅薄紗巾的。但是現在,在完成了我的全部冒險行為之後,似乎覺得良心上有點羞愧,我想趕快跑到樓上,在那裡認真全盤思考一番,然後作出判斷。我獲得了許多許多印象,交還頭巾時,我照例滿臉通紅,紅到了耳朵根子邊。
「我敢打賭,他本來是很想把頭巾留在身邊的,」那個青年人笑著說道,「根據他的眼神來看,他很捨不得和您的頭巾分手。」
「對了,正是這樣!」金髮女郎趕緊接著說道,「這傢伙!
哎呀!……」她帶著明顯的懊喪心情說道,並搖了搖頭,但在M夫人嚴肅的目光面前,她及時收住了話頭。她不想把玩笑開得太過分。
我很快就走開了。
「喂,你這人真是!」頑皮的女郎在另一間房裡趕上我,友好地握著我的兩隻手說道,「既然你那麼想要,你完全可以不把那塊頭巾交還給她嘛。你說不知道放到什麼地方去了,不就完了嗎?你這人真是!這種事都不會幹!真可笑!」
接著她馬上用一個指頭輕輕地敲敲我的下巴頦,笑得我滿臉通紅,紅得像朵罌粟花。
「現在我是不是你的朋友,到底是還是不是?我們之間的敵對完了嗎?完了還是沒完?」
我笑了起來,默默地握著她的手指。
「好,這就是了!……為什麼你現在臉色發白,渾身打顫?
你發冷嗎?」
「對,我身體不舒服。」
「啊呀!真可憐!這是因為你太激動的原故!你知道嗎?
最好快去睡一覺,別等吃晚飯了,睡一夜就會好的。我們走吧。」
她扶著我上樓,似乎,對我的關心照看,沒完沒了。等我脫下衣服,她才跑下樓去給我泡茶,而且還給我送來一床暖和的被子,不過那時我已經睡下。這些關心照顧,使我深為感動,並且感到非常驚訝!也許,這一整天中所發生的一切,如旅遊、發冷等等對我的情緒發生了影響,所以我在與她告別時,熱烈地將她緊緊地抱住,把她當作我最體貼、最親近的朋友,這時,我的全部感受一下子涌到我本已鬆弛下來的心頭,我貼在她的胸前,差點哭了起來。她發現了我的激動心情,看來我的這位好戲弄人的頑皮姑娘,也受到了一點感動……
「你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孩子,」她用一對細小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我悄悄說道,「請你別生我的氣,行嗎?你不會生氣嗎?」
一句話,我們成了最體貼、最忠實的好朋友。
我醒來的時候,還相當早,但太陽明亮的光輝,已經把整個房間照得通明透亮。我跳下床來,感到身體完全恢復了健康,精神抖擻,好像昨天沒有發過冷顫似的。不僅如此,現在反而感到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我回想起了昨天的事,覺得要是我在這一時刻,能像昨天那樣,與我的新朋友,我們美麗的金髮姑娘擁抱的話,就是獻出我畢生的幸福,我也心甘情願。但這時天色尚早,大家都在睡覺。我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樓去到花園裡,再從那裡走進小樹林。我走進那些綠葉更密、樹脂香味更濃的地方,走到陽光照得更歡快的地方,我感到高興的是,這裡那裡處處陽光都已透進黑黝黝的濃密樹葉。這是一個美妙的早晨。
我不知不覺地越走越遠,最後走到了小樹林的另一端,莫斯科河邊。這條河就在前面兩百米左右的山腳下流過。對岸有人在割草。我看得出了神,只見那一排排鋒利的鐮刀,隨著割草人的每次揮動,整整齊齊地閃出亮光,隨後又像一條條火蛇,突然消失了,好像在什麼地方藏了起來。又只見齊兜割下的青草,大捆大捆地飛向兩旁,碼在又長又直的田壟里。我已經記不清看了多久,突然清醒過來,聽見在離我二十來步的小樹林里,在從大道通往主人家的一條林間小徑上,傳來一匹馬的鼾聲和它很不耐煩地用蹄子創地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騎手剛剛來到我身邊把馬停下來的時候,我馬上就聽到了這匹馬的聲音,也許這聲音我已聽到很久了,但它只是白白地給我的耳朵搔了搔癢,非常無力,沒能使我從幻想中醒來。我懷著好奇心,走進小樹林,走了沒幾步,就聽見一陣急促、輕微的說話聲。我再走近一點,小心翼翼地撥開遮蓋小徑的最後幾棵灌木叢的最近的幾排樹枝,我馬上驚得往後一退:我的眼前閃出一套熟悉的白色衣裙,隨即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在我的心裡回蕩起來。原來這是M夫人。她站在騎手的身旁,那騎手正從馬上匆匆忙忙地對她說話。使我大吃一驚的是,我發現此人就是昨天早晨離開我們、M先生曾經忙著為他送行的青年人、H先生。不過當時人們都說,他要到很遠很遠的俄羅斯南方去,所以當我看到他這麼早又在我們這裡出現,而且與M夫人在一起時,不禁大吃一驚。
她非常興奮、激動,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而且面頰上流著淚水。那個青年人從馬鞍上俯下身來拉著她的一隻手,吻了又吻。我正好趕上他們依依惜別的時刻。看來,他們相當匆忙。最後,青年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封封好口的信,把它交給M夫人,用一隻手摟著她,像先前一樣,並沒有下馬,狠狠地吻了她好久。過了一會兒,他揚鞭策馬,像箭一樣從我的身旁疾馳而過。M夫人目送他有好幾秒鐘之久,然後心事重重地、頹喪地走回家去。但剛在小徑上走去幾步,好像突然蘇醒過來似的,急急忙忙分開樹叢,穿過小樹林走去。
我跟在她後面走去,所見到的一切,使我心慌意亂,驚訝不已。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受到了一場驚嚇。我全身麻木,兩眼模糊,思路被打亂,無法集中,但是我清楚記得,我心裡被什麼事情弄得非常傷心。她的白色連衣裙透過綠葉,不時在我的面前閃現。我機械地跟在她的後面,不讓她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但我渾身不停地顫抖,生怕被她瞧見。最後,她走到了通花園的小徑上。等過了半來分鐘,我也走出來了。突然發現在小徑的紅砂地上有一封鉛封的信,這時我感到多麼驚訝啊!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正是十分鐘以前交給M夫人的那封信。
我把信拾了起來,正反兩面都是空白,沒寫任何字,初看起來,信不大,但又厚又沉,好像裡面裝有三四頁或更多的信紙。
這封信意味著什麼呢?毫無疑問,它是可以說出全部秘密的。也許裡面寫的是H先生在匆忙的幽會中來不及說完的話。由於時間太短,他甚至沒有下馬……他是過於匆忙吧,也許還害怕在分手的時刻,控制不住自己呢,——這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我停下腳步,沒有踏上小徑,把那封信朝她扔去,扔在最顯眼的地方,兩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以為M夫人會發現丟了東西,轉身回來尋找。但等了三四分鐘以後,我忍不住了,把自己撿到的東西又拾起來,放在口袋裡,就去追趕M夫人。
我在花園裡的一條大林蔭道上追上了她。她正逕直朝家裡走去,步伐迅速而匆忙,但沉思一下以後,就垂下兩眼望著地面。我不知道怎麼辦好。走過去交給她?這就意味著告訴她,我全知道了,全看見了。我一開口,就一定會暴露自己。我將怎樣看她呢?她又會怎樣看待我呢?……我一直等她省悟過來,想起丟掉的東西,然後沿著自己的足跡往回走。那時我就可以偷偷地把信丟到路上,讓她撿起來。但是不!我們已經走到房前,她已被大家看見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安排好似的,這天早晨幾乎所有的人都起得很早,因為昨天的出遊沒有成功,昨天晚上他們就想好要再搞一次,不過,這事我並不知道。大家已經做好出發的準備,便在陽台上吃早飯。為了不讓大家看見我和M夫人在一起,我設法等了十來分鐘,才繞過花園,從另一個方向朝房子走去,比M夫人晚到很久。她在陽台的前後踱來踱去,面色蒼白,心神驚慌不定,兩手交叉放在胸前。從各方面看,她在竭力壓制心頭的痛苦和絕望的憂傷,而這種痛苦的憂傷,從她的眼神,從她的步伐,從她的每一個動作中,都可以看得出來。她時而從台階上走下來,沿著去花園的方向,在幾個花壇之間,走過去幾步。她的目光在迫不及待地、貪婪地、甚至是漫不經心地在花徑的砂地上和陽台的地板上尋找什麼東西。毫無疑問,她想起丟掉東西了,好像在想,她把信掉在這裡的什麼地方,掉在房子附近。是的,她是這麼想的,她對此深信不疑!
不知是誰發現了她面色蒼白,神情驚慌不安,後來別的人也發現了。於是紛紛問她身體如何,同時表示惋惜。她用開玩笑來敷衍搪塞,露出一臉的笑容,裝做很愉快的樣子。她間或望望正站在陽台的一頭與兩位女士交談的丈夫,這個可憐的女人渾身顫抖、十分尷尬,與她丈夫到來的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樣。我把手插進口袋裡,緊緊地捏著那封信,站在離大家很遠的地方,向蒼天禱告,希望M夫人能夠看到我。我很想鼓勵她、安慰她,雖然只是用目光來表示。我要偷偷地告訴她一件事。但當她無意之中望了我一眼時,我竟然渾身一抖,垂下了兩眼。
我見過她痛苦的表情,而且沒有看錯。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個秘密,除開我親眼見到和剛才我講過的情況之外,我一無所知。也許他們的關係,並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的那種關係。也許那一吻只是分手告別時的一種有禮貌的表示,也許那一吻是他對她的一次最後的菲薄的獎賞,以報答她為了他的安寧和榮譽而作出的犧牲。H先生走了,卻讓她留了下來,也許永遠不再見了。最後,即便是我手裡捏著的這封信,誰知道它裡面包含的是什麼內容呢?怎樣去判斷,誰又有資格去斥責呢?不過有一點則是勿庸置疑的:秘密的突然暴露,將是她的一場可怕的災難,是她一生中一次巨大的打擊。我現在還清楚記得她此刻的面容:再也經不起一場災難了。她已經感到,已經很有把握地知道,並且像等待處死一樣等待著,也許再過一刻鐘,一分鐘,一切的一切都會暴露無遺;那封信肯定會被人發現,撿拾起來,信上沒寫姓名地址,肯定會被人拆開,到那時……到那時怎麼辦呢?哪一種刑罰比她即將面臨的局面更可怕呢?她在自己未來的法官們中間徘徊。再過一會兒,他們討好、奉承的笑臉,就會變得陰森可怕,殘酷無情。她就會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到嘲笑、惱怒和冷冰冰的蔑視神情,她一生中永遠暗無天日的黑夜就要來臨……是的,我當時還不象現在這樣想的,對這一切都不明白。我只有一點懷疑和預感,再加上為她的危險處境感到心痛,其實對於這一危險,我並沒有完全意識到。但是不論她的秘密中包含的是什麼,——這種事情如果需要用什麼去贖罪的話,那麼她經歷的那些悲痛的時刻已經可以贖回許多許多事。我是這些悲痛時刻的目擊者,而且永遠也忘不了這些時刻。
但是馬上傳來了準備動身的歡快喊聲,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忙亂起來,到處響起歡聲笑語。兩分鐘后,涼台上就空寂無人了。M夫人放棄了這次旅遊,終於承認她身體欠佳。謝天謝地,幸好大家都已出發,都在急急忙忙,沒有時間來表示同情、詳細詢問和提出各種忠告了,要不真叫人膩煩!只有少數幾個人留在家裡。她丈夫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回答說她今天就會康復,要丈夫不必耽心,她也沒有必要躺下來,她要一個人去花園……與我一起去……這時她望了我一眼。這真是幸福不過的事情!我高興得臉都紅了。一分鐘以後我們就動身了。
她沿著前不久從小樹林回來時走過的那幾條林蔭道和小徑走去,本能地回憶原先走過的路,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視線卻不離開地面,在上面竭力尋找,也不回答我的問話,也許已經忘記我是同她走在一起的。
但是當我們幾乎要走到小道的盡頭,我撿到信的那個地方時,M夫人突然停下了腳步,用愁苦得十分虛弱的聲音,說她的身體更差了,她要回去。不過,走到花園的柵門口時,她又停下了腳步。想了一會兒后,她的唇邊出現了絕望的苦笑。
她渾身乏力,痛苦已極,決心承擔一切後果,聽憑命運的擺布,於是她默默地回到原來的道路上,這一次甚至忘記了提醒我一聲……
我難過已極,心都碎了,而且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們往前走去,正確點說,是我引著她朝一個小時前我聽到馬蹄聲和他們說話聲的地方走去的。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榆樹附近,有一張在一整塊石頭上鑿出來的長凳,長凳的周圍爬滿了常春藤,長著野生的茉莉和野薔薇。(整個小樹林還裝點著小橋、亭閣以及諸如此類的景物)M夫人坐在長凳上,下意識地望了望展現在我們面前的美妙景色。過了一會兒她打開一本書,兩眼直盯著,既沒翻頁子,也沒看書,簡直不知道到底在幹什麼。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在我們頭頂上蔚藍、深邃的高空中緩緩移動,好像溶化在自己放出的火光之中。割草的農民已經遠去。從我們這邊河岸看去,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的身後,是割去了青草的無邊無際的田壟。清風徐來,偶爾送來青草的芬芳。那些「不播種、不收割」的小蟲、小鳥們正在附近舉行永不停止的音樂會。它們鼓起活潑的翅膀,扑打著空氣,像空氣一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這一瞬間,似乎每一朵花,每一顆小草都在散發著自我犧牲的芬芳,同時對創造它們的造物主說:「父親啊!我多麼自由自在,我多麼幸福啊!」
我朝可憐的女人望了一眼,在這歡樂的天地里,她孤單單的,活像一個死人。兩大顆淚珠一動不動地停留在她的眼睫毛上,那是心靈的劇痛壓出來的。我完全有力量使這顆可憐的、奄奄一息的心活躍起來,得到幸福,只是不知道如何邁出第一步。我感到痛苦。我成百次地想走到她身邊,但每次都有一種無法遏止的感情把我釘在原地,每次我的臉龐都發燒,火辣辣的。
突然,一個明朗的想法,照亮了我的心。辦法已經找到,我又回復到了原來高興的狀態。
「您要我去給您摘一束花來嗎?」我用高興的聲音說道,使得M夫人突然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望了望我。
「您去摘吧,」她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非常微弱。微微一笑之後,她馬上又垂下兩眼,盯著那本書看。
「要不然他們到這兒來把草一割,花就沒有啦!」我大聲叫嚷,高高興興跑去摘花。
很快我就採集了一束,不過花色單一,品種貧乏。真不好意思拿到房裡去。不過在我採摘和包紮這束花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多麼歡快啊!野薔薇和野茉莉還是就地採到的。我知道不遠處有一塊莊稼地,那裡的黑麥正在成熟。我跑到那裡去采矢車菊。我把它和長長的麥穗混在一起,挑選了一些最壯實,色彩最鮮艷的。就在這兒的近處,我找到了一整窩勿忘草,於是我的花束開始源源不斷地得到補充。稍遠一點的田野里,又找到了一些藍色的風鈴草和野石竹,至於海百合則是我跑到河邊采來的。最後,在我返回原地的時候,我又去小樹林呆了一會兒,以便弄幾片綠油油的掌狀楓葉,用來包紮花束。我偶然發現一大片三色堇。我的運氣真好,就在它的附近,我聞到了紫羅蘭的花香,一朵小小的紫羅蘭藏在茂密、蔥翠的草叢中,上面還撒著晶瑩透亮的露珠。花束終於做成了。我用又長又細的小草搓成繩子,將花束牢牢地扎住,然後小心翼翼把那封信塞到裡面,上面用花蓋著,只要她在我獻花時稍加留意,就可以很容易發現這封信的。
我捧著花束,朝M夫人身邊走去。
走在半路上,我覺得信放得太顯眼,於是我用更多的花將它蓋住。再走近一點的時候,我又把信往花里塞了塞,最後,幾乎快走到的時候,我又突然把信往花束的深處塞去,從外面已經什麼也看不出來了。我的兩頰發燒,好像燃起了一堆火焰。我很想用兩手捂住面龐,馬上跑掉,但她心不在焉地望了望我的花,好像完全忘記了我是去採花的。她幾乎是機械地,幾乎沒有看就伸出一隻手來接我的禮物,而且立即把它放在長凳上,好像我把花交給她,就是讓她把花放到長凳上的。隨後她又垂下眼睛看書,好像讀得出神了。失敗使我差點哭了起來。「不過,只要我的花束留在她的身邊,」我想道,「只要她不忘記花束就好了!」我躺在近處的草地上,右手枕著頭,閉著兩眼,似乎很想睡覺。但是,我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我在等待……
過了十來分鐘。我覺得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突然,一個極好的機遇來了,它可幫了我的大忙。
那是一隻金黃色的大蜜蜂。它是一陣和煦的清風給我刮來幫忙的。它先是在我頭頂嗡嗡地叫了一陣,後來就飛到了M夫人身邊。夫人一次又一次用手把它揮開,但那隻蜜蜂好像與夫人故意為難,變得越來越令人討厭。最後,夫人抓起我的花束,在她自己面前用力一揮。就在這一煞那間,信從花底下掉了出來,直接落在打開的書上。我渾身一抖。M夫人看了一會兒,驚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會兒看看信,一會兒又望望捏在手中的花,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的臉龐紅了起來,紅得全身發紫,趕緊瞟了我一眼。但是我已截住了她的目光,緊緊閉著兩眼,裝作睡著了。我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直接望她的臉龐。我的心在怦怦亂跳,就像一隻被鄉村裡的捲髮頑童逮住的一隻小鳥。我記不清我閉著兩眼躺了多久,大概有兩三分鐘吧。最後,我麻著膽子,睜開了兩眼,發現M夫人正在如饑似渴地貪婪地讀信,從她發燒的面頰、從她閃閃發亮、噙滿淚水的目光,從她每一根細小的線條都在高興得顫動不已的明朗面容來看,我猜想:她的全部幸福都包含在這封信里;她的全部憂愁與煩惱,都已像煙霧一樣消散得乾乾淨淨。一種既痛苦又甜蜜的感覺,滲進了我的心頭,我已經難於裝睡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時刻!
突然,從我們的遠處傳來幾聲喊叫:「M夫人!Matalie!Matalie!」
①M夫人沒有回答,但很快從長凳上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然後對著我俯下身子。我感覺到她在直望著我的臉龐。我的睫毛開始顫動,但是我忍住了,沒有睜開兩眼來。我竭力①M夫人的法文名字:娜塔里亞。
使呼吸更加均勻,更加平靜些,但心房的慌亂跳動,使我感到窒息。她呼出的熱氣,使我的面頰覺得發燙,彷彿在對它進行考驗。最後,她吻了我擺在胸前的那隻手,並且灑下了幾滴熱淚。她接連吻了兩次。
「Matalie!Matalie!你在哪裡?」又傳來了喊聲,而且已離我們很近了。
「我就來!」M夫人用自己濃重的銀鈴般的聲音作了回答,但那聲音卻被她的淚水淹沒了,顫抖起來變得非常小,小得只有我一個人能夠聽見了。「我就來!」
但在這一煞那間,我的心終於背叛了我,完全不聽我的使喚,好像把它全部的血液,一齊涌到了我的臉上。也就是在這一眨眼之間,她在我的嘴唇上飛快而熱烈地吻了一下。我輕聲驚叫一聲,睜開了兩眼,她昨天給我的那塊薄紗頭巾馬上落在我的眼睛上,好像她想以此為我遮住陽光。過了一會兒她就不見了。我只是清楚地聽到匆匆遠去的沙沙腳步聲。這兒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我從臉上拉下她的頭巾,吻了又吻,高興得簡直忘乎所以。我有好幾分鐘就像瘋子似的!……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我用手肘撐在草地上,毫無意識地、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的前方,望著附近點綴著色彩斑斕的莊稼地的小山崗,望著那條彎彎曲曲環繞著這些山崗流過的河流,在極目所及的遠方,穿過另一些閃現在陽光照射到的遠方的點點山丘和村落,蜿蜒而去,還看到一些藍藍的隱約可見的森林,好像在灼熱的天際,冒著縷縷青煙,於是一種甜蜜的寧靜,使我激動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了。這種寧靜好像是肅穆、寧靜的景色造成的。
我覺得輕鬆些了,呼吸也更加舒暢了……可是我整個的心靈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感到無言的甜蜜的倦意,好像發現了什麼,又好像有了什麼預感。我的一顆受驚的心似乎既羞澀又高興地猜到了什麼事情即將發生,於是在期待中輕輕地顫動……
突然我的胸膛開始受到震蕩,一陣劇痛襲來,彷彿胸膛被什麼東西刺穿了似的,接著是淚水,甜蜜的淚水從我的眼睛里一齊湧出。我雙手捂著臉,渾身不停地顫抖,像一根小草,完全沉浸在心靈的第一次覺醒和感悟之中,沉浸在我的天性的第一次的、還不明顯的覺醒之中。……我最初的童年隨同這一剎那間結束了……
……
兩個小時過後,當我回到家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M夫人了:她因為突然有事,和丈夫一起乘車去莫斯科了。我以後再也沒有遇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