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克羅蒲科的巴多希神甫剛做完了一次彌撒,卡里斯科的雅羅希神甫就要做第二次了。國王走了出去,在帳篷前面伸伸他那跪得有些發僵的四肢,這時候一個叫做漢科·奧斯多希克的貴族,騎著一匹渾身出汗的馬,一陣旋風似地飛馳而來,還沒有下馬就嚷道:

「最仁慈的君主!日耳曼人來了。」

聽了這話,騎士們都大吃一驚,國王的臉色也變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大聲說道:

「讚美耶穌基督。你是在哪裡見到他們的,有多少軍旗(軍團)?」

「我在格隆瓦爾德附近看見一個軍團,」漢科氣喘吁吁地答道。「但是高地的後面灰塵飛舞,一定還有更多的人要來!」

「讚美耶穌基督,」國王又說了一遍。

威托特一聽見漢科的話,熱血就衝到臉上,雙眼像是燒紅的煤塊似的熊熊發光,他轉向宮廷侍從們喊道:

「取消第二次彌撒,給我牽匹馬來。」

但是國王把手放在威托特的肩上,說道:

「兄弟,你去吧,我要在這裡望第二次彌撒。」

但是正當威托特公爵和盛特拉姆騎上馬、轉向營地的時候,又有一個貴族急差弗羅斯托伐的皮奧特爾(彼得)·奧克沙急馳而來,老遠就在叫喊。

「日耳曼人!日耳曼人!我看見兩個軍團。」

「備馬!」有些宮廷侍從和騎士叫道。

皮奧特爾的話還未說完,又聽見得得的馬蹄聲,接著就來了第三個急差,接著是第四個、第五個和第六個。他們全都看見日耳曼的軍旗向著這邊來,數目不斷增加。毫無疑問,十字軍騎士團的大軍正在阻攔國王的軍隊。

騎士們各自分散,到自己所屬的軍旗那裡去了。帳篷禮拜堂里只剩下了幾個宮廷侍從、神甫和侍從在侍候國王。這時一隻小鐘響了;這表明卡里斯科的神甫正在開始做第二次彌撒。因此亞該老舉起雙臂,然後雙手交叉成十字,以示頂禮,眼睛望著天空,緩步走進帳篷。

等到國王做完彌撒,重新走出來站在帳篷前面的時候,他親眼看到了急差所報都是實情,只見平原邊緣遠遠的高地上,有一種黑黝黝的東西,彷彿荒涼的田野上突然冒出了一片森林,而五顏六色的旗幟像彩虹似的飄展在森林上空的陽光中。再往遠看,在格隆瓦爾德和坦能堡的後面,灰塵蔽空。國王一覽無遺地看見了這一幅咄咄逼人的景象,便轉向副主教米柯拉伊神甫,問道:

「今天的守護聖徒是誰?」

「今天是耶穌派出眾聖徒的日子,」副主教回答。

國王嘆了一口氣。

「那末聖徒的日子將成為在這塊田野上彼此殘殺的成千上萬的天主教徒的末日了。」

於是他用手指向廣漠荒涼的平原,平原中央離坦能堡只有一半路的地方,高聳著一片古老的橡樹林。

這時候他們為他牽過馬來,遠處有六十個槍騎兵急馳而來,是瑪希科維支的盛特拉姆派給國王的衛隊。

衛隊由阿列克山德指揮,他是普洛茨克公爵的小兒子,也是那個特別善於指揮戰爭、現在是軍事會議成員的齊葉莫維特的兄弟。

衛隊的副指揮由立陶宛人齊格門特·考裡布特擔任,他是國王的侄子,是個有遠大前程的青年人,只是生性浮躁。其中最著名的騎士有:陀姆勃羅伐的雅斯柯·孟齊克,一個真正的巨人,身材幾乎同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不相上下,簡直同查維夏·卻爾尼一樣強壯;左拉伐,一個捷克男爵,又矮又瘦,武藝卻很高超,在匈牙利和捷克宮廷中,一場決鬥便摔倒了十來個奧地利貴族,從此成名;梭科爾,也是一個捷克騎士,是個最高明的弓箭手;大波蘭的平涅什·維魯什;皮奧特爾·密地奧勞斯基;立陶宛的貴族波荷斯泰的山科,他的父親皮奧特爾率領著一個斯摩棱斯克軍團;菲度希科公爵,國王的一個親戚和雅蒙脫公爵。最後是「從幾千人之中精選出來的」一些波蘭騎士,他們發誓要以他們最後一滴血來保衛國王,使他不至於在戰爭中發生什麼意外;隨侍在國王身旁的還有副主教米柯拉伊神甫和國王的書記奧列斯尼扎的茲皮希科,這個有學問的年輕人,能讀善寫,同時又像一頭野豬那樣力大無窮。

三個侍從保管著國王的武器,——他們是:諾維·得瓦爾的卻伊爾、摩拉維扎的米柯拉伊和丹尼爾科·魯遜(他負責保管國王的弓和箭袋)。侍從隊里還有十來個宮廷侍從,他們都騎著駿馬,負責飛馳各軍,傳達命令。

三個侍從給國王披上金碧輝煌的甲胄,又給他牽來一匹也是「從幾千匹馬之中精選出來的」栗色戰馬。馬兒從鋼製的馬街里噴著鼻息;據說這是一個吉兆①,空中充滿了它的一片嘶鳴;它半蹲半站,像一隻準備起飛的鳥兒。

①英譯本註:在波蘭,特別是在鄉村中,人們一聽到馬兒噴鼻息,一般都連忙說「茲特羅夫」,意即健康。

國王在馬上坐定,手裡握上了一支矛,就突然變得判若兩人。愁容消失了。深色的小眼睛開始炯炯發光。臉上露出一陣紅光,紅光一會兒又消失了,因為這時候副主教神甫來為他畫著十字祝福了,他又變得嚴肅起來,還謙恭地垂下了他那戴著銀盔的頭。

這時候日耳曼大軍正在慢慢地從高地上趕下來。大軍經過格隆瓦爾德、坦能堡,完全以戰鬥的隊形停駐在田野中。駐紮在下面的波蘭軍隊清清楚楚地看到這一大片密集的披著鐵戰衣的馬匹和騎者。眼光比較銳敏的甚至還可以一直看到飄揚的旗幟上所繡的各種各樣的標記,例如十字架、鷹、格列芬、劍、盔、羊、野牛頭和熊頭。

以前曾經同十字軍騎士打過仗的老瑪茨科和茲皮希科認得他們軍隊的旗幟和紋章。他們給自己的西拉茲籍的部下指出了大團長的兩個由騎士界的精華組成的兵團,也指出了整個騎士團的那面主旗,主旗是由弗里德列克·封·華侖羅德擎著的。又指出了聖傑西的大旗幟,白底上綉有一個紅十字,還指出了屬於十字軍騎士團的各種各樣其他的軍旗。不過外國客人的各種各樣的標誌,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就不認識了。這幾千個外國客人來自世界各地。拉古茲(奧地利)、巴伐利亞、斯華皮阿、瑞士、著名的勃艮第、富饒的弗蘭德斯、陽光燦爛的法蘭西,到處都有人來。關於法蘭西的騎士,瑪茨科有一次曾經說過,這些人即使已經趴在地上,還是盡說些瞧不起人的大話;還有來自可怕的弓箭手的搖籃地——隔海的英吉利的騎士,甚至從遙遠的西班牙來的騎士,西班牙人因為不斷同撒拉遜人戰鬥,他們的英勇和榮譽都是所有其他國家望塵莫及的。

一想到接著就要同日耳曼人和他們那些赫赫有名的騎士戰鬥,西拉茲、康涅茨波爾、波格丹涅茨、羅戈伐和勃爾左卓伐以及波蘭其他地方的貴族都熱血沸騰了。年紀大些的騎士臉上都顯得又嚴肅又冷酷,因為他們知道擺在他們面前的任務是多麼的沉重和可怕。可是年輕人的心卻像系著皮帶的獵狗遠遠看見一頭野獸那樣鼓噪起來。他們把矛槍握得更緊,把劍柄和斧柄握得更緊,他們勒住了坐騎,彷彿準備立即就去衝擊。其餘的人急促地呼吸著,彷彿他們的鎖子甲突然變得太緊了。可是他們中間那些有經驗的戰士要他們安靜下來,說:「這場仗是少不了你們的;每個人都有的是斫殺的機會。願天主別讓殺得太多。」

十字軍騎士從高地上俯視下面的森林地帶,只看見樹林邊緣上的二十來面波蘭軍旗,他們也不能斷定這是否就是全部波蘭軍隊。不錯,左面沿湖一帶,可以看到一群群穿著灰衣的戰士,樹叢中間也閃耀著立陶宛人的槍頭。但那也許只是一大群波蘭偵察兵而已。等到把那十幾個從佔領區傑爾根堡逃出來的難民帶到大團長跟前一查問,他們才證實整個波蘭立陶宛的軍隊都來對付十字軍騎士團了。

但是那些難民談到波蘭人的力量,他們都不要聽。大團長烏爾里西根本不肯相信波蘭人的力量,戰爭一開始就只相信自己的力量,自信必定能夠獲勝。他既不派偵察兵,也不派間諜;認為無論如何總要有一場大戰,反正敵人只有狼狽潰散的份兒。他相信以前任何一個大團長都沒有在戰場上集結過這麼強大的兵力,總之,他過於自信和輕敵。後來格涅夫的「康姆透」私下調查過真相之後,告訴大團長說,亞該老的兵力遠遠超過他們這方面,大團長回答他道:

「你竟把這些人叫做士兵!噯!我們只要稍稍花些氣力來對付波蘭人就夠了;至於其他的人,雖然人數比我們多,可他們都是劣等人民;他們使起湯匙來倒比使武器高明。」

於是大團長一面把大軍向前推進,一面滿懷喜悅,揚揚得意;如今一發現敵人已經來到他面前,看到黑魆魆的森林赫然映襯出全王國的鮮艷的軍旗,他才毫不懷疑地相信對方的主力軍確實已經駐紮在他眼前了。

但是日耳曼人無法攻擊現在處在森林中的波蘭人;因為十字軍騎士只有在開闊的田野上才能顯身手,他們不願意也不能在叢密的森林中戰鬥。因此大團長召集軍事長官,舉行了一個簡短的會議,商議用一個什麼辦法把敵人誘出森林。

「憑著聖傑西的名字,」大團長喊道。「我們已經馬不停蹄地行軍行了十來英里路,天又熱得要命,我們穿著鎖子甲,身上已經汗流如注。我們不能在這裡坐視敵人決策上陣。」

溫達伯爵,這個上了年紀、相當聰明的人說:

「我的話的確在這裡受到過嘲笑,那些嘲笑我的人,天主知道,恐怕免不了會臨陣脫逃,而我卻準備在陣地上犧牲(說到這裡,他望了威納·封·戴丁根一眼)。但是,我至少要根據良心和對騎士團的熱愛來說話。不,波蘭人決不是懦弱的;但就我所知,那個國王直到最後還在盼望和平使者。」

威納·封·戴丁根沒有回答,只是輕蔑地打鼻子里冷笑了一下——但是大團長不愛聽封·溫達伯爵的話,他說道:

「現在我們還有時間考慮和平么?我們得商討別的事情。」

「要商討天主的事總是有時間的,」封·溫達回答。

那個兇猛的「庫姆透」,希魯霍夫的亨利克,轉過他那汗流滿臉的胖面孔來(因為他曾經發過誓,要在他面前放兩把出鞘的劍,讓它們飽浸波蘭人的血液),向著大團長怒沖沖地喊道:

「我寧願死而不願受辱。即使單槍匹馬,也要用這對寶劍去攻擊整個波蘭軍隊!」

烏爾里西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你說這話,是和你的職務不相稱的,」他說。

然後他又向其餘的「康姆透」說道:

「大家商議一下,最好用什麼辦法才能把敵人誘出森林。」

因此許多「康姆透」都紛紛獻計;最後傑司道夫的提議使「康姆透」們和第一流的外國騎士都滿意了。這個提議是:派兩個使者到國王那裡去,宣稱大團長送他兩把劍,向波蘭人挑戰,作一次決死戰;如果戰場太小,不適合他們打仗的話,那他大團長就把軍隊向後撤退一點,滿足他們的需要。

國王剛剛離開湖畔,到波蘭軍團的左翼去,他在那裡打算把腰帶授給一批騎士,突然聽說十字軍騎士團派來了兩個使者。他不禁滿懷希望,心房怦怦直跳。

「也許,他們終於來提議公道的和平了!」

「天主保佑!」神甫說。

國王派人去請威托特,這時候兩個使者緩緩走近營地。

在明亮的陽光下,可以把這兩個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都騎著披了馬衣的高大戰馬。其中一個的盾上是金底上面畫著一隻皇帝的黑鷹;另外一個原來是舒金靜公爵的傳令官,他的盾上是白底,上面畫著一隻「格列芬」。士兵們給他們讓出一條通路。兩個使者下了馬,在大國王的面前站了一會兒,略微哈腰,表示敬意,便立即陳述此次來的使命。

第一個使者說:「君主,大團長烏爾里西,向您陛下,並向威托特公爵挑戰;為了激發您所缺乏的丈夫氣概,他給您送來這兩把出鞘的劍。」

說完話,就把兩把劍放在國王腳邊。陀姆勃羅伐的雅斯柯·孟齊克把他的話翻譯給國王聽。他的話剛說完,那個盾上畫著「格列芬」的使者又走上前來說:

「君主!大團長烏爾里西命令我也向您通報,如果您覺得戰場太小,不適宜打仗,他和士兵們可以後退,免得您和您的士兵在叢林里遊盪。」

雅斯柯·孟齊克又把第二個使者的話譯了出來。於是一片沉靜。但見國王的扈從隊里,騎士們聽了這樣傲慢和侮辱的話,在默默地咬牙切齒。

亞該老的最後一線希望也煙消雲散了。他本來盼望的是和平與親善的使者,如今來的卻是傲慢和戰爭的使者。因此他抬起潮潤的雙眼,口答道:

「我們有的是寶劍,不過我也把這兩口收下,作為勝利的預兆,這是天主本人通過你們的手轉交給我的。至於戰場的所在地,也還是要由天主來指定。我向天主呼籲正義,向他申訴我所受到的損害,控訴你們的不義和傲慢。阿門!」

兩顆大淚珠從他那晒黑的臉上流了下來。

這時候扈從隊里的騎士們喊了起來:

「日耳曼人後退了。他們讓出戰場來了!」

兩個使者走了;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他們騎著高大的軍馬在山腳下行走,穿在甲胄外面的絲綢給陽光映照得雪亮。

波蘭軍隊以嚴整的戰鬥行列從森林和樹叢中向前挺進。走在前面的「澤爾尼」(先鋒隊),大都是由最驃悍的騎士組成的;後面就是主力軍,再後面是步兵和雇傭兵。軍隊排成兩行行進,瑪希科維支的盛特拉姆和威托特公爵騎著馬在其間奔來馳去;威托特公爵披掛著華麗的甲胄,頭上沒有戴頭盔。他好像一顆掃帚星,也像是給風暴卷著向前疾馳的一團火焰。

騎士們深深地吸著氣,堅定地坐在馬鞍上。

大戰眼看就要開始了。

這時候大團長正在觀察從森林裡湧現出來的國王的軍隊。

他望著那無盡的行列;望著那像巨鳥張開的翅膀似的左右兩翼;望著那飄揚在風中的長虹似的五彩繽紛的軍旗;他心裡突然被一種不可知的、可怕的預感壓得透不過氣來。也許他靈魂的眼睛看到了積屍如山、血流成河的景象。他不怕凡人,可是也許會畏懼天主,天主已經在九天之上準備作出勝利屬誰的決定了。

他第一次想到,行將到來的是多麼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啊;他還第一次感覺到,他肩負著多麼沉重的責任啊。

他臉色蒼白,嘴唇抖動,淚如雨下。那些「康姆透」都驚訝地望著這位領袖。

「您怎麼啦,閣下?」封·溫達伯爵問。

「一點不錯,這是該流淚的時候,」兇猛的希魯霍夫的「康姆透」說。

於是,大「康姆透」昆諾·封·里赫頓斯坦噘著嘴說:

「大團長,我要為這一點而公開責備您;現在是鼓舞士氣的時候,而不是削弱士氣的時候。老實說,我們從來沒有看見您這樣激動過。」

大團長儘管竭力壓制自己的感情,眼淚仍然不住地從他的黑鬍子上流了下來,彷彿哭的不是他,而是別人在他心裡哭泣似的。

最後他才剋制了一下,把一雙嚴峻的眼睛轉向「康姆透」們,喊道:

「到各軍團去!」

這威風凜凜的一聲令下,大家都飛跑到自己的部隊里去了。接著他伸出手去吩咐侍從:

「給我拿頭盔來!」

在雙方的軍隊里,每個戰士的心都老早就跳動得好像敲鎚子似的。但是號角卻始終沒有吹出戰號。這陣默默期待的時刻,也許比戰爭本身的到來更加使人難受。

在坦能堡那邊的日耳曼和波蘭軍之間的戰場上,有一座年代非常古老的橡樹林。當地的農夫們爬到樹上,觀看世界上空前未有的兩支大軍的戰鬥。不過除了這座樹林之外,整個田野都是空蕩蕩、陰慘慘的,好像是一片沒有生氣的草原。在田野里活動的只有風,田野的上空是死神。騎士們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望著那片不祥的寂靜的平原。雲塊在空中飛馳,時時遮住太陽,於是平原就好像披上了死神的黑斗篷。

刮過一陣旋風,森林咆哮,落葉亂飛;旋風掃過田野,逮住了片片的乾草,揚起一片塵霧,直吹向十字軍騎士的眼裡。就在這時,號角、曲頸喇叭和哨子聲刺耳地在空中回蕩。整個立陶宛人的側翼像一大群鳥兒準備起飛似的出現了。按照習慣,立陶宛人立即就賓士起來。馬匹伸長脖於,垂下雙耳,全力疾馳。騎手揮舞著劍和矛,一聲吶喊,向著十字軍騎士的左翼飛撲過去。

這時候大團長恰巧在那兒。他的激動已經消逝。現在眼睛里不是流眼淚而是閃著火光了,所以他一看到那黑壓壓一片烏雲似的立陶宛軍隊,便轉向左翼軍的首領華侖羅德的弗里德列克說道:

「威托特先進攻了。那末您也開始吧,憑天主的名義!」

說著,他右手一揮,命令騎士團的十四個鐵甲軍團投入戰鬥。

「天主與我們同在!」華侖羅德喊道。這些軍團放低了矛,開始踏步前進了,但是正像一塊岩石從山上滾下來,每時每刻都在集聚著力量,他們也是這樣,從慢步變為跑步,又變為賓士,然後以可怕的速度向前挺進,像雪崩似地無法抑制,準會摧毀擋在路上的一切。

大地給他們踩踏得呻吟、戰慄。

由於大戰隨時會全面展開,於是波蘭軍團開始唱起聖伏衣崔赫的老戰歌來了。千萬顆戴著鐵盔的頭仰望天際;千萬雙眼睛向上凝視,千萬個胸脯里發出一個宏大的聲音,有如天上雷鳴:

聖母馬利亞,聖母馬利亞,

感謝天主,感謝馬利亞,

崇拜聖母,只有您才能使您的聖子,

為我們獲得赦罪!……

主啊,憐憫我們!

於是力量立刻流注到他們身上,他們的心也視死如歸了。在這些聲音和這首戰歌中有著這樣一種巨大的、戰無不勝的力量,彷彿天上的巨雷已經開始在人間轟響。槍矛在波蘭騎士手中顫動,軍旗和旗幟在搖晃,空氣在震蕩,森林裡的樹枝搖來擺去,森林深處所激起的回聲,彷彿在向湖泊和溪谷,在向著四面八方一再地叫喊:

為我們獲得赦罪!……

主啊,憐憫我們!

波蘭人在繼續往下唱:

您的聖子,給釘在十字架上,這是合乎神意的時刻。

請聽人們的呼聲,充實人們的思想;

我們懇求您聽我們禱告;

讓我們把人間當作敬神的寓所,

死後,進入天國。

主啊,憐憫我們!

回聲還酬和了一句:

主啊,憐憫我們!

這時候右翼正在進行著一場激戰,戰役越來越向中央逼近。

得得的馬蹄聲、馬嘶聲,戰士們可怕的喊叫聲,同戰歌聲混和在一起。但是常常會出現寂靜無聲的時刻,彷彿那邊的人們透不過氣來了。碰到這種時刻,就又會聽到雷鳴似的戰歌聲:

亞當,天主的莊稼漢,

您與天主永遠住在一起;

請把我們,您的子孫

安置在神聖的天使管轄的地方;

那裡有歡樂,

那裡有仁愛,

那裡可以永遠看見天使般的造物主。

主啊,憐憫我們!

於是回聲又在樹林里應和著:

主啊,憐憫我們!

右翼的喊聲更響了。但是那邊的情形究竟怎樣,誰都無從觀察、分辨。因為在山同上觀察戰鬥的大團長烏爾里西,這時候又急急調了二十個軍團,在里赫頓斯坦指揮下來攻擊波蘭人了。

盛特拉姆像霹靂似的向著「先鋒軍團」飛奔而去,那裡都是些第一流的波蘭騎士;到了那裡,他用劍指向那像雲霧一般涌過來的日耳曼騎士,一面大聲叫喊,聲音之大,直使第一線上的馬匹都驚得豎起了前蹄。

「前進!殺敵!」

騎士們俯在馬脖子上,把矛槍伸在前面,向前衝殺。

但是立陶宛人在日耳曼人的可怕攻擊下支持不住了。那些武器精良、由最強大的貴族們組成的先頭部隊,紛紛倒下去。他們後面的人都猛烈地撲向十字軍騎士團。但是不論何等樣的勇氣、持久力、人力都不能使他們免於殲滅和死亡。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因為作戰的雙方一邊是全身穿著鋼甲的騎士,馬匹也同樣有銅馬衣保護著,另一邊則是立陶宛人,雖然身材魁梧,體格強壯,無奈馬匹瘦小,只有一層獸皮護身。因此儘管頑強的立陶宛人用盡了力氣,也傷不了日耳曼人的皮膚。矛、劍、槍和裝著隧石或釘子的木棍,一碰上那些鐵盔甲,都給彈了回來,好像磁在岩石上或城牆上一樣。日耳曼軍馬的壓力大大挫傷了威托特那命運不佳的大軍。他們被日耳曼人用斧和劍剁成肉醬。他們的骨頭被剁碎,戳穿,在馬蹄下賤踏。儘管威托特公爵竭力不斷增加新的軍團,想打通這個鬼門關,都是白費。他的堅持努力都屬徒然,白白地氣憤了一場;拚命死戰也不頂用,鮮血白白地匯成河流!韃靼人首先逃了,接著逃跑的是比薩拉比亞人和瓦拉幾亞人,立陶宛人的陣線立即給打開了缺口,所有的戰士們都驚惶失措。

大多數戰士被日耳曼主力軍追殲,都逃向盧平湖那邊去,遭到非常可怕的蹂躪,湖畔積屍如山。

威托特的另一支較小的部隊(由三個斯摩棱斯克軍團組成),正退到波蘭軍的側翼這邊來,他們受到六個日耳曼軍團襲擊,同時還受到那些追擊立陶宛人回來的軍隊的襲擊。但是這三個斯摩棱斯克軍團,因為武裝比較優良,還作了比較有效的抵抗。這一場戰役簡直變成了大屠殺;每一步路,每一英寸土地,都付出了血流成河的代價。其中一個斯摩棱斯克軍團幾乎給殺得片甲不剩。另外兩個軍團狂熱而死命地抵抗著。但是現在沒有力量可以抵擋得住勝利的日耳曼人。十字軍騎士中有些軍團彷彿發了戰爭狂似的。一個個單槍匹馬的騎士,都用踢馬刺踢著馬腹,把韁繩一勒,就高舉著斧或劍,不顧死活地向密集的敵軍殺過去。他們的劍和戰斧的所劈簡直不是常人所能比擬。這陣猛攻把斯摩棱斯克軍團的馬匹和騎士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一直打到波蘭前鋒軍團附近。而波蘭軍團也已經同昆諾·里赫頓斯坦所率領的日耳曼人戰鬥了一個多小時。

但是里赫頓斯坦要對付波蘭人,就不是那麼輕鬆了,因為波蘭人的馬匹和武器雖然遜色一些,但波蘭人所受的騎士訓練卻同騎士團所受的訓練一樣。波蘭人的重矛槍擋住了日耳曼人,甚至逼得日耳曼人向後退。三個精銳的軍團最先向十字軍騎士團猛撲過去。這三個軍團是:克拉科夫軍團、勃羅荷夫茨的仁德列克麾下的輕騎兵軍團和塔契夫的波瓦拉率領的近衛軍團。但是最殘酷的血戰是在騎士們手中的矛折斷了之後,抓起劍和斧來進行的肉搏戰。①於是盾擊著盾,人抱住人,馬匹倒下去了,軍旗倒下去了,頭盔給劍和斧斫裂了。護肩和鎖子甲上染滿了血。騎士們像被劈開的松樹似地從馬鞍上倒下來。那些曾經在維爾諾附近同波蘭人戰鬥過的十字軍騎士,都知道那些人是多麼「冷酷無情」和「急躁猛烈」,但是新手們和國外來的客人們都立即吃驚得近於害怕了。有許多人都不自覺地勒住了馬,猶豫地向前望了一會,可是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辦,就經不起波蘭人的右手一揮而送命了。那可怕的斫劈,有如冰雹從青銅色的雲層里無情地打在黑麥田上一樣。劍斫、斧斫、大鐮刀斫,一刻不停地、毫不留情地大斫而特斫。那聲音就像打鐵匠在打鐵。死亡像一陣風似地吹滅了生命;呻吟從胸口迸發出來;眼睛里的光彩給撲滅了,面貌美好的青年給投進了永恆的黑夜。

①本段有關雙方戰爭的描寫,到這裡為止,均從俄譯本。

鐵器斫擊出火花,向上飛竄。木頭柄的碎片、折斷的旗杆、鴕鳥毛、孔雀毛、馬蹄和血跡斑斑的紋章以及馬匹的屍體,全都混雜在一起了。誰受了傷從馬上倒下來就被包鐵的馬蹄活活踩死。但是迄今還沒有一個第一流的波蘭騎士倒下來過,他們以緊密的隊形走在前面,一面呼喊著他們的守護神的名字,或者喊出他們家族的戰號。他們像烈火掠過被太陽曬焦了的大草原,掃蕩所及,寸草不留。泰戈維斯科的里斯最先動手。他一把抓住了奧斯透羅特的「康姆透」格馬拉特,格馬拉特的盾丟了,把白斗篷折起來,纏在臂上,抵擋打擊。但是里斯的利劍劈穿了斗篷和護肩,把手臂從胳肢窩那裡給斫了下來;他再來一劍,又劈開了他的胸膛,因為用力過猛,劍梢直插進對方的脊椎骨。奧斯透羅特的戰士們看見他們的首領一命嗚呼,都嚇得尖聲叫嚷,里斯乘勝衝進他們的人叢中去,像一頭鷹飛進鶴群中去一樣;後來查皮莫維崔的斯泰希科和科皮侖尼的陀瑪拉特又衝進來援助他,三個人更加銳不可當,把十字軍騎士一排一排地斫倒,猶如一群熊走進了豌豆田,把豌豆從豆莢中踩得噼里啪啦爆出來一樣。

比斯古披崔的巴希科·齊洛琪埃伊也在那裡斫死了一個著名的法師昆茨·阿台爾斯巴赫。昆茨看見在他面前的這個巨人手中握著血淋淋的斧頭,上面纏著染了血跡的頭髮,不由得驚惶失色,決定投降作俘虜。但是由於聲音嘈雜,巴希科沒有聽清對方的話,就在馬鐙上站起身來,一斧頭把他連鋼盔和頭都劈了下來,輕輕易易簡直像是把一個蘋果一劈為兩。接著美克侖堡和克林根斯坦的洛赫和斯華皮阿的海爾姆斯道夫(一個富有的貴族子弟),馬根查(梅思崔)的列姆巴赫和馬根查的赫堆維茲都喪了命,最後那些嚇破了膽的日耳曼人只得開始退到左右兩旁去了。但他還是繼續像斫一堵搖搖欲墜的牆似地向他們析去,他只要在鞍上抬起身來準備斫劈,斧光閃亮之處就有一個日耳曼人的頭盔落到馬匹中間。

力大非凡的勃羅荷尖茨的仁德列克也在那裡大顯身手,他去斫一個騎士的頭時把劍都折斷了,那個騎士的盾牌上有一隻貓頭鷹的頭,他的臉甲也像貓頭鷹的頭一樣。仁德列克把他生擒過來,摔倒在地上,從他身上拔出劍來一眨眼就結果了他。仁德列克還俘虜到了年輕的騎士鄧漢姆,但一看那騎士連頭盔也沒戴,又是那麼一副稚氣相,就饒了他的命。這人確實還是一個少年,用孩子氣的眼睛直望著仁德列克,這個波蘭騎士便把他扔給了自己的侍從,後來這個年輕的日耳曼騎士竟做了他的女婿,一輩子住在波蘭;這是后話,他當初萬萬沒想到。

日耳曼人大為震怒,向仁德列克猛撲過來,想救出年輕的鄧漢姆,因為他是萊茵附近一個富有的伯爵家族的後代;怎奈波蘭軍這一邊當頭把陣的都是些了不得的騎士:納德勃羅查的蘇密克,普羅米科夫兩兄弟,杜伯科·奧克維阿和齊赫·皮克那,這些騎士像獅子趕野牛一樣把他們趕了回去,迫使他們退向聖傑西的旗幟那裡去,嚇得十字軍騎士那邊大起驚慌,互相踐踏。

國王的近衛軍團也在同外國騎士們戰鬥著。他們是由萃里霍夫的查列克率領的。擁有超人力量的塔契夫的波瓦拉也在那裡殺得敵方人仰馬翻,還像敲蛋殼似地擊碎了許多鐵頭盔。他單身匹馬殺倒了整整一群人;在他身旁的有戈拉雅的列希科,維呼希的波瓦拉,斯克爾齊涅夫的姆斯齊斯拉夫和兩個捷克人:校科爾和茲皮斯拉威克。戰鬥在這裡持續很久,因為這個波蘭軍團獨立抵擋三個日耳曼軍團,幸虧泰爾諾伐的雅斯柯及時帶著第二十七軍團來援助波蘭人,雙方兵力才不相上下。日耳曼人被從最初交戰的地方打了回去,一直後退了半箭路程的距離。

後來他們被克拉科夫大軍團打退得更遠。克拉科夫軍團是由盛特拉姆親自率領的,那走在軍旗前面的是全波蘭最強悍的戰士:查維夏·卻爾尼(紋章是「蘇里馬」),在他右面戰鬥的是他的兄弟法魯列伊,和科里特尼查的弗洛林·耶里特希克,戈拉的斯卡貝克,那個著名的泰戈維斯科的里斯,巴希科·齊洛琪埃伊,耶恩·奈侖希,以及查皮莫維崔的斯泰赫。多少好漢都把生命斷送在可怕的查維夏手裡。彷彿是死神親自披著黑色的甲胄來殺戮他們似的。他作戰時蹙緊眉頭,抿緊鼻孔,十分沉著,精力集中,好像平常幹活一樣。他總是揮動著他的盾來抵擋敵人的斫劈,可是他揮起劍來也從不落空,劍光每一閃動,總是聽到被打敗的人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他卻看也不看,繼續前進殺敵,就像一片黑雲不斷地發出閃電來一樣。

那個以一頭無冠的鷹作旗號的波茲南軍團也在拚命戰鬥。大主教的軍團和三個瑪佐夫舍軍團在同它競獻身手。所有其他的軍團也都想在決心、英勇和猛攻方面趕過別的軍團。在西拉茲軍團里,波格丹涅茨的茲皮希科像一頭野豬似的衝進敵陣,他身旁就是那個可怕的老瑪茨科在沉著地戰鬥著,簡直像一頭猛撲狂咬的狼。

瑪茨科到處在尋找里赫頓斯坦,但是什麼地方也看不到他。只得暫時另外挑選一些衣著華麗的騎士作為目標。凡是同他交戰的騎士都倒了霉。離波格丹涅茨的兩個騎士不遠的地方,惡煞似的羅戈夫的契當正在向前突進。他的頭盔在攻擊一開始時就被打落了,因此光著頭戰鬥,他那毛茸茸的、血跡斑斑的臉把日耳曼人都嚇壞了。他們覺得他不是一個人,而是森林裡的什麼怪物。可是不一會工夫,雙方戰死的騎士從幾百個一直增加到幾千個,到處都是屍體;最後在一些怒不可遏的波蘭人的攻打下,日耳曼人那邊開始動搖了,接著便發生了一件似乎立即可使整個戰局改觀的事件。

追趕立陶宛人的日耳曼軍團趕回來以後,得意揚揚,陶醉在勝利的歡樂中,又去攻擊波蘭軍的側翼了。

他們鑒於已經擊敗了國王的所有部隊,便認為戰鬥已經肯定是自己佔了上風,因此一邊叫喊,一邊唱歌,像烏合之眾那樣一批批回來了,哪知突然前面又在展開一場鏖戰,波蘭人節節勝利,把日耳曼軍隊包圍起來了。

十字軍騎士只得低著頭,透過頭盔上的格子洞吃驚地望著,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接著便踢著馬腹,就地投入戰鬥的漩渦。

就這樣一批一批衝過來,轉眼之間便有好幾千人撲向已經打得精疲力竭的波蘭軍團。日耳曼人一看來了援兵,高興得大叫大喊,士氣大振,又猛攻起波蘭人來。於是全線展開了一場惡戰。田野上血流成河。烏雲遮蔽了天空,但聞雷聲隆隆,彷彿天主想要親自來干涉這兩支交戰的大軍似的。

勝利開始逐漸操在日耳曼人手裡了……波蘭軍正處在混亂關頭,激動得發狂似的日耳曼軍隊便齊聲唱起凱旋讚美歌來:

基督復活了!誰料就在這時,發生了一樁更可怕的事。

一個倒在地上的十字軍騎士用刀剖開了弗羅契莫維崔的瑪爾青戰馬的馬腹,原來瑪爾青正舉著克拉科夫的大軍旗,軍旗上有一隻戴著王冠的鷹,這面克拉科夫軍旗是全軍認為神聖不可侵犯的。馬匹和騎者突然倒了下來,於是軍旗也搖搖晃晃倒下來了……

一剎那間,幾百隻鋼鐵般強壯的手臂伸過來搶軍旗了,所有的日耳曼人頓時歡樂得迸發出一陣嚎叫。他們認為那就是結局了,認為波蘭人一定會驚惶失措,認為敵人的敗北、屠殺和受殲的時刻就在眼前,只消對這些逃跑的波蘭人窮追猛斫一陣便萬事大吉了。

誰料等著他們的卻是無比的失望。

波蘭軍一看見軍旗倒下來了,便拚命同聲呼喊起來。那喊聲中表現出來的不是畏懼,而是憤怒。彷彿是一陣烈火撲上了他們的鎖子甲。兩支大軍中那些最叫人害怕的騎士都像瘋獅一樣向那個地方猛撲過去,波蘭軍旗周圍彷彿突然起了一陣勢不可當的大風暴。人和馬都像個大漩渦似地攪在一起,漩渦中心的那些人都在颼颼地揮動臂膀,丁零當嘟地舞著劍,斧頭在呻吟,鋼鐵在相撞,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卡啦卡啦的斫擊聲、呻吟聲,被斫倒的人發出的毛骨悚然的尖叫聲,交織成一片最可怕的轟響,彷彿地獄里所有的冤鬼突然都叫嚷了起來。空中揚起了一陣塵霧,塵霧中奔出了許多沒有騎者的馬匹,它們給嚇得橫衝直闖,跟睛充血,鬃毛凌亂。

這場搏鬥只持續了片刻工夫。在這陣旋風也似的戰鬥中,生還的日耳曼人一個也沒有;一眨眼工夫,奪回來的軍旗又飄展在波蘭軍隊的上空。風把它吹得舒展開來,像一朵龐大的花朵似的輝煌地飄揚著;這是希望的象徵,是天主對十字軍騎士發怒和賜予波蘭人以勝利的象徵。

整個大軍都向這面軍旗發出一陣勝利的呼喊,瘋了似地向日耳曼人撲過去,彷彿每個軍團的力量和士兵的數目都增加了一倍。

日耳曼人連續不斷地遭到無情的打擊,連必要的喘息時間都沒有。他們受到四面八方的夾擊,劍呀,手斧呀,戰斧呀,釘頭錘呀,斫得他們粉身碎骨。十字軍騎士又開始搖搖晃晃,向後撤退了。到處都是一片告饒乞命的喊聲,到處都看到臉色嚇得發白的外國騎士從混戰中竄出來,六神無主地聽任他那同樣受嚇的軍馬馱到哪裡就是哪裡。騎士團披在鎖子甲外面的白色斗篷,大都狼藉滿地。

十字軍騎士團的首領們心裡非常恐慌,只有把得救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大團長烏爾里西身上了,因為到這時為止,大團長還率領著十六個後備軍團準備隨時出動。

大團長站在山風上觀察戰鬥,心裡也知道生死存亡的時刻已經到來,於是他就像龍捲風席捲著一陣播送災難與死亡的冰雹一般,指揮他的鐵甲軍團投入戰鬥。

但是盛特拉姆已經騎著一匹烈馬,早一步出現在迄今尚未參加過戰鬥的波蘭後備隊前面了。他仔細觀察了一切情況,密切注意了戰鬥的過程。同波蘭步兵一起的還有幾個重型武裝配備的捷克雇傭兵連隊。其中一個連隊在交戰以前曾經動搖過,但是已經及時悔悟過來,仍然堅守在陣地上,只是它的首領被撤換了。現在這個連隊迫不及待地巴望著戰鬥,以便以他們的大丈夫英雄氣概去彌補一時的弱點。但是主力是波蘭軍團,是由一些不穿鎧甲的窮地主的騎兵隊,鎮市來的步兵隊和極大部分的農民組成的,他們的武器就是矛、連枷和倒縛在桿柄上的大鐮刀。

「作好準備!準備!」盛特拉姆像閃電似地從隊伍面前飛馳而過,一面以洪鐘似的聲音叫喊著。

「準備!」小首領們都照喊了一遍。

農民們知道是輪到他們的時候了,都把矛、連枷和大鐮刀的柄擱在地上,畫了一個聖十字,在又大又粗的掌心裡吐了一口口水。整個後備隊里都聽得見這一聲聲不祥的吐口水。接著各人又抓起自己的武器,深深地吁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國王派來使者,傳達命令給盛特拉姆,湊著他耳旁低聲說了些話。於是盛特拉姆轉身向著步兵隊揮了一下劍,喊道:

「前進!」

「前進!看齊!靠攏!」首領們都發令了。

「快!殺那些狗東西!殺他們!」

大軍開動了。為了保持步伐均勻,隊形整齊,一再齊聲喊著:

「萬歲——馬利亞——普施——恩惠——天主——與你——同在!」

他們像洪水似地向前奔流。其中有大小波蘭的農民們,也有在戰前開始逃亡到波蘭來的西利西亞人,從十字軍騎士團逃出來、留在愛爾克的瑪朱爾人。整個田野上都閃爍著槍矛、連枷和大鐮刀的光芒。他們終於衝到敵人跟前了。

「殺啊!」首領們喊道。

「嘿!」

每個人一掄起斧頭斫出去,都像一個強壯的伐木者那樣哼一聲。他們使出全身氣力,盡著胸口所能發出的氣力,大斫特斫了。他們叫呀、嚷呀,殺聲直衝雲霄。

國王在山風上觀看整個戰鬥,不斷地派遣急使到各處去;他由於一再親自發號施令,連嗓子都喊啞了;他終於看到全軍都投入戰鬥,真巴不得自己也衝過去參加。

宮廷侍從們都不讓他去;他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國王的聖躬。左拉伐甚至拉住了國王的馬籠頭,儘管國王用矛打他的手,他還是不肯放。其餘的人也攔著路,求呀、勸呀、諫呀,說什麼即使他去了,也不能使戰局改觀呀。

這時候最大的危險突然懸在國王和他整個扈從隊的頭上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時大團長受到那些擊敗了立陶宛而勝利歸來的騎士的鼓舞,也決定去攻打波蘭人的側翼,因此不得不迂迴進軍,十六個精銳軍團不得不通過弗拉迪斯拉夫·亞該老所在的高地附近。國王的扈從隊馬上覺察到這個危險,可是已經來不及後退。只得捲起王旗,並由國王的書記奧列斯尼扎的茲別格涅夫快馬加鞭,飛馳到最近的軍團去求救,那個軍團是米柯拉伊·蓋爾巴沙騎士率領的,正準備去迎擊敵人。

「國王被圍了!快來援救!」茲別格涅夫喊道。

但是蓋爾巴沙連頭盔都失落了,便脫下頭上那頂浸透了血汗的便帽讓書記看,一面非常氣憤地嚷道:

「瞧,你這瘋子,我們在這裡閑著么!你不看見那片烏雲正向我們壓過來么?如果我們聽了你的話,那就正好把敵人引到國王那裡去。我勸你快走,要不然,我的劍可不饒你了!」

他忘了是在同誰說話,氣喘咐咐,氣得簡直要發狂,當真拿劍對準這個急使,這個急使看清了自己是在同誰打交道,何況這個老戰士說得很對,就回頭趕到國王那裡,把這番話複述了一遍。

國王的衛隊挺身而出,密密地排成一堵牆來保衛君主。可是這回宮廷侍從們阻止不住國王了,國王堅持要騎著馬站在第一線。他們剛剛擺好陣勢,日耳曼軍團已經迫近,連盾牌上的紋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最有膽量的人見了這些十字軍騎士,也免不了發抖,因為他們都是騎士界的精華;個個穿著輝煌的甲胄,騎在像野牛一般壯大的馬上,毫無倦容,因為他們還沒有參加過戰鬥。他們像颶風似地前進,馬蹄得得,軍旗飄飄,一片喧嘩。大團長本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白斗篷,被風吹得像老鷹的兩隻大翅膀,飛馳在他們前頭。

大團長已經馳過了國王的扈從隊,正向戰鬥最激烈的戰場奔去,完全沒有把路旁這一小股騎士放在眼裡,想都沒有想到國王就在這批人裡頭,他根本沒有發現亞該老。但是有一個軍團里突然奔出一個魁梧的日耳曼人來。究竟他是認識亞該老呢,還是被國王那身銀甲胄吸引住了,還是只想顯示顯示他的騎士膽量。這倒很難說了;只見他低著頭,伸出矛,直向國王這邊衝過來。

國王把坐騎一踢,隨從們還來不及阻止他,他已經向著這個騎士沖了過去。要不是虧了國王的那個年輕書記奧列斯尼扎的茲別格涅夫(這個人非但精通拉丁文,還精通騎士武藝),他們兩人一定會彼此猛戰起來。那個年輕人手裡握著一支斷矛,急馳到日耳曼人身旁,在他頭上狠狠一擊,打碎了他的頭盔,把他打在地上。這時,國王趁勢把劍刺進這個日耳曼人的無遮無掩的腦門,親手殺了他。

這個著名的日耳曼騎士底波爾特·基定里茲·封·第培爾就這樣完了蛋。他的戰馬被雅蒙脫公爵奪去,他自己則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鎖子甲外面披著一件白斗篷,還有鍍金的腰帶。他兩目無光,雙足還在地上亂踢,一任人類最偉大的調解者——死神,把夜幕蓋在他的頭上,讓他永遠安息。

克爾姆軍團的騎士們都想向波蘭人衝過來,為他們的戰友報仇;但是大團長本人擋住了他們的路,不停地喊著:「這裡來!這裡來!」他把他們推向那個就要決定這一血腥日子的命運的地方,也就是推向戰鬥最激烈的地方。

現在又發生了一件奇事。蓋爾巴沙的米柯拉伊站在戰場的最前線,清清楚楚地看見敵人,本可立即迎擊,但是別的波蘭騎士由於漫天灰塵辨別不出敵人,誤把敵人看做了趕回來作戰的立陶宛人,卻沒有趕緊迎擊。

奧列斯尼查的杜伯科第一個向跑在軍團最前面的大團長衝過去。他是從大團長的斗篷、盾和戴在胸口的那個大聖物匣認出來的。但這個波蘭騎士儘管力氣大大超過大團長,卻不敢用矛去刺金約櫃。因此他(烏爾里西)把劍向上一揮,擋開了杜伯科的矛尖,馬匹雖略受傷,他自己卻和杜伯科擦身而過,繞了一個圈子,回到自己陣地去了。

「這就是大團長本人,日耳曼人來了!」杜伯科喊道。

波蘭軍團一聽到這聲叫喊,都從原來的地方急馳而出,迎擊敵人。第一個攻打他們的就是米柯拉伊·蓋爾巴沙和他的軍團,於是戰鬥又猛烈地展開。

但是究竟是這些從克爾姆地區來的十字軍騎士(他們中間有許多人是波蘭血統)打得不起勁呢,還是因為波蘭人凶不可當,總之,這一次攻擊並沒有帶來預期的效果。大團長原以為這一擊可以把國王的部隊一舉擊潰,然而他馬上看出,倒是那些波蘭人在節節迫近,在推進,在攻打,在斫殺,彷彿揮著鐵拳在外人。日耳曼軍團與其說是在攻,不如說是在守。

他徒勞地大聲鼓舞十字軍騎士,徒勞地用劍催迫他們戰鬥。不錯,他們在防守方面確也十分英勇,可惜沒有具備勝利的軍隊所具備的衝勁和熱忱,而波蘭人現在卻充分具有這兩點。波蘭騎士們給打壞甲胄,滿身是血,受了傷,拿著七凹八凸的武器,咬緊牙關,如瘋似狂地向著密集的日耳曼人叢衝過去,弄得日耳曼人一會兒勒住馬匹,一會兒望望四周,彷彿要弄明白,包圍著他們的這道鐵箍是否愈來愈緊了,接著才緩緩地不斷後退,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脫這置人於死地的絕境。

這時候從森林那邊又傳來一陣陣叫喊。這是盛特拉姆讓他自己所率領的農民來戰鬥了。馬上聽見了大鐮刀和連枷析在鐵甲胄上所發出的卡啦卡啦聲;屍體愈積愈高。鮮血在被踐踏的土地上匯成河流,開始了浴血的搏鬥,因為日耳曼人知道只有劍才救得了自己,便不顧死活地頑抗著。

雙方就這樣相持不下,不知勝利屬於何方,後來一片漫天的塵埃意外地出現在戰鬥的右方。

「立陶宛人回來了!」波蘭人歡天喜地地吼叫起來。

他們猜對了。很容易被擊漬、卻不容易被征服的立陶宛人現在回來了,他們騎著快馬,像大風暴似地大叫大嚷,賓士而前,投入戰鬥。

再說敵軍那邊,以威納·封·戴丁根為首的幾個「康姆透」趕到大團長跟前去。

「救您自己吧,閣下,」尼爾布隆的「康姆透」喊道,嘴唇都發青了。「趁我們還沒有被包圍,先救您自己和騎士團吧。」

騎士氣概的烏爾里西卻陰沉地望著他,把手舉向天空,嚷道:

「我決不能離開這塊已經倒下了這麼多勇士的戰場!決不能!」

於是他一面高聲叫十字軍騎士跟著他走,一面衝進戰鬥的漩渦。這時候立陶宛人都跑了上來,接著是一片混亂,一片沸騰,天族地轉,使人什麼也看不清楚。

大團長被立陶宛人一支短槍擊中了嘴巴,臉上又受了兩處傷。他用麻痹了的右手抵擋了一陣斫擊,最後被一支鏢槍擊中了脖子,像一段木頭似的倒了下去。一大群穿著獸皮的戰士向他猛撲過去,像螞蟻似的把他完全遮沒了。

威納·封·戴丁根帶著幾個軍團從戰場上逃走了。其餘的軍團都被波蘭軍隊的鐵圈箍住了。戰爭變為對十字軍騎士的屠殺,把他們打得潰不成軍,簡直是一場前所未聞的災難,人類歷史上簡直沒有先例。在天主教的歷史上,從羅馬戰爭中,從哥特人同阿提拉的戰爭中,從查爾斯·馬忒爾同阿拉伯人的戰爭中,雙方軍隊都從沒有打得這麼猛烈過。現在交戰的一方,絕大多數人都直僵僵地躺在地上,像一捆捆的稻草。那些最後由大團長率領去作戰的軍團都投降了。克爾姆的士兵們把旗幟插在地上。有些日耳曼騎士都跳下馬來,表示願意做俘虜,並且跪在浸透了血的地上。外國客人在其中服務的整個聖傑西軍團和他們的首領,也這樣投降了。

但是戰鬥還在繼續下去,因為十字軍騎士團有許多軍團寧願死而不願求生和被俘。現在日耳曼人都按照他們自己的軍事習慣在作戰,他們排成一個大圓圈,就像一群野豬被一群狼包圍時那樣自衛。波蘭人和立陶宛人構成的包圍圈卻把他們那個圈不住地壓緊,有如一條毒蛇纏住一頭野牛的軀體那樣。於是武器又斫擊起來,連枷轟轟地響,大鐮刀軋軋叫,劍在斫著,槍在刺著,斧頭和鉤刀劈個不停。日耳曼人像一片森林似的紛紛給斫倒。他們都默默地、陰鬱地、莊嚴而勇猛地死了。

他們有些人揭去面甲,互相告別,在死前作了臨終的吻別。有些人發瘋一般胡亂衝進戰鬥的熱潮。還有一些人做夢似地在戰鬥。最後,另外一些人用「米萃里考地阿」戳進咽喉自刎了。再有一些人扔掉了項圈,轉身對著他們的戰友懇求道:「刺吧!」

不久,憤怒的波蘭人把日耳曼人圍成的那個大圈圈擊碎成十幾個小圈;於是個別的騎士要逃命倒是不困難了。但是一般說來,十字軍騎士的這些小圈圈都不顧死活地頑抗著。

他們很少有人跪下來求饒,等到最後波蘭人那種可怕而猛烈的攻擊又把這些小圈圈打散的時候,即使單身匹馬的騎士也不願向戰勝者投降。對騎士團和西方騎士界來說,這是遭到大難的一天,但同時也是最光榮的一天。

那個了不起的巨人,被農民步兵包圍住了的安諾德·封·培頓,他砍死的波蘭人的屍體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他站在屍體堆上,好像插在一座小山上的界石柱標,誰要是走近他,只要劍夠得到,就會像遭到雷擊似地喪了命。

最後,查維夏·卻爾尼·蘇里姆契克走過來了。但一看卻是個沒有坐騎的騎士,他不願意違反騎士慣例從後面攻擊他,便也跳下了軍馬,老遠對這十字軍騎士喊道:

「回過頭來,日耳曼人,投降吧,否則,就來同我決鬥。」

安諾德迴轉身來,一看那黑色甲胄和盾牌上的「蘇里馬」,認出了是查維夏,他心裡想:

「我的死神來到了,我的時辰到了。因為誰都不能從他手裡生還,不過如果我戰勝了他,我就可以得到不朽的光榮,說不定也會救得了我的命。」

於是他向他沖了過去,他們就在屍體遍布的地上攻來擊去,像是兩股大風暴。查維夏的巨大氣力一向是無敵的,在戰爭中,誰要是同他交戰,誰的父母就成為不幸的人了。因此安諾德那隻在瑪爾堡鍛造的盾牌,經不起查維夏的劍一擊,就粉碎了,鋼頭盔也像瓷壺似的給擊碎了,那個了不起的安諾德,頭也被劈成兩半,倒下去了。

希魯霍夫的「康姆透」亨利克是波蘭人不共戴天的仇敵,他發過誓,要拿兩把出鞘的劍放在面前,要把這兩把劍浸透了波蘭人的血方才罷休,可現在卻偷偷地從戰場上逃跑,像一隻狐狸受到了獵人包圍。然而波格丹涅茨的茲皮希科突然攔住了他的路,這個「康姆透」看見劍臨頭上,就喊道:

「饒了我吧!」說著,嚇得叉著雙手。這年輕的騎士聽了這話,已經來不及抽回手來停止斫擊,只是把劍一轉,用劍背朝「康姆透」的汗涔涔的肥嘴打了一下,把他交給侍從,侍從用一根繩子系在這日耳曼人的脖子上,像牽牛似的把他牽去和所有的十字軍騎士俘虜看守在一起。

老瑪茨科不停地在血腥的戰場上找尋昆諾·里赫頓斯坦。那一天對於波蘭人真是萬事順遂,因為命運之神終於把這個人交到了瑪茨科手裡。瑪茨科是在一小撮十字軍騎士中間找到這個人的,原來這批十字軍騎士逃出那場可怕的災禍以後,都藏身在叢林中。那是他們武器上反射出來的陽光把他們暴露在追捕者的眼前的。他們全都立刻跪下投降。但是瑪茨科得知囚犯中間有騎士團的大「康姆透」,就命令把昆諾帶到他跟前來。於是瑪茨科除下了頭盔,問道:

「你認識我么,昆諾·里赫頓斯坦?」

昆諾蹙緊眉尖,直瞪著瑪茨科的臉,過了一會兒,說道:

「我在普洛茨克的朝廷上見過你。」

「不,」瑪茨科口答,「你在那以前就見過我了!你在克拉科夫就見過我,那時候我侄子由於一時輕率,攻擊了你,被判處了死刑,我求你留他一命。我曾向天主許過願,並且憑我騎士的榮譽起誓說,如果我找到了你,我一定要同你決一死戰。」

「我知道,」里赫頓斯坦回答,一面傲慢地吁著氣,不過他的臉色立即變白了。「但是現在我是你的俘虜,如果你對我舉起了你的劍,那就會侮辱你自己。」

瑪茨科把嘴一扭,露出一種不祥的、完全像狼一樣的容貌。

「昆諾·里赫頓斯坦,」瑪茨科說,「我不會舉起劍來斫殺一個解除了武裝的人,但是我要告訴你,如果你拒絕同我決鬥,那末我就叫他們拿根繩子把你像條狗似的弔死。」

「我沒有別的辦法。站起來的大『慷姆透」喊道。

「寧可戰死,不作俘虜,」瑪茨科又肯定地說。

「寧可戰死。」

一會兒他們就在波蘭和日耳曼騎士的面前交起手來了。昆諾年紀較輕,比瑪茨科靈活,但是瑪茨科的手力和腳力都遠遠超過他的敵手,所以一眨眼工夫,他就把他摔倒在地上,膝蓋壓在昆諾的胸口上。

這個「康姆透」的眼睛恐怖地向上望著。

「饒了我吧!」他哼著說,口中吐出口水和白沫來。

「不!」毫不容情的瑪茨科回答。

他把「米萃里考地阿』在對手的喉嚨里連戳兩次。昆諾喉嚨頭咯咯地響了一陣,可怕地咳嗽著。血從他嘴裡涌了出來。死亡的痙攣使他全身發抖,接著他的身體就挺直了,那個騎士們的偉大的撫慰者①使他永遠安息了。

①指死神。

戰鬥結束了,追剿和屠殺開始了。拒絕投降的十字軍騎士都完了蛋。過去發生過的交戰和搏鬥多得不可勝數,但是據人們記憶所及,從來沒有哪一次有過這樣可怕的傷亡。不僅是十字軍騎士團,連整個日耳曼都撲倒在大國王的足下,因為整個日耳曼的著名騎士都組成了條頓「先鋒隊」,幫助十字軍騎士團不斷深入侵略斯拉夫人的土地。

在率領這次日耳曼騎士入侵的七百個「白斗篷」之中,留得一命的只有十五個。四萬多人都倒在那個血淋淋的戰場上長眠了。

中午還在條頓大軍頭上飄揚著的無數旗子,全都落到了波蘭人的血跡斑斑的、勝利的手裡。沒有一面旗子被搶救出去過。波蘭和立陶宛騎士把它們扔在亞該老的足下,他朝天抬起一雙虔誠的眼睛,激動地一再說道:

「這是天主的意旨!」

俘虜中的一些重要人物都給帶到國王跟前來:戈拉的阿勃丹克·斯卡貝克帶來了舒舍靜的卡齊米埃爾茲公爵;特洛茨諾夫的一個捷克騎士帶來了奧列斯尼查的公爵康拉德;科比特羅夫的普爾席特比爾科(有「德里亞」紋章的)則帶著傑西·傑司道夫前來,這個人在戰鬥中受了傷,如今還不省人事,他率領過組成聖傑西軍團的所有的外國騎士。

二十二個國家參加了騎士團對波蘭人的這場戰爭,如今國王的書記們正在登錄俘虜的名字,這些俘虜都跪在亞該老面前,懇求憐憫和贖身回家。

十字軍騎士團的整個大軍已經不存在了。波蘭人追擊的結果,把十字軍騎士的龐大輜重隊搶過來了,那裡面除了倖免死亡的十字軍騎士之外,還有無數的馬車,馬車上裝載著打算用來銬波蘭人的鏈條,和準備在勝利后舉行慶祝宴會用的葡萄酒。

太陽正在逐漸墜入西面的地平線。一場大雨壓住了滿天的塵埃。國王、威托特公爵和瑪希科維支的盛特拉姆正要去巡視戰場,人們卻把戰死的十字軍騎士首領的屍體搬到他們面前來了。立陶宛人搬來了大團長的屍體,身上被矛戳穿了好幾處,遍身都是灰塵和血塊,他們把這具屍體放在國王跟前。國王惋惜地嘆息了一下,望著這仰天躺在地上的巨大屍體,說道:

「這個人呀,今天早晨還以為他是世界各國之王呢。……」

於是淚水像珍珠似地從他臉上滴下來,靜默了一會,他繼續說:

「不過,他死得英勇。因此我們要表彰他的英勇,為他舉行一次隆重的天主教葬儀。」

於是國王立即命令把這具屍體拿到湖裡仔細洗乾淨,給它穿上漂亮衣服,在棺材沒有做好之前,給它蓋上騎士團的白斗篷。

這時候僕從們陸續搬來更多的屍體,俘虜們都把它們一一辨認出來。他們搬來了大「康姆透」昆諾·封·里赫頓斯坦的屍體,他的喉嚨被「米萃里考地阿」可怕地割斷了。然後是騎士團的元帥弗里德列克·華侖羅德的屍體;法衣聖器室執事長阿爾培特·斯赫華茨貝伯爵的屍體;大司庫托麥斯·茂赫姆的屍體;和被塔契夫的波瓦拉斫死的溫達伯爵的屍體,以及六百多具著名的「康姆透」和法師的屍體。僕從們把屍體一個挨著一個地放在一起,它們都像木頭似地躺在那裡,臉孔像他們的斗篷一樣白,朝天躺著,圓睜著無光的眼睛,眼睛里的驕傲。憤怒、狂暴和恐怖都熄滅了。

所有俘獲來的旗子,統統都插在它們的頭旁!黃昏的微風把這些彩旗卷攏又吹開,在這些好像是睡著了似的屍體上面嘩啦啦飄動著。遠處的地平線上,迎著晚霞,可以看到立陶宛的士兵們在拖著俘獲的大炮,這是十字軍騎士第一次在戰爭中使用的武器,但是它對勝利的波蘭人卻沒有造成什麼損害。

最傑出的騎士們都在山同上聚集在國王的四周;他們由於疲勞,都沉重地喘著氣,一面望著那些旗子,望著躺在他們足下的那些屍體,正如疲累的刈稻人望著他自己刈下來的成捆成捆的稻束一樣。這是一次付出了巨大勞力的收割,獲得了了不起的收穫。現在偉大的、天堂似的、歡樂的黃昏到來了,無限的幸福照耀在勝利者的臉上,因為大家都知道,隨著這個黃昏的到來,所有的苦難和憂患都結束了,不是結束了這一大的苦難和憂患,而是結束了整整一百年來的苦難和憂患。

國王雖然完全了解日耳曼人這次的失敗慘重,還是驚奇地望著他面前這番景象,最後他高聲說道:

「莫非整個騎士團都躺在這裡了么?」

副主教米柯拉伊因為懂得聖勃里杰特的神聖的預言,所以這樣回答道:

「現在,他們給敲掉牙齒、給斫掉右手的時間已經到來了!!!……」

亞該老舉起手來,畫了個十字,開始為那些躺在他身旁的人以及格隆瓦爾德和坦能堡之間的整個戰場祝禱。

在雨後純凈的空氣中,在晚霞的鮮艷光亮中,他們可以清清楚楚看見這片廣漠的、冒著水氣的血腥戰場上撒滿了折斷的槍、矛和大鐮刀;人屍和馬屍堆積如山,屍山上還戳起了一隻只手、腳和馬蹄。在這塊悲傷的戰場上,積屍望不到邊。

在那片一望無際的墓地上,可以看見僕從們在走來走去,收集武器,從死者身上剝下甲胄。在玫瑰色的上空,一群烏鴉、渡烏和老鷹已經在活動著、盤旋著,因為看見了食物而高興得哇哇叫。

不但是那個背信棄義的十字軍騎士團現在躺在國王的足下,而且那些迄今為止在不幸的斯拉夫人土地上,像洪水似地泛濫成災的整個日耳曼威力,也在這個贖罪的日子裡,被波蘭人打得土崩瓦解。

讚美和榮耀屬於這一個過去了的偉大的聖日,屬於這一次血的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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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軍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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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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