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德累斯頓被炸毀的前兩天,有一位很有趣的人物來訪問屠宰場里的美國俘虜。此人就是小霍華德·w·坎貝爾,一個當了納粹的美國人。坎貝爾就是寫關於美國戰俘惡劣表現的專著作者。
他目前不是為了研究俘虜問題而來的。他到屠宰場來是為了替德國的軍事組織——「自由美國大隊」招募人員。坎貝爾是該組織的創始人和指揮者,該組織只準備在俄國前線作戰。
坎貝爾相貌平庸,但是穿著奢華,服裝都是自己設計的。他頭戴一頂白色寬邊高頂帽,腳穿飾有卐字和星星的黑色馬靴,全身套在長襪似的緊身衣里,黃色條紋從胳肢窩一直通到腳踝。他的肩章是亞伯拉罕·林肯酌側面剪影,襯托在淺綠色的襯底上,他那寬寬的臂章底色是紅的,上面綴有一個藍色的卐字,一個白圈把卐字圈在裡面。
他這時正在水門汀造的倉庫里解釋這個臂章的含義。
畢利·皮爾格里姆患了胃灼熱病,胃裡火燒火燎,因為他上班時整天偷吃麥芽糖漿。胃灼熱使他的眼淚直滾,因此他看到的坎貝爾是被淚水的稜鏡歪曲了的形象。
「藍色象徵美國的天空,」坎貝爾正說著,「白色象徵白種人,他們是大陸的拓荒者,他們把沼澤里的水排干,砍伐森林,修橋鋪路,紅色象徵過去慷慨就義的美國愛國者的鮮血。」
坎貝爾的聽眾昏昏欲睡。他們在糖漿廠勞累了一天,然後又在寒風中走了很長的路回來。他們骨瘦如柴,雙眼深陷,皮膚上泛起潰爛性小塊塊。嘴上、喉嚨和內臟里也潰爛了。他們在廠里偷吃的麥芽糖只含有少量的維生素和礦物質。
坎貝爾現在向這些美國人說,只要他們參加「自由美國大隊」,他們就能吃到食物,吃到牛排、馬鈴薯泥、肉汁和碎肉餡餅。「一旦打敗了俄國人,」他繼續說,「你們就可以從瑞士遣返回國。」
聽眾里沒有反響。
「你們遲早得打共產黨,」坎貝爾說,「何不趁現在打完算了?」
看起來不答理坎貝爾是不行了。可憐的老德比,這個註定要死的中學教員,在此刻,或許是在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他笨拙地站了起來。本小說里幾乎沒有人物,也幾乎沒有戲劇性衝突,因為書里大多數人都病弱不堪,都是被巨大的力量要弄得無精打採的玩物。戰爭的主要後果之一是:到頭來,人們失去了充當人物的勇氣。然而,老德比現在卻是一個人物哩。
他擺出了一副趾高氣揚的鬥士架勢。他低下了頭,捏緊拳頭,好像在等待命令和作戰方案。接著,德比昂起頭,罵坎貝爾是一條蛇。他又補充說:蛇就是蛇,無法變成其它東西,坎貝爾本來可以保持原來好的本性,但他失去了人性,因此比蛇,比老鼠,甚至比吸飽了血的虱子還卑鄙。
坎貝爾這時卻莞爾而笑。
德比動人地講了美國政府的形式,給全體人民以自由、正義、機會和公平。他說,在那兒沒有一個人不樂意為這些理想而獻身。
他還講到美國人民與俄國人民之間的兄弟關係,講到這兩個國家將如何撲滅納粹瘟疫的蔓延。
這時德累斯頓的空襲警報在悲哀地嚎叫。
美國俘虜,看守衛兵和坎貝爾在屠場下面的藏肉室里躲警報。
藏肉室開鑿在一塊天然石上,室內有回聲。通往該室的樓梯上下都有鐵門。
藏肉室的鐵鉤上掛著幾隻牛、羊、豬和馬。就這麼回事。室內還有許多許多空鐵鉤,可以掛幾千隻牲口。這是一間天然冷藏室,沒有冷卻器。室內有燭光。四壁刷了石灰,透出石碳酸味。靠一邊牆擺著凳子。俘虜們向凳子走去,抹去凳子上的白粉末,然後坐下。
小霍華德·W·坎貝爾像衛兵那樣站著。他與衛兵講著流利的德語。他曾用德文寫過許多名噪一時的劇本和詩歌,並且娶了一個名叫蕾茜·諾思的德國名演員。她已經死了,是在克里米亞慰問軍隊時被殺害的。就這麼回事。
那天晚上平安無事,但第二天晚上德累斯頓的十三萬人就要送命了。就這麼回事。畢利發覺自己又在同他的女兒爭論起來,你一言我一語,比比劃划。
「父親,」她說,「我們對你怎麼辦?」……「你知道我可以殺誰?」
她問。
「你可以殺誰?」畢利問。
「那個基爾戈·特勞特。」
「基爾戈·特勞特當然過去是,現在也是科幻小說家。」畢利不但讀了特勞特寫的幾十本書,而且也成了特勞特的朋友。在某種程度上,任何痛苦的人都可以成為特勞特的朋友。
特勞特住在埃廉市的一間出租的地下室里,離開畢利可愛的白房子大約兩英里。究竟寫了多少小說,他本人心中也無數,可能七十五本吧。沒有一本小說賺了錢,所以特勞特以發行《埃廉報》糊口,專管報童。靠威嚇、奉承和欺騙這些賣報的小孩子過活。
畢利在一九六四年第一次遇見了他。畢利把他的高級小轎車開到埃廉市的一條後巷,他發現被幾十個孩子和自行車擋住了去路,他們正在開會。一個滿臉鬍子的人向孩子們高談闊論,他六十二歲,既膽小又兇狠,顯然精於他的行當。他正吩咐孩子們馬上出發到日報訂戶征訂星期日版專號。他說,在兩個月里,誰的訂戶最多,誰就可以同他的父母免費去馬撒葡萄園島玩一個星期。
如此等等。
其中一個報童是女孩,聽了欣喜若狂。
特勞特那張患妄想狂的臉對畢利來說太熟悉啦,他在許多書的扉頁上已經見過。但他突然在家鄉的背巷裡見到那張臉時卻想不出是誰。畢利暗想或許他在德累斯頓的什麼地方見過這位瘋彌賽亞①。特勞特看上去活像一個戰俘。
【①猶太人期望中的復國救主。】
那個賣報的女孩舉起一隻手說:「特勞特先生——如果我贏了,可以帶我的妹妹去嗎?」
「肯定不能,」基爾戈·特勞特說,「你以為錢是長在樹上的嗎?」
無巧不成書,特勞特正好寫了一本關於搖錢樹的小說。一片片樹葉是一張張二十元的紙幣,一朵朵花兒是一份份政府債券,果實是鑽石。它吸引了許多人在樹下互相殘殺,死屍成了很好的肥料。
就這麼回事畢利·皮爾格里姆把他的高級小轎車停在背巷裡,等待他們的會議結束。散會時,特勞特仍需要對付一個報童。那孩子不想幹了,因為工作太累.時間太長而報酬又太少。特勞特很擔心,如果那報童真的不幹了,他得親自走那條路線去送報,直至找到另一個傻瓜為止。
「你是什麼人?」特勞特嗤之以鼻,「某種膽小的奇才?」
這也是特勞特寫的一本書的題目《膽小的奇才》。它寫了一個能呼吸的機器人,他的口臭治好以後受到大家歡迎。這本書寫於一九三二年,他的偉大之處在於預見了廣泛使用凝固汽油燒死人類。
凝固汽油是從飛機上向人類擲下來的,機器人擔任投擲工作。
機器人沒有良心,沒有安上想象的電路,因而想象不到凝固汽油投擲后對地面上的人發生什麼樣的情況。
特勞特寫的一個主要的機器人活像人,可以談話跳舞和做其它等等的事情,還出去陪姑娘玩。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向人投凝固汽油。人們忍受不了他的口臭。但他後來治好了口臭,於是人類歡迎他到他們中間來。
特勞持力勸那個不肯乾的報童賣報,但他碰了壁,他對那報童說,所有的百萬富翁從小都是賣報的,那小孩回嘴說:「是的,但我敢打賭他們賣了一個星期的報紙就洗手不幹了,這是怎樣的一種勒索呀。」
報童把裝得滿滿的報袋放在特勞特的腳邊,報紙訂戶名冊放在報袋上面,他撂挑子不幹了,讓特勞特自己去送這些報紙。他沒有汽車,連自行車也沒有,而且對狗害怕得要命。
一隻大狗在附近什麼地方汪汪汪地狂叫。
當特勞特鬱鬱不樂地背起那隻報袋時,畢利·皮爾格里姆走近他說:「特勞特先生——?」
「嗯?」
「你是,是基爾戈·特勞特?」
「是的。」特勞特以為畢利要抱怨送報哩,他沒有把自己視為作家,主要原因是世界從來不讓他這麼想。
「這位——這位作家?」畢利說。
「這位什麼?」
畢利以為自己肯定搞錯了。「有一個名叫基爾戈·特勞特的作家。」
「有什麼?」特勞特看起來昏頭昏腦,他傻裡傻氣地反問。
「你從沒聽說過他?」
特勞特搖搖頭。「誰也,誰也沒聽說過。」
畢利協助特勞特送報,用他的高級小轎車送他到各家各戶去。
畢利很負責,找到一家家訂戶,經過核對后再把報紙發出去。特勞特感到莫名其妙,從沒遇到過這樣的熱心腸人,而畢利卻如痴如醉地幫著他送報。
特勞特告訴畢利說,他從沒看見到自己的書被登廣告,評論或者被出售過。「這些年來,」他說,「我一直打開窗戶,向全世界表示愛情。」
「想必你收到許多信了吧,」畢利說,「我多次想給你寫信呢。」
特勞特舉起一隻手指說:「一封信。」
「熱情洋溢嗎?」
「瘋狂!寫信的人說我應當做世界總統。」
寫這封信的人原來是埃利奧特·羅斯瓦特,畢利的病友,他們曾經同病房,住在普萊西德湖附近的退伍軍人醫院。
「我的天哪,我當時認為他十四歲哩。」特勞特說。
畢利邀請特勞特參加他的結婚十八周年宴會,只剩二天了,宴會在籌備中。
特勞特坐在畢利的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著有餡的吐司麵包。
他正同一個驗光配鏡師交談,把費城乳酪和鮭魚子吞滿嘴巴。出席宴會的人,除了特勞特以外,全部與驗光配鏡有著這樣那樣的關係。他在這兒大出風頭。大家雖然沒有讀過他的書,但為有作家出席他們的宴會而異常激動。
特勞特同瑪吉·懷特談心。她很漂亮,已經不做牙醫的助手了,而成了一個驗光配鏡師的家庭主婦。她讀過的最後一本書是《艾凡赫》。
畢利·皮爾格里姆站在旁邊聽他們交談。他摸著袋裡的一個東西,是他要送給妻子的禮物——一隻白而發亮的盒子,裡面裝了一隻鑲有一顆星的藍寶石戒指,適合於在雞尾酒會場合佩戴,價值八百美元。
雖然人們出於愚蠢和無知奉承特勞特,但是他卻像吸了大麻煙似的飄飄然起來。他非常高興,哇啦哇啦地大聲講話,真大失體統。
「我怕我不會讀完我應當讀的那些書哩。」瑪吉說。
「我們都怕某些東西嘛,」特勞特答道,「我就是怕癌症、老鼠和短毛獵犬。」
「我應當知道,但我不知道,所以我得問一問,」瑪吉說,「在你寫的東西中,最有名的是什麼?」
「一個法國偉大廚師的葬禮。」
「那聽起來怪有趣的。」
「世界上所有偉大的廚師都在那兒,真是一個漂亮的儀式呢。」
特勞特一面講,一面虛構。「在棺材剛要上蓋時,送葬的人把歐芹和辣椒粉撒在死者身上。」據說是這樣的。
「真是這樣的嗎?」瑪吉問。她很遲鈍,但是對生養孩子倒是挺感興趣的。男人們看著她,巴不得她生孩子。她一個孩子還沒生養過呢,她使用避孕工具。
「當然真的,」特勞特對她說,「如果我寫沒有真正發生過的事情,並想把它兜售出去,那我就要坐牢啦,那是欺詐行為。」
瑪吉相信了他的話。「我從來沒想到過呢。」
「現在就想一想吧、」
「這像在登廣告,你在廣告里得講真話,否則就要遭惹麻煩。」
「對呀,寫小說情況也是如此嘛。」
「你想可能有朝一日把我們寫進書里嗎?」
「我把碰到的一切事情寫進我的一本本書里。」
「我想我最好講話要謹慎些。」
「很對。不僅我在聽你講話,上帝也在聽呢。在上帝的最後審判日,他將告訴你的全部言行。如果你的言行很惡劣而不善良,那對你就很不妙,因為你將永遠被焚燒,永遠受痛苦。」
可憐的瑪吉的臉變灰白了,她也相信那種說法,嚇得發獃了。
基爾戈·特勞特捧腹大笑,一粒鮭魚魚子從他的嘴裡飛了出來,掉進了瑪吉的褲襠里。
一個驗光配鏡師提請大家注意。他提議為畢利和瓦倫西亞的結婚紀念乾杯。根據程序,擔任男聲四重唱的驗光配鏡師唱起了歌,而其他人喝著酒,畢利和瓦倫西亞則手挽著手,紅光滿面。大家興奮得眼睛閃閃發亮。他們唱的是「我原來的那伙人」:哎呀呀,我要讓世界看看我原來的那伙人……永別了,親愛的夥計和姑娘;永別了,親愛的心肝寶貝和朋友,願上帝保佑他們……
真沒料到,畢利·皮爾格里姆對這支歌和這個場合感到惴惴不安。他從來沒有他的一伙人。沒有親愛的情人和朋友。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想起了一個人,這時四重唱的和聲力圖緩慢而顯得痛楚,而且變得越來越陰鬱,難以忍受的陰鬱,接著又甜美得透不過氣來,過後又變陰鬱了。畢利對和聲的變化,在心理上有強烈的反應。他的嘴裡充滿了檸檬的酸味,他的臉色也變得很可怕,好像他的四肢真的被叫作拉肢刑具的毒刑在向四面拉。
他看上去失了常態,歌唱完了以後,有幾個人很關心地在議論。他們認為他可能心臟病發作,畢利去椅子那裡,沒精打采地坐了下來,這似乎證實了他們的看法。
一陣沉默。
「啊,我的天,」瓦倫西亞倚著他說,「畢利——你身體不適嗎?」
「還好。」
「你的臉色很不好呢。」
「真的——我很好。」除了不能解釋那支歌對他的影響這麼厲害外,他身體是好的,他多年來以為自己沒有內心秘密了,但是這次證明在他的內心深處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他想不出這是什麼秘密。
一些關心畢利的人看到他的兩頰有了血色和笑容,於是走了開去。瓦倫西亞陪著他,在人群邊上的基爾戈·特勞特走了過來,顯得很關心,也顯得很機靈。
「你看上去彷彿是見到了鬼。」瓦倫西亞說。
「沒有」畢利說。他什麼也沒看到,但真正在他眼前的是四個唱歌的人的臉,四張普通的臉。當他們從甜美的歌聲轉入陰鬱而後又轉入甜美的時候,他們睜大了牛眼睛,心不在焉,顯得內心很痛苦。
「我可以猜一猜嗎?」基爾戈·特勞特說,「你是透過一扇時間窗戶往外看的。」
「什麼?」瓦倫西亞問。
「他突然看到過去或未來,我猜得對嗎?」
「不是。」畢利·皮爾格里姆說。他站起來,一隻手伸進口袋摸那隻裝有戒指的盒子,接著拿出來,昏昏沉沉地把它交給了瓦倫西亞。他原來的打算是在唱歌結束時當眾把它交給她。此時只有基爾戈·特勞特一個人在場。
「給我?」瓦倫西亞問。
「是的。」
「啊,我的天。」她說。接著她說得更響了,以便其他人也能聽見。他們聚攏了,她打開盒子。當她看到嵌有一顆星的藍寶石戒指時幾乎叫了起來。「啊,我的天。」她說。她對畢利狠狠地吻了一下。她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許多年來,關於畢利送給瓦倫西亞一隻多麼了不起的寶石戒指的事,成了人們的美談。「我的天——」瑪吉·懷特說,「她得到了我所看見的最大鑽石,當然電影中看到的大鑽石不算。」她正談淪著畢利在戰後帶回來的那顆鑽石。
他在樂隊指揮的那件小上裝的襯裡找到的部分假牙恰巧放在他的梳妝台抽屜里的鏈扣盒裡。畢利收集了許多頂呱呱的鏈扣。
在每個父親節,送給他鏈扣是他家裡的習慣。這時他襯衫袖子上就綴有父親節時送給他的鏈扣。這些鏈扣值一百多美元。全是用古羅馬的錢幣做的。他在樓上有一對鏈扣,上面有能滾動的小輪子。他還有一對鏈扣,一隻鏈扣上面有溫度計,另一隻鏈扣上面有指南針。
畢利現在在參加宴會的人群中走來走去,表面上顯得很正常。
基爾戈·特勞特尾隨著他,很想知道畢利猜疑什麼或看到了什麼,特勞特的大多數小說畢竟涉及到時間經線、超感覺力和其它意想不到的事情。特勞特相信這類事情,非常想得到證實。
「你有沒有把穿衣鏡放在地板上,然後讓一隻狗站在上面?」特勞特問畢利。
「沒有。」
「那隻狗將向下看,它突然意識到在它下面沒有什麼東西。它認為它站在稀薄的空氣之上,它將向前一跳,有一英里遠哩。」
「它將?」
「取決於你如何看待啰,彷彿你突然意識到自己站在稀薄的空氣上面一樣。」
又是男聲四重唱了,畢利在感情上好像又受到拉肢的酷刑,這肯定與那四個人有關,而與他們唱的歌無關。他們唱的歌詞如下:
吃四十美分肉呀穿十一美分衣服,
這樣子窮人怎能活呀怎能活?
快下雨了,咱祈求著太陽,
事情越來越糟,人人被搞得發痴發狂,
造了一個好酒吧,漆成了棕色,
雷電劈來了,把它燒了個精大光。
空談無用,頹廢也白搭,
吃四十美分肉,穿十一美分衣服。
穿十一美分衣服,稅卻裝了一汽車,
稅務呀沉得要把咱可憐的背呀壓垮……
畢利逃到樓上雪白的安樂窩裡去了。
畢利要是沒對特勞特說別跟著他,特勞特準會也跟他上樓了。
畢利走進樓上黑洞洞的浴室里,閂上門,沒開燈,漸漸明白過來了:他不是孤單一人,他的兒子也在裡面。
「爹——?」他的兒子在暗處叫他。未來的特種部隊隊員羅伯特那時是十七歲。畢利很喜歡他,但對他不十分了解。畢利不禁對自己懷疑起來了,居然對羅伯特的情況了解得不多。
畢利打開燈一看,羅伯特坐在抽水馬桶上,睡衣的下擺裹住他的腳踝。他胸前掛著電吉他,圍著頸於掛一條帶子,帶子結在電吉他上,是他那天剛借來的。他還不能彈,事實上他從沒學會彈。它是一隻閃著彩虹光澤的寶貨哩。
「你好,孩子。」畢利·皮爾格里姆說。
儘管樓下的客人需要他招待,他還是進了他卧室。他躺在床上,把「魔指」通上電,床墊於是抖動起來。床底下的一隻叫做斯伯特的狗被趕出來了。非常乖巧的斯伯特那時還活著,它又躺到了屋角里。
畢利使勁兒想著這四重唱演出小組對他造成的影響,接著便聯想起許久以前一段經歷。他這次沒作時間旅行,而過去的情景卻閃現在他的腦幕上:德累斯頓被轟炸的那天晚上,他坐在冷藏室里。頭頂上似乎有巨人的腳步聲。原來是對轟炸目標投下了一連串烈性炸彈。一個個巨人不停地走動著。冷藏室是個很安全的防空洞,這兒只不過偶爾掉下一層白粉。除了美國俘虜、四個看管他們的衛兵以及幾隻處理過的全羊、全豬外,沒有別的東西在裡面。其餘的衛兵在轟炸前回德累斯頓家中過舒適的生活去了。他們都與家人一道被炸為灰燼。
就這麼回事。
畢利曾親眼見過的那些光著身子洗澡的姑娘們在牲畜圍場的另一部分較淺的防空洞里正在被活活炸死。
就這麼回事。
隔一會兒,有個下兵到樓梯口看看外面的情況,然後再走下來同其他的衛兵竊竊私語。外面是一片火海。德累斯頓成了一朵巨大的火花啦。一切有機物,一切能燃燒的東西都被火吞沒了。
到第二天中午,人才可以從防空洞里走出來。當美國人和看管他們的衛兵走出來時,天空已經被濃煙熏黑。太陽好像一個發怒的小針頭,德累斯頓這時彷彿是一個月亮,除了礦物質外空空如也。石頭滾燙,周圍的人全見上帝去了。
就這麼回事。
衛兵本能地相互靠攏,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他們的面部一下子一個表情,雖然嘴常常開著,卻不吭一聲。他們看上去像在無聲電影里演出男聲四重唱。
「水別了,」他們可能唱著,「親愛的夥計和姑娘;永別了,親愛的心肝寶貝和朋友,願上帝保佑他們——」
「給我講一個故事吧。」蒙塔娜·懷爾德赫克在541號大眾星動物園裡有一次要求畢利給她講故事。他們躲開大家睡在一起,天篷罩在他們的屋頂上。蒙塔娜懷孕有六個月了,挺著大肚子,不時疏懶地要求畢利給她干這干那。她無法派畢利出去買冰淇淋或草莓,因為屋外是氰化氣,而最近的賣草莓和冰淇淋的地方離他們有幾百萬光年。
她可以叫他開冰箱,冰箱上畫著騎在一部自行車上的一對茫然失色的男女。這時她可以向他撒嬌說:「畢利我的愛,給我講個故事吧。」
「德累斯頓是在九四五年二月十三日晚被炸毀的,」畢利·皮爾格里姆開始講道,「第一天,我們從防空洞里走出來。」他告訴蒙塔娜說,那四個又吃驚又悲傷的衛兵像男聲四重唱的隊員。他說,牲畜圍欄的籬笆樁沒有了,屋頂窗子沒有了,到處躺著小段木料似的屍體。這些人都是在火海里燒死的。
就這麼回事。
畢利還告訴她說,牲畜圍場四周聳立的一座座高樓大廈全倒塌了,木頭燒掉了,石頭坍了下來,重重疊疊地在地上堆成優美的曲線。
「就像在月亮上一樣。」畢利·皮爾格里姆說。
四個衛兵叫美國人排成四列橫隊,美國人照吩咐排了。然後衛兵讓美國人回到已成為他們家的豬房。豬房的牆壁還在,但是窗戶和屋頂全沒有了,屋內除了灰燼和一團團融化的玻璃外,其它一切化為烏有。他們發現那兒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他們這些倖存者如果要繼續倖存下去,就得爬過這個月亮上一個又一個廢墟堆。
於是他們就這麼爬了。
這些廢墟堆只有從遠處看上去才呈滑溜溜的曲線。在上面爬過的人知道,它們是捉摸不定而又崎嶇不平的,摸起來燙手,踩上去不穩。如果哪塊主要的石頭被踏翻了,許多的石頭就跟著滾下去,形成矮一些的但較為牢固的曲線。
當這個探險隊翻越這崎嶇不平的月球表面時,誰也不吭聲,沒有什麼合適的話可講。有件事是顯而易見的:城裡的每個人,不論是誰,應當都死了。如果城裡還有誰在走動,那就是說明轟炸計劃仍然有漏洞。月球人是根本不存在的。
美國戰鬥機穿過煙霧察看動靜,看到畢利等人在那兒活動,於是用機槍掃射他們,但是子彈打偏了。飛機看到有人朝河邊走去時又射擊起來,有的人被射倒了。
就這麼回事。
他們的目的在於使戰爭早日結束。
畢利的故事很奇怪地以未遭到轟炸的郊區作為結尾。衛兵和美國戰俘黃昏時分來到一家仍開門營業的小旅館。樓下三個火爐里生著火。樓下的桌椅和樓上鋪好的床鋪正虛席以待,準備迎客哩。
小旅館里有個瞎眼老闆和睜眼老闆娘。老闆娘掌鍋鏟,他們的兩個年輕的女兒擔任招待和女僕。這一家知道德累斯頓已被炸光了。他們一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到它燒呀燒呀直燒個不息。他們知道如今已住在沙漠的邊緣,然而照常開門營業。他們擦亮窗戶,撥旺爐火,給鐘上發條,然後盼望旅客光臨。
從德累斯頓城裡來這兒逃難者不多。鐘聲嘀嗒嘀嗒地響,火劈劈啪啪地燒,半透明的蠟燭滴著蠟油。有誰在敲門,接著走進來四個衛兵和一百個美國戰俘。
老闆問衛兵,他們是不是打從城裡來的。
「是的。」
「還有人來嗎?」
衛兵答道,在他們選擇的那條難走的路上,他們沒有看到別的活人。
瞎眼老闆說,美國人晚上可以睡在馬房裡。他給了他們湯、咖啡代用品和少量啤酒,然後走進馬房聽他們在稻草上睡覺。
「晚安,美國人,」他用德語說,「祝你們睡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