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貝爾格勒近郊,十八點二十一分

那座森林還在——用樹榦、樹枝、針葉建造的堡壘,令人毛骨悚然。烏鴉從林中飛起,宛如密探,正為看不見的統帥偵察路上的動靜。

它們引誘我相信,它們和三百年前我第一次到這裡時振翅高飛、在空中好奇地打量我的是同一群鳥。抬頭仰望身旁參天巨樹,我激動不已,全身顫抖,至少這些樹是原本那些,不是嗎?

我把越野車停在濃密的矮灌木叢前。我站在車旁,右手放在冰冷車頂上。

一條通往森林的小徑,至多容一名騎士或一個人通過,現代汽車不可能通過。這不是我記憶中經常坐馬車經過的小道。這裡還改變了什麼?我知道森林中央有一座山丘,唯獨不知道現在還能在那裡發現什麼。在整趟旅程中我沒辦法對此多留意,路上一直有事。

我離開越野車,按下電動鑰匙按鈕,它發出短暫哨音,咔嚓一聲門已經鎖上。

背包在我的腳邊,裡頭有些簡單的裝備和食物。身上嶄新的迷彩服讓我看起來像個全副武裝的徒步狂人,因為沒有人會在這天氣、這時候一個人到森林裡來。厚重的靴子保護我的雙腳,手套和毛線帽讓裝扮更完備。

雖然也帶了手電筒,但是用不著。天空的星光照在白雪上映出銀色的光,就算沒有這些亮光,我也不需要燈。

這座古老威嚴的森林希望我對它心存敬畏。林間樹枝摩擦,嘎嘎作響,像在對我訴說:我們認識你。使用現代設備,就如同侮辱這些令人敬畏的樹木。也許我會拿出一盞用蠟燭或油燃燒的古燈充當光源,但絕不是冷漠的電池LED照明燈。

烏鴉在我的頂上盤旋數回,然後無動於衷地歸巢,似乎不把我當一回事。

我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動身上路。幸好有身體上的勞累,讓我奇怪的心情有了出口。自從離開萊比錫,我對馬瑞克的憎恨不斷高升,他的挑戰逼迫我採取沒必要的行動,害我成了連續殺人犯。

過去的記憶排山倒海湧上心頭。單是在邊界檢查證件時,聽到的語言已經讓我回到過去,美好與痛苦的記憶同時浮現在腦海。從一開始的幾公里路程,我就自問:馬瑞克究竟有什麼目的?從一開始的計劃到我們戰鬥的場所地點,在我看來一點意義也沒有。他可以在萊比錫殺我,卻非要把我引到磨坊不可。對他的憎恨驅趕我前進,但是我的理智提出疑慮,馬瑞克並非真的要我死。

我倒想要取他的性命。也許他打算死。相對於我,馬瑞克蒼老了許多,活著對他而言已經不再有樂趣。但是猶大之裔理應奉行規範,他不願意自己動手,寧可死在戰鬥中,以求光榮退場。

但是,這隱藏目的符合馬瑞克的為人嗎?

雪在腳步下咔咔作響。我化入暮光中,在樹影下幻化成幽靈。自從群鴉消失,四周便一片死寂。

我不害怕黑暗,因為黑暗已在我心中。但是寂靜讓我不安,昔日我熟悉這裡的一草一木,眼前大樹或許在當初還是小樹苗。如今已成擎天大柱。

我清了嗓子,吸一口氣,做了一件很久很久沒做的事——是啊,究竟多久了?——用我最早學的語言唱歌。

那是母親曾經教我唱的歌,那曲調離開我的咽喉,在森林中回蕩。我只是為了紀念她而唱:悲傷草原之歌。

雪紛紛落下,小動物在我面前飛奔而過,除此之外沒人打斷我的演出。我再次顫抖,那感覺幾乎讓我無法招架。

過了一段時間,樹林漸漸稀疏,我停止唱歌。我從低垂的橡樹枝葉的空隙看見一座山丘,山丘上的塔樓和建築的廢墟,在月光映照下顯得突出。

我在胸前畫了十字。「願主同在。」我祈禱。不管馬瑞克出什麼花招,他都不能戰勝我。

我的雙腳完全不聽使喚,它們不願登上小丘,一動也不動。我的理智已經被那優美如畫又危機四伏的景色迷惑。

那是一切肇始之地:我的崛起,以及我的敗落,和血族會的最後決裂。月光照耀那堅守的殘垣斷壁。禁住大火延燒的牆基有多少年歷史了?四百年?五百年?

石礫和泥灰不堪歲月侵蝕,我看到塔樓只剩下三分之一。上面的槳葉、框架完全不見了。穀倉的桁架也有一大部分因為積雪及歲月而坍塌損壞。

「我老了。」我對自己說,同時被自己平常的說話聲音嚇一跳,聽起來如此疲憊、無力。這驚嚇足以讓我脫離靜止狀態。

我爬上小山,心情出奇地平靜。面前是三級歪斜的台階,通向磨坊門口。木頭在月光下看來像是昨天才刨平上漆過,只有生鏽的門把,以及脫落的漆證明我看錯了。這地方已被遺忘多時。在現代,這一點也不足為奇。

我好不容易勉強自己走上台階,把手放在被雪覆蓋的門把上。

門把卡住了,無法往下壓,我使出更大的力氣,門把在我手中折斷了。

我嘆了氣,用肩膀衝撞大門,但是門承受住了衝撞。如果門內的門閂鎖上了,我不可能闖入。我再試一次,門屈服了。我必須多邁兩步才能停止飛躍,就這樣,我闖進了磨坊。

那氣味!我童年的味道還附著在牆上。那些石頭沒忘記在地窖發生過的事,石頭散發出的氣味讓我想起更多往事。

「天上的主。」我脫口而出。我從毀壞的傢具邊走過,走到爐灶前。把手還在,我把火爐蓋推到一邊,挖開曾遭受大火燃燒的鐵坑。

哪裡還可以找到馬瑞克的蹤跡?

我收拾起一些堆放在火爐邊的木柴,木柴非常輕,有些已經化成灰和木屑。我用打火機點火,小小火焰馬上竄升起來:我迅速推上蓋子,並且退了一步。這時才轉身繼續審視這個圓形房間。我試著啟動打開頂樓天窗的機關,但是沒有風及風車,它一動也不動。這樣也好。

我現在才看清楚,門並沒有真正閂上,螺栓因為衝撞從支架上滑落。螺栓從裡面看來堅不可摧,就跟我當年還住在這裡的時候一樣。

從火爐空隙透出的火光讓房間有了些微光,暖氣漸漸擴散到各個角落,被燒熱的鐵發出嗒嗒聲,並且輕微跳動。這裡馬上舒適多了。

我從背包里拿出幾根蠟燭,把點燃的蠟燭放在窗戶邊,好讓馬瑞克找到我。我不怕他,我希望他早點出現,我們的會面就是他的死期。那時候就該殺了他。至今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穿越半個歐洲追趕我?他不是喜歡懷舊的人。

我的視線落在石階上。樓上現在會是什麼景象?

我一步一步走上半圓形樓梯,從地板門蓋的細縫看到架子被推倒,擋住了通道。我花了些力氣才把障礙物推到一邊。雪花飄落身上,我終於站在曾經是小小聖地的領域。頭頂上是幽暗的冬季蒼穹,以及萬點繁星。四邊牆壁大概只剩兩米高,屋頂已不見大半。三個書架被推倒,看起來像是有人故意設計,好阻止人未經允許進入圖書室。其餘還站立的架子被閃爍的冰雪覆蓋,毀壞的史書、參考書像是被霜雪之神施下了詛咒一般。

天空偶爾飄下雪花,讓眼前景象更宛若童話,沒有一部好萊塢電影能有如此的造景。

毫無疑問,大火之後有猶大之裔的成員繼續照顧經營磨坊。沒有磨坊主人會像我父親一樣,用書籍塞滿房間。

我漫步在這迷宮中,手指碰觸僵硬的書本封皮,抹去覆蓋其上的白雪。這些書籍敵不過大自然,已經徹底被風雨剝蝕毀壞,只剩下一些像盾牌的書皮,看起來像是剛剛擺上去。其中有少數書籍是我父親的藏書,大部分的書我並不認得。

我非常後悔,當初未能把這些書帶走。但是書這種知識形式是相當沉重的負擔,我需要超過四輛馬車才可能將書運走。這樣一來,我必定像王后出巡一樣惹人注目,當時的情況不允許我這樣。

「我要把你們帶走。」我對著還存留的書說,並想象自己已埋身在塞滿書籍的越野車中。這時我驚覺到,我多有自信會戰勝馬瑞克,不由得露出笑容,我知道我會贏。直覺警告我:這裡不只我一個人。我感覺四周的空氣開始騷動,有人在圖書室里。

我聽見外面有摩托車正接近磨坊的聲音,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我暫且不能分心。

用眼角察覺到在最後一個書架旁邊,最陰暗的角落裡有動靜。

我緩緩抽出短劍,準備好行動。「馬瑞克,我知道你喜歡從背後偷襲,」我大聲說道,並且倒退著走,「這招已經失靈,我已經看見你了。」

一尊黑影伸出手臂迅速向我移動,同時發出像蛇一樣的嘶聲。我立刻察覺自己犯的錯誤:想暗中伏擊我的不是馬瑞克,是潛影鬼!就像那時候!

他嘴裡的牙齒白得發亮,如往常一樣,只有輪廓,像是一個有生命的剪影似的。

我往右閃躲,縱身魚躍穿過一個書架,把架上的書掃出去,在我背後火光熊熊,火舌穿過通道。我感覺到從身邊流過的熱浪,幸虧我毫髮無傷。潛影鬼吐出的火氣沒有傷到我,但是他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我往前狂奔,縱身翻過下一個書架。這時我聽到巫皮惡發出的噓聲,現在他也緊跟在後。

我萬萬沒想到,為了結束我們之間的私人恩怨,馬瑞克竟然會用和卡季克同樣的卑鄙手段,聯合更低微的鬼怪來對付我!現在他已經失去最後的尊嚴。

火焰再次在我身後逼來,我在一個架子後面撲倒,大火從身旁衝過,一股灼人熱風掠過身邊——好險!

我蜷著身子思考,如何能以最快的速度取下敵人的腦袋。天空開始下起冰雹,核桃大的冰球從天而降,接著雷聲隆隆響起。

我太熟悉這先兆了:威脅氣一族的吸血鬼就在附近正準備登場。他還不現身,一定是在等待適當的時機,好對我展開攻擊,他不可能是順便來找人聊天的。換句話說,我現在一個人必須對抗兩個截然不同的敵人:一個是由魔鬼製造出來的潛影鬼,另一個是巫婆和魔鬼的結晶。

摩托車的隆隆聲已經非常接近,馬上就會停下。下一個訪客已經抵達。在他加入戰局前,我希望至少先解決一個。

我起身躍起,彈跳到下一個架子上,希望能發現隱身在陰影中的潛影鬼的蹤跡。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特長,躲在陰影中便隱身於無形。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馬瑞克很可能不只留了兩個吸血鬼。他也許還記得,他當初藉由大屠殺喚醒我體內的力量,而我現在還擁有一些以前的能力,人血可以供以能量。現在我像只貓一樣蹲坐在架子上,我必須重新想起那些能力,我已經太久沒施展,因為至今沒有施展的理由。超過六十年沒有使用的能力,必定相當遲鈍。要在內心喚醒這些能力有點困難,或者我只是害怕?拆毀老舊圍欄,再次成為一個真正的猶大之女,會讓我欲罷不能。

潛影鬼已經到了架子的下方,正張開大嘴。我沒有多餘時間考慮如何把生鏽的知識磨光,必須一舉成功,否則我將化為灰燼。這原本是我替馬瑞克安排的命運。

暴風雨急速來臨,冰雹越下越密集。

「主,原諒我。」我低聲說,然後集中精神推開通往黑暗之心的大門,將力量釋放出來。我再次成為不死魔,他們的一員——又多了一個消滅馬瑞克的理由。

打開左手,將手臂伸向烏雲密布的天空,強迫自然元素聽從我的意志。我的力量往上躍升,在雲間尋找積聚的能量,吸引能量。這好比要從中抽出一根根絲線,然後扭成一根粗繩,這需要強大的專註力。只要有一根從手中滑落,這些在雲層底下的能量便起不了作用,頂多是遠方毫無用處的無聲閃電美景罷了。再加上我只有一兩秒鐘的時間完成動作,這完全不是我的強項——但是,我成功了!

空中的閃電遵從我的命令,從我身旁霹靂閃過直往下落,正好劈在潛影鬼身上。

一道白亮的光擊中向上飛躍的吸血鬼黑影,一聲沉悶的爆炸,他被撕成碎片的同時也被煮熟了,滾燙的血四濺,雪融化,發出嘶嘶聲。

我氣喘吁吁,心臟打著我幾乎忘記的節拍。我的天,多驚人啊!能夠命令自然引導能量,令我難以自制!我興奮地從架子上站起來,命令冰雹停止。我對著黑夜大喊:「馬瑞克,你躲在哪裡?趕快現身,我要你血債血償!」

在我下面出現一個人影,一個農婦打扮的女人,身上散發出惡臭,好像在膿和潰瘍傷口的分泌物中洗過澡。我想,她不會是騎著摩托車來的人。

「又一個,」我沙啞地說,「我就知道!有一就有二!」她抬起頭看我,從她眼睛里流出黏稠、帶黃的血,破爛的嘴唇間露出像長針的牙齒。她對著我,喉嚨里吐出一口黑色雲霧,讓我想到黑色真菌孢子。

那臭味難以形容。這女人也是吸血鬼,屬於逆客死一族,一般人沾到她呼出的臭氣會得重病。從前逆客死專門散播黑死病,懲罰一個地方,好讓整個地方臣服在他們腳下。

她用這一套對付我,想嚇唬我。她知道,這對不死人根本起不了作用。奇怪的是,我怎會在這裡遇到逆客死?

我撲向她,但是沒擊中,她在最後一瞬間閃開了。轉身時,她順勢從裙子折縫中抽出短劍刺向我。這次我又施展出一項我幾乎遺忘的能力。只要一點靈感,足夠讓身體產生變化,身體馬上像玻璃一樣透明閃亮,像絲綢一樣柔軟。我化成一縷青煙,她的短劍劃過我的身體,卻無法切斷我的腦袋。我的衣服從身上滑落,如果化回人形,我將一絲不掛。

逆客死尖聲大叫,聲音足以殺死平常人。

我讓臉扭曲變形,身體恢復具體的人形,同時引來一道閃電,擊中她武器的尖端。

火花四濺,燒紅的金屬把致命的力量傳入那吸血鬼的體內。她像一捆冒濃煙的柴禾倒地,躺在雪地上抽搐。

「馬瑞克在哪裡?」我問她,同時彎腰在衣服中尋找我的短劍。要穿衣服等一下有的是時間,現在我不在乎她看到我的裸體。「他究竟答應給你什麼好處,讓你……」

我感覺附近有另一個生物,雪地沙沙作響,有人正從我背後襲來。

我猛然身體前傾抬起左腿后踢,腳跟正中那人身體的中心。

我的腳沒踢中——那是一隻猞猁!此刻我突然想到,威脅氣喜歡變成這樣的動物,但是那隻潛伏的大山貓已經消失在書架間。吸血鬼正在計劃下一波攻擊;我聽到圖書室入口再次出現腳步聲,一個男人的腳步聲。摩托車騎士?馬瑞克?

一隻夜蛾從面前飛過,我知道我一個不留神,讓逆客死趁機逃脫了。這是吸血鬼的特權,我們不必擔心實質問題。創造我們的力量賜予我們從人形幻化成不同形體的能力,大小並不重要。

在我想再次讓閃電把她化成蒸氣之前,有一隻手從身旁的架子伸出,抓住我的肩膀。

我當場眼前一陣漆黑,摔倒在地,力氣盡失。這至少防止了和這隻手接觸。

「猶大之裔。」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聽出他的俄羅斯口音。「真沒想到,他們說的竟然是真的。」一個禿頭男人在我面前蹲下來,他身上穿著貴重的銀鼬皮大衣,底下是同樣昂貴的黑色西裝,鞋子和手套搭配得十分完美。淡黃色的眼睛射出堅毅銳利的眼光,讓人全身疼痛。他的手放在我胸口太陽神經叢的位置,我已經沒有力氣反應。我的反抗動作太緩慢,太無力。

「墓若泥。」我低聲說出他的族名,並且企圖逃出魔掌。他立刻奪走我身上更多的能量。我越是虛弱,對血的渴望越強烈。

他點了點頭。我看到的只是哈哈鏡里模糊扭曲的形象。「還沒打算幹壞事,一個猶太之女自動蹦到眼前。我真的沒想到。」他的眼光越過我的肩,我轉頭看到那隻黑色猞猁。「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威脅氣。磨坊里又出現生命的消息已經引起風吹草動。我倒要看看,還有哪些人會被逼出洞穴到這裡來。」

我使出僅存的力氣行動,好看得更清楚些。從他簡短的幾句話,我聽出他不是馬瑞克派來殺我的。我哥哥策略精明,到處散布半真半假的訊息,利用吸血鬼對猶大之裔復活的恐懼。他成功了。

「你認識馬瑞克?」我用沙啞的聲音問。現在如果可以,我會為了一桶人血出賣靈魂。

他用另一隻手扯下我頭上的帽子,深紅色的長發露出來,披蓋住我赤裸的肩膀。我的頭髮終於從黑色中解放,在星光下閃閃發亮,光華前所未見。

「首先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他反問道,「過去是否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或者你只是一具被擊潰而渴望入土為安的殘骸?」他的眼光並沒有放過我和那隻猞猁,他不相信任何人。那隻黑色夜蛾趁他不注意,現在已停在他右肩上。

雪地再一次沙沙作響,有人接近。一個修長的女人身影從架子中間走出來,她的面容如此完美,如果在古代,人們一定會把她當做女神膜拜。

「她叫席拉。」她替我回答道,接著拾起逆客死的短劍。「讓我殺了她。」

一七三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梅特菲吉亞

中午過後不久,他們坐在神父的屋子裡。維克多正在閱讀吸血鬼的相關文獻,葛拉薩絞盡腦汁地寫他的報告,伊葛那茲神父正在為大家準備午餐。幾個軍官在外面整理雪橇,看樣子即將要啟程。

葛拉薩打開最後一座墓穴后再也沒開過口。他在每座墳墓前觀察那些可疑的屍體,最後什麼話也沒說就回到神了父的屋子。「我的理智在回來的路上不斷思索合理的解釋,但是一無所獲。」他低聲自言自語,然後在兩張紙上籤了名。「真相只有一個,我已經寫下來了。總共兩份,一份給史內策,一份給維也納衛生同業委員會,他們必須知情,據我之見,事關科學及世界觀的動搖。」

維克多看見他終於放下鵝毛筆,在他毫無預警爆發后,現在只凝視著火爐里的火。「可否拜讀您的報告?」

葛拉薩把紙張推到他面前,然後起身走到床邊,將家當一件件收拾起來,塞進袋子里。

「米麗卓身體鼓起,皮下出血,讓我覺得十分可疑。人們的看法不能被認為是錯誤的而不被接受。」維克多很快瀏覽。「因此我卑躬屈膝地請求,請英明的政府派遣專家執行進一步調查,以防額外損失。我個人認為此舉將有助安定人心,因為出事地點是個大村莊。」

維克多看著大夫問道:「第二份報告呢?」

「這裡發生的事令我不安。」葛拉薩鎖上他的手提包。「必須由貝爾格勒來決定。但是我不會在村裡多留一個晚上。不管是什麼東西在這裡遊盪,它休想逮到我。」

「什麼?但是要等到下一個調查團抵達還要一段時間。」伊葛那茲神父激動地說:「在那之前我們該怎麼辦?」

葛拉薩的眼光毫無同情之意。「耐心等待,並且禱告。跟前幾個星期一樣。」他揉揉他的紅鼻子,然後看著維克多說:「你要一起走,還是要留在這裡被咬?」

維克多的理智要他離開,前往安全的地方。但是他很驚訝地聽到自己說:「我留在這裡等下一個調查團。」

「隨你便。」葛拉薩把報告拿回來,塞進大衣底下,戴上帽子然後走出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不久傳來馬的嘶鳴,接著是一個男人的吆喝聲及鞭子抽打的聲音。

「他們真的走了!」維克多跳起來,看著馬車離開村子消失。他拿出懷錶,兩點剛過。他的目光轉移到鑲在懷錶蓋子下的愛妃拉的肖像,內心出奇的平靜,悲傷沒有將他擊倒。他推測是因為這裡的狀況特殊。他太激動了。

伊葛那茲神父端來兩個碗放在桌子上。「您不打算棄我們而去?」

「我現在恐怕別無選擇。」維克多低聲道,他對自己的決定後悔了數秒。「不,我很樂意留下來。」他蓋上表蓋,走到桌旁坐下;菜肴的香味吸引著他。

「我訝異的是,」神父舀了一勺湯到碗里,「您原本是來尋找皮貨的商人,為什麼會對我們這裡的吸血鬼感興趣?甚至讓人認為,您是個學者而非商販。」

「曾經是。」維克多微笑,想起他短暫的學生生涯。「我想知道這個世界的內在如何連結在一起。但是只當了兩年大學生,父親就督促我不可忘記家業,我只好為了家族傳統放棄學業,雖然當時我的教授很想留住我。」

「請容許我說一句:皮貨商人的生活並不適合您。」伊葛那茲神父也為自己盛了一些湯,做了餐前的感恩禱告后,兩人開始大吃起來。「您做了許多記錄,為了什麼?」

維克多拿了麵包,弄碎干硬的麵包皮丟進湯里泡軟。「因為我覺得在這裡的經歷太不可思議,太吸引人了。」

「太吸引人?是太嚇人了吧。」神父不以為然道。

「我十分了解大家的恐懼,但我也是第一次聽到死人像活人般,在夜裡四處遊盪。雖然說我經常在歐洲各地旅行,也聽說過一些幽靈的故事。」他攪著湯,喝了一口。「但是吸血鬼,或者不管村民怎麼稱呼的,我從來沒碰見過。」

伊葛那茲神父抽了抽鼻子。「您打算如何對待這些故事?寄回家去,然後取笑我們?」

維克多鄭重否認。「我親眼見到一個死人睜開眼睛瞪著我,雖然那根本不可能。也許我讀書時的研究癖好又回來了。我從小四處遊歷,喜歡尋找新挑戰。伊葛那茲神父,請您別忘了,我是最先聽您說吸血鬼故事的人。」

「您是從西方來最先聽到這些事的人。」伊葛那茲神父在胸前畫了十字。「在我們這裡,連幼童都知道這些故事。」

「就和我們那裡有巫婆的情況類似。」維克多繼續喝湯。他在思考,接下來幾天直到下一個調查團到達之前,日子要如何度過。「您願意繼續當我的翻譯嗎?」他問伊葛那茲神父。「我想挨家挨戶探訪,想問問人們一些有吸血鬼關的問題。我想知道全部的事。」

「當然樂意。但是如果您想知道更多,請再等等。就我所知,有人去請了吉普羅人來擺脫吸血鬼的糾纏。這裡的人非常害怕吸血鬼,卻有膽量去挖開棺木,真是奇迹,要是沒有軍官在場,他們一定不肯。」

維克多猜想,伊葛那茲神父說的是吉普賽人。他沿用了神父的說法。「所以請吉普羅人?」

「沒錯。他們拿錢辦事,還可以告訴您更多不死人的事。」

「誰請他們來?」

「尤維查。他是我們的村長。」神父的眼睛飄向窗外,只看到一片朦朧不清的灰色。起霧了。「我只負責信仰問題,其他的事由他去處理。」

維克多注意到他的目光。「我們現在要如何處理那些墳墓?葛拉薩不準人去破壞屍體。」

伊葛那茲神父點頭,嘴巴跟著咒罵,之後他請求擺在四周的聖像諒解。「我們掩埋了墓穴,並且堆上石頭。沒人敢去碰吸血鬼。人們也十分害怕吸血鬼白天會從墓穴爬出來。」他想給客人再舀一勺湯,維克多婉拒了。

「如果調查團來了,最後仍舊認為葛拉薩喝醉了,那些不過就是死人的屍體,你們該怎麼辦?」

「讓吉普羅人把他們的頭砍下來,然後把屍體燒了。」神父立即回答。「但是您,史瓦茲哈根大人,知道他們存在。」

維克多向後靠在椅背上,拿起神父斟給他用來幫助消化的燒酒。「吸血鬼會留在墓穴里?為什麼不逃走,而是躺在那裡等人來刺穿他們的心臟,毀滅他們?」

伊葛那茲神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是上帝的力量。如果他們肆無忌憚地到處活動,所有人的血早就被吸光,全死了。全能的上帝至少保護我們白天不受吸血鬼侵擾,聖母甚至在周末夜裡庇護我們。惡魔無法抵抗這些力量。」

維克多很想寫下聽聞的一切,想把副本寄給在柏林的教授,請教他的意見。他翻閱自己的筆記。「被吸血鬼侵襲或者食用受其感染的肉會變成吸血鬼,」他總結了一下,「還有其他可能性嗎?神父。」

伊葛那茲神父聳聳肩。「當然,也有人說不遵守教會戒律就足夠了,特別是把靈魂出賣給地獄的惡魔、罪大惡極之人。我曾經聽說,眉毛長在一起的人特別容易死後變成怪物回來,嘴巴不幹凈喜歡詛咒的人也有可能。」伊葛那茲神父收拾了木碗然後站起身。「史瓦茲哈根大人,您還是自個兒問問吉普羅人吧,他們知道的必定比我多。」他走灶爐前,把鍋碗瓢盤放在盆子旁。「有一件事可要叮囑您,一旦說到夜行惡魔,沒有所謂的迷信。請不要相信您之前所學的,以為用理智可以理解。一旦黑暗來臨,可信的唯有十字架。」

「伊葛那茲神父,我會聽從您的忠告。」維克多也站起來,穿上外套扣上紐扣。房裡的空氣很糟,坐著寫久了,他想舒展一下筋骨。「天黑之前我一定回來。」

伊葛那茲神父把碗放進盆子里,看看窗外說:「最好如此。」

維克多走出了屋子,冰冷的濃霧籠罩戶外,只能看清大約兩隻手臂遠的距離。他把筆記本放在大衣底下,右邊口袋裡帶了裝筆和墨水的小盒子。

他在街上漫步,感受周遭的氣氛,一點也不羨慕這些人的生活。這裡荒涼、冰冷、潮濕。勞西茨的平原雖然與此地有相似處,但是少了乾草堆,以及恐怖的氣氛。

他漫無目的地穿梭在梅特菲吉亞街上,暮色降臨時,他發覺自己已經通過墓園大門。他無法不去理會那些墓穴。

伊葛那茲神父說的沒錯。吸血鬼的墓穴上堆滿石頭,大約到膝蓋高度。中間還插著長長的樁。

維克多心裡盤算著,回到神父住所大約需要多久時間,如果他加把勁,天黑前應該可以回到安全的地方,但是在回去之前,他想再仔細看看墓穴現場。

他走進墓園,感覺腳下無雪覆蓋的泥土十分鬆軟。他想象吸血鬼怒吼哭嚎,從土裡鑽出來。維克多低頭看著腳下的土地,一陣恐懼攫住他,感覺頸項冰涼。

「這麼大膽的人,應該不是村裡的人。」背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而且說的是德語,令他大吃一驚。他轉身,左手舉起手中的拐杖准各出擊。

他看到一張嫵媚的年輕女子的面孔,正是幾天前在窗口看到的那張臉!沒有蒙著霧氣的窗子阻隔,她看起來更秀麗。套在她身上的深色大衣,與村民的格調十分不協調。她身上散發出濃郁的香水味。

「請原諒。」維克多放下拐杖。「您剛剛跟我打招呼時,我的思維正停留在可怕的事情上。」

她的眼光從他的身旁掠過,落在墓穴上。「我明白,史瓦茲哈根大人。」

「我的名字這麼快就傳開來了?」他微笑。「我沒有想到,這地方除了神父之外,還能聽到有人說我的語言。」

年輕女子微微躬身致意,頭上的風帽滑得更低,遮住她深灰色的眼眸。「在下伊利茲女爵。」

「女爵,」維克多很驚訝,「像您這樣身份地位的女人,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和您一樣的理由,史瓦茲哈根大人。這些人的命運觸動了我,讓我好奇。」她摸著一根木樁。「您知道這有什麼用處嗎?」

「我猜測,如果吸血鬼想從墓穴里爬出來,可以用木樁來刺穿他們的心臟。」

「沒錯。」女爵將手臂伸向他,示意她希望他能帶領她走出墓園。這樣的請求,他求之不得。

動身時,她說:「天色已晚,沒人勸告過您,天黑之前最好找個安全的處所嗎?」

維克多點頭。「有人警告過我了。容許我問,您今晚下塌何處?這地方有符合您身份的住所嗎?」

她粲然一笑。維克多看見她潔白無瑕的牙齒,這樣的牙齒相當罕見。「當然有了。我的朋友在附近有座莊園,我投宿在那裡。」她把身體貼近,顯然因寒冷而顫抖。「天氣真惡劣,史瓦茲哈根大人,氣溫又下降了。」

「的確。」維克多因為她的身體靠近,幾乎感到暈眩。她身上散發出神秘的魅力,她的一言一笑、舉手投足,都令人傾倒。她水靈靈的眼睛,顯示她靈敏聰慧。在這麼一個骯髒貧窮的村子,再加上可怕難懂的語言,她的出現,讓他內心雀躍。

他們一同在越來越濃的霧中漫步,四周隱沒在一片灰霧中,連聲響都會讓人產生錯覺。才離開墓園圍牆,維克多就己迷失方向,不知究竟身在何處。再者,雖然是他扶著她的手臂,事實上是女爵領著他經過幽靈般的房舍。和她一起在霧中散步,讓他覺得非常不真實。

「離神父的屋子已經不遠了,」她消遣他說,「您在想,我是不是會引誘您?」她在一扇透出亮光的窗戶旁停下來,好讓昏暗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凝視著他。

維克多沉醉在她的注視里,欣喜地看著她的臉,察覺她的眼睛正在灼燒他的理智。她傾身,香水味襲來,讓他暈眩。對愛妃拉的思念原本至今仍時時伴隨著他,現下卻幾乎全消,對蘇珊娜的想念也變得不重要了。現在他心中只剩下有著神秘深灰色眼眸的女爵。他張開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您怎麼了?史瓦茲哈根大人,您看起來有些迷惘。」她抬起手輕輕撫摸他的左臉頰,他彷彿置身夢中。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或者是我迷惑了您,俊秀的陌生人?」他想回答,喉頭卻像打了結。接下來發生了他料想不到的事:女爵的手輕輕滑到他的項背,溫柔但無可抗拒地把他拉近,直到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

維克多眼前立刻爆出一陣金星火花,無法招架。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對四周不再有知覺,感覺到的僅是女爵柔嫩的肌膚,他希望這一刻永無止盡。這一長吻,點燃了他無法遏制的慾望。

女爵的舌頭輕輕伸入他的嘴裡,讓他更加陶醉。那味道純凈清新,嘗起來有肉桂的味道。他手中的拐杖滑落,舉起手臂想緊緊摟住她——

然而女爵消失了!

他撲了空,身體失去重心,不得不支撐在牆上。「怎麼回事?」他孤獨一人站在巷子里。他眨著眼,咽了幾口氣。

「女爵?」他感覺她的唇,她舌頭上肉桂的味道。「女爵?」他大聲呼喚,等待迴音。

梅特菲吉亞一片寂靜。

維克多抓起一把雪搓臉,想用冰冷抹掉自己的恍惚。之後他拾起拐杖。他突然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還伴隨著與靴子相同節奏的鈴當的響聲。

「女爵,是您?」

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從霧中出現。這人比維克多矮了一個頭,蓄著短鬍鬚,濃密的鬍鬚遮住大半張臉。他的耳朵上掛著閃閃發亮的偌大金環,一道疤從右邊太陽穴橫過鼻樑,經過嘴邊延伸到脖子上。磨損的大衣上扣了皮鎧甲,上面釘著一尊聖像,聖像周圍有一些惹人注目的文字與宗教符號。他左手握著雕刻的馬刀,手腕上掛著許多手環。

維克多還來不及說話,那人已經開口,用他聽不懂的語言。

「我聽不懂你說的。」維克多回答,並且問道:「你是否看見一位女爵?」

那人側耳傾聽維克多的話。「閣下。」他隨即放下馬刀。在把刀收好之際,又對著背後喊話,濃霧中傳回無數回應。「在下力波,」他用濃濃的口音報出名字,「神父要我們出來尋找您。」

「尋找我?」維克多吸了一口氣,想把怪異的精神恍惚驅走。他從未經歷過這種恍惚狀態,那肉桂味仍然沉重如鉛般停留在舌尖上。如果不是這味道,他會以為女爵不過是鬼魅。「為何?」

那人露出獰笑。「閣下,您打從中午出門。現在天色已暗,他非常擔心您的安危,怕您遭到吸血鬼的毒手。」力波上下打量著他。「您沒事吧?」

維克多點頭。他猜測這人應該就是伊葛那茲神父提到的吉普羅人。「你是否在路上碰見一個女子?」他快速形容她的模樣。

「沒有,閣下,如果有,我必定會看見。」他指著沿路。「您剛剛想往哪裡去?」

「回神父的屋子。」

「那您完全走錯了方向,您正在去往村北邊界的路上。」力波揮手向他示意。「我帶您回去吧。」接著他又對著黑暗喊了幾聲,又傳回幾聲難懂的回應。

「你是吉普羅人?」在回神父住所的路上,維克多問道。

「是的,我還是個擋皮惡。」力波回答,並且放慢腳步好讓跛腳的維克多跟上。

「一個……一個什麼?聽起來像巫皮惡和吸血鬼。」

「因為我的父親是吸血鬼,比起其他人,我能一眼認出吸血鬼,並且殺死他們。這是一般平常人辦不到的。」

「吸血鬼的子孫?」維克多以為他聽錯了。「我以為這東西不會和人類有瓜葛,只會殺人。」

「他們會這麼做沒錯。」力波大笑,並指著臉上的疤。「但是他們有時候會回到女人身邊,和她們生小孩。大部分的小鬼不久就死了,我運氣好。」他指著一棟從霧靄中慢慢現形的房子。「我們到了,閣下。」他敲門。「神父,是我,力波。」他大喊。「我們找到閣下了,他毫髮無傷。」

門開了,神父出現。「這行為非常愚蠢,天黑還走在路上,史瓦茲哈根大人。」他讓出路讓維克多進門。「多謝,力波。」

那擋皮惡嘰哩咕嚕說了一堆維克多聽不懂的話,像軍人一樣行了軍禮,但臉上掛著獰笑,接著便又中消失在霧中。

維克多走進屋裡,在火爐邊坐下取暖。「非常抱歉,造成您的不安。」他對著正端著一杯藥草茶給他的神父說。

「您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不是我的。那些吉普羅人不怕吸血鬼,您已經看見了。」伊葛那茲在他身旁坐下。「力波說,您遇到了一個穿著像貴族的女人。」

他點了點頭。「她自稱是女爵?」維克多突然兀自生疑,他忘了她的名字。「我們剛到達的那一晚,我在這裡見過她一次。她在附近莊園暫住,她這麼告訴我的,並且對這裡發生的事感到同情。」

「梅特菲吉亞的女爵?」伊葛那茲心中納悶。「她必定是從遠方來的。我從未聽說過這附近有女爵,而且這附近也沒什麼莊園。」

維克多望著杯子。茶水並沒有沖淡他口中的肉桂味,他又想起了那一吻。

他馬上感到良心不安。他取出懷錶,想看看愛妃拉的肖像,回憶與她一起共度的美好時光,好找回悲傷。

但是相片不見了。

一七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哈布斯堡領地(塞爾維亞地區)

席拉坐在圖書室讀著譯稿,那是她解讀父親研究猶大之裔歷史的成果。然而她的心思卻在維克多身上。

吉普羅人在緊要時刻突然出現,著實氣人。否則她早把那年輕德國人誘上她的雪橇,現在已經和他一起坐在磨坊里了。想到可以和他一起做的許多事,她嘆了一口氣。

她從頭到尾設想周密,從迷人心竅的香水到舌尖微量的迷幻藥。調香水和肉桂香料,花費她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可是現在她知道,就算不用這些東西,維克多早對她意亂情迷。

席拉把燈芯轉高些,光線亮一些好看清楚,她把情敵的小肖像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看著這個現在可能坐在勞西茨等待情郎歸來的女子。「你想我會把他還給你?」她低聲自言自語,然後將肖像丟進燈罩,顏料和膠立即燃燒冒煙,傾刻間化為灰燼。「你慢慢等吧!」

席拉認為那年輕的德國人是個聰明人,而且從他研究吸血鬼的態度看來,他有強烈的求知慾。她偷聽到他曾經上過大學,這意味他絕非頭腦簡單。極好的先決條件。她想要把維克多訓練成徒弟,不在乎血族會和伊斯加略會說什麼。反正她打算離開組織,這已經不重要。

她看著父親親筆書寫的手稿。和麗迪亞商議后,她就可以決定了。也許她不會是唯一一個想背棄秘密組織的人,一切就看好友對此真相的反應了。

門鈴響了,席拉起身上樓。磨坊主人整個冬天都不在,所以沒有人會知道磨坊里的事。森林和黑夜替她擋開了不速之客。

席拉從門邊狹小的窗戶探看,門外是個披著白色大衣的女人,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一輛雪橇。等會兒必須刮陣風,把雪橇的痕迹吹走。她打開重重的門閂,這是她重新請人打造的,比她父親當時造的更堅固。她迎接麗迪亞,「真高興見到你!」她高聲說著並且擁抱她。她們親密的吻不輸給一對戀人。「一路上還好吧?」

「還好,奧地利人沒找我麻煩。平常他們無處不在,比蝗蟲過境還可怕。」她微笑回答。

席拉幫她脫下大衣,請她到底下的圖書室。「要喝點什麼?」

「如果不麻煩,我想要一杯熱香料酒。」麗迪亞穿著一件曳地黑色衣裙,領子上有一圈白色皮草,頭上戴著白色假髮。

「一點也不麻煩。」席拉回答,馬上把酒倒進鍋里,接著放上火爐,然後放入蜂蜜、丁香、肉桂和胡椒,最後又加了些許豆蔻。

麗迪亞站在樓梯口。「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住在城堡里,還要有僕人了吧?」她打趣道。

「別忘了,在僕人想謀害我之前,我也住在城堡里,我的好姐妹。」席拉笑著說。「我寧可一個人住,至少沒有性命之憂。」燒紅的爐底很快就會把酒熱好,不會花很多時間。

「我的僕人絕不敢有這般膽量,他們全在我的掌控下。」麗迪亞走下斜台。「他們完全相信我。」她露出嫣然一笑。

沒過多久,席拉也端著托盤跟下來,托盤上有兩杯香料酒及一盤點心。她看見麗迪亞坐在書桌前,由她坐著的姿態可以看出,她並沒有偷看桌上的文件,雖然她大可以瀏覽一番。在血族會中,沒有人像麗迪亞這般尊重別人。

「請用!」席拉給她一個杯子,把點心擺在桌上,然後在她身旁坐下。她們碰杯敬酒,相視而笑。

「什麼事這麼重要,你非得在聚會之前見我?」

席拉的視線落在父親留給她的文件上。「卡羅留了一些東西給我。」她拿起自己的翻譯。「也許也是要留給馬瑞克,因為我在記載里發現的東西,他似乎早已略知一二。卡羅很可能生前和我的異母哥哥討論過。」

麗迪亞看著寫滿的紙張。「那是什麼?從你的聲音和眼神,如果我理解的沒錯,應該不是研究報告。」

席拉喝一口酒說:「我的好姐妹,謊言總有拆穿的一天。」

「什麼謊言?」

席拉放下酒杯。「我們是猶大·伊斯加略的後裔,我們比巫皮惡高一等,還有我們成就了基督教信仰,這一切都是謊言。」她解釋道:「父親在多年前,考慮要爭取伊斯加略的位子,所以著手調查。原本只想找出猶大之裔的多寡,卻無意中發現了反對我們至高無上的秘密組織的證據。」

麗迪亞專註地傾聽。「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們的祖先不叫猶大·伊斯加略,也不是耶穌基督的門徒。他的名字聽起來簡單多了,他是匈牙利人,叫賀格·卡什帕匝克。」席拉忍俊不禁。「父親前往他的家鄉,發現他廢棄的實驗室。你可以想象:他生前是個有錢有勢的商賈,也是個鍊金術師,他不願意死後失去力量。」席拉指著圖書室道:「這裡有一些書就是從那裡來的。」

麗迪亞瞪大眼睛,她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忍不住咳嗽起來。「你確定?」

席拉替她斟了酒後點了點頭。「父親在他的記載中留了暗示,讓我知道在哪些書里可以找到更多有關卡什帕匝克的資料。」她握住麗迪亞的手。「千真萬確!我們也許有教養,有文化,但是我們和巫皮惡一樣,幾百年來最終誤信了謊言與無稽之談。」

麗迪亞面露嫌惡。「席拉,我們和那些躺在墓穴里,晚上偷偷溜進人家裡的傢伙沒有半點相同。他們可能會耍一點障眼法矇騙人、嚇人,但是我們可以呼風喚雨!」

「他們當中比我們有本事的不在少數,」席拉反駁,「威脅氣、躺壓客、墓若泥和我們一樣優秀。麗迪亞,但是在一件事上我們是不同的,」她把袖子卷高,讓好友看她的紅色胎記,「這不是單純的胎記,這是卡什帕匝克和惡魔訂契約的記號,換得比凡人長壽的生命。」她知道,麗迪亞的右大腿內側也有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胎記。「我用我的磨坊做賭注,血族會裡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同樣的記號。」

「惡魔的烙印?」女爵心不在焉地說。「血族會裡的文獻記載著,真正的猶大之裔在完美的軀體上都會有這樣的胎記,標記我們的祖先猶大服侍基督,然後出賣他。但是你現在告訴我,這並非上帝的贈與,而是我們的黑暗領主留下的遺產?」

席拉點頭。「我們屬於他,我們的靈魂在肉體消亡之後也歸他,父親的記載上是這麼寫的。」席拉看著麗迪亞震驚的表情,她對此一無所知。「卡什帕匝克創立了法規,建立了猶大之裔。就是這法規讓我們與眾不同,頂多如此。」她放開好友的手指,把那幾頁紙遞給她。「你自己看,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

「席拉,我相信你。你父親曾經對我暗示過。」麗迪亞淡淡地回答。「可是……」

「卡什帕匝克想出這一切,好讓他的子孫高於其他巫皮惡。他們不應該變成怪獸,而是遵守法規,抑制嗜血的本性,從事研究。特別是他成功讓自己和猶大之裔的力量延續了幾百年,而那些巫皮惡會死去,而且被遺忘。」

麗迪亞把手放在嘴邊,來回看著筆記和席拉。「那紅髮呢?」

「那是屬於惡魔的契約。卡什帕匝克希望他的子孫在外表上與其他巫皮惡也有差別。」席拉起身,她坐不住了,於是走到書桌後面來回踱步。「我父親發現,惡魔只多給了卡什帕匝克一百年生命,因此他開始尋找可以延年益壽的鍊金術精華。」她停下腳步,看著麗迪亞。「麗迪亞,我們會死,不死魔能長生不死?」她啞然失笑。「我們還差得遠呢!我們假裝追尋人類福祉,要幫他們解除老死的痛苦。我們只是拿他們當試驗動物,事實上,血族會要找的是讓我們免於死後下地獄的仙丹。」她低下頭。「我的好姐姐,我們終究會下地獄,到我們真正的創造者那裡。」

麗迪亞沉默不語,只是盯著酒杯,接著猛然把杯子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有多少人知道這可怕的真相?」

「不清楚。」

席拉坐下。「父親沒有機會告訴我,馬瑞克讓我自己去揭開秘密。我推測,他對自己的人生還有血族會的進展很滿意。他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長生不死葯。」

「我知道。」麗迪亞輕聲道,把杯子放回托盤上。「卡羅曾經向我透露過部分調查結果,然而這關於我們出身的謊言,我完全不知情。」她把紙張放回去。「據說,猶大曾經從一位智者身上獲得原始古老的長生不死葯公式,但是經過爭奪、抄寫的訛誤,完全改變了。」

席拉點頭。「父親也做了些註解。我想,血族會裡有些人知道部分公式,但是沒有人知道完整正確的分量和調配過程。」她看著空酒杯問道:「你還要酒嗎?」

麗迪亞抬手表示拒絕。

「事實上,當然是卡什帕匝克的公式。」席拉在紙張中翻找,最後抽出一張。「從一開始就錯誤百出,否則我們的祖先到今天還活著跟我們在一起。父親將他能找到的斷篇殘箋重新整理,研究出新藥方,可能比原始的更有效。」

麗迪亞眼眸一亮。「這意味什麼?」

她伸出手臂,從右到左一揮。「就在這圖書室里的某處,在卡什帖匝克的書中藏著解答。」

麗迪亞看著滿室堆到天花板的書籍說:「上百本書,工作艱巨!」

「我不會做這個工作,」席拉補充道,「而且如果你不說,沒人會知道這個秘密。我們不能長生不死是好事。」她再次握住麗迪亞的雙手。「我想知道,如果我離開血族會,你有什麼看法?」

麗迪亞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會害死自己!」

席拉搖頭說:「他們不敢。我有能力和他們較量,對於該如何處置我,他們一定無法達成共識。」她看出麗迪亞的猶豫。「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你有何打算?」

「真正地為人類福祉做研究,直到我們氣數盡了,如同我父親一樣。」席拉信念堅定地解釋。「我們比終會一死的學者知道的更多。你想想看,我們可以成就多少事!」她緊掐著麗迪亞的手。

麗迪亞張口——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

她們望向走道,聲響傳來的方向,就在離她們五步遠的地方,她們發現有一本書掉在地上。

席拉飛快地聯想到。「馬瑞克,是你?」

四周靜悄悄的。

兩個女人抽出短劍,站起來。

「馬瑞克,如果是你就趕快現身,不必鬼鬼祟祟地偷聽我們談話。」席拉大聲喊道。「你大可以和我們一起商量,即使我認為我已經知道你的決定。」

她的異母兄長從下一個通道里走出來,手中拿著一本打開的書,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你剛剛已經清楚地說出你對我的看法,我同意。」他看著麗迪亞說:「女爵,您可知道,她最近在背著您和人類胡搞?一個跑到這裡來的德國人,而且還是個跛腳的瘸子。」他誇張地抖著身體。「真噁心,您說是不是,女爵?」

「我們只是好姐妹,沒別的,男爵。」麗迪亞冷冷地反駁道。「您這樣無禮地闖進人家家裡,我倒覺得更不舒服。」

「這裡又不是您的宮殿。」他合上書本。「再說我也不是外人,這裡曾經也是我的磨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席拉馬上介面,「差不多是上次潛影鬼來的時候,卡季克不再派他們來刺探情報了,還是,是你派那些潛影鬼來的?」

馬瑞克放下手中的書,然後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一本,把它放回原位。「我不會和那些不死的浮渣,如潛影鬼及其他巫皮惡打交道,但是卡季克向來不擇手段。關於還有另一個公式的謠言早已傳開。」他臉上始終掛著嘻嘻的笑。「我一直很納悶,為什麼沒人想到就是他讓潛影鬼來偷翻父親的書。我馬上就料到是他了。」

「您不是唯一料到的。卡羅和我也都想到了。」麗迪亞打斷他的話。「倒是您,沒有同黨,必須親自出馬刺探情報,是這樣嗎?」

馬瑞克大笑。「我不需刺探情報,尊敬的女爵。我只要提供正確的線索,自有人會幫我達到目的。席拉,我非常佩服你,」他稱讚道,「強烈的好奇心,頭腦清醒。」

「當然!」席拉細讀他臉上的表情,現在她明白了。「你無法翻譯父親的記載。但是你知道,我辦得到!」

他慢慢走近她。「我知道那小女孩總有一天會出落成聰明的女人,而且我確定,不是只有我這麼認為,或者你相信,眼前這位女爵只是被你的魅力吸引,沒有心懷不軌?」馬瑞克看見她們並沒有放下短劍。「你們想做什麼?」

「保持警戒。」席拉回答。他想在麗迪亞和她之間挑撥離間,讓她生出疑心。她在他眼中看出妒火,不僅針對維克多,也對麗迪亞。至於被他利用來尋找公式,符合她這幾年來對他的認識——一個真正的猶大之子。

「佩服,佩服。卡季克不久必定會再派潛影鬼,縱使他會一口咬定,他們是從他那裡脫逃的。」馬瑞克雙手交疊放在身後,凝視著麗迪亞。「女爵,您現在有何打算?離開血族會,為毫無價值的人類做研究,和一個背著您和其他男人亂搞的女人相偕老死?您能夠忍受這個女人手中握有永生不死的葯,卻不讓您得手,只因為她認為永生不死是不應該的?」他狡譎地笑著。

麗迪亞嗔怒道:「省省您的惡毒言語吧,男爵,這對我無效。」

「這可不是惡毒言語,而是實話,而且往往比謊言更有效。」他伸手從大衣底下的腰帶中抽出武器,將刀尖對準自己的胸口說:「為了表明我有多誠實,我告訴您,如果我的異母妹妹對她死去的母親發誓,她不知道秘密藏在哪一本書中,我立刻自刎。」

麗迪亞瞧了她的好姐妹一眼說道:「你知道配方在哪裡,是真的嗎?」

席拉的心跳頓時停了兩下。「我絕不會對我母親發誓。」

「女爵,您瞧,您知道她為什麼拒絕,」馬瑞克見縫插針道,「您的愛人要見您老死。」

「閉嘴!」席拉喝斥他。「我早該認清你的真面目!」

「你知道公式在哪裡?」麗迪亞追問道,隨即垂下短劍,轉身對著她。她的聲調改變,聽起來像在請求。「我們不必告訴血族會裡的其他人,就我們三個,有了它,我們可以永遠不死,我們可以繼續研究,而且……」

席拉搖頭。認清這震撼人的事實,讓她感覺背脊竄過一道冰涼。如果馬瑞克用三言兩語就能引誘她最好的朋友,說明她是不會輕易背棄血族會的,不是嗎?現在只有一個方法可以知道答案。「沒有人可以得到這公式。」她說。

馬瑞克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不會扣留我的長生不死公式的,妹妹!」他高聲大喝,把短劍架上她的頸項。「告訴我是哪一本書,否則我讓你立刻下地獄!」席拉凝視著麗迪亞,她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注視著兩人。

她知道她的好姐妹在想什麼:麗迪亞舉棋不定,不知道是否該插手,畢竟這也關係到自己的永生。公式事關重大。

「幫我。」她低聲說。當馬瑞克將劍慢慢地插入她的背里,直到大馬士革鋼製的利刃碰到她的脊椎,她忍不住呻吟;溫熱的血從背脊滲出。「我求你,幫我,麗迪亞!」席拉心裡明白,她能自救,但這是另一回事。

「女爵,您應該與我結夥。」他咆哮。「我們兩人,真正的不死魔,其他人會在我們眼前老死。您覺得如何?」

麗迪亞的眼光在兩兄妹之間來回遊移。

「好姐姐,求求你,他不會和你分享的!馬瑞克會讓自己終身成為伊斯加略,之後只要他逮到機會,就會把你除掉。」他又加了把勁,讓尖銳的劍尖頂住她的骨頭,她嘆了一口氣。「你難道沒看見他怎麼對待我嗎?」

麗迪亞高舉起持劍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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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大之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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