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近夏季尾聲的一天,我們聽到了皇室星相家海珊大人的屍體被發現漂浮在伊斯廷耶岸邊的消息。帕夏終於得到了他的處決令:這位星相家不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藏身之處,卻到處傳送信件說,星相顯示沙迪克帕夏很快就會死亡,因而泄漏了自己的藏身處。當他企圖逃往安納多魯時,死刑執行者追上他的船,淹死了他。一聽說這名死者的財產已被沒收,霍加便急忙趕去把他那些紙、本和書籍弄到手;為此把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買通賄賂。一天晚上,他帶回一隻裝滿數千張書頁的大箱子。而在只用了一星期時間讀了這些文字后,他生氣地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我協助他努力實踐自己說過的話。他決定為蘇丹撰寫兩篇文章,名為《野獸的古怪行為》及《神造萬物的奇迹》。我對他描述了過去在恩波里我家的寬敞庭園中及草地上看到的駿馬、驢子、兔子和蜥蜴。當霍加指出我的想像力實在不怎麼樣時,我想起我們睡蓮池裡有著觸鬚的法國瞻星魚、帶著西西里口音的藍鸚鵡,以及交配前會面對面坐著互相清理毛皮的松鼠。我們為探討螞蟻行為的一個章節,付出了許多時間及精力,這是蘇丹為之著迷的主題,但他卻沒有多少機會了解,因為皇宮第一進庭院總是不斷有人在打掃。
撰寫螞蟻那井然有序且具邏輯的生活方式時,霍加幻想著我們或許可以教育小蘇丹。他覺得本土的黑螞蟻不足以達到這項目的,便系統地描寫了美洲的紅螞蟻。這讓他產生了一個想法,他要撰寫一本寓教於樂的書,主題是關於一群住在名為「美國」這個國度的懶惰原住民。這是一個為蛇所苦的地方,從未改變過生活方式。我認為他不敢依他所說的內容完成這本書,因為他曾詳細對我描述書中亦會提及如下情節:一位喜歡動物和狩獵的年幼國王因為不注重科學,最後被西班牙異端釘上了火刑柱。我們僱用了一位細密畫家,希望他為有翼水牛、六腳公牛及雙頭蛇賦予栩栩如生的面貌,但我們兩人都不滿意他的畫作。「或許真實的東西以前是這樣子的,」霍加說:「但是現在,任何東西都是三維的。你不明白嗎?真實的東西是有影子的;就連最普通的螞蟻,也把影子像雙胞胎般耐心勤奮地攜帶在身後。」
蘇丹並未派人來找霍加,所以霍加決定請帕夏替他呈交這兩份文章,但他後來對此感到後悔。帕夏訓了他一頓,說星相學是謬論;皇室星相家海珊大人便是自不量力搞起了政治陰謀;他懷疑霍加現在是不是盯著這個職缺;他相信所謂的科學,但那指的是武器,而不是星星;以及就事實來看,皇室星相家明顯是個不祥的職位,所有擔任這項職務的人遲早會遭人謀害,或是更可怕地,因為遭滅口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他不希望自己仰賴其科學知識且摯愛的霍加來接替這個職務;而且無論如何,新任皇室星相家都會是瑟特克先生,其愚蠢及單純足以勝任此一職位;他並且聽說霍加得到了前任星相家的書籍,希望他不要摻和這件事。霍加回答說,他本身只關心科學,不關心其它事,然後把希望呈交給蘇丹的文章留給了帕夏。那天晚上在家時,他說自己真的只在乎科學,但為了讓它付諸實踐,會做出一切必要的舉動。而首先,他詛咒了帕夏。
接下來那個月,我們試著猜測小蘇丹對於我們想像出來的形形色色的動物會有什麼反應,同時霍加還在想著皇宮裡為何還不派人來傳召。終於,我們被宣召去參加狩獵。我們前往卡爾特哈內河岸旁的米拉賀宮。他站在蘇丹身邊,我則從遠處觀看,這裡的人很多。侍衛隊長作好了一切準備:他們把兔子和狐狸放了出來,隨後就放出了靈提獵犬。我們在一旁觀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一隻甩開了同伴的兔子身上。它跳進了河裡,發狂似地游上了對岸。侍衛們請求往那裡也放出獵犬時,即使站在遠處的我們,都可以聽見蘇丹制止了他們:「放了那隻兔子。」但是,對岸有一隻野狗,那隻兔子再度跳進了水裡,但野狗追上前去逮住了它。侍衛們急忙擁上前去從狗嘴裡救下這隻兔子,把它帶到了蘇丹面前。小蘇丹立刻仔細看了看這隻動物,很高興地發現它沒受什麼重傷,下令把這隻兔子帶到山頂放生。接著,我看到包括霍加及那位紅髮侏儒在內的一群人,聚集到了蘇丹身旁。
那天晚上,霍加向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蘇丹問該怎麼來看這件事。大家都說完之後,輪到霍加,他說,這件事意指會有敵人從蘇丹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現身,但他將毫髮無損地躲過這一劫。當包括新任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在內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批評這一解析,指責其中居然提及蘇丹的敵人和死亡的危險,甚至將君王與兔子相提並論時,蘇丹要他們全部住嘴,並表示會把霍加的話放在心上。後來,他們觀看了一隻被一群獵鷹攻擊的黑鷹慘烈地叫著為生存而搏鬥,還看了一隻狐狸可憐地被兇狠的獵犬撕成碎片,這期間蘇丹說,他的獅子生下了兩頭小獅,一頭是公的,一頭是母的,如霍加預言的那樣比例均衡。此外,蘇丹還說他很喜歡霍加寫的動物寓言集,問到了關於棲息在尼羅河附近草原的藍翼公牛及粉紅貓。霍加陶醉在了勝利與恐懼交織的奇怪心情之中。
從這天起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才聽聞了宮中發生的事情:蘇丹的祖母柯珊蘇丹與禁衛隊首領們密謀殺害蘇丹及其母親,打算讓蘇萊曼親王取而代之,但計謀沒有成功。柯珊蘇丹被絞死了,死前被絞得口鼻都流血了。霍加從清真寺計時室那些笨蛋的閑聊中,獲悉了事情的經過。他繼續在學校教書,除此就不去別的地方了。
秋天時,他一度想再次研究其宇宙誌理論,卻失去了信念:這需要觀測所,而且就像這裡的笨蛋們不在乎星辰一樣,星辰也不在乎他們。冬天來臨,天空陰沉了起來,一天我們得知帕夏也被革了職。原本他也要被判絞刑,但皇太后不同意,於是改為放逐到艾爾辛疆,財產充公。除了他的死訊,我們沒再聽到過他的其它任何消息。霍加說,他現在不怕任何人,也不虧欠誰了。我不知道他這麼說的時候,對於自己從我身上學沒學到些東西這件事,到底是怎麼考慮的。他宣稱,他再也不怕那個小孩或是他的母親了。他一副孤注一擲的樣子。但是,我們卻還在家裡如羔羊般靜靜地坐在書堆中,談著美洲紅螞蟻,構思著關於這個主題的新論文。
就像過去許多年,以及未來很多年一樣,我們在家裡度過了那個冬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在那些寒冷的夜晚,北風吹進煙囪與門縫,我們常常坐在樓下一直談到天明。他已不再輕視我,或該說是懶得費心再裝作如此。我想,不管是皇宮方面,還是宮廷圈人士都沒有人找他出去,這才使他產生了這種親近感。有時,我覺得就像我一樣,他也察覺到了我們之間不可思議的相似。我擔心現在看著我時,他其實是在看自己:他在想什麼?我們已完成了另一篇以動物為主題的長篇論文,但自從帕夏被放逐,這篇論文一直就放在桌子上。霍加說,他還沒準備好能夠容忍皇宮周遭人士的反覆無常。這些日子我無所事事,閑得無聊,偶爾會翻翻這篇論文,看著我畫的藍紫色蚱蜢和飛魚,好奇地想著蘇丹看到這篇文章會有些什麼想法。
直到春天來臨,霍加才被宣見。那孩子看到他很高興。根據霍加的說法,蘇丹的每一個動作與每一句話都明顯透露出一直想念著他,卻迫於宮裡白痴們的阻撓而沒能召見。蘇丹談及祖母的謀反,說霍加早就預見到了這項威脅,而且預料他會平安度過。那個晚上,聽到宮中傳來意圖謀殺他的人的叫聲時,他一點都不害怕,因為他記得那隻兇猛的獵犬並未傷害嘴裡的兔子。稱讚完之後,他下令授予霍加一塊合適土地的收入。還沒來得及談起下一個預言,霍加就不得不告退了;有人告訴他,可望在夏末得到這項賜予。
在等待著這項賜予的同時,霍加基於這筆土地的收入,擬定了計劃,準備在院子里蓋一間小觀測所。他計算了需要挖掘的地基大小,以及所需儀器的價錢,但這次很快就失去了興緻。就是這個時候,他在舊書攤找到了一份繕寫得十分糟糕的手稿,上面記錄了塔基亞丁的觀察結果。他花了兩個月時間核查這些觀察的準確度,最後氣惱地放棄了。因為他無法確定哪個錯誤是來源於粗劣的儀器,哪一個又是塔基亞丁本身的錯誤,或是何者來自抄寫員的粗心大意。使他更為氣惱的是,這本書的前任主人之一在六十度的三角柱之間,潦草寫下了詩作。這本書的前主人利用字母的數值及其他方法,對未來世界提出了低俗的觀察結果:生下四名女孩之後,最後他會得到一個男孩;將爆發一場區分無罪者與罪孽深重者的瘟疫;而他的鄰居巴哈丁先生會死亡。雖然剛開始,這些預言讓霍加覺得好笑,但後來他愈來愈感到沮喪。現在,他用一種奇怪與可怕的信念,一再談論我們頭腦的內在:彷彿他談論的是我們可以打開蓋子來觀看其內部的皮箱,或是屋裡的柜子。
蘇丹承諾的贈予並未在夏末到來,冬季腳步快要接近時,也還不見蹤影。第二年春天,霍加被告知一項新的契約登記正在準備中,他必須再等待。這段時間,雖然不是非常頻繁,他偶爾也還被邀請到宮中,對一些現象提供解釋。例如,對於破裂的一面鏡子、打在雅瑟島附近空曠海面上的一道綠色閃電、在置放處無緣無故裂成碎片的裝滿冰咸櫻桃汁的血紅色水晶瓶應該怎麼解釋,以及回答蘇丹對我們撰寫的最後那篇論文中的動物所提出的問題。回家后,他常常會說,蘇丹已進入了青春期;這是男人一生中最容易受影響的階段,他會掌控住這男孩。
抱著這個目的,他重新著手寫一本全新的書。他已從我這裡了解了阿茲特克的衰敗與寇蒂茲的回憶錄,並且腦袋中早就有了因不關心科學而被釘上火刑柱的悲慘孩子國王的故事。他經常談論那些惡棍,他們憑恃大炮與戰爭機械、騙人故事及武器,趁好人們睡著時,突然襲擊,迫使對方順從他們的秩序。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未向我透露獨自埋首苦寫的東西。我感覺到,他起先期盼著我表現出興趣,但在那段強烈思鄉的日子裡,我突然陷入了不尋常的憂鬱,對他的憎惡也越來越強。我壓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假裝蔑視他以具創造力的思考能力從那些廉價購得而裝訂破損的陳舊書籍以及我所教授的內容中推衍出的結論。就這樣,他先是對自己,接著是對他所嘗試撰寫的東西慢慢地失去了信心,而我則帶著報復性的快感,冷眼旁觀。
這段時間他經常上樓到充作私人書房的小房間,坐在那張我打造的桌子前面思考。但是,我可以感覺到甚至可以說我就知道他寫不出來。我知道,沒有聽到我對他想法的意見之前,他沒有勇氣去寫。讓他對自己失去信心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缺少我那些被他佯裝蔑視的卑微看法。他真正想要的是,知道「他們」怎麼想,就是那些像我這樣的人,以及曾教導我相關科學知識,並把那些裝滿學識的隔間和抽屜放進我腦袋裡的「其他人」。如果置身與他相同的情況下,他們會怎麼想?這才是他真正迫切想問,卻又問不出口的問題。為了等他咽下自尊,找到勇氣來問我這件事,我不知等了多久!但是,他沒問。他很快就放棄了這本書,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寫完。接著,他又重新展開了關於「笨蛋」的老話題。他不再認為值得實踐的基礎科學就是可以分析這些笨蛋為何會如此愚昧的東西,也不再想去了解為什麼他們的頭腦內部就是這個樣子!我相信這些沉重的想法源於絕望,因為他期盼來自皇宮支持的徵兆遲遲未能出現。時間徒然流逝,蘇丹的青春期畢竟沒有太大的幫助。
但到了夏天,柯普魯呂帕夏還沒有成為大宰相之前,霍加終於得到了他的賜予,而且還是他自己可以挑選的地方:他被授予的收入來自蓋布澤附近兩座磨坊,以及距離城鎮一小時路程的兩座村莊。我們在收割季節前往蓋布澤,湊巧租下了我們以前住過、現在剛好空置的舊房子。但是霍加已經忘記了我們在這裡度過的那幾個月,忘記了那些他厭惡地看著我從木匠那裡搬回家的那張桌子的那些日子。他的記憶力似乎隨著這棟屋子一起陳舊變醜了:事實上,他有著一種急躁的情緒,無法再關注過去的任何事。他去村子里視察了幾次,了解了前幾年這些地方的收入。另外,他受到的影響,宣稱自己找到了一種較簡單且迅速易懂的方式來記錄賬冊。而關於塔爾渾珠·阿赫梅特帕夏,他則是與清真寺計時室友人閑聊時聽來的。
雖然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項改革的創新與實用性,但他還不滿足於此:因為在他坐在老屋后的庭院里看著天空虛度的那些夜晚里,重新燃起了對天文學的熱情。有一陣我也鼓勵他,以為他會把自己的理論再往前推進一步。然而,他的心思不在觀察,也不在運用心智:他從村裡和蓋布澤把自己所認識的最聰明的年輕人叫到家中,表示將教導他們最高等的科學。他派我為他們回伊斯坦布爾取來了太陽系儀,安置在後院,並修了修上面的鈴鐺,為它上了油。一天晚上,他以一種我不知道從何萌生的熱情與活力,毫無遺漏與錯誤,激情地重複多年來先後向帕夏及蘇丹講解的天體理論。但是,隔天早上我們在門階上發現了一個羊心,上面寫著咒語,仍留有餘溫且血淋淋。這就足以讓他對那些未問一詞便在午夜離開的年輕人,以及天文學放棄了所有希望。
然而,他沒有過分地看重這次挫折:要了解地球及星星轉動的人當然不是他們,他們現在也沒有必要了解這些事;應該了解的人,是即將度過青春期的那位,而且或許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他還找過我們,而我們為了收割季節后可以從這裡拿到那麼三五個庫魯士,卻錯過了機會。我們安頓好了一切,僱用了那些伶俐年輕人中看起來最聰明的一位當管家,然後返回了伊斯坦布爾。
接下來三年是我們過得最糟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個月皆與之前沒有兩樣,每一季都重複著我們曾度過的令人厭煩、焦躁的季節:就好像我們痛苦且絕望地看著同樣的事再度發生,白費力氣地等待著我們無以名之的挫折。他偶爾仍被召喚入宮,宮裡指望他提供不涉及敏感問題的解析;每周四下午,仍然和清真寺計時室科學領域的友人聚會;每天上午仍去看看學生,偶爾還給些處罰,只是不像以前那麼有規律了;仍然拒絕那些偶爾來提親的人士,只是不像以前那麼堅決;仍然強迫自己聽著自己說過不再喜歡的音樂,以便與女人廝混;有時仍然像是對他所謂的笨蛋感到厭煩得要死;仍然會把自己關在房裡,躺在鋪好的床上,氣惱地翻翻堆在四周的手稿和書籍,然後好幾個小時盯著天花板,等待著。
令他感到更加不痛快的是,他從清真寺計時室友人那裡得知了柯普魯呂帕夏的勝利。當他告訴我艦隊擊潰了威尼斯人,或是收復了波茲加島和利姆尼,制伏了叛黨阿巴札·哈桑帕夏等消息時,都會加上一句說,這不過是他們最後一次短暫的成功,是跛子最後的掙扎,他很快就會陷入愚笨與無能為力的泥沼:他像是在等待某種災難,以改變這些不斷重複、令我們更加精疲力竭的單調日子。更糟的是,由於不再有耐心和信心專註在他執拗稱為「科學」的事物上,使他難以轉移對這些日子的注意力:他無法對一個新想法保持超過一星期的熱情,很快就會想起那些笨蛋而忘了一切。難道迄今為止在他們身上花費的心思還不夠嗎?值得為他們費腦子嗎?值得這麼生氣嗎?而且或許,因為他才剛學會讓自己不要成為他們,所以無法鼓起仔細研究科學的力量與慾望。但不管怎麼說,他都已開始相信自己和他們不是一類人。
第一個刺激直接來源於他內心的煩躁,這對於我來說則標誌著光明的未來。由於至今仍無法專註在任何課題上,那些日子裡他完全就像是一個不會自己玩耍的自私愚笨的孩子,在屋裡從一個房間遊走到另一個房間,不斷地上樓又下樓,茫然地看著窗外。木造房屋的地板在這種無止境、令人發瘋的來回遊盪之中,發出抗議的呻吟與吱嘎聲。當他經過我身旁時,我知道他希望我說出一些笑話、新奇的想法或鼓勵的言語。儘管我很膽怯,但我對他的怒氣和憎恨卻絲毫沒有減弱,因此沒有說出他所期待的話語。即使他放棄自尊,謙卑地用一些親切字眼迎合我的倔強,我也不說出他渴望聽到的話語。當我聽到他從宮中得到的好消息,或是他的一些新的想法————如果他能按照這些想法堅持下去其結果便值得一提————我不是假裝沒聽見,就是找出他話中最乏味的一面,澆熄他的熱情。我喜歡看著他在自己心靈的空洞狀態和絕望中兀自掙扎的樣子。
但後來,即使是在這種非常空虛的情況下,他也還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新想法。或許是因為終於能夠獨處,也或許是因為他那無法專註於任何事情的心思沒能逃出這種急躁情緒。這個時候,我給了他一個答覆,因為我想鼓勵他,他想到的事情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想,或許這個時候,他會在乎我。一天晚上,霍加吱嘎吱嘎逛進了我的房間,彷彿在問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問題般說:「為什麼我是現在這樣的我?」我想鼓勵他,因而就給了他答覆。
我告訴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是現在這樣的他,還說「他們」經常問到這個問題,一天比一天問得多。當我這麼說的時候,並無任何東西可以支持這樣的說法,內心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想如他所願回答問題,或許因為我本能地意識到他會喜歡這個遊戲。他很驚訝,滿是好奇地看著我,希望我接著說下去。看見我保持沉默,他忍受不了了,要我重複剛才的話:也就是說他們在問這個問題?看到我面露贊同的微笑,他馬上變得非常生氣:不是因為「他們」問了這個問題,他才這麼問,而是在不知道他們問這個問題的情況下問的,他完全不在乎他們做了什麼。然後,他以一種奇怪的聲調說:「好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我耳中吟唱。」這個神秘的聲音讓他想起了他已故的父親,父親死前也曾聽到像這樣的聲音,但曲調不同。「我聽到的都是同樣的付歌疊句。」他說,然後突然有點困窘地補充:「我就是現在這樣的我,我就是現在這樣的我,唉!」
我幾乎大笑出聲,但抑制了這樣的衝動。如果這是無傷大雅的笑話,他應該也會發笑;但他沒有笑,卻也知道自己的模樣幾近可笑。而我所要做的,就是表現出自己既知道他的可笑模樣,也知道付歌疊句的含意,因為這次我希望他繼續說下去。我說,應該認真看待這個付歌疊句;當然,在他耳中唱歌的人一定就是他自己。他應該是從我的話中感受到了一些嘲弄的意味,因而生氣起來:他也知道我這一點;他想要知道的是,為什麼那個聲音一直在不停地重複這句話!
那是因為他的憂鬱,當然我沒有說出來,但說真的,我就是這麼想的:我不僅由本身的經驗得知,也從兄弟姐妹們的經歷中知道,自私自利的孩子們身上所看到的憂鬱要麼產出豐碩的成果,要麼帶來荒謬的東西。我說,他應該思索的不是這個付歌疊句的來由,而是它的意義。或許當時我也想到,他可能因為這種空虛而發瘋;我可以藉由觀察他,逃離自身因絕望和怯懦而帶來的憂鬱。或許,這次我還會真正地崇拜起他來。如果他辦到這一點,我們兩人的人生可能都會出現某種真實的東西。「那麼,我該怎麼辦?」他終於無助地問道。我告訴他,他應該思考自己之所以是現在這樣的他的原因,還有,我不是因為放肆給他建議才這麼說;我沒法幫助他,這是他必須自己解決的事。「那麼,我該怎麼辦?要我照著鏡子看嗎?」他諷刺地說,但看起來還是一樣地苦惱。我沒說什麼,給他時間思考。「要我照著鏡子看嗎?」他又說了一遍。我突然覺得很生氣,感覺霍加永遠無法獨立完成任何事。我突然想要當面告訴他:沒有我,他根本不會思考。但是我不敢。我以一種冷淡的態度對他說,想做就做,去照鏡子。不,我不是沒有勇氣,而是沒有氣力。他生氣了,怒氣沖沖地快步摔門而去,離開時大喊:你是笨蛋。
三天後,當我提起這個話題時,發現他仍想談論「他們」,這讓我開心地想要繼續這個遊戲。因為,無論如何,那時候只要他的心思在這件事上,就會給我希望。我說,「他們」真的會照鏡子,而且事實上比這裡的人更常照。不只在國王、王子和貴族的宮殿,平民百姓家中牆上也掛滿了特意加框的鏡子。除了這個原因,也因為「他們」經常反省自己,認為「他們」在這方面已有所進展。「在哪方面?」他以一種令我驚訝的渴望與天真問道。我以為他相信了我說的每一句話,但最後他卻笑了:「那就是說,他們從早到晚都在照鏡子啰!」這是他第一次嘲弄我留在祖國的東西。我憤怒地找尋一些可以傷害他的話。出其不意地,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自己並不相信的話:人只有自己才能探索自己是誰,但霍加卻沒有做這種事的勇氣。看到他的臉如我所願因痛苦而扭曲,我高興了起來。
但是,這份快感讓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不是因為他威脅要毒死我,而是幾天後,他要求我展現我所說的那種他所缺乏的勇氣。剛開始,我試著讓他把這件事當作玩笑:和照鏡子的事一樣,人可以自己發現自己是誰也是玩笑話,是我想要激怒他才說的話。但他似乎不相信我:他威脅說,如果我不證明自己的勇氣,他就要減少我的食物,甚至要把我關在房裡。我必須找出我是誰,並且寫下來。他要看看這什事是怎麼做的,要看看我有多少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