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友誼
「媽媽,對門的前田先生,還有,天野先生、原先生,大家已經到了。我還以為我們算是最早的哪,結果是今年誰家都早啦。」
和子今天早晨剛剛到達徹底打掃過的別墅,立刻換上襯衣。短褲,騎上自行車轉了一圈,向坐在面向草坪的陽台上的母親報告近鄰各幢別墅的情況。
「是么?是今年突然熱起來的緣故吧。」
母親面對和子完全夏季裝束的身姿微笑著說:
「到各處走走,還有老爺子那裡,都去看看,見見面嘛。」
雖然不是往常來往,但是每年夏天到海邊來的家族們,在住別墅的夏季,倒是彼此相當親密的。
這也是避暑地具有的開放性氣氛造成的。
所以,附近只需有一家不開門的別墅,大家就放心不下,總是不約而同地念叨:
「怎麼回事?」
本地街上的情況,一年之間變化很大,儘管每年夏天都是這樣,但是每年夏季必然是誇大的談個沒完的話題。
特別好動的和子,一來到別墅,彷彿身體忽然輕了。她再也不把在東京時那些麻煩煩人的規矩看作什麼天下的好事,如果那樣,根本就別想消停一會兒了。
喝完茶就去跳繩,邊跳繩邊沿著草坪的小徑跑出去了。
含著海潮的風掠過松林,親吻人們的皮膚,使皮膚略有濕意。
上了新換過草席的客廳,只見母親正展開羅紗刺繡的飾帶仔細觀看。
後院晾曬著剛從被褥罩子里拿出來的被褥和蚊帳,它們散發著因棉花被曬得膨脹而冒出來的那種氣味。那上面落著晴蜒。
母親安安靜靜地在思考什麼,這時和子從後院的木門進來。
「媽!」
匆匆忙忙,彷彿前來報告一件什麼大事。
「我跟你說,後邊的酒井先生的別墅啊,掛上了新的名叫『蘆庵』的姓名牌。院子里的布局也變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從來沒見過的老太婆在打掃前邊的道,也聽不到容子的鋼琴聲了。」
母親頗感奇怪地皺起眉頭。她說:
「沒看見他們家裡的人?奇怪呀。容子如果不在,頭一個感到難受的就是你和子,只要有她一個人,別人就都高興。那樣的什麼都拿得起的人物,實在不多見哪。」
「是啊。就說前田家的小傢伙吧,說得好好的,說明年把他的快艇換上新帆,一定請你坐上出海,可是……」
「啊,過幾天就到吧。」
看來她母親並不想停下手,又開始把她的羅紗刺繡往木框上綳。
和子躺在藤躺椅上,眺望海上夏季雲彩,同時腦海里浮現出幾個夏季一直在一起暢遊的容子的影象。
沙灘上排列整齊的遮陽傘陰涼里,每年夏季都能碰頭的一家一戶,總是過了一年又在此親切地相會。
這些家庭的小姐們之中,聲譽最高的是酒井家的容子,因為她一直還沒有露面,相識的人們似乎失掉了她們的中心,所以每天都在盼望容子到來。
「容子怎麼啦?」
「是不是進山避暑去啦。」
有的人這樣議論。
「問問和子大概就能知道吧。」
「對!和子,你知道不?」
剛從海里出來,忙著用沙子埋自己而且已經埋上一半的和子,默不作聲,只是搖頭。
「連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讓人感到有些凄涼?」
「不是有些凄涼,而是最大的不夠意思,本來嘛,倆人的關係那麼好。和子一定是隱瞞了什麼。」
從旁插上一杠子的是龍子。她話裡帶刺。不過和子老實厚道。她說:
「你那可是說歪理兒。我和容子就像七夕的牛郎織女一樣,一年之間只有夏季才見上一面。其餘的秋冬春三季,她容子有什麼事我可沒法知道。」
「得了吧,夠啦,夠啦。除了夏季之外,不是都在東京么?並不是見不著面吧,你們沒有書信來往?你們倆是書信概不來往那種程度的友誼么?」
和子緊緊咬著嘴唇,濃密的睫毛彷彿顫抖一般地扇動著,強壓著一股火,終於從沙子里猛地站起,跑進大海。
「哎呀,和子發火啦。」
留在傘里的三個人不由得互相看著。不過。好像龍子也怒不可遏似地:
「好!讓她在海里說實話。」
說完就一拍胸脯,扔下她們倆踢著細浪追下去了。
和子已經朝深處游去,只看得見她那頂紅帽子飄浮在波浪的起伏之中
龍子往前游,可是和子卻很快地游向遠處。
龍子在沙灘上的兩位朋友面前,想趕快抓住和子,但在游泳的本領上畢竟趕不上和子。
過了一陣,和子發覺龍子追來,好像淘氣孩子一般,在波浪上舉起兩手,向龍子示意「過來,過來!」大概她知道龍子游不到那裡,所以故意取笑她。
「啊,真可恨!」
龍子勃然大怒的同時也大吃一驚,因為她感到要沉下去。
不僅現在的遺憾,龍子也回憶起去年夏季甚至前年夏季的遺憾。
龍子同和子不在同一女校學習,龍子比和子大一歲,今年是三年生,她為了要得到這一帶海濱女王一般的容子的友誼,內心深處下定決心要和容子爭個高低,但是,每年夏季總是敗下陣來。
龍子想,自己游得比和子還差呢。
容子或者和子,她們總是穿著鮮艷的游泳衣游到遠處,自由自在地戲水。被留在淺處的龍子想:
「哪怕淹死也行,真想游到那裡去。」
她為此不知道懷著羨慕的心情眺望過多少次。
她想,現在是只有和子一個人知道容子為什麼今年還沒來,她一個人在遠處欣賞個秘密的樂趣呢。想到這裡就想必須游到和子那裡,問個清楚。
但是,手腳疲乏,不聽使喚,毫無辦法。
她仰在水面上休息,累得直喘粗氣的時候,拖著一條白色水花的小艇開到她跟前:
「怎麼啦?原來是龍子啊。我以為快淹死了哪!」
來者是前田的好哥們兒。
「啊,真費勁!」
小艇一靠近,龍子就想起腰來。
「讓我上小艇吧,我去追和子!」
「還在欺負和子?」
「哎呀,在水裡我是挨欺負的。陸上的敵人還能對付。」
「這可活該呢。既然這樣,你還上小艇,那不顯得太不光明正大了么!」
可是龍子不管這些,依舊攀著船舷爬上了小艇。
「讓我來划!」
她接過弟弟的船槳,急忙把船頭調到朝向和子的方向。
和子離得老遠看著這邊,她決定浮在平靜的波浪之間,微笑著等待她們。
「用不著那麼拚命著急划,和子跑不了。你追她幹什麼?」
前田家的那位哥哥頗覺奇怪地問。
「對!」
龍子扭頭朝後面看看:
「可是,她一直在跑哪。不管她和子游泳上多麼高明,她也快不過小艇。」
「你們為什麼又吵架啦?」
「嗯,因為容子的事兒。」
「因為容子?」
「真討厭!」
龍子停下手裡的槳:
「一提容子立刻臉就通紅啦?」
兄弟倆的臉稍微紅了一些。他們說:
「沒有王后,牌就沒意思了嘛。」
和子想通了,別等著讓龍子抓住,自己主動上了小艇,對於龍子的提問,一概大大方方地痛快回答。
「真的。除了到這兒的別墅來的時間以外的容子,我根本一無所知。只有夏季這個時間我們還算得上朋友間的關係。」
「你們二位的耐性可真好。要是我,凡是我和我相好的朋友,一年到頭如果不是每天見面,那就放心不下。光一個夏季的友誼,算得上友誼?」
龍子這麼一說,和子也靜靜地點點頭。她隨後說:
「可是容子說,這樣更好,她說,一年之中只在夏季這個短暫時刻親親熱熱,顯得俏皮……你想一想看,平常是忍耐著的,忍一年再相逢的時候那個高興勁。……遠比一年到頭天天相逢好得多哪。」
「是么?那麼說,也許就是那麼回事。」
前田兄弟中的那位哥哥似乎深有所感地:
「女孩子都喜歡這種夢啊。」
「女孩子?容子可比你年紀大著呢。」
經和子這麼一說,那位中學生縮了縮脖子。
容子是前年女校畢業的小姐。
龍子現在相信和子的話似乎言之有理,可是又有些冷嘲熱諷地:
「不過也得記住,一年固然有一個必然到來的夏季,但是也有見不到人的時候。」
不過龍子說這話的時候也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凄涼的。
對容子寄以含有憧憬的友情,龍子絲毫不劣於和子,所以,容子不來,龍子就總是念念不忘,容子的形象無時無刻不浮現在腦於里。
四人無可解釋地望著遠處的海面。
彷彿容子朝著水平線的遠處一直地走去,直到消失。
也像容子從水平線後面遙遠之處,恰如一個美麗的幻影,越來越清晰地姍姍而來。
小艇任憑波浪搖蕩,不知來自何處帶有秋日氣息的海上微風頻頻吹來。
「口頭約定這東西不可靠啊!」
「沒那回事兒!」
母親為了鼓舞和子這麼說。
「相信一定能見到的人,有的時候卻見不到,這事是有的呢。」
「你還在想容子的事?對方也有自己的情況嘛。」
「情況,什麼事情?」
「說不定有什麼事唄。」
「媽,我問的是你所說的事到底是什麼事!」
「你凈強人所難。人是沒法知道什麼時候會怎麼樣的。」
「我可討厭人的這些事。我已經懶得聽人這麼的那麼的了。約定啦,友誼啦,不是比這情況那情況更重要麼?」
和子和母親每天幾乎總要念叨念叨這些事才算過日子似的。某一天,酒井家別墅管院子的老爺子,穿著印著店名的新外衣,忽然到和子家的別墅來了。
和子連忙搶在母親之前跑了出去。
「啊,老爺子,大家到啦?容子呢?」
老頭只顧行禮,行了三四次禮之後才對和子母親說:
「啊,總得到您關懷,謝謝。東家已經把別墅出手啦。」
「啊?!」和子聽了這話身體有些發顫,她抓住母親的袖子,和母親對視著。
她母親擔心地問:
「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們這些人難以知道……」老頭子噤聲不語,俯視地面,然後說:
「酒井先生說,你對新的房主仍然給以關照,一切仍如既往。」
「是么,那可是……」
母親好像有些泄氣似地說。
老頭子也訕訕地說:
「酒井家小姐叫我給府上的小姐帶來口信……說的是院子里栽的樹,一直到去年為止,兩位小姐總在一起賞花,府上的小姐喜歡那裡一的棵老百日紅,還有一棵合歡樹,說是如果對府上的別墅沒什麼妨礙,就移栽到這邊院子里……」
老頭子回頭瞧了瞧,順著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望去,原來門前的板車上已經把兩棵樹給運來了。
老頭子遞給和子一個白信封。
那是容子給和子的信。
和子:
我們像天上的牛郎織女一樣,只有夏季才能有極其愉快的相約,幾年來我們都是如約完成,但是那樣的夢已經消失了。
希望你不要問為什麼,也不要責備我。
人的命運這種東西,直到你撞上它的那一瞬間之前,那是誰也無法知道的。
它是什麼呢?即使和你說你也是不懂的。為了不使你和子天真爛漫的心蒙上一層陰影,我只能懷抱著在海濱時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默默地向你道別。
我確信,等你更大一些的時候,一定會有彼此互相安慰的時候。從年齡說,本來差不了幾歲,可是我卻必須生活在另一種心靈的世界里……
其次,要送給你的是這兩棵花樹。
作為我們兩個人夏日相聚的紀念,願它能久久地在你身旁,得到你的培育。
像柔軟的夢一般的含歡花,像在強烈的陽光之下燃燒起來的百日紅,從此以後每年夏天都要代替我同和子相會吧。
和子靠著游廊的排柱,看著老頭在傍晚的院子栽那兩棵花樹,同時一任思惟馳向遙遠。好像生下以來的第一次用被純潔無垢的眼淚濡濕的眼睛真心眺望這廣闊的人間世界,以及與生俱長的年齡之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