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貝爾納在門口看見兩名護士交錯而過。他同時感受到災難和他將要體驗到的無能為力。他不知所措。她們告訴他尼科爾前一天流產了,儘管她已度過了危險期,馬蘭醫生還是決定對她進行監護,以防萬一。她們緊盯著他,審判他,毫無疑問在等他做出解釋。

可他一言不發地推開她們,衝過尼科爾的卧室。

在那盞低矮的瓷檯燈半明半暗的燈光下,她的腦袋轉向他這邊。那盞檯燈是她母親送給她的,貝爾納永遠也沒有勇氣對她說檯燈的樣子是多麼的醜陋。她臉色非常蒼白,看見他時,臉一動不動。她看上去就像一隻馴從的動物,表情既遲鈍又威嚴。

「尼科爾。」貝爾納叫了她一聲。

他走過去,坐在床上,抓住她的手。她平靜地看著他,然後眼睛里突然噙滿淚水。他把她小心地抱在懷裡,她的頭順勢落在他的肩上。「怎麼辦,」貝爾納心想,「怎麼說呢?噢!我是個怎樣的混蛋啊!」他用手撫磨著她的腦袋,手指在她的長發中被勾住了。他開始機械地梳理它們。她還在發燒。「我該說點什麼,」貝爾納心想,「我必須說點什麼。」

「貝爾納,」她說道,「我們的孩子……」

她開始靠著他嚶嚶地吸泣起來。他感到她的肩膀在他的雙手中抖動。他說道:「好啦,好啦。」用的是讓她平靜下來的聲音。他突然明白這是他的妻子,他的財產,明白她只屬於他,只想著他,她差一點把命都丟了。這無疑是他擁有的唯一東西,他卻差點失去她。他心中產生了一種擁有的感覺,並覺得兩人都很可憐,這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使他把頭扭到了一邊。「人哭著降臨人世,並不是無緣無故的,接下去只會是哭聲的減弱。」這奇怪的事情湧上心頭,使他無力地倒在他再也不愛的尼科爾的肩頭,這是他出生時第一聲啼哭的再現。剩下的一切只是逃跑、驚跳和滑稽可笑的舉動。有一刻他忘記了若瑟,只是陷入絕望之中。然後,他儘力安慰尼科爾。他很溫柔,談著他們的未來,說他對自己寫的東西很滿意,他們不久將擁有孩子們。她想給剛流掉的那一個取名叫克利斯朵夫,她哭著告訴他。他同意了,建議叫「安娜」,她笑了,因為眾所周知,男人們都喜歡要女孩。這時,他要想辦法在當晚給若瑟打電話。他很快就找到一個借口:他沒有煙抽了。煙草專賣店的用處比人們想象的要大得多。女出納員高興地接待他:「終於回來了」,他在要投幣之前在小櫃檯上喝了一杯白蘭地。他準備對若瑟說:「我需要你」,這是真的,永遠也不會改變。他對她說起他們的愛情時,她則對他談到了愛情的短暫。「一年後,或兩個月後,你就再也不會愛我了。」在他所認識的人中間,若瑟是唯一對時間有全面感覺的人。其他人受本能的驅使,試圖相信時間的延續和他們的孤獨的終止:他跟他們一樣。他撥通了電話,沒有人接。他想起另一個夜晚,他打電話時碰到的那個可怕的傢伙,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若瑟一定蜷著腿睡著了,手大大地張開、翻過去,這是她所有的姿勢中唯一表明她需要某個人的姿勢。

愛德華·馬里格拉斯端上銀花茶。他給她端上一杯。一個星期以來,由於身體方面的原因,貝婭特麗絲只喝銀花茶。他給她端上一杯,然後又端了一杯給約利奧。約利奧笑了起來,說他討厭喝那種茶。這兩個男人就喝蘇格蘭威士忌。貝婭特麗絲把他們倆視為酒鬼,愛德華仰躺在扶手椅上,幸福極了。他去劇院接貝婭特麗絲,她邀請約利奧上她家去喝最後一杯,他們就一起從劇院出來到了她家裡。他們三人都很暖,外面下著雨,約利奧很滑稽。

貝婭特麗絲很氣憤。她發現愛德華倒很花茶、充當她家的主人,感到難以接受。這會使她的名譽受到影響的。她忘記約利奧對他們倆的關係了如指掌。沒有人比一個厭倦的女人更關心禮儀了。她同樣忘記了她已經習慣愛德華的這種舉動,很容易將他當成年輕侍從。

於是,她開始同約利奧談劇本,固執地拒絕愛德華加入他們的談話,儘管約利奧在努力爭取。約利奧最後終於轉身問愛德華:

「保險公司怎麼樣?」

「非常好。」愛德華說道。

他臉紅了。他欠他的上司10萬法郎,相當於兩個月的薪水,另外還欠了若瑟5萬法郎。他試圖不往這方面想,可他一整天都為此惶惶不安。

「我需要的,」約利奧無意識地說,「是這樣一份工作。這樣工作的人生活平靜,沒有排戲的那種對資金難以置信的憂慮。」

「我看你不適合做這種工作,」貝婭特麗絲說道,「挨家挨戶,或者幾乎是……」

她對愛德華微微一笑,帶有侮辱人的意味。

愛德華一動不動,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約利奧接著說:

「你說錯了,我賣保險會賣得很好的。我會利用一切有說服力的理由:『夫人,您的氣色很不好,您就要死了,買份保險吧,好讓您丈夫有一小筆錢再婚。」

他說完朗聲大笑起來。愛德華用不怎麼自信的聲音表示抗議:

「無論如何,這並不是我所做的。我有個辦公室,我呆在那裡很煩,」他為這個「辦公室」的明顯意圖辯白,補充道,「實際上,我的工作是歸檔……」

「安德烈,你還要一點蘇格蘭威士忌嗎?』貝婭特麗絲打斷了他的話。

出現了一陣沉默。約利奧作絕望的努力:

「不,謝謝。我以前看過一部非常好的電影,名叫《死亡保險》。你看過嗎?」

他問的是愛德華。可貝婭特麗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希望愛德華離開。然而,從一切跡象看,他準備呆下去,因為3個月來,貝婭特麗絲的所有態度都允許他這麼做。他要留下來,睡在她的床上,這使她煩得要死。她伺機報復。

「你知道嗎?愛德華來自外省。」

「我在岡城看過那部電影。」愛德華說道。

「那個岡城,多麼神奇啊!」貝婭特麗絲用嘲笑的口吻說道。

愛德華站起來,感到輕微的眩暈。他看上去是那麼吃驚,以至約利奧發誓有朝一日要讓貝婭特麗絲為此付出代價。

愛德華站在那裡,猶豫著。他無法想象貝婭特麗絲不再愛他,也不相信他會使她惱火,他從來也沒想過會這樣。然而,他還是彬彬有禮地問道:

「我讓你心煩了!」

「一點也不。」貝婭特麗絲粗魯地說。

他重新坐下。他指望夜裡在床上向貝婭特麗絲問清楚。這副往後仰的面孔,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是那麼美,那麼富有悲劇色彩,這副放鬆的身體會是最好的回答。他愛貝婭特麗絲的肉體,儘管她有些冷淡。相反,正是面對這種冷淡,這種一動不動,他找到了最小心、最富有感情的動作。他在她的手臂上靠上幾個小時,像一個鍾情於死人的年輕人,看著她入睡。

這天晚上,她比往常顯得更加遙遠。貝婭特麗絲一點悔意都沒有。這便是她的勉力所在。他睡得很不安穩,開始相信自己的不幸命運了。

貝婭特麗絲對約利奧的感情心裡沒有底,正猶豫著是不是要把愛德華打發走。還沒有一個人如此狂熱地愛過她,如此毫無保留地愛她,她心裡很明白這一點。然而,她減少了與他見面的機會,愛德華在巴黎成了孤家寡人。

到那時為止,巴黎對他來說僅限於兩條路線:辦公室到劇院,劇院到貝婭特麗絲家。愛情在大都市中。已創建的這些小小的村莊每個人都熟悉。愛德華頃刻之間發現自己完蛋了。他繼續機械地沿著那條老路往前走。可是,由於貝、她特麗絲已禁止他送她家,他就每天晚上在劇院里找個位子。他心不在焉地聽戲,等候貝婭特麗絲出場。貝婭特麗絲扮演一個聰明伶俐的貼身侍女。她在第二幕戲中出現了,對一個提前跑來找情婦的青年男子說道:

「你知道,先生,對一個女人來說,說好什麼時間就是什麼時間。晚了有時並沒有太大關係。可早了,永遠都不起作用。」

不知為什麼,這句毫無意義的話撕扯著愛德華的心。他等著這句話,對這句話前面的三句台詞他熟記在心,當貝婭特麗絲把這句話說出來時,他閉上了眼睛。這句台詞使他回想起與貝婭特麗絲一起度過的那些幸福時光,那時她沒有這些公務約會,這偏頭痛,也不在母親家吃晚餐。他不敢對自己說出:「貝婭特麗絲愛我的時候。」不管多麼頭腦不清,他還是能感覺到自己是請人,而她則是被愛的對象。他幾乎不敢說出來:「她永遠也不會說她不再愛我。」從中得到一種痛苦的滿足。

儘管他吃午餐時精打細算,他還是很快就連劇院的加座票都買不起了。與貝婭特麗絲見面的機會更少了。他什麼也不敢說。他很害怕。由於他不會偽裝,他同她的會面寡言而激動,嚴重地擾亂了這個年輕女人的精神狀態。再說,貝婭特麗絲得知她在約利奧的下一部戲中的角色,可以說她再也見不到愛德華的面孔了。只能見到約利奧,必須承認這一點。她有個角色,一個真正的角色,她卧室里的那面鏡子又成了她最好的朋友。鏡子中映出的再也不是一個褐發的年輕男子那長長的身體和傾斜的脖子,而是19世紀一部戲中的女主角。

愛德華為了排遣自己心中的憂傷和對貝婭特麗絲肉體的渴望,開始在巴黎東遊西盪。他每天行走10到15公里,向路上的女子展示出一副消瘦的、心不在焉的、飢餓的面孔。憑著這副面孔,如果他稍加留意的話,他會有許多艷遇的。可他對她們視而不見。他想搞清楚。搞清楚所發生的事以及他做了什麼事讓貝婭特麗絲失去好感。他無法知道,恰恰相反,他太配得上她了,而這一點是無法寬恕的。一天晚上,他傷心欲絕,加上兩天沒吃東西,便來到馬里格拉斯家門前。他走了進去。他看見他叔叔坐在一張長沙發上,翻看一本戲劇雜誌,這使他大吃一驚,因為阿蘭更喜歡讀《新法蘭西雜誌》。他們倆都好奇地看著對方,因為他們都很憔悴,卻不知道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法妮過來了,與愛德華擁抱,他臉色不好,令她感到奇怪。相反她本人卻變得既年輕又好看。她已決定不理睬阿蘭的病,經常逛美容院,保證她的丈夫有個溫馨的家。她很清楚這是一份女性雜誌,既然聰明才智似乎對這個故事無能為力,她也就沒有猶豫。第一次怒氣一消,她就只渴望幸福,至少要阿蘭獲得安寧。

「我的小愛德華,你看上去很疲憊,是因為你在保險公司的工作嗎?你應該愛惜自己。」

「我很餓。」接德華承認。

法妮笑了:

「跟我到廚房。還有火腿和乳酪。」

他們正要走時,阿蘭的聲音使他們停了下來。那聲音毫無表情,反倒顯得很動聽:

「愛德華,你在大劇院見過貝婭特麗絲的這張照片嗎?」

愛德華跳了起來,偏在他叔叔的肩膀上。這是一張貝婭特麗絲身著晚裝的照片:「年輕的貝婭特麗絲·B在雅典娜劇院排練『Y』劇中的主角。」法妮看了一下丈夫和侄子的背,然後轉身走了。她在廚房的小鏡子里打量著自己,高聲說道:

「我很惱火,我特別惱火。」

「我走了。」阿蘭說道。

「你今晚回來嗎?」法妮聲音溫柔地問道。

「我不知道。」

他不看她,他再也不看她了。現在,他很容易讓夜晚在喝酒中度過,同馬德萊娜酒吧的那個女孩子一起,最後躺在她的卧室里,卻總不碰她。她跟他講述她的顧客們的故事,他則靜靜地聽著,從不打斷她的話。她在聖拉扎爾火車站附近有一個房間,百葉窗朝向一盞路燈,燈光在天花板上映出條紋。當他喝了很多酒後,他馬上就能入睡。他不知道約利奧已經替他向那個女孩付過錢,把她的好意歸因於她對這個溫柔。有教養的男人的愛情。他不讓自己想法妮,她的好脾氣使他略微有些放心。

「你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嗎?」

法妮愛憐地看著愛德華狼吞虎咽。他抬眼看著她,在她熱辣辣的目光下感到自己對她充滿感激。他有些垮了。他太孤獨了,太不幸了,法妮太善良了。他匆忙喝下一杯啤酒,為的是鬆開夾住他喉嚨的鉗子。

「兩天了。」他說道。

「沒錢嗎?」

他點了點頭。法妮非常生氣。

「你瘋了,愛德華。你很清楚我們家的大門對你是敞開的。你隨時都可以來,不要等到不醒人事的時候。這很可笑。」

「是的,」愛德華說道,「我很可笑。我除此以外一無是處。」

啤酒使他有些輕微的醉意。他第一次想到要擺脫自己那討厭的愛情。生活中還有別的東西,他很清楚這一點。友誼,愛,特別是像法妮那樣的某個人的理解,法妮,他叔叔很聰明很有福氣娶到的這個神奇的女人。他們走進客廳。法妮拿起了毛線,因為一個月來,她一直在織毛線。織毛線是不幸女人紙大的精神力量之一。愛德華坐在她的腳下。他們把火生了起來,兩人的感覺都特別好。

「告訴我什麼事不順心。」過了一會兒,法妮說道。

她心想他就要跟她談貝婭特麗絲了,她終於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某些好奇,總覺得她漂亮、活潑,有點兒傻。愛德華也許會向她介紹她的勉力在哪裡。她覺得阿蘭追的並不是她,而是一個念頭。

「你知道我們……也就是說貝婭特麗絲和我……」

愛德華變糊塗了。她像同謀一樣露出微笑,他的臉紅了,與此同時一陣撕心裂肺的悔恨穿過他的全身。實際上,對所有那些人來說,他曾是貝婭特麗絲最幸福的情人。現在他再也不是了。他開始用斷斷續續的聲音講述他的故事。他越解釋,越弄清他不幸的原因,這不幸就越清晰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把頭靠在法妮的膝上,講完了故事,身體陣陣痙攣,使他好受多了。法妮撫摩著他的頭髮,激動地說:「我的小可憐。」當他重新抬起頭時,她很失望,因為她喜歡他那一頭柔軟的頭髮。

「請原諒,」愛德華用羞怯的聲音說道,「好長時間以來我一直都是這麼孤獨……」

「我知道。」法妮信口說道。

「阿蘭……」愛德華開始說道。

可他停了下來,突然回想起阿蘭的奇怪態度和他剛才的離去。法妮以為他知道。她跟他談起了她丈夫瘋狂的愛情,見他目瞪口呆,她才知道他並不知情。總之,使人不舒服的目瞪口呆。想到他叔叔會愛上、渴望貝婭特麗絲,他愣住了。他意識到這一點,想到法妮的悲傷,便抓住她的手。他坐在跟他的膝蓋一樣高的椅子上,傷心極了。他任自己俯身向前,將頭靠在法妮的肩上,法妮放下手中的毛線。

他慢慢地睡去。法妮為了讓他更容易入睡,把燈滅了。她一動不動,輕輕地呼吸著,年輕人的氣息有節奏地吹著她的脖子。她有些激動,試圖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一小時后,愛德華醒了。他身在黑暗中,靠在一個女人的肩上。他的第一個動作是一個男人的動作。法妮把他緊抱在懷裡。之後,那些動作連貫了。黎明時分,愛德華睜開了雙眼。他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在他眼睛旁邊的毛毯上,是一隻戴了許多戒指的衰老的手。他重新閉上眼睛,然後起床走了。法妮假裝睡著了。

若瑟第二天就打電話給貝爾納。她告訴他有話要對他說,他馬上就聽明白了。而且,他一直是明白的,他注意到這一點,心裡很平靜。他需要她,他愛她,可她並不愛他。這三句話里隱藏著一連串的痛苦和脆弱。他也許要經歷很長時間才能躲開它們。普瓦第埃的那3天將會是這一年唯一的禮品,使他由於幸福而感覺像個男人的唯一時刻。因為不幸不能教會你任何東西,屈服者令人厭惡。

他們坐在一張椅子上,而不停地下著,他們果極了。她對他說她並不愛他,他回答說這沒什麼關係,平庸無聊的話使他們淚水盈眶。他們坐在協和廣場面朝廣場和車流的椅子上。城市的燈光像童年的回憶一樣令人痛苦。他們握著手,他把自己那副充滿痛苦的臉湊向她那被雨水打濕的臉。他們像熱戀的情人一樣接吻,因為他們是惡劣的生活中的兩個典型人物,他們無所謂。他們倆平淡地相愛著。貝爾納試著點燃被雨水浸濕的香煙,那是他們生活的寫照。

因為他們也許真的永遠都無法幸福,他們已知道這一點。他們也隱隱約約知道,這沒有任何關係。是的,沒有任何關係。

同法妮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的一周之後,愛德華收到執達員催他向他的裁縫付賬的一封公函。他已經用他最後的那點錢買花送法妮了,法妮收到花后,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地哭了。愛德華只剩下一個辦法;向若瑟借;可若瑟已經支援過他。一個星期六的上午,他去了她家。她不在家,相反他卻見到雅克正一頭理在醫學書籍里。雅克告訴他若瑟回來吃午飯,說完又去看書了。

愛德華在客廳里轉著圈,想到要等待,他感到很失望。他的勇氣一下子消失了。他已經為自己的來訪找到一個借口。這時,雅克走過來,含糊地瞥了他一眼,並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問他要不要一支高盧牌香煙。沉默難以忍受。

「你看上去不開心。」雅克終於說道。

愛德華點了點頭。雅克友善地看著他。

「這事與我無關,你知道。可我很少見一個人如此愁容滿面。」

他給人的感覺是他會為此吹口哨表示讚歎。愛德華朝他微微一笑。雅克在他看來很友好。他不像劇院里的那些小年輕,也不像約利奧。愛德華感到自己又變成了小夥子。

「女人們。」他簡短地說道。

「我可憐的老兄!」雅克叫道。

長時間的沉默,兩人都在回憶。雅克咳了一聲:

「是若瑟嗎?」愛德華搖了搖頭。他有點想給對話者留下強烈印象:

「不,是個演員。」

「我不認識。」

他補充道:

「那也一定是個不容易對付的人。」

「啊!是的。」愛德華說道。

「我去問問能否喝上一杯。」雅克說。

他站起來,走過去時在愛德華的肩上友好地拍了一下,拍得有點重,回來時拿了一瓶波爾多葡萄酒。若瑟回來時,他們倆都非常高興,都用「你』來相稱,無拘無束地談論著女人。

「你好,愛德華。你的氣色不好。」

她很喜歡愛德華。他溫和的神色令她感動。

「貝婭特麗絲怎麼樣?」

雅克使勁朝她做了個手勢,暗示她不要問,愛德華無意間看到了。三個人互相看著,若瑟大笑起來。

「我想這件事進展一定不大順利。你幹嗎不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呢?」

下午,他們三個人一起在樹林里散步,一直在談論貝婭特麗絲。愛德華和若瑟手挽著手,從一條小路拐上另一條小路,與此同時,雅克走進灌木叢中,往外扔松果,他裝成看林人,還不時跑出來說這個貝婭特麗絲需要狠狠地打她的屁股。就這樣,沒什麼可說的了。若瑟笑了,愛德華略感安慰。他最後向她承認他需要錢,她要他別擔心。

「我想,我特別需要的,」愛德華紅著臉說道,「是朋友。」

雅克這時跑出來了,對他說無論如何這件事已成定局。若瑟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從此,他們便一起度過夜晚。他們感到友好、年輕,感到很幸福。

然而,如果說若瑟和雅克的出現每天都能給他安慰,另一方面卻又讓他失望。他把自己同貝婭特麗絲的最後那段關係告訴他們,他們據此斷定他大勢已去。可是,他自己並沒有這麼肯定。他在兩次排練期間常常看見貝婭特麗絲,日復一日,她總是溫柔地擁抱他,叫他「我的小寶貝」,或者不看他,好像很煩他。他決定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儘管她的表情在他看來是假的。

他在劇院對面的一家咖啡館里再次見到貝婭特麗絲。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漂亮,因為她疲憊,臉色蒼白,還有她那副富有悲劇性的高貴的面孔。這一天,她心不在焉,而他卻希望這一天充滿柔情,以便有機會聽見她回答:「是的,我愛你。」然而,他最後還是決定問她說話:

「那部戲進展順利嗎?」

「我整個夏天都要排練。」她說這。

她急著要走。約利奧一定去排練了。她一直不知道他是否愛她,或許她在他眼裡只是個女演員。

「我得跟你說點事。」愛德華說。

他低著頭。她看見他那頭精緻的她喜歡撫摩的頭髮的髮根。他對她來說已經無足輕重了。

「我愛你,」他眼也不抬地對她說道,「我覺得你不愛我,或者說不再愛我。」

他熱切希望她對他仍在懷疑的這一點加以確定。那些夜晚,那些嘆息,那些笑聲……可能嗎?可她不回答。她望著頭頂。

「回答我。」他終於說道。

無法繼續下去了。但願她能開口!他很痛苦,機械地在桌子下而扭動著雙手。她就像是從夢中出來一樣。她心想:「真煩人!」

「我的小愛德華,你應該知道一些事情。我的確不再愛你了,儘管我很喜歡你。可我曾經非常愛你。」

她注意到「非常」一詞在她的感情中所佔的重要位置。愛德華重新抬起頭:

「我不相信你所說的話。」他傷心地答道。

他們相互凝視著。這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經常發生的。她真想對他大喊大叫:「沒有,我從來就沒愛過你。那又怎麼樣呢?我幹嗎要愛你?為什麼必須愛某個人呢?你以為我只有這種事要做嗎?」她想到舞台,想到燈光照射下的蒼白的舞台或黑暗的舞台,心中便充滿了一種幸福。

「好吧,不要相信我,」他又說道,「可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永遠是你的朋友。你很迷人,愛德華。」

他打斷她的話,低聲說道:

「可夜裡…·」

「『夜裡』是什麼意思?你……」

她停了下來。他已經走了。他像個瘋子一樣在大街上走著,嘴裡說著「貝婭特麗絲,貝婭特麗絲」,真想一頭撞在牆上。

他對她愛恨交加,他想起他們的第一個夜晚,腳下輕飄飄的。他走了很長時間,最後到了若瑟家。她讓他坐下來,給他倒了一大杯酒,什麼話也沒對他說。他像石頭一樣睡著了。他醒來時,雅克也到了。他們三個人一起出門,回到若瑟家時三個人全都酩酊大醉。若瑟把他安排在客房裡住。他在那裡一直住到夏天。他依然愛著貝婭特麗絲,像他的叔叔一樣,總是先讀報紙的戲劇版。

夏天降臨巴黎,就像一塊石頭一樣。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感情和習慣一如既往,6月強烈的陽光使他們抬起了像夜間動物一般發瘋的腦袋。他必須走了,給剛過去的這個冬天找到一個延續或意義。每個人都發現假期;臨近帶來的自由和孤獨,每個人都在尋思同誰一起度過以及如何面對。惟有貝婭特麗絲受到排練的限制逃避了這個問題,可她並非沒有怨言。至於阿蘭·馬里格拉斯,他大量酗酒,貝婭特麗絲如今只是他惶惶不安的一個借口。他習慣了這麼說:「我有一份如意的工作,一個可愛的妻子和愜意的生活。還要怎麼樣呢?」這句「還要怎麼樣」,誰也無法做出回答。約利奧只指出發現這些事實稍晚了一些。可是,喝酒永遠也不會晚。

就這樣,阿蘭·馬里格拉斯發現了某種形式的惶惶不安和醫治它的方法,人們經常看到很年輕的小夥子使用這些方法:女孩和酒。這些像對文學的愛一樣的偉大而又早熟的感情其煩惱正在於此:這些感情最後總是把你交給更渺小但更有生命力,由於遲到而更危險的感情。他非常愜意地沉醉其中,彷彿終於找到安寧一樣。他的生活由一個個動蕩不安的夜晚,因為他的女朋友雅克琳娜對他的友好到了因為吃醋而大吵大鬧的程度——這一點令他興奮——和一個個昏昏沉沉的白天組成。「我就像波德萊爾的局外人一樣,」他對聽了他的話,目瞪口呆的貝爾納說道,「我看著天上的雲,那些神奇的百。

貝爾納應該明白他愛這個女孩,可他不明白他何以喜歡這種生活。此外,他對此隱隱約約感到羨慕。他應該也愛上了喝酒,把若瑟忘掉。可他很清楚他不想逃開。一天下午,他因為一個實際問題去看法妮,對她身材的苗條和她做出的戒備神態感到吃驚。他們自然而然就談到了阿蘭,因為他的酗酒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貝爾納在辦公室負責他的工作,要使這些情況有結果更加荒唐。

「我能怎麼辦?」貝爾納問。

「什麼也不能,」法妮平靜地說道,「他有一面我完全不了解,他自己無疑也不清楚。假設兩個人在一起生活20年卻連這一點都不清楚

她一臉憂鬱的怪相使貝爾納很震驚。他拉住她的手,可她敏捷地抽了回去,臉漲得通紅。貝爾納很吃驚。

「阿蘭發病了,」他說道,「但並不是那麼嚴重……」

「所有這一切都是由貝婭特麗絲引起的。她讓他意識到他的生活是空虛的……是的,是的,我知道,」她厭煩地說道,「我是個好伴侶。」

貝爾納想起阿蘭對他的新生活的感人描述:那些細節,馬德萊娜那家酒吧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場面對他的啟發。他吻著法妮的手,然後告辭了。在樓梯間,他與前來看望法妮的愛德華交臂而過。愛德華和法妮再也沒有提起過他們一起度過的夜晚。她只用平淡的聲音對他第二天送的花表示感謝。他則坐在她的腳下,他們一起透過落地窗看6月強烈的陽光照耀著巴黎。他們談論生活、鄉村,心不在焉,柔情滿懷,但仍覺得在法妮家就像處於世界末日一樣。

坐在她腳下的愛德華非常痛苦,極為不安,那種痛苦越來越模糊,而那種不安卻相當強烈,以至於她每隔3天就要把他叫回身邊,彷彿是為了證實他並沒有傷害她一樣。他重新回到若瑟家裡時就顯得輕鬆、快活。他在那裡見到了為剛剛過去的考試急得發瘋的雅克,若瑟正俯身看地圖,因為他們三人6月底要出發去瑞典

他們在預定的日期出發。馬里格拉斯一家則應邀到鄉下的朋友家住一個月。在那裡,阿蘭每天都要找酒喝。只有貝爾納整個夏天都呆在巴黎,為他的小說工作,而尼科爾則回父母家休養去了。至於貝婭特麗絲,她中斷了排戲,到地中海邊與她的母親團聚,在那裡使人神魂顛倒。空蕩蕩的巴黎響著貝爾納堅持不懈的腳步聲。就是在這張椅子上,他最後一次擁抱若瑟;就是在這家酒吧里,他給若瑟打了那個可怕的電話,當時若瑟並不是一個人;就是在這裡,當他們一起回來,他以為終於抓住某種東西的那天晚上,他停下來,幸福得要死……他的辦公室在陽光下布滿灰塵,他大量閱讀,煩惱擺脫不掉,奇怪地穿插了許多異常平靜的時刻。他帶著遺憾和對這些遺憾的回憶朝那些金橋走去。雨中的普瓦第埃常常從這個光彩奪目的巴黎升起來。後來,9月份,其他人回來了,他在汽車裡見到了若瑟,她把車停在人行道上同他說話。他則趴在另一扇車門上,看著她黑髮下瘦長而晒黑的面孔,。已想他的心永遠也不會安寧。

是的,旅行很順利,瑞典很美。愛德華把他們丟下了,但那沒什麼關係,因為雅克……她打住了。他情不自禁地發起火來:

「我在你眼裡會顯得很粗俗。可我覺得這些平靜的幸福對你不大好。」

她沒有回答,朝他凄然一笑。

「請你原諒。我沒有資格談論幸福,平靜的也好,不平靜的也好。我沒忘記感謝你給了我今年唯一的幸福……」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裡,他們倆的手長得一模一樣,只是貝爾納的手要大一些。他們倆都注意到這一點,卻什麼也沒說。她走了,他也回到家裡。尼科爾很快活,因為他在憂傷中得到了善良和平靜。總是這樣。

「貝婭特麗絲,到你了。」

貝婭特麗絲從黑暗中走出來,走上亮堂堂的舞台,伸出一隻手。「她如此空虛並不奇怪,」約利奧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想法,「她擁有這整個空間,日復一日的寧靜,不能要她……」

「喂……她自己想辦法應付。」

他旁邊的那名記者,目光定定地盯著貝婭特麗絲。只剩下最後幾次排練了,約利奧心裡很清楚:貝婭特麗絲將成為今年的冒尖人物,而且很有可能成為一個明星。

「介紹一些她的情況吧。」

「她自己會向您介紹的,老兄。我不是這部戲的導演。」

記者笑了。整個巴黎都知道他和她的關係。約利奧帶著她到處走。他喜歡浪漫,非常恨認為找情人有益於健康的貝婭特麗絲,他要等到綵排時才「確定」他們之間的關係。如果不是他對她的名譽有那麼大的影響,她會對他恨之入骨的。

「您是怎麼認識她的?」

「她會跟你說的,她很會說。」

貝婭特麗絲在同新聞界打交道時的確無懈可擊。她回答記者的提問時既友好又高明,*常像「演戲的女士」。幸好她還不是很有名,還沒拍電影,還沒有醜聞。

她朝他們走來,笑吟吟的。約利奧為他們彼此做了介紹。

「我走了,貝婭特麗絲,我在劇院的酒吧里等你。」

他走遠了。貝婭特麗絲目送著他,深情的目光向記者印證了自己心裡的想法,並終於向記者轉過身來。

半個小時后,她去酒吧找約利奧,約利奧正在喝杜松子酒,正為這個明智的選擇而拍手叫好,貝婭特麗絲也要了一杯。她用麥管吸著酒,時不時抬起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著約利奧。-一

約利奧很感動,她的虛情假意和瘋狂的小野心使她變得多麼可愛呀!對成功的愛好在生活的大馬戲場里是多麼奇怪的事情啊!他感到自己的。動靈像宇宙一樣。

「親愛的貝婭特麗絲,我們在這些日子裡的努力是為了什麼樣的虛榮啊!……」

他開始滔滔不絕了。他喜歡這樣:他用了整整10分鐘時間向她解釋某件事情,她聚精會神地聽著,然後用一句奇妙而平常的話總結他所說的意思,向他表明她聽懂了。「總之,如果她做總結,那就是說這些話是可以總結的。」就像每次他看清自己的平庸一樣,他的心中充滿極度的快樂。

「的確是這樣,」她最後說道,「我們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幸虧我們常常不知道這一點。或者我們什麼也不做。」

「是這樣,」約利奧大喜,「你完美無缺,貝婭特麗絲。」

他吹了吻她的手。她決定弄明白。他想要她嗎?或者他是個雞姦者?她不知道對男人來說,除此以外還有別的什麼選擇。

「安德烈,你知道外面流傳著關於你的令人不快的消息嗎?我作為朋友才跟你說。」

「什麼方面令人不快的消息!」

「你的……」她壓低聲音說道,「你的品行。」

他大笑起來。

「你相信嗎?親愛的貝婭特麗絲,怎麼向你說明白呢?」

他嘲笑她,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他們互相凝視著,他抬起手,就像是為了擋住一道光。

「你非常美,非常令人渴望。我希望有一天你讓我更詳細地告訴你。」她按王室的做法把手從桌子上面伸過去。他高興地把嘴唇站在上面。顯然,他酷愛自己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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