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町枝沉默不語,把手鬆開。宮子已經好幾年沒有同女朋友手牽著手走路了。
富於和水野經常見面。這天晚上她的視線幾乎被町枝吸引過去。她一見町枝,就勾起綿長的憂愁,彷彿想要獨自走向遙遠的地方。即使在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過,恐怕也會回頭久久地凝望著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蹤宮子也是出於這種奔放的感情嗎?
廚房裡傳來了掉落或倒下陶瓷器的聲音,宮子才蘇醒過來。今晚老鼠又出來了。是不是起來到廚房去看看呢?宮子猶豫不定。好像不止一隻老鼠。也許有三隻。她覺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濕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后披散的頭髮,悄悄地抑制住那股冰涼的感觸。
有田老人心胸鬱悶,激烈地扭動著身子。宮子蹙起眉頭,心想:又來勁了。遠遠地躲開了他的身子。老人經常被惡夢魘住。宮子已經習慣了。老人像行將被勒死的人,肩膀上下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麼,重重地打了一下宮子的脖頸。呻吟聲一陣緊似一陣。把他搖醒就好了。可是宮子將身子繃緊,紋絲不動。她心頭湧上了一縷殘忍的思緒。
「啊!啊!」老人一邊喊叫一邊揮舞著手,他是在夢中尋覓宮子。有時候,只要他緊緊摟住宮子,無須睜眼,也會平靜下來。但是,今晚他自己的悲嗚,把自己驚醒了。
「啊!」老人搖了搖頭,少氣無力地貼近了宮子。宮子安詳地把身體放柔和了。每次都如此。
「您被惡夢魘住了。是做了可怕的惡夢了吧?」宮子連這樣的話也沒說。」然而,老人不安似地說:
「有沒有說什麼夢話?」
「沒說什麼,只是被惡夢魘住了。」
「是嗎。你一直沒睡著嗎?」
「睡不著。」
「是嗎。謝謝。」
老人把宮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頸項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著,大概是梅雨的關係哩。」老人羞慚地說:「我還以為我的喊聲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著,還不是要經常起來嗎?」
有田老人的喊聲,把睡在樓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媽媽、媽媽,我害怕。」車子膽怯,緊緊摟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兒的肩膀,一邊把她推開一邊說:
「怕什麼呢,不是老爺嗎。老爺才害怕呢。老爺有那個毛病,一個人睡不好黨啊。就是遊行,也要帶太太去,非常寵愛太太呢。要是沒有那個毛病,按他的年齡是不需要女人的啦。他只不過是在做惡夢罷了。沒有什麼可怕的嘛。」
六七個孩子在坡道上遊玩戲要。中間也雜有女孩子。大概是學齡前兒童,從幼稚園回家的吧。他們中的兩三個人,手持短木棒;沒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裝作拿了,大家弓著腰,佯裝拄手杖的樣子。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他們邊唱邊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著。歌詞就這麼幾句,翻來覆去地唱個不停,不知有什麼意思,與其說是在瘋吵戲濾,莫如說他們有一股認真的勁頭,潛心於自己的舉動。他們的姿勢越來越誇張,越發激烈了。一個女孩子踉踉蹌蹌地倒下去了。
「喂,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動作撫摩了腰部,又站起來,加入了合唱。
「爺爺、奶奶,直不起腰來……」
坡道盡頭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綴滿新草,松樹不規則地散布各處。雖然松樹並不粗大,但它的丰姿呈現在春日黃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畫在紙隔扇上或屏風上的棵棵青松。
孩子們從坡道正中,蹣蹣跚跚地朝映著夕陽餘輝的方向爬上去。儘管他們東搖西晃,但這條坡道,威脅孩子們的汽車已經很少過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了。東京的屋敷町何嘗沒有這種地方。
這時候,一個少女牽著一隻日本種小狗①,從坡道下面登了上來。不,還有一個人,是桃井銀平跟在這個少女的後面。但是,銀平已沉溺於少女而喪失了自己。他還能算是一個人嗎?這是個疑問。
①原文作柴犬,短毛豎耳卷尾的小狗。
少女在坡道一側的銀杏街樹枝蔭下悠遊漫步。只有一側林立街村。只有街村一側才有人行道。另一側緊挨柏油馬路,徒然屹立著一道石頭牆。這是一家大宅邸的石頭牆,沿著坡道綿延而上。戰前街樹一側是貴族的宅邸,內宅深廣。人行道旁挖了一條深溝,壘著石崖。也許是有點模仿護城河的形式。溝對面是平緩的斜坡,種植著小松樹。松樹也殘留著前人精心修剪過的痕迹。松林上方可以看見一堵白色的圍牆。圍牆低矮,聳著瓦頂。銀杏樹高聳,芽葉稀疏,不足以把枝頭掩蓋,其高度和方向迥異,在斜陽的輝映下,濃淡有致,嬌嫩得如少女的肌膚一般。
少女上身穿著白色毛線衣,下身是粗布褲子。捲起了灰色的蹭舊了的褲邊,露出紅色的格子,鮮艷奪目。疊短的褲子和帆布運動鞋之間,可以窺見少女白皙的腳。濃密波滑的黑髮披垂在雙肩上,從耳朵到脖頸白凈得出奇,實在美極了。她牽著狗鏈,肩膀稍微傾斜。這位少女奇迹般的魅力牽掣著銀平。光是紅色格子的疊邊和白帆布運動鞋之間看到的少女的潔白肌膚,就足以使銀平的內心充滿了哀傷,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殺死。
銀平回憶起從前故鄉的表姐彌生,回憶起他從前的學生玉木久子,如今他已經感受到這少女的腳跟也是不能靠近的。彌生肌膚白皙,卻暗淡無光。久子肌膚微黑,卻色澤凝滯。沒有這少女那種天仙般的風韻。再說,同彌生遊玩時的少年銀平,和接近久子時的主任教師的銀平相比較,現在的銀平落魄潦倒,心力已交瘁了。雖是在春日的黃昏,銀平彷彿置身在刺骨的寒風之中,衰萎的眼眶裡鑲滿了淚珠,登上了一小段上坡道,他便氣喘吁吁了。膝蓋以下麻木無力,已。追不上少女。銀平還沒有看見少女的臉。他想,至少要同少女並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談談狗也好。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而且眼下就有此良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銀平張開右掌揮了揮手。這是他邊走邊激勵自己時的習慣。此刻喚起這樣的感觸:手捏著還有體溫的死老鼠,睜大眼睛、嘴流鮮血的老鼠的死屍。那是湖畔彌生家的那隻日本硬①在廚房裡逮到的老鼠。彌生的母親對它說了些什麼,然後拍了拍它的頭,它就乖乖地放開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躍跳過去,彌生卻把狗抱了起來。
①供玩賞和獵獲小動物用的一種小犬。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彌生撫慰著狗說。然後她命令銀平:「銀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銀平連忙把老鼠撿起,老鼠嘴裡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老鼠的身體還溫乎乎的,實在令人毛骨悚然。雖說瞪大眼睛,卻是老鼠的可愛的眼睛。
「快點扔掉吧。」
「扔在哪兒?……」
「扔到湖裡去好羅。」
銀平在湖邊,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勁往遠處扔去。在黑黢黢的夜裡,只聽見「撲通」響起了孤寂的水聲。銀平一溜煙地逃回家去。彌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兒嗎?銀平悔恨不已。那是銀平十二三歲的往事了。銀平做了一個被老鼠嚇呆了的夢。
小狗逮過一次老鼠,就老記住這件事,每天都盯著廚房。人同狗說些什麼,狗就如同聽到老鼠聲,飛跳到廚房去。一見它的蹤影,它肯定已經蹲在廚房角里。可是,它又不能像貓那樣子。它抬頭望見老鼠從擱板順著柱子往上爬,就歇斯底里地吠叫起來。活像被老鼠附身,變得神經衰弱了。他從彌生的針線盒裡偷了一根帶著紅線的縫針,伺機扎穿狗的薄耳朵。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是最好的時機吧。事後大家吵吵嚷嚷,如果縫針帶著紅線穿過狗耳朵,人們就會懷疑這是彌生乾的。銀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針,狗發出悲鳴逃之夭夭,沒有紮成。銀平將縫針藏在口袋裡,折回自己的家中。他在紙上畫了彌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紅線縫了好幾針,然後放進了書桌的抽屜里。
銀平想同牽狗的少女哪怕談談狗,也就不由聯想起那隻逮老鼠的狗。銀平討厭狗,談狗也不會有什麼好話。他覺得要是接近少女牽著的那隻小狗,小狗定會咬他的。但是,銀平沒有追上少女,當然不是狗的緣故。
少女邊走邊彎下腰,解開了小狗脖圈上的鏈條。小狗獲得了解放,跑在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後邊,越過少女,飛跑到銀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銀平的鞋。
「哇。」銀平呼喊一聲,跳了起來。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著小狗。
「喂,請幫個忙。」
「阿福,阿福。」
銀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邊。
「啊,太可怕了。」銀平打了個趔趄,蹲了下來。這個動作有點誇張,雖是為著引起少女的注意,可銀平確是頭暈目眩,閉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動,稍稍想吐,又吐不出來。他按著額頭,半睜眼睛,只見少女又將鏈條掛在小狗脖子上,連頭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銀平義憤填膺,感到無比屈辱。銀平猜測那隻小狗喚他的鞋,一定嗅出自己的腳的醜陋吧。
「畜牲,我要縫縫那隻狗的耳朵。」銀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了坡道。在追上少女時,怒氣消失了。
「小姐。」銀平用嘶啞的聲音呼喊。
少女只扭過頭去,垂髮飄拂,那脖頸之美,使銀平蒼白的臉也燃燒了起來。
「小姐,這隻狗真可愛呀。是什麼種呢?」
「是日本種。」
「哪裡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嗎?每天都固定時間出來遛狗嗎?」
「嗯。」
「散步總走這條路嗎?」
少女沒有作答,但看樣子她也不覺得銀平特別可疑。銀平回頭望了望坡道下面。哪兒是少女的家呢?在新葉叢中像有一戶和平幸福的家庭。
「這隻狗會捉老鼠嗎?」
少女沒有一絲笑容。
「捉老鼠的是貓,狗不捉老鼠啊。不過,倒是有的狗捉老鼠,從前我家裡那隻狗可會抓老鼠哩。」
少女連看也不看銀平一眼。
「狗和貓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的。我孩提時,最討厭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銀平說了些連自己都覺得厭煩的話,那隻從嘴角流出鮮血的死老鼠又浮現在眼前。他窺見了老鼠咬緊的白牙齒。
「那是日本叫硬的一個種類吧。那傢伙顫動著彎曲的細腿奔跑,我很討厭。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樣的啊。狗能這樣地同小姐出來散步,真幸福啊。」銀平說。
銀平大概忘卻了方才的恐懼了吧,他彎下腰身想去撫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將鏈條從右手倒到左手,讓狗躲開了銀平的手。銀平的眼裡映現了狗在移動。他想去緊緊摟住少女的腳,好容易才按捺住湧上心頭的這種衝動。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牽著狗,登上這條坡道,在銀杏樹蔭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這位少女吧!銀平腦際倏地掠過這一雜念,很快也就打消了剛才那個壞念頭。銀平心懷釋然。他有一種驕傲的感覺,恍如赤裸著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樣。少女將永遠地朝著上堤上的銀平所在方向,登上這坡道上來。這是多麼幸福啊。
「對不起。這隻小狗很可愛,我也是喜歡狗的……只是,我討厭捉老鼠的狗。」
少女沒有任何反應。坡道盡頭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著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個男學生在土堤對面站起身子,走了過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學生的手,銀平一陣目眩,驚訝不已,原來少女是借口遛狗到這兒來幽會的?
銀平發現少女那雙黑眼睛是被愛情滋潤才閃閃發光的啊。這一突然的震驚使他頭腦有點發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麼想在這清亮純凈的眼中游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游泳啊。銀平的心情交集著奇妙的憧憬和絕望。他無精打采地走著,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著蒼穹。
原來學生是宮子弟弟的同學水野,少女是町枝。宮子是為了祝賀弟弟和水野入學,把町枝也叫來觀賞上野的夜櫻的,這是約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來,町枝那一雙幾乎佔滿整個眼眶的黑眼珠水靈靈的,閃爍著亮光,美極了。水野被吸引過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早晨,我真想看看町枝醒來時那雙眨巴著的眼睛啊。」
「那時的眼睛該多好看啊。」
「一定是睡眼惺忪吧。」
「不會的。」水野不相信。
「我一睜眼就想見町枝吶。」
町枝點點頭。
「至今我是醒來兩個小時以內才能在學校見到町枝呀。」
「醒來兩個小時以內,你是曾說過的。打那以後,清晨一起來我也就想到兩小時以內……」
「那麼怎麼會是睡眼惺忪呢?」
「怎麼會,誰知道呢。」
「有人有這樣一雙黑眼睛,日本是個好國家啊。」
這雙墨黑的眼睛把眉毛和嘴唇陪襯得更美了。黑髮和眼色相互輝映實在艷麗到了極點。
「你是借口遛狗從家裡出來的吧?」水野探問道。
「我沒說,可我牽著狗,一看我這副模樣就明白了嘛。」
「在你家附近會面,是很冒險的啊。」
「我不忍心欺騙家裡人。如果沒有狗,我就出不來了。就是能出來,也是會掛著一副羞澀的臉回去的,家裡人一看就會明白的呀。水野,你們家比我們家更不同意我們的事吧!」
「不談這個啦。反正我們倆都是從家裡出來,又要回到家去的,如今想家中的事,太沒意思了。既然是出來久遛狗,就不能呆太長時間了吧。」
町枝點點頭。兩人在嫩草地上坐了下來。水野把町枝的狗抱起放在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