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到小鎮的第一天,遠處傳來《綠袖子》的樂曲,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在舉辦什麼活動,蒼涼的音樂正好與我當時的心境契合。負責向我介紹小鎮的工廠女工告訴我,這是報時用的,中午是《雪絨花》,傍晚六點是《綠袖子》,是公民館的廣播播放的。她還說,有警報或者發生異常時,鎮上就會放廣播,所以要注意聽。聯繫全鎮居民,僅僅一台廣播就足夠了,竟然是如此小的鎮子,我的確感到有些悲哀。

不過,有報時音樂還是方便些。即使戴著手錶,有時候也會因為玩的入迷忘記看,這時音樂就會起到提醒的作用。惠美理每次出去玩,我都會叮囑一句:「音樂響了就回來。」這幾乎已經成了口頭禪。

那天,我正在準備晚飯時傳來了《綠袖子》的樂曲。盂蘭盆節期間工廠有一部分車間仍然正常運轉,丈夫也去上班,家裡只有我一人。這時門鈴響了,我心想,肯定是惠美理回來了,打開門一看,晶子站在那裡。

惠美理死了。

一定是惡作劇。大概兩個月之前,惠美理動不動就說:「我死了怎麼辦?」「一旦有痛苦,是不是死後轉世就好了?」我以為她是和朋友一起預謀好,自己藏在門背後,想試試我有什麼反應。「死之類的話題,即使開玩笑也不準說!」這話我以前說過好多次。我有些生氣。

可是,惠美理沒有躲在門后。難道發生了什麼事故?在哪兒?小學的游泳池?

那孩子會游泳,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是惠美理?

我腦中一片空白,這時,眼前忽然浮現出秋惠的臉……我發瘋似地跑出去。不要帶走惠美理!

到了泳池,傳來孩子哭喊的聲音。是紗英。她抱著腦袋,蹲在更衣室前。我問:「惠美理呢?」她頭也不抬,用手指了指背後。

更衣室?不是掉進了泳池嗎?我看向昏暗的更衣室。惠美理倒在那裡。她頭朝外,仰躺在浴墊上,身上沒有濕,看樣子也沒有受傷,臉上蓋著一塊手絹,上面印著可愛的動漫小貓圖案。唉,果然還是惡作劇。我渾身發軟。

我已經沒有力氣生氣,彎身取下蓋在惠美理臉上的手絹。她兩眼圓睜。「你打算裝到什麼時候?」我用指尖按了按她的鼻頭,冰涼,我趕緊把手掌放在她的鼻子和嘴上試試,沒有呼吸。我抱起孩子,一直在她耳邊叫她的名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搖她的肩,呼喊,她還是沒有醒。

我難以置信。葬禮過後,我仍不能接受惠美理已死的事實,我認為這事和我無關,甚至希望死掉的是自己。

漫長的日日夜夜,我屢次問丈夫:「惠美理在哪兒?」丈夫總是平靜地回答:「惠美理已經不在了。」終於有一次,我看到從來沒有哭過的丈夫掉下了眼淚,這才明白惠美理真的死了。緊接著我又開始頻繁地追問:「為什麼?」為什麼必須是惠美理死?為什麼會被掐死?為什麼會被殺?我希望殺人犯親口回答,我希望儘早逮捕兇手。

我以為兇手很快就會被捕,因為目擊者至少有四個人。

可是,你們都不約而同地反覆說:「想不起罪犯的長相。」我真想扇你們耳光,把你們打倒在地。如果真想不起來也沒辦法,可是你們根本沒有表現出努力要想起的樣子。不僅僅想不起長相,你們任由惠美理獨自被陌生男人帶走,過了一個多小時也不管不問,儘管這樣,作證時沒有一個人表現出歉意。朋友死了,卻不流一滴眼淚。

是因為不感到傷心吧?

你們的表現令我不禁認為,你們儘管知道發生了大事,但是並不覺得惠美理可憐。如果帶走的不是惠美理而是你們中的一個,說不定你們不會讓她一個人去,說不定你們會很擔心,然後早早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們會很悲傷,並且會為了那個孩子拚命回憶嫌疑人的長相。

不僅僅是你們這些孩子,你們的父母也一樣。我和丈夫去各家拜訪,說:「希望能講一講事發當天的詳細經過。」有的父母不滿地嘟囔:「憑什麼,你們又不是警察。」還有父母怒吼:「別再傷害我家孩子。」如果是他們的舊相識遇到同樣的事情,會不會也遭受這樣的待遇呢?

整個鎮上的人都表現冷漠。那天,很多人去看熱鬧,卻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我去超市買卡門培爾乾酪的事可以傳的盡人皆知,有關罪犯的線索收集卻如此之難。如果是這個鎮上的孩子被殺,是不是立即就會有人站出來舉報有犯罪嫌疑的壞人呢?

還有那鎮上的廣播。事後不久,每天一到早晚上學放學時間,廣播里就會傳來這樣的話:「各位聽話的孩子,請盡量不要一個人出門,有事請和家長或朋友一起行動。」「即使有陌生人打招呼,也不要隨便跟他一起走。」為什麼沒有播:「了解情況的人,哪怕是細微的線索,也請向警察報告。」

沒有任何人對惠美理的死感到悲傷,也沒有任何人理解失去孩子的我們的痛苦。

由於幾乎沒有收集到關於嫌疑人的線索,我曾經懷疑是你們殺了惠美理。你們殺死惠美理,然後四個人統一口徑,捏造出事實上並不存在的犯罪嫌疑人。你們生怕露出破綻,於是都說記不起罪犯的長相。鎮上的人都了解事實真相,卻袒護你們,保持沉默,蒙在鼓裡的只有我,只有我孤身一人。

每天晚上你們都出現在我夢裡,四個人輪流絞殺惠美理。你們殺了惠美理,還發出卑鄙的笑聲,並且以同一副面孔轉向我,異口同聲地反覆說:「記不起長相了。」

當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拿著刀衝到外面。

時值三更半夜,丈夫追出來,問我:「你要幹什麼?」我說:「替惠美理報仇。」丈夫說:「嫌疑人還沒有找到。」我喊著:「罪犯就是那幾個孩子。」「怎麼可能是那些孩子,因為……」丈夫欲言又止,我想他是不想說出惠美理受到了性侵犯。

我不管,就是那些孩子!

我吼著,叫著……後面的事情就沒有記憶了。也許是暈倒了,也許是被社區的人架回去,給我服了鎮靜劑。

我已經離不開鎮靜劑,丈夫對我說:「你可以回你父母家休養一段時間。」我拒絕了。不來這個鎮子,惠美理就不會被殺,惠美理是在這個鎮上被殺害的。我恨這個小鎮,可是我不打算離開,因為我一旦離開這裡,事情就會被淡忘,那樣就永遠也找不到嫌疑人了。

況且,我對你們還抱有一絲希望。後來漸漸平靜下來,我意識到你們只是十歲的孩子,逼著這樣的孩子回憶嫌疑人長相似乎有些勉強,你們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擺脫兇案的陰影。等以後平靜下來或許會想起點什麼線索,也許會為惠美理傷心,也許有人會在惠美理的忌日點上一炷香,哪怕只有一個人這麼做。

可是,三年過去了,你們依然在重複幾乎同樣的話。所以我說是你們殺了惠美理。

你們是殺人犯。你們要麼找到嫌疑人,要麼就贖罪,不然我會報仇。

對初中一年級的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我是最差勁的大人,可是,如果我不這樣說,你們就會忘記惠美理的事情。目擊證人只有你們幾個。

而且,我認為即使我這樣說,我離開這個鎮子的第二天,你們就會忘得一乾二淨。

所以,雖然我片刻都不可能忘記惠美理,最後還是選擇徹底忘記在那個小鎮發生的一切。

回到東京,有家人朋友在身邊,他們都很體貼我,我還可以去很多地方散心。可是,其中最給我安慰的應該是孝博。可能除了紗英之外,你們都不知他是誰。

在小鎮的時候,他是唯一關心我的孩子。

丈夫的堂兄夫婦也在足立製造廠工作,他們和我們在同一時期去了那個小鎮。

雖說是親戚,由於堂嫂也上班,而且夫妻關係好像不太好,所以幾乎沒什麼來往。孝博也一樣,聽說他很聰明,但眼神總是冷冷的,即便迎頭撞上,也不打招呼。

案發之後不久,他一個人來到我家。

他說:「由於回到了東京,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情,我卻幫不上什麼忙,實在對不起。我想問問學校那幫傢伙有沒有什麼可以提供的線索,嬸嬸,你能不能給我說說事發那天的情況,只揀你想說的就可以了。」

在聽我說之前,他先在惠美理的靈位前點了一炷香,併合掌為她祈福。來到我家做這種事情的只有他一個,我很欣慰。他還問到兇案和法國玩偶失竊事件的關聯,我告訴他,法國玩偶和我家沒有任何關係,只不過是鎮上人的傳言佔了上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兩起案件是同一人所為。

也就是同一時期,我回到了東京,之後,他常常來我家拜訪。「上學路上正好經過,就忍不住過來蹭飯吃,不好意思。」

雖然他這麼說,我倒是盼望孝博能常來家裡。儘管只是聊一些校園裡的平常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感到很高興。

惠美理上小學之前的輔導班時,有一位和我相處不錯的家長,我們曾經聊起兒子和女兒哪個更可愛。我說當然是女兒,可以給她穿漂亮的衣服,可以像朋友一樣聊天,還可以一起去購物。那位媽媽說:「我也曾經這麼認為,但現在想法變了。」

她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女兒,老二是和惠美理同歲的男孩。

生孩子之前想要女孩,感覺女孩子長大之後可以像朋友般相處,所以生了女兒之後我非常高興。可是,生兒子之後我才明白,女兒說到底只是朋友,雖然相處很愉快,總有些地方會有競爭,看到她和她爸爸說悄悄話,我有時候還會生氣。可兒子是戀人,即使是自己的孩子,畢竟也是異性,所以不存在競爭,我可以無條件地為他做任何事情,而當他說些體貼我的話,我會變得勁頭十足。和女兒談她的男朋友是高興的事情,可是和兒子談起他的女朋友,心情一定會很複雜。

聽她說了這番話,我也試著把惠美理想象成男孩。剛出生的時候,她長得很像我,後來越長越像她父親。看著她的臉,我時常會嚇一跳,如果是男孩,說不定我會忍不住緊緊抱住她。不過當時我想得更多的就是必須把惠美理培養成才。

現在覺得那些都無關緊要,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能活著就好。

有些跑題了。我開始把孝博當成兒子對待。當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時,他笑著敷衍說倒是有幾個玩伴,聽他這麼說,我心裡甚至有些不是滋味。

他常常去拜訪那個小鎮的好朋友,對你們的事情略有耳聞,聽他說你們的生活都很正常,沒有特別值得一說的。剛開始我很生氣,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後來漸漸覺得無所謂了。我想自己痛恨的應該是兇手,那些孩子應該有她們自己的人生。而且,如果惠美理處於你們的立場,我會對她說:「徹底忘了那件事吧。」意識到這一點用了好幾年時間,我真心希望你們能夠過正常的生活。

後來,孝博不再去那個小鎮,再也聽不到關於你們的事,我也不再想關於你們的事,我覺得這樣就會慢慢淡忘。

今年春天,孝博來到家裡,告訴我他對一個女孩子心儀已久,希望我能幫忙安排見面。想到孝博要結婚,我不禁感到有些寂寞,但他將這麼重要的事拜託我們夫婦,的確挺讓人高興。丈夫也很喜歡孝博,一聽說女孩子所在的公司是貿易上經常有往來的夥伴,便很爽快地應下了,並且答應負責與對方的上司聯繫。

可是,當聽到那女孩子的名字,我吃了一驚,沒想到竟然是當年的四個孩子之一。

孝博極力道歉,說他去那個小鎮拜訪的時候就喜歡上紗英,年終時,又偶然看到她和公司同事在一起,他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最後,他再次道歉說:「讓叔叔嬸嬸回憶起痛苦的往事,實在對不起。」

我沒有覺得痛苦。孝博說要結婚時,我才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到了這個年齡。和惠美理同歲的孩子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這讓我吃了一驚,原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如果惠美理活著……她才應該和最愛的人結婚,我原本應該把她好好養大,直到她嫁人。

我勸孝博不必感到抱歉,喜歡一個人沒有必要得到別人的同意。

於是,他們倆見了面,交往很順利,最後決定結婚。因為新娘是紗英,原本沒抱邀請去參加婚禮的希望,沒想到孝博第一個就邀請了我們夫婦,並說紗英也很希望我們參加。

那個孩子如今出落得如此漂亮,令人難以聯想起當年小鎮的那個孩子。她穿著白色婚紗,被一群估計是她同事的人圍著,面帶幸福的微笑,接受大家的祝福。

可是,在看到我的一瞬間,她的笑容消失了,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膽怯。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因為在人生最幸福的日子,面前忽然出現一個令自己想起不愉快往事的人。我對她說了這麼一句:

「忘掉過去的事情,追求屬於你的人生幸福吧。」

她流著淚說:「謝謝你。」我感覺心情輕鬆了很多,這句話早點說出口就好了。儘管不是對全部當事人,但能對其中一個孩子說出來也不錯。

沒想到紗英殺死了孝博。

太恐怖了!連鎖犯罪開始了。

聽到丈夫說這件事,我還以為是搞錯了。那麼幸福的婚禮過後不到一個月。新娘,也就是紗英殺死了孝博,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故,大家誤會了?比如遭到歹徒襲擊,孝博為了保護紗英反被殺害,導致她認為是自己殺死了孝博?

由於事情發生在遙遠的異國,沒能看到孝博的遺體,只是聽說紗英去警察局自首,稱自己殺了丈夫。所以,我連孝博死去的事實都難以相信。

我視為兒子的孝博……惠美理被殺害后,唯一給我安慰的孩子孝博……

如果看到遺體,我或許會非常痛恨紗英奪走了我心愛的兒子,可是,在這之前我收到一封信。

讀著長長的信,我漸漸明白我一直都誤會了,沒想到她因為惠美理遇害一事受到那麼大的影響。事情過後一段時間感到很恐怖可以理解,兇手沒有捉拿歸案也許會導致情況更嚴重,可是,如果正常生活,應該能慢慢淡忘,不是嗎?但她一直深陷於那件事中,所以總是感到恐懼,甚至身體都因此出現異常。或許她的確時常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

沒想到孝博去那個小鎮是為了監視紗英,更沒想到是他偷了法國玩偶。我不願意相信這一切,可是紗英不像是在撒謊。儘管如此,我還是希望不要輕易就下結論,說孝博精神異常,我很理解他的心情。

他在那個小鎮感到很孤獨。他的家庭不夠幸福,他不懂如何處理人際關係,所以沒辦法和鄉下孩子處的很好,於是開始依戀玩偶,並一直監視和玩偶長得很像的女孩子。我希望不要為此就對他進行譴責。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想佔有紗英,他應該都準備一生好好珍惜她。

紗英也理解他,並且已經打算接受他,所以她認為時機到了,自己的身體可以恢復正常,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悲劇發生了。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那天我對你們說過的話,她稱之為「約定」。為此,她無法忘記那件事,精神和身體都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但她還是努力忘記一切,包括那個約定,可是,我參加了婚禮,在她最幸福的日子出現在她面前。

雖然我對她說請忘記那件事,但或許在她看來,這反而成為一個契機,使她想起原本已經忘記的事情。

孝博被殺難道是我的錯嗎?難道是我讓紗英一直無法擺脫那件事的困擾嗎、

我想知道答案,不,實際上我是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我想對自己說不是我的錯。如果其他三人已經徹底忘記那件事,過著普普通通的生活,大家就會認為只有紗英是特例。

我想必須告訴其他幾個人,因為只從信件內容看,我認為你們或許也不知道紗英在命案之後的想法。儘管不能未經本人同意就把信件複印后寄給他人,我仍然想,如果是寄給遭遇同一件事的你們,應該會得到諒解。坦白地說,我難以獨自承受,於是把紗英的信轉寄給你們。在信里我沒有寫一個字,因為我不知道些什麼好。

不可能寫「你們最近好嗎」,更不可能寫「你們千萬不要有什麼奇怪的想法」之類。

可是,真的應該寫點什麼。正因為我沒有寫任何話,只寄去紗英的信,竟然把真紀逼向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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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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