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這時候公爵夫人進來了。她是一個中年婦女,笑容滿面,披著紅色斗篷,衣服是淡綠色的,腰間系著一條金黃色腰帶。公爵夫人身後跟著一些宮女;有的尚未成年,有的年齡較大;頭上都戴著淡紅色和淡紫色的花冠,手裡大都拿著琵琶。有的捧著大束的鮮花,顯然是在路旁采來的。屋裡馬上給擠滿了,因為宮女後面還跟著一群宮廷侍從①和小廝。大家都很活潑,臉上流露著愉快的神情,有時大聲交談,有時咿咿唔唔,彷彿都被美麗的夜色陶醉了。宮廷侍從裡頭,有兩個吟唱者②,一個拿了一隻琵琶,另一個的腰間掛著一面琴斯拉③。姑娘們中間有一個十分年輕,大概只有十二歲模樣,她拿著一隻很小的、飾著銅釘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後。

①即宮廷中的內侍官。

②原文為rybalt,英譯本注為奴隸樂人。這是中世紀的吟唱者。

③琴斯拉(gensla)是一種六弦琴(吉他)。

「讚美耶穌基督!」公爵夫人站在房中央說道。

「永生永世,阿門!」在場的人都異口同聲地答道,一面深深地施了禮。

「店主在哪裡?」

那個日耳曼人一聽得召喚,便走上前去,按照日耳曼的習俗,用一條腿跪下。

「我們打算在這裡停一停,」公爵夫人說。「只是請快一點,我們都很餓。」

三個市民早已走了;這時兩個貴族,還有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和年輕的茲皮希科,一起再鞠個躬,準備離開,因為他們不想打攪朝廷里來的人們。

但是,公爵夫人卻把他們留下來。

「你們都是貴族;不礙事,你們可以同宮廷侍從們相識相識。天主把你們打什麼地方指引來的?」

於是他們一一說出了自己的姓名、紋章、外號以及他們藉以獲得稱號的莊園名稱。①夫人聽得弗羅迪卡②瑪茨科說他曾經到過維爾諾,就拍手說道:

①據英評本註:每個國家的貴族都是根據他們自己的莊園名稱而命名的——如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意即波格格丹茨的莊園屬於瑪茨科的家族和他自己的。

②英譯本註:弗羅迪卡(wlodyka)指富有的地主,他們都是自由民,但有農奴為他們做工,他們有些人是貴州,並享有使用紋章的權利。

「這可真巧!請把維爾諾的情況和我兄弟妹妹的情況說給我們聽聽。威托特公爵可來祝賀王後分娩和王子命名禮么?」

「他很想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來;因此他給王後送來了一隻銀搖籃作為賀禮。我的侄子和我把那隻搖籃帶來了。」

「那末搖籃在這裡么?我倒想看看!純銀的么?」

「純銀的;不過不在這裡。由幾個培西林教士①帶到克拉科夫去了。」

①培西林(Basilian)教士奉行培西利斯(Basilius)神甫在四世紀時所建立的教規。

「那你們在蒂涅茨做什麼呢?」

「我們是來看看修道院的院長,他是我們的親戚,想把我們叨戰爭的光獲得的一切,也就是公爵贈給我們的東西委託給高尚的教士保管。」

「這樣說來,天主已經賜給你們好運氣和珍貴的戰利品了,可是請告訴我,我的兄長為什麼決定不了來不來呢?」

「因為他正在準備遠征韃靼人。①」

①威托特於一二九九年在條頓騎士團的慫恿之下遠征金帳汗國(韃靼人的一個部落),在威斯克拉遭到慘敗。條頓騎士團即十字軍騎士團。

「這我知道;但是我擔憂的是,王后並沒有預言這次遠征會有什麼好的結局,她所預言的一切事情往往都是有言必中的。」

瑪茨科笑了。

「噯,我們的王后固然是一位預言家,這我不能否認;但是同威托特公爵一起出征的我們的許多騎士,他們都是些了不起的漢子,誰都敵不過他們。」

「你不去么?」

「我不去,我是給派來送搖籃的,我五年沒有脫過我的甲胄了,」瑪茨科一面回答,一面指著馴鹿皮外衣上給胸甲磨出來的凹痕。「不過,我休息一下之後就會去,要是我自己不去,我會要這個小夥子,我的侄子茲皮希科,去投效梅爾希丁的斯必特科爵爺①,我們所有的騎士都將在他的指揮下出征。」

①原文為Pan,是波蘭古時對貴族騎士的尊稱。

達奴大公爵夫人對茲皮希科漂亮的身材看了一眼;可是,修道院來的一個教士打斷了他們的話。那個教士向公爵夫人問安過後,就以恭順的口吻責備她,說她事先也不派個急差來報告她要來的消息,又說她不歇在修道院,卻歇在普通客店裡,這不合她的尊貴身份。修道院里有的是房屋,即使一個普通人也可以在那裡受到款待,至於王族,當然更受歡迎,何況她丈夫的祖先和親屬,對修道院施過那麼多恩惠。

但是,公爵夫人愉快地答道:

「我們只是到這裡來停一停罷了;明天一早就要到克拉科夫去。我們白天睡覺,晚上趕路,因為晚上比較涼快。況且這時候雞都已經啼了,我不願意吵醒虔誠的教士們,尤其是這麼一大群人,光想唱歌跳舞,不大想休息。」

教士還是硬要他們去,公爵夫人只得又說道:

「不,我們要歇在這裡。我們唱唱歌就可以把時間消磨掉,不過,我們一定到教堂來做晨禱,跟天主一同開始另一天的生活。」

「我們要為仁慈的公爵和仁慈的公爵夫人的幸福舉行一次彌撒,」教士說。

「我的丈夫公爵大人,還得過四五天才來呢。」

「天主不論遠近都能賜福,那麼至少且讓我們這些貧窮的教士到修道院里去拿些酒來。」

「那我們倒樂於領情,」公爵夫人說。

教士一走出門,她便叫道:

「嗨,達奴莎!達奴莎!站到板凳上去,唱一支你在札多爾唱過的歌,讓我們開心開心。」

宮廷侍從們聽見這話,便端了一張板凳放在房間中央。兩個吟唱者坐在板凳的兩端,中間站著那個小姑娘,她原來拿著飾有銅釘的琵琶,跟在公爵夫人身後。她頭上戴著一頂小花冠,頭髮披在肩上,身穿藍色衣服,腳穿一雙鞋尖很長的紅鞋。她站在板凳上好像一個小孩,不過也是一個美麗的小孩,有如教堂里的畫中人物。她顯然不是第一次在公爵夫人面前唱歌,因為她並不顯得,田『泥不安。

「唱呀,達奴莎,唱呀!」小宮女們都喊道。

她捏住琵琶,像一隻開始歌唱的鳥兒似的昂起了頭,閉著眼睛,響起了銀鈴似的歌聲:

如果我有

雛鵝的小巧的雙翅,

我就飛向

西利西亞的雅錫克。

兩個吟唱者為她伴奏,一個彈著小琴斯拉①,一個彈著大琵琶。最愛聽小調的公爵夫人,開始把頭前後擺動起來,那個小姑娘又用孩子似的聲音唱起來,唱得又清脆又美妙,有如林中鳥啼:

①原文為gnsilks,即指小gensla,參見第12頁注。

我就要坐在

籬笆上歌唱:

「看呀,我親愛的人兒,

柳芭飛來啦,可憐的孤兒!」①

①「柳芭」在民歌中即為「戀人」。

於是兩個吟唱者又奏了起來。年輕的波格丹涅茨的茲皮希科雖然從小就過慣了戰爭生活,看慣了戰爭的可怕景象,生平卻從未聽到這樣的歌聲,於是他用手碰了碰站在他旁邊的一個瑪朱爾人①,問道:

①瑪米爾人(Mazur)即瑪佐夫舍人。瑪佐夫舍在華沙附近。

「她是誰?」

「她是公爵夫人宮廷中的一個女孩。宮廷里多的是使人身心愉悅的吟唱者,不過,她是最討人喜歡的一個,誰唱的歌都不能使公爵夫人聽得這麼高興。」

「這我不懷疑。我倒以為她是天上下凡的一位仙女呢,我簡直對她百看不點。人們管她叫什麼?」

「你沒有聽見過么?叫達奴莎。她父親是一個著名的騎士,名叫斯比荷夫的尤侖德,一個驍勇的『康姆斯』①。」

①即伯爵。

「嗨!這樣一位姑娘,簡直是凡人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大家都喜愛她的歌唱和美貌。」

「那麼誰是她的騎士呢?」

「她還是個孩子哩!」

談話被達奴莎的歌聲打斷了。茲皮希科看著她那金黃色頭髮,那昂起的頭,半閉的眼睛,看著她那在燭光和從窗戶中射進來的月光照耀下的整個身段,不禁越來越感到驚異了。他覺得,彷彿他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可是他記不清究竟是在夢中見過呢,還是在克拉科夫某個教堂的窗口見過。

於是,他又碰一碰那個宮廷侍從,低聲問道:

「那麼她是在你們宮廷里長大的么?」

「她的母親是同公爵夫人安娜·達奴大一起從立陶宛來的,公爵夫人把她嫁給斯比荷夫的尤侖德伯爵。她長得很美,出身於望族;公爵夫人喜愛她勝過喜愛任何其他的宮女,她也很愛公爵夫人。因此她才給她女兒取了一個同樣的名字——安娜·達奴大。可是五年前,日耳曼人在茲羅多爾雅附近襲擊公爵朝廷的時候,她給嚇死了。從此公爵夫人就收養了這女孩,一直把她帶大。她父親常常到宮裡來看她,看到公爵夫人把女兒撫養得很健康,很幸福,十分高興。但是他每次看到女兒,就要想起妻子,因而不免痛哭流涕;於是他就回去向日耳曼人報這不共戴天的深仇。他比全瑪佐夫舍任何人都愛自己的妻子;不過,他為了報復,已經殺死了好多日耳曼人。」

茲皮希科頓時淚眼盈盈,額上暴出了青筋。

「那末說,是日耳曼人殺死她母親的啰?」他問道。

「可以說是他們殺死的,也可以說不是。她是給嚇死的。五年前,天下太平,誰都沒有想到戰爭,誰都覺得安然無事。公爵像往常和平時期一樣,沒帶一個士兵,只帶著些宮廷侍從們,到茲羅多爾雅去造一座城堡。想不到那些背信棄義的日耳曼人根本沒有宣戰,就毫無理由地發動進攻。他們逮住了公爵,既不想到天主的憤怒,也不想到公爵的祖先對他們的大恩大惠,把他縛在馬上,還屠殺了他的臣民。公爵做了很久的俘虜,直到弗拉迪斯拉夫國王威脅著要向他們開戰,他們才釋放了他。達奴莎的母親就在這次攻擊中死了。」

「那麼您,騎士爵爺,當時您在場么?他們怎麼稱呼您?我忘啦!」

「我的名字是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他們管我叫『奧布赫』①。當時我在場。我看到一個頭盔上插著孔雀毛的日耳曼人把她縛在馬鞍上;她就這樣給嚇死了。他們還用一把戟斫我,到如今我身上還留著一道傷疤。」

①意為斧背。

說到這裡,他指著他頭上從頭髮一直延伸到眉毛的一道深深的傷疤。

靜默了一會兒。茲皮希科又望了望達奴莎。接著問道:

「那末,爵爺,您說她還沒有騎士么?」

可是,他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因為這時歌唱停止了。一個又胖又大的吟唱者突然站起,板凳跟著翹了起來。達奴莎蹣蹣跚跚,伸出了一雙小手,茲皮希科沒等她跌下來或者跳下來,像只野貓似的沖了上去,把她一把抱在懷裡。

本來嚇得驚叫起來的公爵夫人立刻笑了,喊起來:

「這就是達奴莎的騎士!來吧,小騎士,把我們親愛的小姑娘還給我們吧!」

「他很英勇地把她抱住了,」只聽得宮廷侍從們中間有人這麼說。

茲皮希科抱著達奴莎向公爵夫人走去,達奴莎一隻手摟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緊握著琵琶,怕它打碎。她的臉上雖然帶點兒受驚的神情,卻在笑著,很是高興。

這時候這個青年人走到公爵夫人跟前,把達奴莎放在她面前,一邊跪下去,抬起頭來,以一種像他那樣年齡的人所特有的膽量說道:

「那麼,就遵照您的話辦吧,仁慈的夫人!這位溫柔的年輕姑娘已經到了應該有她自己的騎士的時候了,我也到了應該有我自己的情人的時候了,我將永遠頌揚她的美貌和德行。如蒙許可,我願意起一個誓,在任何情況下,我會一輩子忠實於她。」

公爵夫人吃了一驚,這倒不是因為聽到茲皮希科的話,而是因為一切都發生得這麼突然。不錯,起誓不是波蘭的習慣;但是瑪佐夫舍和日耳曼接界,常常有騎士從異國來訪問,因此人們對這個習慣比在其他省份更為熟悉,而且常常有人模仿。公爵夫人在她父親的宮廷里也聽到過這種習慣——在那裡,大家都把所有的西方習慣看作高貴的騎士們應當遵循的法律和榜樣。所以她並不認為茲皮希科這個舉動有什麼地方冒犯了她和達奴莎。她甚至還因為她所疼愛的這位姑娘博得了一個騎士的歡心而大為高興呢。

因此她帶著愉快的臉色,掉過頭去對姑娘說:

「達奴莎!達奴莎!你想給你自己找個騎士么?」

長著一頭金髮的達奴莎,穿著她那雙紅鞋跳了三跳,抱住公爵夫人的脖子,快樂得尖叫起來,彷彿人們給了她一種只有大人才能享受的快樂。

「我要,我要,我要——!」

公爵夫人笑得眼眶裡滿含淚水,全體宮廷侍從們也同她一起大笑起來;接著,夫人對茲皮希科說;

「好吧,起誓吧!起誓吧!你許給她什麼呢?」

但是茲皮希科卻在一片笑聲中神態自若,一本正經地跪在那裡,莊嚴地說:

「我許願:我一到克拉科夫,就把我的矛掛在客店門口,請一位學者替我寫張羊皮紙貼在門上。在羊皮紙上,我將宣告,達奴大·尤侖德①小姐是國內外最美麗、最有德行的姑娘,誰要是反對這種說法,我一定要同他斗個你死我活,要不就是雙方之中有一方做俘虜。」

①達奴大·尤侖德即達奴莎,後者是愛稱。

「很好!我知道你很懂得騎士規矩了,還有么?」

「還有,我從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爵爺那裡得知,尤侖德小姐的母親是被一個頭戴孔雀毛的日耳曼人以慘無人道的手段話活害死的,因此,我發誓,我要在我的腰上貼向扎一條麻繩,即使這條麻繩勒進我的骨髓,我也要扎著它,非等我宰了幾個日耳曼人,從他們頭上扯下三簇孔雀毛來,決不解下這根麻繩。」

說到這裡,公爵夫人變得嚴肅起來了。

「別拿你的誓言開玩笑!」

茲皮希科又說道:

「憑上帝和聖十字架之名,我一定要在教堂里的神甫面前把這個誓言重新說一遍。」

「去同我們人民的公敵作戰,確是一件令人欽佩的事;可惜你還年輕,很容易送命。」

這當兒,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認為應當出面跟公爵夫人談一談,好讓她放心,便立即走上前來。

「仁慈的夫人,這一點請您別擔心。在戰鬥中誰都得冒生命危險;對於一個貴族說來,不論年老年少,這倒是一個值得欽佩的結局。而且對這個小夥子說來,戰爭並不新奇,也不陌生,他雖然還不過是個小夥子,可是說到打仗,不論是騎馬、徒步,用矛刺、使斧砍,短刀、長劍,投槍。肉搏,他部經歷過了。一個騎士第一次看見一個姑娘就起誓,倒是一種新規矩;但是,我卻不責怪茲皮希科隨便許下諾言。他早就同日耳曼人打過仗了。讓他再去同他們打吧,如果打下來果然讓他砸碎幾個日耳曼人的腦袋,也是給他自己增添榮譽呀。」

「看來我們非得和這個俠義的騎士打交道不可啦,」公爵夫人說。

於是她對達奴莎說:

「今天你就作為上賓坐在我的位子上吧,只是不能笑,笑了就不莊嚴。」

達奴莎坐到夫人的位子上;她本來想裝得十分莊嚴,但她那一雙藍眼睛卻對著跪在地上的茲皮希科笑,而且快樂得禁不住雙腳擺來擺去。

「把你那雙手套給他,」公爵夫人說。

達奴莎脫下手套,交給了茲皮希科。茲皮希科必恭必敬地把它放在嘴上吻著,說道:

「我要把它裝在頭盔上,誰敢伸出手來碰一碰,誰就是自作孽!」

他又吻過達奴莎的雙手雙腳,然後起立。這時他不再一本正經了,而是心中充滿了極大的歡樂,因為從這時起,整個宮廷都把他當作成人看待了。他晃著達奴莎的手套,既歡喜又憤怒地嚷了起來:

「來吧,你們那些戴孔雀毛冠的狗東西,來吧!」

就在這時,剛才來過的那位教士進了客店,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兩位高級教士。修道院的僕人們挽著柳條籃子,籃子里裝著幾瓶葡萄酒和一些點心。教士們向公爵夫人問過安以後,又怪她沒有直接到修道院去。她又向他們解釋了一番,說是因為白天已經睡過了覺,晚上趁涼趕路,所以不需要再睡覺了;而且她不願意驚醒尊貴的修道院長和可敬的教士們,她寧可待在客店裡鬆鬆筋骨。

說了許多客氣話之後,雙方終於講妥:做過晨禱和彌撒,公爵夫人同她的宮廷侍從們就到修道院里進早餐和休息。和藹的教士們也邀請了那幾個瑪朱爾人,兩個貴族和波格丹涅茨的瑪茨科。瑪茨科本來就打算到修道院去寄放他在戰爭中得來的、並由於威托特的厚賜而增加的財富。這筆財富是要用來贖他典押掉了的波格丹涅茨莊園的。可是年輕的茲皮希科沒有接到邀請,因為他正奔向他的僕人們守護著的馬車,去拿他自己最好的服飾。他吩咐把箱子搬到客店裡的一個房間里,就在那裡穿戴起來。他先匆匆地梳了一下頭髮,在頭上罩上一隻飾有琥珀串珠、正面又飾著真正珍珠的絲織髮網,接著穿上一件綉著金「格列芬」①的、白色的綢「雅卡」②,圍上一條金腰帶,帶上掛了一把插在鑲金的象牙劍鞘里的小寶劍。每樣東西都是新的,光輝耀目,沒有沾過血污,雖然都是從一個在十字軍騎士團里服務的弗里西安③騎士手裡奪過來的戰利品。然後茲皮希科穿上一條美麗的褲子,這條褲子半邊有紅綠條紋,半邊是黃紫條紋,構成棋盤格似的花紋。接著又穿上一雙長鞋尖的紅鞋於。他打扮得嶄新而漂亮,走進了房間。

①神話中一種獅身鷹頭的怪物。

②即短外衣。

③弗里西安人,是居住在德國、荷蘭和丹麥的一種日爾曼人。

當他站在門口的時候,他的丰采倒確實給人以很深刻的印象。公爵夫人看到剛剛向達奴莎起過誓的原來是這麼一個漂亮騎士,心裡更加喜歡。達奴莎像一頭羚羊似的跳著向他奔去。但不知是由於這個年輕人的美貌,還是由於宮廷侍從們的讚賞聲,使她沒有走到他跟前就停了下來,低垂著眼睛,紅著臉,顯出一副尷尬的神氣,開始扭起手指來。

公爵夫人、宮廷侍從、女侍、吟唱者和教士等都想要看看他,也都跟在她後面來了。年輕的瑪佐夫舍姑娘們好像看彩虹似地看著他,一個個都嘆息自己沒有被他看中;年紀大的卻在嘖嘖稱羨那身豪華的衣著;好奇的人們簡直把他團團圍住了。茲皮希科站在中央,年輕的臉上露出一種矜誇的笑容,稍稍轉動著身於,讓他們看個明白。

「他是誰?」一個教士問道。

「他是個騎士,就是那位『弗羅迪卡』的侄子,」公爵夫人指著瑪茨科回答道:「他已經向達奴莎起過誓。」

教士們並沒有顯露什麼驚奇的神色,因為這樣一個誓約並不使起誓的人受到任何約束。往往有人向結過婚的婦人起誓;在那些熟悉西方習慣的有權勢的家族中,幾乎每個婦人都有一個騎士。如果一個騎士給一個年輕姑娘起誓,他並不因此而成為她的未婚夫;相反,他往往會同別人結婚;儘管他忠實於他的誓約,可他並不希望同她結婚,而是要同別人結婚。

教士們看到達奴莎這樣年輕,感到有些驚奇,但也不太奇怪,因為那時候,往往十六歲的青年就當上了總督。雅德維迦女王從匈牙利來的時候,也只有十五歲,十三歲的姑娘往往就都出嫁了。不過,他們當時與其說是在全神貫注地看著達奴莎,不如說是在看著茲皮希科;他們也細心聽著瑪茨科的話,瑪茨科覺得有這樣一個侄子很是自豪,正在講這個青年是怎樣把這身美麗的衣服弄到手的。

「一年零幾個禮拜前,」他說,「我們應一些薩克森①騎士的邀請去作客。另外有一個客人,一個從遠方弗里西安民族來的某騎士,這個民族是住在海邊的。他還帶著一個比茲皮希科大三歲的兒子。有一次在筵席上,那個兒子嘲笑茲皮希科既沒有髭又沒有須。茲皮希科生來是個急性子,聽了十分生氣,立即揪住他的上髭,把所有的鬍髭都拔光了。為了這,我後來跟人家進行了一場決鬥,險些兒給打死或是做了俘虜。」

①薩克森是占代居於日耳曼北部的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德魯戈拉斯的那位「爵爺」問道。

「因為那個做父親的袒護他的兒子,我也袒護茲皮希科;因此我們就當了客人的面在平地上鬥起來了。雙方約定:戰勝的一方可以把打敗的一方的馬車、馬匹、奴僕以及一切,統統收歸己有。幸虧天主幫助了我們。我們殺死了那兩個弗里西安人,不過費了很大氣力,因為他們都是又勇敢又強壯。我們取得了許多值錢的戰利品:四輛雙馬牽挽的馬車,四匹壯大的種馬,十個奴僕和兩套難以覓到的精良甲胄。不錯,我們在戰鬥中把頭盔打破了,但是主耶穌賞賜了我們一些別的東西;我們得到了一隻裝著貴重衣服的大箱子;茲皮希科現在穿的就是在那隻箱子里找到的。」

這時,那兩個從克拉科夫近郊來的貴族,和所有的瑪朱爾人都懷著極大的敬意看待這叔侄兩人了,而德魯戈拉斯的那位被叫作「奧布赫」的爵爺說道:

「我看你們都是非凡的漢子,不是等閑之輩。」

「我們現在相信這個小夥子准能俘獲三簇孔雀毛的冠飾了。」

瑪茨科哈哈大笑,臉上的表情簡直像一頭猛獸。

這時候修道院的僕人們已經從柳條籃子里取出了葡萄酒和美味的珍饈,女僕們端上來一大盤一大盤滿滿的煮雞蛋,盆子的四面擺滿著香腸。整個房間充滿了一股強烈的香味。這景象大大地激起了每個人的胃口,一個個奔到桌子跟前去。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後別人才一一就座;她叫茲皮希科和達奴莎坐在她對面,又對茲皮希科說:

「你們倆應該同吃一盤東西;別像一般騎士對待他們的情人那樣,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腳,也不要用你的膝蓋去碰她,因為她太年輕了。」

茲皮希科答道:

「仁慈的夫人,在兩三年內,我不會這樣做的,一定要等到主耶穌許可我實現了我的誓約之後再說,到那時候,這顆小漿果也成熟了。至於踏她的腳,即使我要這樣做,我也辦不到,因為她那雙腳還夠不到地面哩。」

「不錯,」公爵夫人回答:「看到你很有禮貌,我感到愉快。」

這時,大家都沉默無言,只顧忙著吃。茲皮希科揀了最好的幾片臘腸送到達奴莎跟前,或是直接放進她的嘴裡;有這樣一位出色的騎士為她效勞,可真叫她高興。

他們吃完了這些食物之後,修道院的僕人們就開始倒香甜的葡萄酒——倒給男子們的酒很多,給婦女們的卻不多。當他們端上修道院送來的硬殼果的時候,茲皮希科特別顯得殷勤。送來的有榛子和一些從遠方運來的叫作『伊泰林」①的珍奇的硬殼果,他們都吃得津津有味;頃刻之間,整個房間除了咬硬殼果的聲音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茲皮希科,他不光是只顧自己吃,他還要向公爵夫人和達奴莎表現他的騎士的膂力和節制飲食的精神。因此,他不是像別人那樣把硬殼果放在嘴裡咬,而是用手指把它們捏碎,從殼裡揀出果肉送給達奴莎。他甚至還為她發明了一種娛樂:揀出了果肉之後,他把手裡的果殼放在嘴邊,用力一吹,吹上天花板去。達奴莎笑得什麼似的,使得公爵夫人擔心這年輕的姑娘會給嗆住,因此不得不要他停止這種娛樂;她看到這姑娘這麼歡樂,不禁問她道:

①即胡桃。

「唔,達奴莎,你有了自己的騎士,好么?」

「哦,太好啦!」姑娘回答。

於是她用一個紅潤的手指碰了碰茲皮希科白色的綢「雅卡」,問公爵夫人道:

「那麼明天他就是我的了么?」

公爵夫人坐上了首位,然後別人才一一就座;她叫茲皮希科和達奴莎坐在她對面,又對茲皮希科說:

「你們倆應該同吃一盤東西;別像一般騎士對待他們的情人那樣,在桌子底下踏她的腳,也不要用你的膝蓋去碰她,因為她太年輕了。」

茲皮希科答道:

「明天和禮拜天,並且一直到死,」茲皮希科回答。

晚餐吃了很久,因為吃過硬殼果之後,又端上了葡萄乾甜餅。宮廷侍從中有些人想跳舞;還有一些人想聽吟唱者演奏,有的要聽達奴莎唱歌;但她疲倦了,她的小腦袋非常信賴地靠在這騎士的肩上,睡著了。

「她睡了么?」公爵夫人問道。「你可有了你的『情人』了。」

「她睡著了,比其他一些在跳舞的人更加使我疼愛,」茲皮希科回答,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免得弄醒了這姑娘。

吟唱者們的音樂聲沒有吵醒她,歌聲也沒有吵醒她。宮廷侍從中有些人頓著腳,還有些人跟著音樂的拍子敲著碟子;響聲愈大,她睡得愈香。

雞啼了,教堂里打鐘了,大伙兒離開座位跑出去,一聲聲嚷著:「做晨禱!做晨禱!」這時候她才醒來。

「我們徒步去沐浴天主的光輝吧,」公爵夫人說。

她挽著剛醒來的達奴莎的手,第一個走了出去,所有的宮廷侍從們都跟在後面。

夜空開始發亮了。在東方,人們可以看見一道亮光,上邊發綠色,下邊是粉紅色,最後成為一道金紅色的光,越來越擴大。彷彿月亮正在那道亮光之前撤退。亮光愈來愈呈現出粉紅色,愈來愈明亮了。露濕的、獲得了一夜休息的、快樂的世界蘇醒過來了。

「天主賜給我們好天氣,只是要大熱了,」宮廷侍從們說。

「沒關係,」德魯戈拉斯的爵爺說,「我們可以到修道院里去睡一睡,傍晚就可以趕到克拉科夫。」

「准有一次盛宴吧。」

「現在每天都有一次宴會,等到分娩和比武之後,還會有更大的宴會呢。」

「我們要看看達奴莎的勇敢的騎士將怎樣盡他的本分。」

「噯!這些漢子啊,都是橡樹做的!你可曾聽到他們說的雙方各有四個騎士的那場決鬥?」

「也許他們將要加入我們的朝廷;現在他們正在商量呢。」

不錯,他們正在談得起勁;老瑪茨科對這件既成事實並不很樂意;因此當他們走在扈從們後面的時候,他對他的侄子說:

「其實,你不需要這樣。我總有辦法見到國王,他也許會賜給我們一些東西。能夠搞到一座城堡或者小城①,我就非常高興——唔,等著瞧吧。不論怎樣,我們一定要把我們抵押掉的波格丹涅茨贖回來,因為我們一定要保存祖先的莊園。但是,我們怎麼能弄到農民來種地呢?沒有農民,土地就毫無價值。因此,聽我說:不論你是否向你喜歡的任何人起誓,你還是要同梅爾希丁的爵爺一起到威托特公爵那兒去打韃靼人。如果他們在王後生產以前用喇叭宣告遠征,那你就不要等她分娩,也不要等比武,只管去就是,因為在那邊總可以得到一些好處。你知道威托特公爵是十分慷慨的;他也曉得你。如果你好好盡你的本分,他就會優厚地賞賜你。總之,只要天主肯替你幫忙,你就可以得到許多奴隸。世界上的韃靼人真是人山人海。如果能打一次勝仗,每個騎士都會俘獲到幾十個韃靼人。」

①原文為grodek。英譯本註:是四面圍著城牆、具有一種特殊司法權的市鎮,或者是一種城堡。

說到這裡,瑪茨科由於貪求土地和農奴,開始想入非非地說:

「我只要弄得到五十名農夫,把他們安置在波格丹涅茨就好了!那樣就能開闢出一大片森林來。你知道,任何地方都不能得到那樣豐富的物產。」

但是茲皮希科卻搖起頭來。

「哦嗬!叫我去從那些馬房裡把那批吃臭馬肉度日、根本不會種地的傢伙弄來!他們到波格丹涅茨來有什麼用?而且我還起過誓,要虜獲三族日耳曼人的冠毛。我在韃靼人中間怎麼能找到那種東西呢?」

「你起了誓,是因為你愚蠢;但是你的誓約是算不了什麼的。」

「可我的『弗羅迪卡』和騎士的榮譽呢?那怎麼辦呢?」

「以前向琳迎娃起的誓又怎樣呢?」

「琳迦娃毒死了公爵,那個修士已經把我解約了。」

「那末在蒂涅茨,修道院長也會給你解除這個誓約。修道院長比修士還要大呢。」

「我不願解約!」

瑪茨科停了下來,顯然發怒地問道:

「那該怎麼辦呢?」

「你自己到威托特那兒去,我不去。」

「你這無賴!那叫誰去拜見國王呢?你不可憐我這把老骨頭么?」

「即使有一棵樹壓在你身上,也壓不倒你;即使我可憐你,我也不到威托特那兒去。」

「那末你要幹什麼呢?你要在瑪佐維茨基宮廷里做吟唱者還是看鷹的呢?」

「做個看鷹的也不壞。如果你愛嘮嘮叨叨,卻不愛聽我的話,你就儘管嘮叨吧。」

「你要到哪裡去?波格丹涅茨你也不放在心上么?你能沒有農夫光用指甲耕地么?」

「話不是這麼說!你在韃靼人身上未免大會打如意算盤了!你把羅斯人①告訴我們的話全忘啦!你可記得他們怎麼說的:在韃靼人中間你根本休想捉到什麼俘虜,因為在大草原上你根本就追不上一個韃靼人。叫我騎著什麼樣的馬去追他們?騎我們從日耳曼人那兒虜獲來的那些笨重的種馬么?你懂了么?我能得到什麼戰利品呢?除了滿是疤痕的羊皮外衣,還能有什麼!那時候我能帶著多少財富回到波格丹涅茨去!總不見得那樣一來就會讓人家叫做『康姆斯』吧!」

①即俄羅斯人的古稱。

瑪茨科無話可說了,因為茲皮希科的話說得很有幾分道理;過了一會兒,他說:

「可是威托特公爵會賞賜你呀。」

「嗨,你自己知道;他會過分地賞賜這個人,也會對那一個人毫無賞賜。」

「那末告訴我,你要到哪兒去?」

「到斯比荷夫的尤侖德那兒去。」

瑪茨科發怒地扭著皮外衣的帶子,說道:

「你大概是瞎了眼吧!」

「聽著,」茲皮希科從容地回答道。「我同德魯戈拉斯的米柯拉伊談過一次話,他說尤侖德為了他妻子的死,正在尋求機會向日耳曼人報仇。我要去幫助他。首先,你自己曾經說過,打日耳曼人,對我們來說算不了一回事,因為我們太了解他們和他們那一套了。其次,我也很容易俘獲那些孔雀毛盔飾;第三,你知道孔雀毛盔飾不是無賴漢戴的;因此,如果主耶穌願幫助我得到那些盔飾的話,那也會帶來戰利品。最後,打那個地方弄來的奴隸,不像韃靼人那樣;用這樣的奴隸去開闢森林,那你就能發跡了。」

「喂,你瘋了吧?現在並沒有戰爭,而且天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發生戰爭!」

「你可多聰明啊!熊同養蜂人相安無事,它們既不弄壞蜂房,又不吃掉蜂蜜!哈!哈!哈!現在雖然雙方大軍並未開戰,國王和大團長在羊皮紙公文上蓋了印章,可在邊界上仍舊常常發生騷擾,你也許會覺得這是新聞吧?如果你把牲口放出去,只要讓他們逮住一頭,就要燒毀你幾個村落,還要圍攻城堡。又如抓走農夫和農家姑娘,這怎麼說呢?在大路上捉拿商人又怎麼說?想想以前你自己怎麼告訴我的吧。就說那個拿侖支吧,他俘獲了四十個要去參加十字軍騎士團的騎士,把他們關在牢里,後來大團長送了他滿滿一貨車『格里溫』①才放他們;他不是作了一筆好生意么?斯比荷夫的尤侖德也正是在作同樣的事,況且在邊界上,這種事情總是隨時會發生的。」

①古羅斯的銀錠或金錠,約重一磅。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陣;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明亮的陽光照耀在修道院所在地的那些岩石上。

「天主在任何地方都能把幸運賜予人,」最後,瑪茨科平靜下來說,「祈求他賜福給你吧。」

「當然,一切都得靠他的恩惠!」

「你也得為波格丹涅茨打算打算,因為你說你到斯比荷夫的尤侖德那兒去,是為了波格丹涅茨而不是為了那張可愛的臉蛋,我是怎麼也不會相信的。」

「別那麼說,我會惱火的。我很高興看見她,這我不否認。你可看到過一個比她更漂亮的姑娘么?」

「她的美貌跟我有什麼相干!最好等她長大了就同她結婚吧;她是一個有勢力的『康姆斯』的女兒呢。」

茲皮希科的臉上閃著快樂的笑容。

「一定如此。決不另找情人,決不另娶妻子!等你老了,你就可以同她和我生的孫兒女們玩玩了。」

瑪茨科也笑了,說道:

「『格拉其!』『格拉其!』①——但願兒孫繞膝。兒孫是一個人老年時期安慰的泉源,是死後的得救之道。主耶穌,賜給我們這種福氣吧!」

①這個家族的戰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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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軍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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