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世間的事物,還有許多未被寫下來的,這或出於無知,或出於健忘,要是寫了下來,那確實是令人鼓舞的……」
半個世紀以前,我出生於俄羅斯中部,在我父親鄉間的一個莊園里。
我們沒有自己的生與死的感覺。很可惜,人們甚至把我什麼時候出生的都講給我聽了,假如不講,那我現在就不會知道我有多大年紀(況且,我現在完全沒感到年歲的負擔),就是說,不會想到我大概再過十年或二十年就要死了。要是我生長在一個渺無人煙的荒島上,那也不會疑心自己就要死。「這就太幸運了!」我要添上這一句。但是誰知道呢?也許是一場大災難吧。而且我說不疑心是否真的不疑心呢?我們不是生下來就有死的感覺嗎?如果沒有,如果未曾疑心過,那我是否會象現在和過去一樣,這麼熱愛生活呢?
關於阿爾謝尼耶夫的家族,關於他的世系,我幾乎一無所知。我們幹嗎什麼都要知道呢?!我只知道,在格爾波夫尼卡,我們的家族是屬於「那些在黑暗的時代漸行消失的世系」。我知道,我們的家族是「貴族,儘管它已經沒落……」
二
我的最初的回憶是使人莫名其妙的、毫無價值的東西。我記得那個初秋的陽光照耀著的大房間,記得從那朝南的窗口就可以看見山坡上空的冷峭的光輝……僅此而已,就只有這麼一瞬間!為什麼就在這一天,就在這一時刻,就在這一分鐘,我的意識突然會生平第一次如此熠熠地燃熾起來,以致記憶力有可能發揮作用?但為什麼此後我的意識又立刻長期地熄滅下來?
我懷著悲傷的感情回憶自己的幼年。幼年每一時刻都是悲傷的,因為這個靜靜的世界貧瘠窮乏,而在這個世界中,卻有一顆在生活上還沒有完全覺醒的、對一切事物還感陌生的、膽怯的和柔弱的心靈在幻想著生活。這是一個多麼幸福的黃金時代!不,這是一個不幸的、過於多愁善感的、可憐的時代。
也許是因為個人的某些條件,我的幼年才是悲傷的吧?事實上,我就是生長在莽莽森林的深處。荒漠無人的田野,一幢孤零零的莊園坐落其中……冬天是無邊的雪海,夏天是莊稼、花草的海洋……還有這田野的永恆的寂靜,以及它的神秘的緘默……但在這個寂靜中,在這草木深深之處,一隻土撥鼠和雲雀也會發愁嗎?不,它們什麼也不會問,什麼也不會感到驚奇,不會感到象周圍世界的人所具有的那種神秘的靈性,它們既不知道空間的召喚,也不知道時間的飛逝。而我那時卻已經知道這一切了。天空的深處和田野的遠方都向我講述了在它們之外彷彿還另有天地,它們都引起我對還未獲得的東西滿懷幻想和產生苦惱,不知怎的,它們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抱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愛戀與溫情,這使我十分感動……
這個時候人們在哪裡呢?我們的領地叫做農莊——卡緬卡農莊。我們主要的莊園是在頓河左岸,父親經常到那兒去。並在那裡住很久。而農莊上的產業是不大的,奴僕很少,但到底還是有人,生活仍舊進行。犬,馬,羊,牛,工人,馬夫,領班,廚娘,女飼養員,保姆,母親和父親,在中學讀書的哥哥和妹妹奧麗婭,還有一個在搖籃中的小妹……但究竟為什麼在我的記憶中只留下完全孤獨的時刻呢?夏日,一個暮色蒼茫的傍晚,太陽已落在房屋和花園的後邊了。荒落的、寬大的庭院陰影憧憧,而我(世界上只有我獨自一人)躺在院子的漸漸變冷的青草上,凝望著無底的藍天,象望著一雙奇異而又親切的眼睛,望著自己父親的懷抱一樣。一朵高高的白雲在浮動,逐漸變圓,又慢慢地變換著自己的輪廓,然後隱沒在這凹形的無底的穹蒼……哎呀,使人感到多麼慵懶的美啊!要是能坐到這朵雲彩上飄遊,在這可怕的高空之上,在這世間的遼闊的天空中浮蕩,與住在這個山巒起伏的世界上的上帝和白翼天使為鄰,那該多愜意呵!現在我又躺在莊園的後面,在田野之中,彷彿也象那天的黃昏一樣,——只是現在還有一個西沉的太陽在閃爍,我同樣是世界上孤零零的一個人。舉目四望,在我的周圍儘是穗粒累累的黑麥和燕麥。在濃密的、低垂的麥桿里,深居著一些鵪鶉。此刻萬籟俱寂,鵪鶉也默默無語,只是偶爾傳出幾聲咕咕的啾鳴。一隻小金蟲陷在麥穗里,發出沉鬱的嗡嗡聲。我懷著憐恤之情解救了它;我驚奇地仔細打量著,這是什麼東西,是什麼小金蟲,它在哪裡生活,往哪兒飛,怎麼飛走,它在想什麼,有什麼感覺?它氣鼓鼓的,相當厲害:在手指間亂動亂竄,堅硬的翅鞘沙沙作響,從翅鞘下伸出一種薄薄的、淡黃色的東西。突然,這些翅鞘的甲殼分開、張大,那淡黃色的東西也一樣鬆開。噢,多麼優美呵!這小甲蟲飛到空中,快活地、輕鬆地嗡嗡低吟著,永遠離開我了。它消失在天空中;給我增添一種新的惆悵:在我身上留下離別的悲傷……
要不我就在家裡自己看著自己,依然是夏天的傍晚,依然是孤單單的。太陽已隱沒在靜悄悄的花園後頭,它曾整天歡快地照耀過這空落落的大廳和客廳,然而現在已經離去,僅只在細木地板上的一個角落裡,在那張老式桌子的高腳之間,孤零零地留下自己紅色的餘暉。我的天呀,它那悲傷的無言之美叫人感到多麼壓抑!晚間,窗外的花園呈現出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壓壓的夜色,我在昏暗的卧室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顆靜謐的星星在高空中從窗口裡一直俯視著我……它幹嗎要遠遠地離開我呢?它幹嗎不向我說一句話呢?它叫我到哪兒去,想提示我什麼呢?
三
童年時代已開始逐漸把我同生活聯繫起來,在我的記憶中,現在還若隱若現地浮現出一些人物、一些莊園生活的情景、一些重大的事件……
在這些事件中,最鮮明的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旅行,和我後來歷次的旅行相比,這是最遙遠和最不尋常的一次。那次,父母帶我一起去那稱為城市的自然保護區。當時我初次體驗到幻想即將實現的甜蜜,同時也體驗到它萬一不能實現的恐懼。我到現在還記得,我站在院子中間,站在太陽曝晒的地方,看著一早就從車棚里推出來的四輪馬車,心焦如焚: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終於套好這輛馬車,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切出門的準備工作呢?我記得,我們走了很久很久,經過無數的田野,山谷、鄉村小路和十宇路口。路途上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一個峽谷中(當時時近黃昏,地處荒涼),四周密密地長著一些橡樹,枝葉紛披,一片暗綠,在峽谷對面斜坡上的灌木叢里,有一個「強盜」鑽來鑽去,他腰間還插著一柄斧子。這也許是我不僅在當時,而且在一生中所看到過的最神秘和最可怕的農夫之一。我們什麼時候進的城,我記不清楚了,但總記得那個城市的早晨!我掛在一個深淵之上,在從未見過的龐大樓房之間的罅隙里,太陽、玻璃、招牌的閃光使我眼花繚亂。頭頂上,整個世界都轟響著一種奇怪的、亂七八糟的音樂聲: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鐘樓敲擊出叮叮噹噹的鐘聲。這座鐘樓高聳在一切之上,它是如此宏偉,富麗堂皇,這一點連羅馬的彼得教堂也夢想不到。這個龐然大物,竟使我後來見到希奧普斯的金字塔①時也不為之吃驚。
最令人吃驚的是城裡的黑鞋油。在這一生中,我從未因所見到的世上的東西(我見得可多哩!)而感到過這樣的歡欣,這樣地快樂,就象我當時在這座城市的集市上、手裡握著一盒黑鞋油所感受過的那樣。這個圓圓的盒子是用普通的樹皮做的,但這是什麼樹皮呢,它竟能通過能工巧匠變成了一個盒子!就是這麼一盒黑鞋油!它黑黢黢的,光澤暗淡,裝得又滿又實,而且有一股令人心醉的酒精的氣味!後來還有兩件事情使我十分高興:給我買了一雙精製山羊皮皮靴,靴筒上壓有紅圈,關於這雙皮靴,馬車夫說了一句使我終身難忘的話。「這雙靴子正合適!」此外還給我買了一根把手上有個哨子的皮鞭……一摸到這雙精製山羊皮皮靴,一拿起這根富有彈性的、柔韌的皮鞭,我就興高采烈,心醉神迷!在家裡,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高興得連話都說不上來,因為在床邊放著我的新皮靴,在枕下藏著我的小皮鞭。那顆朝夕思慕的星星從高空上望著我的窗子,並且對我說:現在一切都好啦,世界上沒有也不需要更好的東西了!
這次出門,第一次給我揭示了人間生活的歡樂,同時也還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這個印象是我在迴轉的路上體驗到的。我們在傍晚之前離開這座城市,走過一條長長的、寬敞的街道,在我看來,這條大街與我們的旅館和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大教堂所在的那一帶比起來,就顯得十分寒倫。我們走過了一個大廣場,前面遠方又展現出一個熟悉的世界——遼闊的田野和農村的純樸與自由。我們的路筆直朝西,正對夕陽。此時我忽然發現,還有一個人也在看著夕陽,看著田野:在快要離開城市的時候,有一幢特別龐大的和特別沉悶的黃色房子聳立著,它和我迄今所見過的任何一幢房子截然不同,——上面有許多大窗戶,每一扇窗子都裝有鐵柵,房子四周圍著一堵高高的石牆。圍牆的大門已被緊緊地鎖上。在一個窗口的鐵柵後頭,站著一個穿灰呢短上衣的人,他頭戴無檐帽,面龐浮腫,臉色枯黃,露出一副複雜而痛苦的表情這是我有生以來在一般人的面孔上還沒有看見過的。它是種最沉痛的優郁、悲傷、俯首聽命和一種狂熱而又模糊的幻想摻合在一起的表情……當然,有人向我解釋,這是什麼房子,這個人是什麼人。這是我從父母的口中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特殊的人存在,他們被稱之為囚犯、流放犯、盜賊、兇手。但是,在我們個人短促的一生中,我們所獲得的知識太貧乏了,——應該還有另一種我們與生俱來的、更為豐富的、永無止境的知識。對於鐵柵和這個人的面孔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那些感情來說,父母的解釋就顯得太少了。我藉助於自己本身的知識,親身感覺到,猜測到他那特殊的、可怕的心靈。那個在峽谷的橡樹叢里竄來竄去的、腰間插著一把斧頭的農民更是可怕的。但這或許是個強盜——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或許是個非常可怕的、然而十分使人迷醉的、神奇的東西。可是這個囚犯,這一道鐵柵……——
①埃及法老希奧普斯(紀元前三千年)的金字塔,是世界建築學的卓越古迹之一。
四
關於我在人世間的最初歲月,我以後的回憶就更為尋常和真實,雖然這一切都依舊貧乏、偶然和零碎。我只重複我們知道的和我們記得的。我們有時甚至連昨天的事也難以記起!
我幼小的心靈開始習慣於自己的新居,發現其中有很多令人愉快的可愛之處。看見大自然的美已不再感到痛苦了,我注意到人們,並對他們產生各種各樣的、多少有點自覺的感情。
對我來說,世界依然只局限於莊園、家庭和一些最親近的人們。這時我已經不僅覺察到有父親,感到有他的親切的存在,而且我還看清楚他了。他是一個身體健壯、神采奕奕、無所顧忌、愛發脾氣,但同時又特別容易息怒、寬宏大量的人,他容不得惡人和不忘舊怨的人。我開始對他發生了興趣,於是我就了解他的一些事情:他從來不做事,真的,他在幸福的遊手好閒中打發了自己的日子,這種遊手好閒的生活在當時不僅對於鄉村貴族,就是對於一般的俄羅斯人也司空見慣。他經常在午飯前生龍活虎般的興奮起來,吃飯時快快活活。午飯後一覺醒來,喜歡坐在敞開的窗前喝令人陶醉的、發出絲絲聲的、把鼻子沖得非常舒服的、有點酸味的蘇打水。他經常在這個時候突然捉住我,把我放在膝上,緊緊地摟著我,吻我,然後又同樣突然地把我放下來,他不喜歡任何持久的事……我對他不僅已經產生好感,而且有時懷著愉快的溫情,我喜歡他。他勇敢的外表,變幻無常的直爽的性格,都適合我的已經形成的口味,尤其使我感興趣的是,他好象曾在那個塞瓦斯托波爾打過仗,現在又是一個槍法驚人的獵手——能射中拋在空中的二十戈比銀幣,需要時,還能用吉他即時彈奏祖先幸福時代的一些古老的歌曲,彈得如痴如醉,娓娓動聽……
我終於也發現了我們的保姆,就是說我認清了家中的人員。我發現這個身材高大、體態端莊和威風凜凜的女人在我們的幼小心靈中顯得特別親切。雖然她經常自稱為女僕,但事實上她是家裡的一員,敢同我母親爭吵(這是家常便飯)。然而,由於她們互相愛護或者出於必要,往往爭吵之後不久雙方哭一場就和解了。我的兩個哥哥都比我大得多,那時都已各自獨立生活,只是節假日才到我們這裡來。另外我還有兩位妹妹,我終於也認識了她們。雖然情況各不相同,但我還是一樣地把她們同我的生活緊密地連在一起。我溫情地愛著那喜歡笑的、藍眼睛的娜嘉,她還在搖籃里玩東西。不知不覺地我所有的玩耍和遊戲、歡樂和悲傷都與她共享。有時我又把最隱秘的幻想和心思告訴給黑眼睛的奧麗婭,她是一個性急的姑娘,象父親一樣,容易發火,但也十分善良,多情善感,她不久就成為我的忠實的朋友。至於母親,當然,我更先於所有的人發現和了解她,對我來說,母親在所有的人中是一個完全特殊的人物。她與我本身不可分離,我發現並感到她的存在,大概,就是在我發現自己存在的那個時候……
我一生最痛苦的愛情與母親有關。我們所愛的一切,我們所愛的人,就是我們的苦難,——光是這種擔心失去親人的永恆的恐懼就已經夠戧!而我從幼年時代起就背上我對母親堅貞不渝的愛情的重擔。我愛她,是因為她賜予我生命,而她正是用這種痛苦來傷害我的心,尤其是用她那整個心靈的愛來使我感到震驚,她是悲傷的化身:我孩提時代曾在她的眼睛里看見過多少眼淚,從她的口中聽見過多少悲歌啊!
在那遙遠的故鄉,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安息在世界上,永遠被世人遺忘,但她的極為珍貴的名字將萬世流芳。莫非那已經沒有眼睛的顱骨,那灰色的枯骸現在就在那裡埋葬,在一個凋敝的俄國城市的墳地的小樹林之間,在一個無名的墳墓的深淵,莫非這就是她——一個曾經抱著我搖晃過的人?「我的道路比你們的道路更高尚,我的思想比你們的思想更崇高。」
五
幼年的孤獨生活就這樣逐漸地過去了。我記得,有一年秋季的一夜,我不知為什麼半夜醒來,看見房間里瀰漫著一片淡薄和神奇的暗光,越過那沒有掛上窗帘的大窗口。只見一輪蒼白和憂鬱的秋月高懸在莊園里空蕩蕩的院子之上,它憂鬱,孤寂,顯得如此悲傷,充滿如此非凡的美,以至我的心為一些難以形容的甜蜜和悲哀的感情所壓緊。這些感情彷彿它——這個蒼白的秋月也同樣感受到。但我已經知道,已經明白,我在世界上不是一個人。我睡在父親的書房裡,——我開始哭泣,叫喚,把父親喊醒……人們逐漸地進入我的生活,並成為我的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已經發現,世界上除了夏天之外,還有秋天、冬天和春天,在這三個季節里只能偶爾外出。我起初並不記得它們,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最多的是明媚的、陽光燦爛的東西,所以現在能想起的,除了那個秋夜之外,只不過還有兩三個昏暗的景象,而且還都是不尋常的:一個冬天的傍晚,屋外大雪紛飛,狂風怒吼,非常可怕,但又十分迷人。其所以可怕,是因為大家都說,這是為了「對付四十個殉教徒」。其所以迷人,是因為狂風愈將房屋震撼得厲害,你就愈覺得自己是在這房屋的保護之下,溫暖而又舒適,十分愜意。後來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發生了一件真正出奇的事。我們一覺醒來,看見家裡有一種奇怪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院子里一種淡白色的、非常巨大的、比房屋還高的東西擋住了光線,——不久我們知道,這是一夜之間把我們覆蓋起來的白雪,後來工人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把我們從雪堆里挖出來。還有一個昏暗的四月的日子,那天我們院子里突然來了一個穿著常禮服的人,他被寒風驅趕,吹得搖搖晃晃,眼斜嘴歪。這個不幸的人生著一雙羅圈腿,可憐巴巴地用一隻手扶住頭上的便帽,另一隻手笨拙地把常禮服捂在胸口……我再說一遍,在我總的印象中,童年生活的最初階段好象只有夏天,那時的歡樂我總是先告訴奧麗婭,然後再告訴維謝爾基的幾個農家的孩子。維謝爾基坐落在普羅瓦爾之後,離我們有一俄里遠,是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子。
這歡樂是可憐的,就象我得到黑鞋油和皮鞭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歡樂一樣可憐。(一切人間的歡樂都是可憐的,有人象我一樣,有時也想要別人憐憫他,得到一點傷心的同情。)我在什麼地方出生和成長?我看見過什麼呢?既沒有山河湖泊,也沒有莽莽森林,只有山谷里有些小灌木叢,以及幾處小樹林。不過在扎卡茲和杜布羅夫卡的某些地方還象有點森林,此外全是田野。田野啊,一望無垠的莊稼的海洋!這不是南方,不是能放牧無數羊群的草原,不是你每走一個鐘頭都可以遇見村莊、車站的富裕之鄉,不是以房屋潔白乾凈、人口眾多、物產豐富而叫你吃驚的地方。這不過是波德斯捷比耶,這兒的田野凹凸不平,到處都是山溝和斜坡,牧場青草不深,更多的倒是沙礫和碎石。這兒的村莊和文化落後的居民,看來都已被上帝遺忘。人們極不講究,過著原始簡樸的生活;與藤蔓和稻草結下了不解之緣。我就生長在這個僻靜而又非常美麗的邊區。漫長的夏日裡,我看見:炎熱的中午時分,藍天上白雲在飄蕩,清風徐來,時而溫涼,時而炎熱,帶來烈日的暑氣和灑熱了的稻穀與青草的芳香。在田間,在我們那些陳舊的糧倉後面,是灼熱的、璀璨奪目的陽光。這些糧倉非常陳舊,厚厚的稻草蓋頂已經發灰,看上去硬結得有如石塊一般,圓木牆壁也變成了深灰色。斜坡上不停地滾動著一望無際的麥浪,銀光閃閃,翻騰起伏。聲勢浩大的麥浪喜氣洋洋,上面浮動、蕩漾著雲彩的陰影……
後來我又發現,在嫩草如茵的院子中間,有一個古老的洗衣石槽,下面可以捉迷藏。於是我們脫去鞋子,讓白嫩的小腳(連這些小腳都喜歡自己的白嫩)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草地表面被太陽曬得滾燙,裡面卻十分清涼。糧倉下面,長出一簇簇的天仙子。有一次,我同奧麗婭吃了許多天仙子,結果昏死過去,後來大人們不得不用剛擠出來的牛奶才把我們灌活過來。當時我們的腦袋雖說是古怪地嗡嗡作響,但身心裡卻不僅希望著、甚至還感覺到完全有可能升到天上,一任我們到處飛翔……在糧倉下面,我們還發現了許多黑金絲絨一般的大丸花蜂的巢穴。我們是根據暗啞的、盛怒而威嚴的嗡嗡聲才猜到它們在地下的住處的。我們在菜園裡,在乾燥棚附近,在打穀場上,在僕人居住的小屋後頭(它的后牆堆滿了糧草)發現了多少可吃的根,多少甜絲絲的塊莖和種子啊!
六
在下房后、牲口棚的牆下,長了些巨大的牛蒡和高高的蕁麻——既有「野芝麻」,也有螫蕁麻,還有一些非常華美的、深紅色的、帶有刺花冠的大蔥,以及一些淡綠色的被稱為鴉蔥的東西,所有這一切都各有其特殊的外貌、色彩和氣味。我們終於也發現了一個牧童,這個牧童特別有趣,他的麻布襯衣和短褲頭補釘重疊,手腳、面孔都被太陽晒乾、烤焦,到處蛻皮。他經常嚼食發酸的黑麥麵包皮,還吃牛蒡和鴉蔥,結果嘴唇潰爛。但他那雙敏銳的眼睛,卻賊頭賊腦地東張西望。他很清楚我們友誼的全部罪行,——他曾慫恿過我們去吃那鬼才知道的東西,然而這種犯罪的友誼卻是多麼甜美啊!他不時回首環顧,偷偷地、斷斷續續地給我們講故事,這一切都叫人著迷。此外,他能異常熟練地用長鞭噼噼啪啪地抽、打、甩、耍,叫人目瞪口呆。當我們也試著來一下時,鞭子的尖端卻打在自己的耳朵上,疼痛不堪,這時他便哈哈地狂笑起來……
不過,所有地里長的食物還是數牲口棚和馬廄之間的菜園子里最豐盛。可以仿效牧童搜羅一些鹹的黑麵包皮,嘗嘗尖部長著灰色粒狀花蕊的綠色長蔥莖,嘗嘗紅色的四季蘿蔔和白蘿蔔,吃吃毛糙的、疙疙瘩瘩的嫩黃瓜。鬆軟的菜畦上爬滿無盡頭的藤蔓,鑽在裡面尋找黃瓜,弄得沙沙作響,那是多麼愜意啊!……為什麼我們需要這一切呢,莫非是餓了嗎?當然不是。不過我們之所以尋覓吃食,那原因連自己也很茫然,只知去接受土地本身的聖餐,接受那創造世界的肉體和物質的聖餐。我記得,有一天太陽把青草和院子里的洗衣石糟曬得滾燙,空氣沉悶,天色漸漸轉暗,雲彩漸漸密集,越來越慢,越來越密,終於一道尖銳的紫色的閃光扯動起來,那最深沉的高空開始隆隆作響。接著暗啞的轟隆聲向四方滾動,隨後霹靂一聲,電閃雷鳴,聲音愈來愈沉重,愈來愈威嚴,愈來愈壯麗……噢,我已感到這個世界的神奇的美景,感到統治這個世界的上帝和他以其全部物質的力量來創造的這個世界!後來天昏地暗,電光,狂風,傾盆大雨,夾著噼啪作響的冰雹。萬物都在翻騰,都在顫抖,好象要毀滅似的。我們家裡趕忙關緊窗戶,扯上窗帘,點燃「復活節前的」蠟燭,然後供在穿著舊銀袈裟的黑糊糊的神像面前,大家划著十宇,翻來覆去地祈禱著:「神聖、神聖、神聖的萬軍之主啊!」等一切平息、安靜下來,大家才感到輕鬆,可以完全自由地去呼吸那飽含水份的田野的清新空氣。這種濕潤的空氣使人感到難以形容的愉快,於是我們家又窗門大開。父親坐在書房的窗口邊,凝望著菜園後頭那片還遮蔽著太陽的烏雲,它象一堵黑牆一樣聳立在東方。父親突然派我到菜園去給他拔一個大一點的蘿蔔來!在我的一生中,很少有象這樣突兀的事情發生。當時我拚命地沿著水汪汪的草地上飛跑,拔起一隻蘿蔔,就貪饞地對著蘿蔔尾巴咬了一口,上面還粘著一些藍色的污泥……
後來。我們逐漸膽大起來,熟悉了牲口棚、馬廄、車庫、打穀場、普羅瓦爾、維謝爾基,世界在我們面前愈來愈大了。但還不是人,不是人的生活,而是植物和動物的生活愈來愈吸引我們的注意,我們最喜愛的地方依然是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最喜愛的時間是人們午休的時間。花園是愉快的、綠油油的,但我們都已經熟悉了。花園裡別的不說,光是密林、鳥窩和馬林樹叢就夠有意思的了。在小樹枝編結的、鋪墊得又軟又暖的小窩裡,如果坐著一個打扮得花花綠綠的東西,它用伶俐的黑眼珠在望著什麼,那就更妙了。馬林果比我們午飯後吃的帶牛奶和沙糖的東西更美味得無法比擬!你看,這就是牲口棚,馬廄,車庫,打穀場上的乾燥棚,普羅瓦爾……
七
每一個地方都有每一個地方的美!
牲口棚里,整天都是空蕩蕩的。每當我們費盡吃奶的氣力才把大門稍微推開一點的時候,這扇門就吱嘎吱嘎地發出懶洋洋的、極討厭的叫聲,同時一股強烈的、酸溜溜的、但非常令人神往的糞水和豬圈的氣味迎面撲來。
在馬廄里,馬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它們被拴著站在那裡,大聲咀嚼著乾草和燕麥。它們怎樣和什麼時候睡覺呢?馬車夫說,它們有時也躺下來睡,但這很難以想象,而且想起來也十分可怕,因為馬躺下來是這樣的艱難和笨拙。看來,馬只有在深更半夜裡才躺下來睡,通常都是站在馬棚里,整天用牙齒把燕麥磨成奶汁,把乾草拉扯到自己柔軟的唇邊。它們每一匹都很漂亮、壯實,臀部油光水滑,摸一下這臀部就教人非常快慰。它們硬邦邦的尾巴一直拖到地上,而馬鬃卻十分柔軟,那雙淡紫色的大眼睛有時威嚴地和神奇地斜視著,使我們想起馬車夫講的那個可怕的故事:每匹馬每年都有自己珍貴的日子,叫佛羅爾和拉佛爾日,這一天它蓄意殺人,為自己替人服苦役,為自己過的馬的生活而進行報復,因為它整天被捆著,經常等著套車,去完成自己僅僅是馱運和奔跑的使命,這樣的使命在塵世上是十分稀罕和古怪的……馬廄的氣味很濃重,也是糞便的氣味,不過和牲口棚里的完全不一樣。這是另一種糞便,它的氣味又同馬本身的、馬具的、腐爛稻草的和其它只有馬才有的氣味攙雜在一起。
車棚里,放著一些賽跑用的輕便馬車,一輛四輪馬車,一乘陳舊的祖父用過的帶蓬雪橇。這一切合起來就構成各種通途旅行的幻想。在四輪馬車的後部,有一個特別有趣的、隱蔽的旅行箱。那乘帶篷雪橇以其古老、笨拙和秘密的存在引起我們注意。它是從祖父手上傳下來的東西,與我們現今的毫無相似之處。一些燕子象黑箭一樣不停地前前後後飛來飛去,有時從車棚飛向遼闊的蒼穹,有時又回到車棚的大門上來,在車棚的屋檐下,它們構築了含有石灰的小窩,這些堅固、凸起的燕巢,造型藝術美觀,使人感到格外愉快。現在我常常會想到:「你要是死了,那就永遠再也看不到天空、樹林和小鳥,看不到許許多多你已感到如此習慣、如此親切和難捨難分的東西了!」至於燕子,則是特別令人珍惜的。這些「美人兒」閃電般地飛翔,不斷發出幸福的呢哺聲,它們的胸脯是粉紅的,頭顱是深藍的,又尖又長,十字交叉的翅膀同樣也是深藍色的,這是何等的美啊!它雅緻、可愛、溫柔、純潔。車棚的大門永遠敞開著——你隨時都可以跑進去,可以一連幾個鐘頭地傾聽燕子的呢哺聲,沉醉於要捉到其中一隻的幻想之中,幻想坐在輕便馬車上,或者爬進四輪馬車或帶篷的雪橇里,一顛一簸地奔向遙遠的、遙遠的地方……為什麼一個人從童年起就嚮往遙遠、遼闊、深邃、高峻、陌生和危險的東西呢?嚮往那種既可以使人精神抖擻、又可以為某事或某人而獻身的東西呢?難道「上帝賜予的事物」,只是土地和生命,難道我們的命運只可能是這樣的嗎?顯然,上帝給我們的東西多得多。一想起我在童年看過的和聽過的故事,至今我還感到,其中陌生和奇異的事是最懾人心魄的。「在一個王國里,在人所不知的一個國家中,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在那人跡罕至之境,在湛藍的大海之外……有一個漂亮的女皇,聰明絕頂的瓦西莉莎……」
乾燥棚又迷人又可怕,它是一個灰色的稻草蓋頂的龐然大物,空闊得教人有不祥之感。裡面一片昏暗,要是爬到裡邊去,躲在大門下,就可以聽見風在它周圍來回走動,在它裡面搜索,發出沙沙的響聲。在一個角落裡,懸挂著一個蓋滿灰塵的神龕,但是人們說,鬼依然每夜都到那兒去,這種對鬼如此有威脅的神龕和鬼聯繫在一起,就使人特別恐怖。普羅瓦爾遠一些,它在乾燥棚、打穀場、一間已經倒塌的乾燥室和黍田的後面。它是一個不大的、但非常幽深的山谷,懸崖陡壁,底部有一個聞名的「陷坑」①,其中雜草叢生,草深過人。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荒野的地方。然而卻是多麼美好的荒野啊!看來,我要是能一輩子呆在這個山谷里,愛上或者憐恤一個人該多好啊!山谷的陡坡上,密密的深草中,有一種深紅色的、花莖褐色而又粘糊糊的、名為聖母的小花盛開著。這小花無論其外觀或名字都極其別緻!在雜草叢中,有一隻鵐烏悲戚宛轉地唱著短短的小調;啾——啾——啾——啾……——
①「普羅瓦爾」在俄語就是「陷坑」之意。
八
後來我的童年生活逐漸豐富多彩了。我愈來愈注意莊園的生活,愈來愈經常地跑到維謝爾基會,我到過羅日傑斯特沃,諾沃謝爾基,到過巴圖林諾我外婆家裡……
在莊園里,每當太陽剛剛升起,花園小鳥初次啁啾的時候,我父親就已經醒來。他完全相信,大家都一定與他同時醒來,所以他大聲咳嗽,大聲呼叫:「拿茶炊來!」於是我們都醒了。早晨陽光明媚,我格外歡欣。再重複一遍,我還是不想也不能注意其他的人。我急不可耐地要儘快跑到櫻桃園裡去,想摘那些被小鳥啄破一被太陽曬紅、心愛的櫻桃。牲口棚里,早上是一派朝氣蓬勃的景象。這時大門吱吱啞啞發出響聲,人們吆喝著、尖叫著,抽打著鞭子,把一群群的牛和豬,還有毛色灰白、壯實、好動的綿羊趕去吃早上新鮮的飼料,把馬群趕到田間的池塘去飲水,馬群有力地、整齊地踏在地上,發出咚咚的響聲。與此同時,在下房的雪白的廚房內,爐子已經燃起橙黃色的火光,廚娘的工作開始了。一些小狗爬到窗台上,有的跑到門口,眼巴巴地望著和圍著廚娘,它們常常又尖叫一聲跑開了……喝過早茶,父親有時帶我一起坐上輕便馬車到田裡去。一些脫了靴子沒戴帽子的農夫在田裡耕地,他們一步一步地走著,時而看看,時而在鬆軟的犁溝上踩空一腳,兩邊搖晃一下,又竭力使自己同鼓足勁頭的馬匹保持平衡,去適應那發出沉重的咿呀聲的木犁,灰色的土塊不斷地爬到犁的砧木上來。數不盡的姑娘拔一會兒黍桿,拔一會兒土豆,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顯得興高采烈,一活潑熱鬧,一會兒笑聲琅琅,一會兒放聲歌唱。一些割麥的農夫曬得黝黑,他們汗流泱背,敞開衣領,用皮帶纏著腦袋,兩手揮動著大鐮,簌簌作響,在酷暑中刈割著。不久他們坐下來,伸開兩腿。接著把曬熱的黃色的黑麥垛成一堵厚牆。那些把衣襟掖到腰裡的農婦,跟在男人們的後邊,用耙子工作著。她們彎下腰來,側起身子,與刺人的多穗的麥捆鬥爭著。被太陽烤熱的金黃色的麥捆發出麥桿的香氣。農婦們用膝蓋壓著麥捆,把麥捆捆得緊緊的……那鋒利的大鐮刀的簌簌聲,真是難以形容的令人神往!被沙石磨粗、在水中浸濕了的小鏟子,隨著大鐮的閃閃發光的刀刃,一時在這邊,一時在那邊,靈活地閃爍著。總有那麼一個割麥的農人,講些扣人心弦的事情,——差點刈掉了整個鵪鶉窩啦,險些捉到一隻小鵪鶉啦,把一條蛇截斷了一半啦。我也知道了一些有關農婦工作的事情。如果晚上有月亮的話,他們有時就在夜間捆麥,因為白天太乾燥,穗粒容易脫落。這種夜間的工作,我感到有一種詩意的美……
這樣的日子我記得很多嗎?不,很少,很少。現在我所想象出的早晨的情景是在我記憶中閃現的,各個不同時期的,而且是不連貫的。我記憶中的晌午的情景是這樣的:炎熱的太陽,噴香的廚房的氣味,從地里回來的人因飯菜而引起的健旺精神。這些人當中有父親,有曬得黝黑的領班,他長著捲曲的紅色大鬍子,大搖大擺地騎著一匹汗淋淋的小走馬,走了過來。拿著鐮刀的刈草工人,乘著大車走進院子里。大車上裝滿了青草,夾雜著從田埂上一起割下來的花朵,青草上放著閃閃發光的鐮刀。還有人從池塘邊把洗過澡的馬匹趕回來,那些馬匹象鏡子一樣閃亮,烏黑的尾巴和鬃毛上還濕漉漉地淌著水珠……在這樣的中午,我曾經有一次看見哥哥尼古拉,他也是乘著大車,坐在夾著鮮花的青草上,從地里口來,跟他坐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從諾沃謝爾基來的姑娘薩什卡。我已經在僕人當中聽到一點關於他們倆的傳聞了,但那些話不知為什麼竟埋藏在我的心裡。此時,一看到他倆坐在同一輛大車上,突然我覺得他們很美、年青而幸福,心中暗暗為他們高興。她個子很高,瓜子臉龐,差不多還只是個小姑娘的模樣,手裡拿著一個水罐,背對哥哥坐著,從大車上吊下兩隻光腳,低垂著睫毛。而哥哥戴著一頂白色的便帽,穿著一件麻紗斜領襯衫,敞開衣領,皮膚黝黑,顯得整潔、年輕。哥哥手握韁繩,用閃耀的目光注視著她,對她講著話,歡樂地、含情脈脈地微笑著……
九
我記得有一次到羅日傑斯特沃去做彌撒。
這一天一切都洋溢著非同尋常的節日氣氛:馬車夫穿上一件黃色的絲綢襯衣和一件棉絨背心,坐在右上方的駕車座位上,這是一輛三匹馬拉的四輪馬車。父親的下巴颳得光溜溜,一身城裡人的打扮,戴著一頂帶紅圈的貴族便帽,帽下從鬢角到眉間露出一絡黑黝黝的梳洗過的頭髮,透出古樸的風度。母親穿著一件鮮艷的連衣裙,輕而薄的衣服上打滿褶皺。我穿上一件綢緞襯衣,頭上抹上香油,整個身心都感到快樂和緊張……
田野很窒悶,酷熱,在凝然不動的高高的莊稼之間,狹窄的道路上塵土飛揚,馬車夫高傲地趕過一群群農夫和農婦,他們也是打扮一新,也是坐著車子去歡度節日。我們從非常陡峭的石山上衝下來,駛進一個村莊,我在村子里看見許多新奇的事物,高興得心兒好象要停止跳動一樣。我的印象很多:這個村子里,家家都有一個寬大的院落,打穀場上都有古老的橡樹,都有養蜂場,主人們很殷勤好客,他們身材魁梧,都是非常有錢的獨院獨戶的小地主,從不依賴於他人。山麓下,一條黑暗的深溪在高高的藤蔓的陰影里蜿蜒著,藤蔓上布滿吱吱喳喳的白嘴鴉,小溪散發出藤蔓的清涼氣味,散發出生長藤蔓的窪地的潮氣。當你登上對面的山頂,駛過一道橫跨清溪的石橋之後,就來到教堂前面的牧場上,那兒聚集著許多裝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們。有姑娘和農婦,還有彎腰駝背的、死氣沉沉的老頭兒。這些老頭都穿著乾淨的長袍,戴著圓錐形的呢帽。教堂里十分擁擠。由於擁擠,由於輝煌的燭火,由於射在圓頂上的陽光,教堂里洋溢著一種馨香的熱烘烘的氣息。我內心充滿自豪感:我們站在大家的前面,是這樣清楚、熟練和一本正經地禱告著。彌撒完畢后,神甫讓我們吻那帶青銅氣味的十字架,並且謙恭地向我們鞠躬……達尼拉老頭是一個溫和的怪人,他長著一頭淺灰色的捲髮,棕色的脖子就象一隻炸裂開的瓶塞。我們做過彌撒后就在他的院子里休息,喝茶,吃點熱餅和蜂蜜,蜂蜜盛在一隻大木缽里,堆成小山一樣。有一回,這老頭用黑黢黢的僵硬的手指直接抓起一塊滴溜溜的、琥珀色的蜂蜜放進我的嘴裡……這件事我想起來一生都感到委屈!
我已經知道,我們貧窮了,父親在克里米亞戰爭①時期「亂花了」許多錢,在唐波夫居住的時候賭輸了一大筆,他無所顧忌,常常無謂地自己恐嚇自己說,我們最後的一件東西都快要「拍賣」了。我知道,頓河左岸的莊園業已「拍賣」,我們已經沒有這個莊園了。但是,那些日子總還在我身上保存著滿足和安寧的印象。我現在還記得中午我們家的那些快樂的時刻,豐盛的油膩膩的和有營養的菜肴,許多僕人,許多鑽進屋裡來的獵犬,敞開的窗子外面是樹木、陽光和花園的綠蔭,在敞開的大門口,有許多蒼蠅和美麗的蝴蝶……我記得,在漫長的午休時間,整個莊園如何甜蜜地在沉睡……我記得傍晚同哥哥們一起散步,記得他們青年時代的、熱情洋溢的講話,那時他們已開始把我帶在身邊……我還記得一個神奇的月夜。月光下,南方的天邊美得無法形容,淡薄,明亮。在明鏡高懸的夜空中,稀朗的蔚藍色的星星在閃爍。「哥哥們講,這就是我們不知道的世界,也許,是最幸福的、最美麗的世界,也許,我們總有一天會到那個世界上去……在這樣的夜晚,父親不睡在家裡,而睡在窗下院子里的大車上。大車上堆滿了乾草,乾草上設了床鋪。我覺得,金光閃閃的月光灑在他身上,灑在玻璃窗上,因此他睡得一定很暖和。這樣的睡眠是最大的幸福,整夜都可以夢見月光,夢見世界和鄉村的夜景,夢見美麗的郊外田野和故鄉莊園……
只有一件事情使這幸福的時刻黯然無光,這是一件可怕的重大的事件。有一天黃昏,幾個牧童從地里趕著役馬回來,飛快地跑進莊園的大院,叫喊著,說謝尼卡在疾馳中連馬帶人一起滾進了普羅瓦爾,一直滾到深底,滾到可怕的蘆葦叢里,據說那裡面就象爛泥塘一樣。工人們、父親和兩個哥哥都跑去搶救,想把他們拖出來。整個莊園浸沉在恐怖之中,人人都捏著一把汗:是否能救出來呢?太陽西沉,天色漸漸昏暗,「從那邊」來的音信依然杳無。當去的人回來的時候,大家就更加沉寂下來,因為人馬俱喪……我記得一句可怕的話。「要立刻報告警察局長,派人去看守『屍體』……」為什麼這些對我說來完全陌生的話是如此可怕?莫非我當時已知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①一八五三—五六年俄國與土耳其、英、法、撒丁四國聯軍的戰爭。
十一
時光流逝,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夏變秋,冬變春……但關於這些我能說什麼呢?唯有一個總的印象,那就是,在這些歲月中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有意識的生活。
我記得,有一天,我跑進了母親的卧室,突然在一個不大的窗間壁鏡中看見了自己(這鏡子鑲在一個核桃木的橢圓形鏡框內,正對門口掛著)。我楞了一會,一個已經相當高大的、端莊而又消瘦的孩子驚奇地、甚至有點恐懼地看著我。他穿著一件棕色的斜領襯衣,一條黑色的毛嗶嘰馬褲,一雙雖已破舊、但還很合腳的山羊皮鞋。當然,以前我也曾多次在鏡中看見過自己,但都沒有印象,也不曾留心過。為什麼現在注意起來了呢?顯然,這是因為我終於突然發現自身的變化而感到吃驚,甚至感到有點恐懼的緣故。這種自身的變化或許是從一個夏天開始的(事情常常會這樣)。然而,到底是什麼時候,哪年哪月開始變化的,當時我多大了,我都不大記得清楚。現在我猜想是在秋天,因為我想起那個鏡中的小孩,他的晒黑的皮膚正在褪色,當時我大概是七歲。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很喜歡這個小孩,他體態端莊,一頭美髮被太陽曬褪了色,面部富有表情,——這種變化使人猝不及防,感到驚訝。為什麼呢?顯然,這是因為我(作為旁觀者)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魅力。在這一發現中,不知為什麼有一種憂鬱的東西,我看到了自己的個兒相當高了,身段瘦削。面部有一副生動的、可以被人領會的表情。總之,我突然發現,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朦朧感覺到,在我的生活中開始有一個大轉折,也許,是向最壞的方面轉……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記憶中的那純然是幸福的時光,大約從這個時候起就差不多結束了——這本身就意味著不是一件小事。而與此同時,我在塵世間又獲得了某些嶄新的、真正難得的知識,思想和感情。此後不久,我認識了一個在其家族中很有名望的人,他闖進我的生活中來,我開始同他一起學習。我第一次得了重病,又目睹了新的死亡——娜嘉死了,後來,祖母也去世了……
十二
春寒料峭,在一個陰霾的日子裡,有一個穿常禮服的人突然出現在我家的院子里。後來他又到我家來過一次,——具體什麼時候,我記不清楚了,然而他確實來過。看來他是個真正不幸的人,不過完全屬於特殊的一類,就是說,不是一個普通的不幸者,而是因其本身的意志而造成自己不幸的人,然而他卻以此為樂。總而言之,他看來是屬於俄羅斯人中可怕的一類。這一類人,當然,我只是到後來成熟了才真正了解。他叫巴斯卡科夫,出身豪門貴族,聰穎過人,很有天賦,因此,他能生活得縱使不比許多人好也不會比許多人差。他個子消瘦,有點駝背,鷹鉤鼻子,面龐黝黑,無怪大家都說他「象個鬼一樣」。而且他性格瘋狂,還是法政學校的學生時,就同父親大吵了一頓,然後詛咒著離開了家。嗣後,他父親去世時,他又為劈分遺產的事對兄弟大發雷霆,把分產的文據撕成碎片,還辱罵兄弟,大叫大嚷:「豈有此理!」並且申明說任何有關分家的事他都不願知道,他的一份一分錢也不拿,接著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永遠離開了故居,從此開始了流浪生涯。他從末能在一個地方,在一個家中待上哪怕幾個月。最初在我們家也待不下來,他第一次出現在我家的大院之後不久,便同我父親差一點動起刀劍來。但第二次來卻出現了奇迹:巴斯卡科夫住了一陣子后就聲明說,他要永遠留在我們家裡。於是他在我們家中一住就整整住了三年,直到我進中學為止。他甚至承認,一般來說他對人只有蔑視和仇恨,然而對我們一家卻很熱愛,特別是對我。他開始成為我的教養者和老師,不久,我對他就十分依戀。同他接近就成為我的許多極其複雜而強烈的感情的源泉。
這種高度的敏感,我一生下來就有。我不僅從父母的身上,而且從祖父、曾祖父以及那些非常非常獨特的人們(他們曾經組成俄國的文明社會)的身上繼承下來。巴斯卡科夫大大地促進了我的這種敏感的發展。作為一般意義上的教養者和老師,他是完全不夠格的。他飛快地教會了我抄寫和閱讀《堂·吉訶德》的俄譯本。這本書是在我們家裡一堆為數不多的書籍中偶然發現的。往後又做了些什麼。我不大清楚了,而且也沒有興趣去了解。他同我母親經常用法語講話,順便說說,他對我母親總是十分尊敬和關切的。母親曾建議他教我學法語。他很快就執行起這個任務,而且懷著極大的興緻,但並沒有堅持下去。為了讓我能考上中學一年級,他在城裡訂購了一些要我必讀的課本,隨後就開始簡單地要我把它們背下來。結果是,他對我影響最大的完全是在另一個方面。一般說來,他很孤僻,靦腆,但有時又格外快活,親熱,殷勤,愛講話,相當機智,甚至存心要顯露一番,滔滔不絕地講些巧妙的故事。然而他多半沉默寡言,老在深思,常常一邊獰笑,一邊惡狠狠地嘟噥著,在房屋裡,在院子中,急速地擺動著一雙細羅圈腿,無休止地垂頭匆匆走來走去。在這種時候,任何想同他講話的人,他都會用簡短的、惱怒的客氣話甚至粗魯話來回絕。但是,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一見到我,樣子就完全變了。他會立刻跑過來迎接我,抱著我的肩膀,領我到田間或者花園去,同我一起坐在角落裡,給我講故事,朗讀些東西,使我產生與過去完全相反的感情和觀念。
這裡我想強調一下,他講故事講得很出色。面部豐富的表情,手勢,迅速多變的聲調,使他講的一切都活龍活現,扣人心弦,就是朗讀也可以使你聽得入神。他按照自己的習慣,老是微微眯起左眼,把書放在老遠的地方。他經常選擇能激起與我過去完全對立的感情的東西,這些東西與我過去的觀念是完全相反的。他只考慮故事本身的需要,完全不顧及我的年齡。看來,他所講的一切都是他經歷過的、最痛苦和最辛酸的事情,是人間的卑鄙和殘酷的見證。他也選擇了一些表現英勇與崇高的東西來朗讀,講述人們心靈中最美最喜的激情。我一邊聽他講,一邊激動萬分,忿恨使他如此窮愁潦倒的傢伙,同情他本人的不幸遭遇,為他難過。有時我又高興得發獃,不知怎麼辦才好。他的眼睛近視,頗象蝦眼,經常紅通通的,帶點深棕色,炯炯有神,面部表情往往緊張得叫人吃驚。當他走路的時候,更確切地說,當他跑動的時候,他那枯乾的花白頭髮和那件非常古老的、沒有替換的常禮服的下擺就隨風飄拂。「我不希望任何人把我當作包袱」,——在這方面他真是有些怪癖。他只抽(而且老是只抽)馬合煙,夏天睡在糧倉里,冬天睡在久已廢棄了的下房裡。吃飯的時候,他感興趣的只是伏特加酒和一點醋拌芥末。看來他已堅信,人們需要飲食只不過是完全出於偏見而已。這真使大家驚奇萬分:他究竟靠什麼活著的呢……
他給我講了他一生中同「惡棍們」發生劇烈衝突的事情,講了他曾經在那裡讀書的莫斯科,講了他曾一度流浪過的非常偏僻的密林。他同我一起讀《堂·吉訶德》,讀《環球旅行者》雜誌,讀一本名為《土地與人》①的書,讀《魯濱遜》②……他畫水彩畫——他以成名寫生畫家的熱烈的幻想使我心醉魂迷。我一看見顏料盒就渾身顫抖,從早到晚在紙上塗鴉,一連站上好幾個鐘頭,凝望著那奇妙的漸漸變成淡紫色的藍天。在炎熱的怕見陽光的日子裡,青天穿過樹梢透露出來,樹林彷彿沐浴在藍天里。我對大地和天空的色彩的真正神妙的涵義,一向都有最深切的感受,這個結論是生活賜予我的,我認為,這是最重要的結論之一。這種透過枝葉顯露出來的淡紫色的藍天,我臨死也會想起……——
①此書是何作者,不詳。
②即英國作家笛福著的《魯賓遜飄流記》。
十三
在我父親的書房的牆上,掛著一把古老的、打獵用的匕首。一我看見過父親有時把白晃晃的匕首從刀鞘中拔出來,用上衣的衣擺擦拭一下。只要稍微觸摸一下這平滑的、冰冷的、鋒利的鋼鐵,我渾身就沉浸在一陣快感中!我真想吻一吻它,把它緊貼在懷裡,然後把它插進一件東西里,一直扎到把手上。父親的剃刀也是鋼製的,而且更加鋒利,但我沒有發現它。直到現在我一看到任何鋼製的武器,心中就激動不已。這種感情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在童年時代是善良的、溫柔的,但有一次我卻懷著真正的快感殺掉了一隻傷了翅膀的幼小的白嘴鴉。我記得一當時院里很空蕩,家中不知為什麼也是沒有一個人。這時,我突然看見一隻非常黑的大鳥,它側著身子,笨拙地撐開一隻耷拉著的翅膀,在草地上慌慌張張地向糧倉那邊跳去。我跑進書房,拿出匕首,跳出窗外……當我趕到那隻白嘴鴉的跟前,它突然屏息不動,怯生的發亮的眼睛里露出恐懼的神色,它撲向一邊伏在地上,張大嘴巴,發出絲絲的叫聲,兇狠得連聲音也嘶啞了。顯然,它已下決心同我拚個你死我活……當時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開殺戒,這對我來說,似乎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此後我有好幾天心神不定,惘然若有所失,我不僅暗中向上帝祈禱,而且還向全世界禱告,祈求寬恕我的卑鄙的重大罪行,兔去我的心靈的極端痛苦。但我畢竟還是把這隻不幸的、同我作絕望拚搏的白嘴鴉宰了,它的鮮血濺了我的雙手,我殺它的時候懷著極大的快感!
我同巴斯卡科夫好幾次爬上頂間,據傳說,大約是在那裡放著一把祖父的或者是曾祖父的馬刀吧?我們沿著一架非常陡的梯子爬上去,在昏暗中彎著身子往上爬。一步一步鑽進去,經過屋樑、頂棚梁、一堆堆的灰塵和垃圾。頂間很暖和,也很悶人,有一股冷卻了的火煙、油煙、爐子的氣味。世界上有天空、太陽,有遼闊的空間,而這裡卻昏暗,使人難受,使人昏昏欲睡。屋頂上,田野的風在我們周圍自由地呼號,而風鑽到了這裡聲音就變得喑啞,變成了另一種不祥的風,象魔怪吹來的一樣……昏暗漸漸變亮,我們藉助天窗的亮光繞過了磚砌的煙道和煙囪的上半節,不停地垂頭鑽來鑽去,仔細查看橫樑的下面,查看斜擱在橫樑上的灰塵撲撲的桁梁,借著亮光,逐處扒開塵土,塵土有時是灰色的,有時是紫色的……要是能找到這把神奇的馬刀該有多好呵!我會幸福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不過,我要它幹什麼呢?我對它的這種狂熱的和盲目的愛是從哪裡來的呢?
然而,世界上一切都是盲目的,都不知道為何要存在,這一點我已經感覺到了。
我們毫無結果地搜尋了一番,十分疲乏,就停下來休息。這個與我共同尋找馬刀的怪人坐在桁樑上,卷著紙煙,想著心思,低聲地咕嚕著什麼。他是唯一了解我的盲目的幻想和熱情的人。不知為什麼他要毀壞自己的全部生活,並且毫無目的地在世界上到處糟踏它。我站著,在天窗口上瞭望。現在頂間上差不多全亮堂了,特別是在天窗的周圍,頂間里鳳聲也並不讓人覺得兇險了。不過,在這裡我們還是我們,莊園也還是原來的莊園。我象旁觀者一樣,想象著莊園的情景,想象著莊園那平靜流逝的生活。就在我的下邊,在陽光燦爛的世界上,淺綠色的花園和深綠色的樹梢千姿百態地環抱在我的四周。從上面往下看,這些樹梢甚為奇觀,裡面充滿了麻雀的生氣勃勃的嘰喳聲,在樹梢叢里麻雀披著滿身的綠蔭。可是從上面看,它們在陽光下卻象玻璃一樣閃閃發光。我一邊瞧一邊想:這是為什麼呢?也許,這只是為了十分美觀罷了。在花園後面,田野一直伸延到遠方,地平線上,巴圖林諾象一座遙遠的森林,顯現出一片藍色。在那裡,不知為什麼我的外婆竟然在她那古老的莊園上,在那屋頂非常高的、鑲著花玻璃的房屋裡整整度過了八十個春秋。向左望去,一切都在陽光的塵埃中閃耀著。牧場後面,是諾沃謝爾基,那裡有藤蔓、菜園、貧苦農民的穀倉和長街兩旁的一連串簡陋的茅屋……為什麼那裡存在著雞、狗、牛犢、運水馬車、乾草棚、大肚皮的小孩。牙尖嘴利的婆娘,漂亮的少女、蓬頭垢面的苦悶的農夫了為什麼尼古拉哥哥幾乎每天都要到那邊去看薩什卡?只不過是因為他看見她那甜蜜和溫順的臉龐,看見她那白府綢襯衣,看見大圓領上部袒露的肌膚,看見她那修長的身段和裸露的雙腳,就感到莫名其妙的舒暢而已。……我也很喜歡大圓領上部袒露的肌膚,它也激起我的一種難受的感情。我很想對它搞點什麼小動作,但具體搞些什麼,為什麼要搞呢?我也莫名其妙。
是的,在那些日子裡,最使我著迷的是那把藏在頂間上的馬刀。但有時也想起薩什卡。有一天,她來到我們的莊園,低垂著頭,站在台階上,膽怯地同我母親講話。這時我對她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甜蜜的和使人苦惱的感情,這是一種最莫名其妙的感情的初次閃光……
十四
我學著讀《堂·吉訶德》,此書和裡面的插圖以及巴斯卡科夫關於騎士時代的故事完全使我神魂顛倒。我成天到晚都想著城堡、齒狀城牆、高塔、弔橋,想著鎧甲、面甲、刀劍、彎弓,還有戰鬥和比武。我想象著授封騎士的場面,想象著一個披頭散髮的青年跪在地上,被人用大軍刀在肩上狠狠一擊,象初次授聖餐一樣,這一擊就決定了他終生的命運。想到這,我就不寒而慄。在阿·康·托爾斯泰①的書簡中有這樣的話:「瓦爾特堡多麼叫人流連忘返!那兒甚至還有一些十二世紀的用具。象你的心在亞洲跳動那樣,我的心也在這個騎士的世界上搏動、跳躍。現在我知道,我原先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我認為,我也曾經屬於那個世界。當我在本世紀內遊覽歐洲的許多英名遠揚的城堡時,曾不止一次地感到驚愕:我怎麼會在孩提時代就已經如此真切地了解到古堡的生活。如此準確地想象出古堡的模樣的呢?那時我與維謝爾基的任何一個孩子很少有什麼區別,在看到書中的插圖、聽到那瘋瘋癲癲的流浪漢抽著馬合煙講故事的時候,心中就浮現出古堡的一切。是的,我也曾經屬於這個世界。我甚至還是一個狂熱的天主教徒。無論是衛城、巴爾別克、特維、別斯通、聖索菲亞②,還是俄國克里姆林宮的古老教堂,直到如今在我的心目中都還不能與哥特式的大教堂媲美。當我第一次(在青年時代)走進天主教教堂的時候,雖然這隻不過是維傑布斯克的天主教教堂,但它的結構卻使我異常震驚!那時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教堂里威嚴的、磨齒般的吱嘎聲、嘩啦聲和轟隆聲更為奇怪的音響了,在這些聲音中混和著與之相反的聲音,那是在壯闊的天庭上天使們的歡聲歌唱……
在《堂·吉訶德》和騎士的城堡之後,是大海、三桅巡洋艦、魯濱遜、海洋和熱帶的世界。我無疑也曾經屬於這個世界。《魯濱遜》和《環球旅行者》中有許多圖畫,與它們一起還有一張已經發黃的世界大地圖,地圖上標著遼闊的南方大海,以及波利尼西亞的星星點點的島嶼。它們的魅力是我一生都不曾抗拒過的。狹窄的獨木舟,手持彎弓和鏢槍的赤身裸體的土人,椰樹林,大葉棕櫚以及大葉棕櫚覆蓋下的原始茅屋——這一切我都感到如此熟悉和親切,彷彿我剛剛才離開那間茅屋,昨天還在它的附近坐過,享受過午休時天國一般的靜寂。看著這些圖畫,我就經歷了多麼甜蜜和明晰的夢境,品味了多麼真切的懷念故鄉的憂戚!皮耶爾·羅狄③講過「激動人心的和神秘莫測的」事情,在他的童心中,這些事情的涵義就包括在「殖民化」一詞當中了。他還說:「年輕的安圖恩涅蒂有許多來自殖民地的物品:鸚鵡、關在籠子里的五顏六色的小鳥,各種貝殼和昆蟲的搜集品。在她母親的一隻盒子里,我看見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用穀粒串成的項鏈。在他家的糧倉里還保存著一些獸皮,奇形怪狀的袋子和箱子,上面還可以看到安德列斯群島的各處地址……」④可是,象這樣的事在卡緬卡能有嗎?
在《土地與人》一書中有一些彩色插圖。我特別記得兩幅。其中一幅畫的是刺葵、駱駝和埃及金字塔,另一幅畫的是一棵細長的、非常高的椰子樹,一隻有斑點的象斜坡一樣的長頸鹿,它伸長腦袋,斜著溫柔的眼睛,用薄薄的、象矛頭一樣的舌尖頭舐著腦袋上的羽毛,旁邊還有一隻多鬣的獅子,它全身捲縮,騰空而起,直撲長頸鹿的脖子。所有這一切——無論是駱駝、刺葵、金字塔,還是椰子樹下的長頸鹿和獅子,都畫在兩種顏色非常刺眼的背景上,一種是非常鮮亮、濃厚和均勻的天藍色,另一種是鮮黃的沙土色。噢,天呀。我不僅看見了多少乾燥炎熱的日子,多少猛烈的陽光,而且還身歷其境了!當我看見這種天藍色和這種赭石色的時候,我就體驗到一種真正的天堂之樂,而且陶醉其中!在唐波夫的田野上,在唐波夫的天空下,我懷著這種非凡的力量想起了我所見過的一切,想起了我在逝去的難忘的生活中藉以為生的東西,以至後來在埃及,在努比亞,在熱帶我都只有暗自說道:「是呀,是呀,這一切正象我三十年前最初『想起了』的東西!」——
①阿·康·托爾斯泰(1817—1875)是俄國詩人和劇作家。
②衛城是指雅典衛城,該城裡有重要的公共建築物和神殿;巴爾別克是黎巴嫩古代的一座城市,該城有許多著名的廟宇;特維可能是指古埃及中王國和新王國時代的首都——「百門特維」,也可能兼指古希臘奧西亞的重要城市——「七門特維」;別斯通是指義大利西南的一座古代城市,它曾是古希臘息巴立斯的殖民地,世有荒淫城池之稱,此地有許多富麗堂皇的建築;聖索菲亞即今保加利亞的首都,該地有許多著名的大教堂建築。
③皮耶爾·羅狄(1850—1923)是法國作家,《冰島漁夫》的作者。
④此處直接引語原文是法語。
十五
普希金給《魯斯蘭和柳德米拉》所寫的迷人的序詩令我拍案叫絕:
海灣旁邊有一棵綠橡樹,
一條金鏈掛在那橡樹上……
大概有人認為,幾句好詩,哪怕是很好的詩,甚至是罕見的最優美的詩——都是雞毛蒜皮的事!然而,它們卻一輩子留在我的心中,成為我在塵世中最大的愉快。大概有人認為,從來不存在的一個海灣,無緣無故地出現在海灣上的一隻「有學問的」、不知何故被拴在橡樹上的貓,以及樹精妖怪,人魚公主和「在荒僻的道路上有幾行珍奇野獸的足跡」,這些都是胡說八道。但是,很明顯,問題在於:胡言亂語是一種荒謬的、實際上沒有的事,而不是合理的、真實的東西。問題還在於:一個喪失理智的、醉醺醺的和在喝酒的事情上「有學問的」人就在這個詩人頭上施行魔術。光是這種作不斷圓周運動的妖術(「無論白天黑夜,那有學問的貓老是順著鏈條團團轉」)和這些「荒僻的」道路,以及「珍奇野獸的足跡」,——只是足跡,而不是野獸本身,就夠精彩了!詩中說「映襯著朝霞」,而不說「在霞光初露的時光」,開頭部分的樸實、鮮明和惟妙惟肖(海灣、綠橡樹、金鏈條),而後來部分的夢幻、魔力、繁雜、紛擾,以及飄忽不定和迅速變幻的東西,這就象某個神聖的北國的海灣旁邊,晨霧與雲彩籠罩著沉睡的密林一樣,具有無窮的魅力:
那兒的森林和山谷沉於夢幻,
那兒的海浪映襯著朝霞,
蜂擁到荒漠無人的沙岸,
那三十個英姿颯爽的騎士
從明亮的波浪中魚貫而來,
他們海上的大伯也跟在一起……
果戈理的《舊式地主》和《可怕的復仇》給我留下了非同尋常的印象。這些作品使人永誌不忘!從童年起它們就永遠銘刻在我的心中,至今還在我的耳邊娓娓迴響,並且成為我最重要的、象果戈理所說的「生活的內容」。你看這些「會唱歌的門扉」,這場「極漂亮的」夏雨,它「豪華地」在花園裡喧鬧著,你看這些野貓住在花園後面的樹林里,那兒「一些古老的樹榦被茂密的榛樹所掩蓋,它們好似白鴿的毛茸茸的爪子一樣……」。而《可怕的復仇》就更妙不可言了!
「基輔市區的盡頭的某處。喧鬧著,轟響著,這是哥薩克大尉高羅貝茨在大張喜筵祝賀兒子的婚禮。許多人到大尉家裡來道喜……
「大尉的結義兄弟丹尼洛·布魯爾巴施也帶著年輕的妻子卡捷琳娜和才滿周歲的兒子從德聶伯河的對岸前來道喜。客人們都驚訝卡捷琳娜夫人有這麼一張潔白的臉,兩彎賽似德國天鵝絨的黑眉毛,腳登鑲有銀后踵的長統靴,可是客人們尤其驚訝的是她的年老的父親這回竟沒有陪她同來……」
再往下看;
「整個大地籠罩著柔和的光輝,月亮從山背後出來了。月亮彷彿用雪一般潔白的貴重的大馬士革薄紗把德聶伯河崎嶇起伏的河岸遮住了,黑影遠遠地退到松柏叢林的深處……德聶伯河的中心泛著一隻獨木船。兩個僕從蹲在船頭,黑色的哥薩克帽子歪戴在一邊,一槳劃下去,水沫向四處飛濺,好象火石打出的火星一樣……」
現在卡捷琳娜輕輕地同丈夫說話,她用一塊手帕抹了抹睡熟在懷裡的嬰孩的臉,「在那塊手帕上有用紅絲線綉成的樹葉和野果」(就是我所見過的那些樹葉和野果,是我記得並且一生都愛的)。現在她「沉默了,俯瞰著熟睡的河流。微風吹來,使河流上漾起漣漪,整條德聶伯河銀光閃閃,在黑夜裡象狼毛一樣……」
我又感到奇怪了:當時我在卡緬卡竟能這樣身歷其境地看見這所有的情景!我幼小的心靈已經能區分和識別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更好和什麼是更壞,什麼是需要和什麼是不需要!對一些事情我冷淡而且容易遺忘,而對另一些事情,我卻熱情,永遠記得,永遠銘刻在心中。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具有非常自信的鑒別力。
「大家下了船,山背後現出稻草蓋的屋頂,那是丹尼洛祖傳的住宅,住宅後面還有一座山,再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了,就是走上一百俄里,你也找不到一個哥薩克的影子……」
是的,這就是我所需要的!
「丹尼洛的村莊坐落在兩座山中間,在通往德聶伯河的一個狹小的溪谷里。住宅不怎麼高大,看來跟哥薩克平民住的村舍差不多。只有一間正房……牆壁上部團團圍著橡木製的架子,架子上密密地陳列著許多大碗和沙鍋。這中間,還有長腳銀酒杯,鏤金的酒杯,都是人家送的禮物或者戰爭得來的戰利品。再往下面一些,掛著貴重的毛瑟槍、劍、火繩槍和長矛……再往下面,牆腳下,斜放著幾張刨得很光滑的橡木長凳。長凳旁邊,在暖坑前面,從天花板的圓環上掛下繩子來,吊著一隻搖籃。整個正房的地上都鋪著光潔的堅實的三合土。丹尼洛和妻子睡在長凳上。暖坑上睡的是老女僕。嬰孩在搖籃里玩著,隨著搖晃慢慢進入夢鄉。地上,夥計們橫七豎八地躺著……」
更無可比擬的是尾聲:
「在謝米格拉茨基的王公斯捷潘老爺的時代,曾經有過兩個哥薩克:伊萬和彼得羅……」①
《可怕的復仇》在我的心靈上激起了崇高的感情,這種感情一滲進每一個人的心靈便會永世留存。那是一種最神聖的正當的報復,是善必然徹底戰勝惡和惡應該受到嚴懲的最神聖的感情……——
①有關《可怕的復仇》的引文均用滿濤同志的譯文,個別地方和譯名略有改動。
十七
我們住在卡緬卡的最後一年,我頭一回得了重病,——我第一次知道這種奇怪的事情,人們慣於把它簡單地稱之為重病,而其實是到天國去漫遊了一番。我是在晚秋時節患病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我突然感到身心全部虛弱無力,這時人的五種感覺:視覺,味覺,聽覺,嗅覺,觸覺全部發生了奇異的變化。我感到突然喪失了生的慾望:不想動,不想吃喝,沒有歡樂或哀愁,甚至連最親的人也都不喜歡。後來,整天整夜地昏迷過去,象死了一樣,只是有時被一些怪夢所驚醒。這些夢經常是不成體統、荒謬絕倫和亂七八糟的,彷彿把世界上一切肉體的粗野行為都集中在我的身上。而這種粗野行為只有在其自身分化和自身猛烈鬥爭的時候,在一種發熱病的、高燒的狀態之下(這無疑會使人想到地獄的苦難)才會消滅。唉呀,我記得當時的情景:我有時清醒過來,不是看見母親象個巨大的幽靈,就是看見卧室已變成一個幽暗的穀物乾燥房,無數醜惡的人影、臉龐、野獸、植物都在床頭上的蠟燭的火浪中飛奔和顫抖!當我在陷落到地獄之後又口到人間,回到那普通的、可愛的和熟悉的塵世生活時,我的心久久地充滿了非人間所有的明亮、恬靜和激動!所以我現在特別津津有味地吃黑麵包,這麵包是人們以鄉村的純樸感情送給我的,光是它的味道就足以使我歡欣雀躍。
後來娜嘉死了,死在我罹病後的兩個月,在聖誕節節期之後。聖誕節期間過得很快活。父親喝酒,每天從早到晚我們家裡都縱酒作樂,家中賓客盈門……只要全家大團圓,只要格奧爾基哥哥回來度假,母親就非常高興。而這次哥哥也回來了,母親感到很幸福。突然,在節日的花天酒地當中,娜嘉生病了。生病以前,她的一雙結實的小腿還曾滿屋奔跑,膽大包天,她那雙藍眼睛,她的叫喊和歡笑曾博得大家的稱讚。節日過去了,客人早已星散,哥哥也走了,而她依然昏迷地躺在床上,全身發燒。兒童室里掛起窗帘,房間半明半暗,一盞神燈點著……為什麼上帝獨獨選中了她——我們全家的歡樂?全家都很苦惱和沮喪,但畢竟還沒有人預料到,這個苦惱會這樣突如其來地在某一個黑夜被保姆的一聲狂叫解決了。那天夜裡保姆突然啪地一聲間開飯廳的大門,瘋狂地叫喊,說娜嘉死了。是的,在一個隆冬的黑夜,在一片昏暗的荒漠的雪原,在一座孤獨的莊園中聽到了這個令人悚然的詞「她死了」,這對我說來還是第一次!深夜,當一度籠罩全家的瘋狂的慌亂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在大廳的一張一桌子上,在神燈的陰沉的燈光下,有一個一動也不動的、打扮得很漂亮的洋娃娃躺著,她的小臉毫無表情,沒有血色,黑黑的睫毛鬆鬆地閉著……在我的一生中沒有比這更瘋狂的一夜了。
一春天外婆也去世了。那是美妙的五月的日子,母親坐在敞開的窗子附近,她穿著黑衣,消瘦,蒼白。突然,從糧倉後面跑出來一個陌生的農民,騎著馬,他向母親快活地叫喊了一句什麼話。母親睜大眼睛,輕輕地、彷彿也是同樣高興地叫喊了一聲,用手掌拍打了一下窗檯……莊園的平靜生活又突然被猛烈地破壞了。到處又掀起一陣特別的慌亂,——唉呀,這我已經熟悉了。工人們跑去套馬,母親和父親跑去穿衣服……謝天謝地,他們沒有把我們這些孩子一同帶走……
十九
那年八月,我已經戴上了一頂藍色的便帽,帽邊上還綴有一枚銀色的徽章。只不過沒有阿遼沙了,——此時是阿爾謝尼耶夫·阿列克謝,某男子中學的一年級學生。
我在冬天經受過的那場肉體與精神的病痛,到了夏天就好象一點痕迹也不見了。我平靜、快樂。完全與那年整個夏天裡晴朗、乾燥的天氣相諧和,與我們全家那種輕鬆愉快的情緒相協調。娜嘉已不過是(甚至對我母親和保姆來說也一樣)一種美好的回憶,一個被想象為高高興興永遠住在天國的小天使的形象而已。母親和保姆閑聊的時候,還常常提起她,但限以前完全不一樣了,有時甚至還帶著微笑呢,她們有時也流淚,但已經不是以前的那種眼淚了。至於談到外婆,母親簡直只有微笑,甚至可以說,她的死是我們全家輕鬆愉快的原因之一。因為,第一,巴圖林諾現在已經屬於我們,使我們的家境大為改觀,第二,秋天我們就要搬到那邊去,正如變換環境總會使人高興一樣,大家都暗暗高興,因為這種變換常給人帶來對美好事物的希望,或許還叫人不知不覺地回憶起游牧時代那種古老的生活。
根據母親的講述,我可以生動地想象出當時父母親要急於趕去的巴圖林諾的情景:那是五月的一天,一座舒適的庭院,周圍有一排古老的雜用房屋,院內有一幢舊式的樓房。兩邊台階上都立有圓木柱,大廳窗戶的上層玻璃是深藍色和深紅色的。在窗戶下邊,有兩張拼起來的桌子,斜靠在正門角上,上面是用稻草鋪著的床鋪,床鋪上躺著一個臉色蒼白的老太婆。她頭戴一頂白色的齒狀的睡帽,一雙潔凈的手交叉在胸前。床頭旁邊,站著一個「修女」,她是一個整潔的老姑娘,低垂著長長的睫毛。用教訓人的、高昂而又古怪的腔調單調地念著經文,這種腔調我父親惡意地譏之為六翼天使的口吻……這個詞,我經常想起,所以我模糊地感到那事情極為可怕,使人神魂顛倒而同時又很敗興。我所描繪的整個畫面是極不愉快的。但僅僅是不愉快而已,別無其它。而這種不愉快已被一件雖說是罪惡但還是愉快的思想所補償,而且還綽綽有餘。因為我常常想到,既然外婆那座漂亮的莊園已經歸於我們的名下,我就可以在假期到那邊去作初次拜訪。而且,天保佑,我已經是二年級的學生了,父親會從以前是外婆的馬群中挑一匹坐騎用的母馬送給我的。這匹馬會非常喜歡我,只要我一吹口哨,它就會隨時隨地跑到我的身邊來。
那年夏天,我一直擔心要同母親、奧麗婭、巴斯卡科夫以及其他的親人分手,我害怕在不認識的,城裡人身邊過陌生的孤獨生活,害怕身穿制服、鐵面無情的老師,害怕所謂的中學。我常常一見到母親和巴斯卡科夫心裡就發緊,自然,見到我他們心裡也會是一樣。但是,我立刻又高興地對自己說:還早著呢!而且未來對自己還有這樣的一種誘惑:我將是個中學生,穿上制服,生活在城市裡,還有許多同學,我可以從中選到一個可靠的朋友。想到這些,心裡也就十分高興……我的哥哥格奧爾基更用這種新生活的美景來鼓勵我,勾引我。在我看來,他當時已是一個非凡的人物;長得眉目秀雅,面容清瘦,天庭飽滿,目光炯炯,兩頰泛起淡淡的紅暈,好一副俊俏青年的模樣。那時他已經不是一個無名小輩,而是帝國莫斯科大學的學生了,胸前掛著一枚中學畢業的金質獎章。這所中學我眼看著就要進去了。
八月初我終於被送去考試。聽到台階附近有四輪馬車的嘈雜聲時,我母親,保姆和巴斯卡科夫的臉色一下都變了,奧麗婭放聲大哭起來,父親和哥哥面面相覷,尷尬地微笑著。「喏,咱們坐下吧!」①父親決然地說,於是大家怯生生地坐了下來。「好,願上帝保佑吧!」一會兒之後父親又用更為堅定的口吻說。於是大家划完十字,站了起來。我嚇得兩腿發軟,趕忙虔誠地劃了十字。這時母親飽噙著眼淚走過來吻我。給我划十字。但是,當她一邊哭,一邊吻我,給我划十字時,我已經恢復了常態,心想:「上帝保佑,我未必考得上吧……」
唉呀,我居然考取了。為了這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足足把我訓練了三年。逼迫我計算三十乘五十五,要我講述阿馬里基特人②是什麼樣的一種人,要我「工整地」寫出:「雪是白的,但沒有味兒,」並且還要背誦:「緋紅的朝霞布滿東方……」背到這裡還不讓我結束,直至我好不容易念到「牲口在柔軟的牧場上睡醒」時才要我停止。也許老師(紅頭髮,戴金邊眼鏡,大鼻孔)很清楚「睡醒」這個詞的意義吧,於是他趕忙打斷我:
「喏,很好,——夠了,夠了,我看得出。你已經知道……」
是的,哥哥是對的,事實上「沒有什麼可怕的」,一切都比我想象的簡單得多,一切都格外迅速、容易和輕巧地解決了。同時我還超過了什麼界限呢!
到城裡去的道路是很迷人的,自從我那次破天荒的旅行之後,就再也沒有到過城市。那座曾經如此令人心醉的城市,現在一切都已變樣,跟過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我著迷了。我在米海伊爾·阿爾罕格爾附近發現了一家相當難看的旅館。三層樓的中學校舍坐落在一堵高牆之後,在一個鋪石的大院裡邊。雖然我從未進過這樣高大、乾淨和回聲很響的樓房。但我發現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那些穿著金鈕扣燕尾服的老師,雖然頭髮有的火紅,有的漆黑,但都一樣的體格魁梧,甚至那個象鬣狗一樣的校長本人都不怎麼叫人奇怪,不十分可怕。
考試剛完,立刻就有人通知我和父親,說我考取了,並讓我度假至九月一日,我父親如釋重負他曾在測驗我的知識的「教員休息室」里非常苦悶地坐著),我更是一身輕鬆。現在一切都好了:我考取了中學,往後還有整整三周的自由!看來,我當時一定會感到很吃驚的。因為我有生以來。一向都百依百順,沒有自由,誰知突然放我三周假,讓我充分享受完全的自由。雖說只有三周,但我還是一個勁兒地想:謝天謝地,整整三周呵!——彷彿這三周就不會有個盡頭。
「好吧,咱們現在趕快去找個裁縫吧,還要去吃中飯哩!」父親走出中學后快活地說。
我們找到了一個短腿的小個子。他的問話之快和量尺碼的手法之靈活使我目瞪口呆。他每一句話的結尾都拖長語調。彷彿受了點委屈似的。後來他走進「制帽部」,那兒的窗戶積滿灰塵,被城裡的太陽曬得發燙,裡面憋氣而狹窄,到處亂七八糟,堆滿無數的帽盒,害得老闆在其中苦惱地翻尋了半天。他生氣了,用我聽不懂的話向另一個房間的一個女人大聲叫嚷,那女人生著一張懶洋洋的白胖的面孔。他們是猶太人,不過完全屬於另外一類。這老頭兒留著濃密的長鬢髮,穿著一件長黑嗶嘰禮服,戴著一頂嗶嘰布帽,帽子歪到後腦勺,胸前和腋下都長著一大把粗毛,從眼角直到下顎,還蓄著一蓬黑得象油煙的鬍鬚,他面色陰沉,鬱鬱不樂的樣子。總之,他象是一件可怕的、憂傷的東西。他終於給我挑出一頂非常漂亮的藍色便帽,帽圈上還有兩條銀白的小樹枝閃閃發光。我戴著這頂帽子回家,想讓所有的人和母親都高興。他們的高興是很莫名其妙的,因為父親說得完全正確:
「那些阿馬里基特人對他有什麼用呢?」——
①俄國風俗:送別親人之前,大家都要靜坐一會兒。
②阿馬里基特人是一個古老的部族,屬於貝圖恩族,與以色列族有血緣關係。
二十
八月底,有一天父親穿上長統皮靴,束上子彈帶,肩上搭著一隻獵袋,從牆上取下一支雙管獵槍,叫了我一聲,然後再叫那心愛的栗色獵犬,漂亮的查爾瑪。於是我們一同沿著通往池塘去的道路,走在收割過的田野上。
父親穿著一件花斜領襯衣,戴著一頂白色便帽,我,雖然是大熱天,天氣乾燥,仍然穿著中學的制服。父親身體魁梧,強壯有力,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在前面,弄得黃色的麥茬沙沙作響,他吐出來的煙霧在他身後飄散開來。我跟在他的右後邊,按照狩獵的規矩。保鏢應該走在右邊,我認為遵守這些規則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樂。他不時吹吹口哨。鼓鼓大家的勁頭,於是查爾瑪微微有點興奮,常常搖擺身子,抖抖卷緊的尾巴,全神貫注地去聽、去看、去嗅,在我們面前急速地竄來繞去,兩邊搜尋。荒漠的田野還是象夏天一樣明亮和快樂。有時一絲熱風完全停止下來,太陽曬得人實在夠戧,你可以聽到周圍曬得發熱的噝噝、手錶的滴答聲以及鐵匠打鐵的聲音。有時輕輕吹來一絲乾熱的微風,微風逐漸加大,刮過我們的身邊。突然、在收割時壓出來的路上捲起一股塵土,把塵土戲弄一番,掀得老高老高。風旋轉著,捲成一個漏斗形,兇惡地向前方颳去。我們機警地跟著查爾瑪。它老是那個樣子在前面走著,路上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們不知不覺地愈走愈遠。它常常突然地呆立不動,全身向前傾斜,抬起右腳,盯著它前面的我們看不見的東西。父親輕聲地說:「抓住它!」於是查爾瑪便沖向那看不見的東西。剎那間,嘿!一隻短尾巴的大鵪鶉從它身下艱難而笨拙地(由於肥胖)掙脫開來,還沒有飛出五步遠,這一團東西又在一聲槍響中落到收割過的田地上。我跑過去拾起來,把它裝進父親的獵袋裡……
這樣我們走到了黑麥田的盡頭,後來又穿過馬鈴薯地,經過一個泥塘,它的長形水面閃耀著悶熱的光芒。泥塘在我們右邊山坡之間的一個峽谷里,山坡由於牲口的踐踏,成了光禿的樣子。山坡上,一群白嘴鴉佇立在開闊的高地上,無所歸依,默默沉思。父親看了一會說,白。嘴鴉一到秋天就打算去集會,它們現在開始考慮遠走高飛了。此時我心中不由又生起一股別情離緒,這不僅是因為要同即將消逝的夏季告別,而且要同田野,同荒僻而可愛的邊區中我感到珍貴和親切的一切分手。除了這個天荒地遠的邊區之外,我在世界上還沒有見識過別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幽僻的住處,我那世人不知、無人需要的幼年和童年的花朵寧靜地、孤單地開放著……
後來我們靠著左邊前進,沿著一望無際的、已經犁耙過的黑油油的耕地中的田埂向扎卡茲走去,這還是我們的田地。一匹棗紅色的剛滿周歲的馬駒正在干硬的黑土塊上拉著一張耙,它還是一隻細腿的乳獸,尾巴根部還是柔軟而光滑地打著卷。這匹馬駒曾經答應送給我的,可現在竟然不同我打商量,求得我的同意,就把它放出來幹活了。一股灼熱的微風吹來,八月的太陽在耕地上空照耀著,似乎還是夏天的老派頭,但已經威力大減了。烏駒已經長得很高(雖然高得有點出奇,但還是小駒的模樣),正服服貼貼地在耕地上邁著步,拉著牽索,耙柵在它後頭搖擺著,跳動著,彎曲的鐵耙齒弄碎了土塊。一個穿著樹皮鞋的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兩手笨拙地握著韁繩,一瘸一瘸地走著。我久久地看著這幅情景,又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悲戚……
扎卡茲是一個相當大的野外樹林,屬於一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地主。此人獨來獨往,仇視整個世界,象蹲在城堡里一樣,蟄居在羅日傑斯托沃附近自己的莊園里,由一些兇猛的牧羊犬守衛著。他總是同土著的或者是新遷來的農民打官司,從來不與他們在工錢上取得一致意見。因此,他的莊稼往往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沒有割下來,到了深秋就爛在田裡,就是在雪堆下成千垛地毀壞掉。這種情況現在仍舊沒有改變。我們就是沿著一片被牲口踩亂和踏壞的。沒有收割的金黃色的燕麥田走到扎卡茲去的。這時查爾瑪又抓到了幾隻鵪鶉,我又跑過去把它們拾起來,然後我們向前沿著密密的黍田走到扎卡茲。黍田在太陽光下象絲綢一般閃爍著,深褐色的、顆粒累累的穗子低垂到地上,它們在我們的腳下象小玻璃珠子一樣特別清脆地噼啪響著。父親解開衣領,滿臉通紅,他說:「好熱呀,口渴得很,咱們走進扎卡茲去找水塘吧!」於是,我們跳過那條把黍田和樹林隔開的水溝,走進樹林,走進八月的、明亮的、溫和的、已經有點發黃的、愉快的和美妙的王國。
小鳥已經不多了,——只有一些鶇鳥成群地四處飛翔,它們假裝憤怒,快樂地吱吱叫著,發出吃飽了的咯咯聲。樹林里異常空曠,樹木並不茂密,到處都是陽光,可以透過枝葉看到遠方。我們時而走過一片老樺樹,時而走過寬闊的林間曠地。在這些林間曠地上,星星點點的聳立著數株巨大的橡樹,紛繁的枝椏上樹葉已經稀疏,它遠非象夏天那樣密不透光了,而且開始枯乾。我們沿著光滑的乾草地,走在斑斕的樹蔭中,呼吸著乾燥的馨香,抬頭遠眺,看到前邊更空曠的林間草地反射著炎熱的光輝。草地再過去,有一小簇幼小的槭樹叢抖動著,閃著奪目的金光。一條通往池塘去的小道橫貫槭樹叢,當我們踏上小道時,一隻金紅色的山鷸突然從幼小的槭樹底下,從掌形的榛樹中,幾乎就是從我們的腳邊啪的一聲沖了出來。父親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張惶失措。自然,煞那間他就放了一槍,不過落空了。他很奇怪,何以在這個時候突然飛出一隻山鷸來。他懊惱自己空放了一槍,便走到池塘邊,把槍放下,蹲在一根沉入水中的粗樹榦上,開始一掬一掬地喝水。後來,他高高興興喘息著,用袖子揩擦嘴唇,躺在池塘的岸邊,抽起煙來。池水清澈透明,在除鳥獸之外幾乎無人問津的孤零零的林間池塘中,難得有這樣的池水,這確實是一種瓊漿玉乳。迷人的池水象蒼穹一樣的透明和淵深,平靜地倒映著、淹沒著周圍的白樺和橡樹的樹梢。田野上清風徐來,樹梢簌簌作響。在簌簌的樹聲里,父親用一隻手墊著頭,閉上眼睛,打起盹來。查爾瑪也在池塘中喝個痛快,後來撲通一聲掉進水裡。它向前游著,小心翼翼地把頭仰出水面,耳朵豎起,象兩片牛蒡葉一樣,突然它往迴轉,象害怕水深似的,趕忙跳回到岸上,使勁地抖動身子,水沫濺了我們一身。此刻,它伸出長長的紅舌頭,坐在父親身旁,一時探詢般地望望我,一時又急不可耐地環顧四周……我站起身來,在樹林中倘佯,信步走到我們剛才沿著燕麥田進入樹林的那個地萬……
二十一
在樹林外邊,樹木之外,從遮陽的闊葉下面望去,黃橙橙的田野上閃爍著乾熱的陽光,從那兒吹來夏季最後幾天的溫暖、光明和幸福。在我的右邊,突然出現了一朵巨大的白雲。它從樹林背後飄浮出來,在藍天上不規則地、奇異地構成一個圓圈,慢慢地飄動著,變化著。我走了幾步一也在光滑的草地上躺下來。被陽光照得明亮的樹木,四下分散開來,象在我周圍散步似的。我就躺在它們之間,在那兩棵連在一起的白樺的薄薄蔭影里。這兩個樹榦白凈的姊妹長著一身淺灰色的葉子,掛著一串串柔荑花序。我也把一隻手墊在頭下,望著樹林外面金光閃閃的田野,望著這一朵浮雲。田野上輕輕吹來一股乾燥炎熱的氣流,明亮的樹林搖晃著,流動著,可以聽到那昏昏欲睡的、象要跑到什麼地方去的嘩嘩聲。有時這聲音升高、增大,於是,那網狀的樹影就五光十色,來回晃動,地上和樹上斑斑點點的陽熠熠煙閃爍,樹枝彎垂著,把明亮的天空袒露出來……
如果這僅僅是沉思,那我在想什麼呢?當然,我在想中學,想我在中學里要見到的那些奇怪的人物。這些人物被稱為教師,屬於完全特殊的一類人物。他們的全部使命就是要教人,以及把學生置於永恆的恐怖之中。所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向我襲來。為什麼要把我送去做他們的奴隸,為什麼要我們親愛的家園,同卡緬卡,同這個樹林分離……我想到在耕地上看見的那匹正在耙地的馬駒,我模糊地感覺到,世界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我覺得,那匹馬駒是我的,他們連問都不問我一聲就把它甩了,就象支配自己的財產一樣……是的,它現在還是一匹細腿的深灰色的小馬,象其它所有的小馬一樣,是戰戰兢兢和膽怯的,但是,它卻是樂觀的、信賴人的,長著一雙明亮的、象黑李子一樣的眼睛。它只懷戀一見到它就總是懷著壓抑的喜憂和疼愛之情而嘶叫的母親,在其它方面,它卻是無限自由,無憂無慮的……有一天他們把這匹馬駒送給了我,永遠交給我全權支配。我曾為它高興過一個時候,對它抱過幻想,幻想過我們的未來,幻想過我們的交情。這交情不僅是未來的,而且是從它一送給我就已經建立了的。但是後來我卻漸漸地把它忘了——大家也忘了它是屬於我的,這不很自然嗎?是啊,我終於完全忘記了它。大概,我將來也會這樣忘記巴斯卡科夫和奧麗婭,甚至連父親也會忘記的(我現在是這樣愛他,同他一起打獵是這麼幸福),而且也會忘記整個卡緬卡,雖然這個地方的每一個角落我都熟悉和感到親切……兩年過去了,——彷彿從來沒有過這兩年似的!現在它——這匹糊塗的和無憂無慮的馬駒在哪裡呢?它現在是三歲的小馬了,它過去的意志和自由在哪裡呢?現在它已經帶上頸圈耕地,拖著身後的一張耙……難道我不會發生同這匹馬駒一樣的事情嗎?
亞馬里基特人對我有啥用呢?我常常膽戰心驚,感到詫異,但我能做什麼呢?一朵非常潔白的雲彩從白樺林后顯現出來,不時變換自己的輪廓……它能不變換嗎?明亮的樹林流動著,搖晃著,帶著昏昏欲睡的沙沙聲跑向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為什麼呢?是否可以把它止住?我閉上眼睛,於是我朦朧地感覺到,一切都是夢,是不可理解的夢!無論是在遙遠的田野之外的那座城市,也無論是我必不可免地要在那座城市呆下去,無論是我在那座城市的未來,也無論是我在卡緬卡的過去,無論是我本人,我的思想,夢幻,感情——一切都是夢!是悲傷的、沉重的夢嗎?不,到底還是幸福的、輕鬆的夢……
彷彿是要證實這一點似的,在我的背後突然砰的一聲槍響,槍聲象一個嘩啦轟響的鐵環一樣罩住整個樹林,向四方滾動,接著又聽到了一陣特別猛烈的尖叫聲和咯咯聲,這顯然是一大群驚飛的鶇烏的叫聲和查爾瑪狂喜的吠叫。這一定是我睡醒了的父親放的一槍。於是,我立刻拋棄自己的一切沉思,拚命地跑到他的跟前——拾起那些被打死的、血淋淋的還暖乎乎的鶇鳥,這些鶇鳥身上散發著野禽的香味,還有火藥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