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要走了,尼科爾眼淚汪汪。很久以來,所有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對貝爾納來說,當他準備行李時,他的整個生活似乎總是在預料之中的。他有一副討人喜歡的外貌,有一股不安於現狀的青春活力,又同貝婭特麗絲有私情,很久以來對文學情有獨鍾,這都是很正常的。更正常的是,他娶了這個微不足道的年輕女子,現在卻又讓她忍受動物般的痛苦,對此他卻一無所知。因為他是個畜生,普通男人那種小小的殘忍和普通男人那些小小的故事他都有。可是,他必須把令人放心的男性角色一演到底。他返身走到尼科爾的身邊,把她抱在懷裡:
「親愛的,不要哭了,你明白我非走不可。這對我來說至關重要。五個月,沒什麼大不了的。你的父母親……」
「我不想回我父母那裡,哪怕就1個月。」
這是尼科爾新冒出的固執的想法。她想呆在這套房子里。他知道,每天晚上,她都會臉朝門口睡覺,等地回來。他被一股可怕的憐憫之情攫住了,這使他心神不寧。
「你一個人在這裡會心煩的。」
「我會去看馬里格拉斯一家人。若瑟答應開車帶我去。」
「若瑟。」他放開她,怒氣沖沖地抓起那些襯衫,塞進箱子里。若瑟。啊!的確是關於尼科爾和人類的情感!老瑟。他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種嫉妒呢?他生命中唯一殘酷的東西,應該是這種嫉妒。他恨自己。
「你給我寫信嗎?」尼科爾問道。
「每天都寫。」
他很想回過頭來對她說:「我甚至可以提前給你寫好30封信:『親愛的,一切都好。義大利很美,我們將一起去那裡。我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做,可我惦記著你。我想念你。明天我會給你寫一封更長的信。擁抱你。」』這將是一個月里他給她寫的東西。為什麼必須有一些人朝你喊叫而不是另一些人呢?啊!若瑟!他寫信給若瑟:「若瑟,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不知道如何讓你明白,我在離你很遠的地方,離你的面龐很遠的地方,一想到你的面龐我就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若瑟,我錯了嗎?還來得及嗎?」是的,他知道,他會從義大利寫信給若瑟,經過一夜的沮喪,字字句句在他的筆下都會變得十分沉重,那會是些生氣勃勃的文字。最後,他知道怎麼寫東西了。可是尼科爾……
她一頭金髮。她靠在他的肩上,仍在抽泣。
「我請求你原諒,」他說道。
「應該是我請求你原諒。我不知道……懊!貝爾納,你知道的,我試過,我試過幾次……」
「什麼?」他說道。他害怕了。
「我試過理解你、幫助你、陪伴你,可我既不夠聰明,也不夠風趣,我一無是處……我很清楚自己……噢!貝爾納…」
她喘不過氣來。貝爾納把她拉過來抱在懷裡,執意請求她原諒,聲音冷冷的。
然後就是在路上。他開著他的編輯借給他的汽車,重新找到獨自坐在方向盤前的男人的姿勢。一手駕車另一隻手點燃一支煙的方式,在路上開亮前大燈和防暈頭燈的遊戲,黑夜裡司機們相互發送的可怕而友好的信號,以及他前方的大樹和樹葉的飛速消失。他獨自一人。他想連夜開車,他已經重新品嘗到孤獨的滋味,這使他感到某種屈從的幸福。也許一切都已失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還有別的東西,他很久以來就知道,某種地自己的東西,他的孤獨激發著他。明天,或許若瑟會重新變成最為重要的東西,他會做出千百種卑鄙的行為,忍受千百次失敗。可今天晚上,在疲憊和憂愁到了極點的時候,他重新找到了某種地將會不斷地重新找到的東西,他平靜的面孔被樹葉撫慰著。
再也沒有什麼比一座義大利城市更像另一座義大利城市了,尤其是在秋季。貝爾納從米蘭到熱那亞過了6天,在博物館和報紙上做了一些事後,決定返回法國。他想去一個外省城市,在旅館里租一間房子。他選擇了普瓦第埃——在他看來,那是人們能想象出來的最死氣沉沉的城市,在那裡找到一家名為「法國盾牌」的最普通的飯店。他毫不猶豫地選擇這些場景,就像是為了導演一齣戲一樣。可他還不知道他要在這些布景中上演什麼戲。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布景會使他想起斯丹達爾或西默農。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樣的失敗和什麼樣的錯誤的發現。可他知道他會徹底地、毫不猶豫地、可能會絕望地感到厭煩。知道這種厭煩這種絕望也許會走得更遠,把他從絕境中拖出來。絕境,開了10天汽車后他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既不是他對若瑟的愛情,也不是他在文學上的失敗,也不是他對尼科爾的不滿意。而是與這種愛情。這種失敗和這種不滿意背道而馳的某種東西。應該填補這種早晨的空虛、這種自我厭煩。他放下武器,放任自己。3個星期之中,他要獨自忍受下來。
第一天,他確定了旅程。買報紙,到高梅斯咖啡館喝開胃酒,對面的特色餐館,遠處的電影院。旅館房間的牆壁上貼著藍灰色的牆紙,牆紙上的大朵花已經破損,衛生間鋪著釉磚,床前的小地毯是栗色的,一切都那麼美妙。透過窗戶,他看見對面的房子,一條噴墨舊廣告:「十萬襯衫」,一扇關閉的窗戶,可能會自動打開,留給他一個朦朧而浪漫的希望。最後,桌子上鋪著的一塊桌布滑到了一邊,他得撤掉它,以便寫東西。旅館的老闆娘很好客,但很持重,樓層的女佣人是個老太太,愛嘮叨。還有,這一年普瓦第埃經常下雨。貝爾納堅持在那裡住下來沒有任何自嘲的成分,也沒有諷刺意味。他對待自己很有分寸,像個外國人一樣,為自己買了許多報紙,第二天甚至讓自己喝了許多黑茶床子白酒。這酒喝得他醉醺醺的,使他很危險地立即就想到若瑟的名字。「服務員,巴黎的電話需要多長時間接通?」但他可以不打電話。
他重新開始寫小說了。第一個句子是說教。「幸福是最受人惡意中傷的東西」,等等,這個句子似乎很適合貝爾納。合適而毫無用處。可它還是莊嚴地出現在稿紙上。第一章,「幸福是最受人惡意中傷的東西。讓一雅克曾是個幸福的男人,別人卻對他說了不少壞話。」貝爾納很想換一種方式開頭。「普瓦第佳的小村莊出現在遊客的眼中就像同陽光一樣寧靜的小鎮」,等等。可他不能。他想馬上切入主題。可什麼是主題,這個主題的基本概念是什麼?他上午寫1個小時,然後出去買報紙,讓人刮鬍子,吃午餐,然後下午工作3個小時,讀點書(盧梭的作品),外出散步直到吃晚餐。然後是看電影,或者偶爾去逛逛普瓦第埃的那家妓院,它不比另一家妓院更無聊,在那裡他發現禁慾反而使事情更有意思。
第二個禮拜更加難以忍受。他的小說糟透了。他冷靜地讀著它,發現它很糟糕。甚至不是跟其他小說一樣糟。而是更糟。不是討厭,而是厭惡。他寫東西就像人們剪指甲一樣,既非常專心又特別心不在焉。他也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觀察他虛弱的肝臟、神經質和巴黎生活對他的所有輕微的損害。一天下午,他在旅館房間的小鏡子里端詳著自己,然後轉身面壁,伸開雙手,雙目緊閉,將身體貼在又冷又硬的牆壁上。他甚至還給阿蘭寫了一封簡潔而絕望的信。阿蘭寫了一些建議給他:看看自己的周圍,改變自己的方向等等。荒唐的建議,貝爾納知道。任何人都沒有時間真正地審視自己,多數人只是從別人的眼睛里看自己。在那裡,由於能力有限,貝爾納留下了。他不會讓自己失去投進一個普瓦第埃女人懷抱的機會。
這毫無意義,他知道,除非讓他受苦。他將回到巴黎,把快要完成的稿子夾在腋下。他甚至要把它送到他的編輯手裡,讓它出版。他將想辦法再見到若瑟。想辦法忘掉尼科爾的目光。這毫無用處。可這種無用的確信,他從中獲得了某種難以忍受的平靜。他也知道他將用何等有趣的話語講述普瓦第埃和他的娛樂活動。他會在講述這次出逃時從人們好奇的目光中感受到什麼樣的快樂啊!那眼神會給他的古怪添上多麼模糊的概念!最後,他會以男人怎樣的羞愧之情說「我主要是在工作」。啊!他已經知道如何仿效所有這一切的風格。可這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的窗戶敞開著,夜裡,他聆聽雨水落在普瓦第埃的聲音,目送著寥寥幾輛汽車開過時金色的前大燈讓牆上長出許多枯萎的大朵玫瑰花,隨即又將它們拋進陰影之中。他平躺在床上,頭枕著雙臂,睜開雙目,一動不動,抽著當天的最後一支煙。
愛德華·馬里格拉斯不是傻瓜。這個年輕人為幸福或不幸而生,對愛情的冷淡使他窒息。所以他找到貝放特麗絲並且愛她時感到很幸福。
這種以前從未感受過幸福的愛使貝婭特麗絲非常吃驚——大多數人視愛情如災難,如果這種愛情沒有被立即分享的話。貝婭特麗絲的吃驚使他贏得了15天——愛德華的英俊外表也許沒辦法做到。並不冷淡的貝婭特麗絲對肉體之愛並沒有多大興趣。然而她把它視為對健康有益的事情,有一刻甚至相信她自己是一個受肉慾支配的人,並以此為由欺騙她的丈夫。在她的圈子裡,通好的困難大大減少,她很快就玩起殘酷而又必要的關係破裂的遊戲,這使她的情人飽受折磨,使她的丈夫大為惱火。根據法律第三條的有關規定,她把所有的事都向丈夫坦白了。貝放特麗絲的丈夫通情達理,又是一個從事大宗買賣的商人,見她坦白自己有情人且與此同時又決定與情人分手,確實覺得十分荒唐。「閉口不提也沒什麼兩樣。」當貝婭特麗絲用單調的聲音原原本本地向他認罪時,他就是這麼想的。
於是,愛德華·馬里格拉斯在演員的出口處,在理髮店的門口,在看門人的小屋邊展露出一張容光煥發的臉。他不懷疑自己有朝一日會被愛上,便耐心地等待貝婭特麗絲給他一個使他對此信以為真的證明。不幸的是,貝婭特麗絲習慣了這個柏拉圖式的情人,沒有更難改變的習慣了,對一個沒有腦子的女人來說尤其如此。一天晚上,愛德華把貝婭特麗絲送到家門口,求她帶他上樓去再喝一杯。應該說在愛德華的辯白中他並不清楚這個句子通常所表示的意思。只是他渴了,傾訴愛情時話說得過多,而且他身無分文,回不了家。口乾舌燥地步行回家讓他害怕。
「不行,我的小愛德華,』貝婭特麗絲充滿柔情地說,「不行,你最好還是回家去。」
「可我的確渴得厲害,」愛德華重複道,「我不向你要酒,只要一杯水。」
他還怯怯地補充道:
「我怕咖啡館這個時候不開門。」
他們相互凝視著。路燈對愛德華信到好處,照出他精緻的西部輪廓。再說天氣很冷,貝紅特麗絲並不打算無趣地在背景自然、幽雅而美麗的壁爐邊拒絕愛德華。於是他們一起上了樓。愛德華生火,貝婭特麗絲準備一個托盤。他們倆坐在壁爐邊,愛德華抓住貝婭特麗絲的手,吻著它;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找到位置。他的身子輕微顫抖起來。
「我很高興我們是朋友,愛德華。」貝婭特麗絲漫不經心地說。
他吻著她的手心。
「你瞧見了嗎?」她接著說,「在演藝圈子裡——我喜歡它,因為這是我的圈子——有許許多多人,我不說他們厚顏無恥,可他們沒有真正的青春活力。愛德華,你朝氣蓬勃,你應該保持下去。」
她嫵媚、莊重地說著這些話。愛德華·馬里格拉斯的確覺得自己很年輕;他的兩頰發紅,他把嘴唇印在貝婭特麗絲的手腕上。
「放開我,」她突然說道,「這麼做不好。我信任你,你是知道的。」
如果愛德華再大幾歲,他會堅持不懈的。可他少活了那幾年,這反而救了他。他站起來,請求她原諒,然後朝門邊走去。貝婭特麗絲失去了她的場景、她的美麗角色,她會為此心煩,再也睡不著。只有一句尾白可以救她。她說了出來:
「愛德華。」
他回過頭。
「回來。
說完,她向他伸出了雙手,就像一個委身的女人一樣。愛德華久久地握住那雙手,然後幸福地受他年齡的支配把貝婭特麗絲抱在懷裡,尋找著她的嘴巴,找到后,發出幸福的呻吟,因為他愛貝婭特麗絲。夜已經很深了,他仍然喃喃地說著愛的話語,頭靠在貝婭特麗絲的胸前。她已安然入夢,不知道這些愛的話語是從什麼樣的夢境和期待中發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