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扛恩師的靈柩

肩扛恩師的靈柩

宿舍是每天早晨由室長帶著室員們去舍監室行朝禮。

「啊!好大的霜!」

室員小田喊了一聲。

「室長,快點吧。今天我們是第一呀!」

按照行朝禮的順序,舍監日記上要記下誰是第一個起床的,誰是第二個起床的,宿舍有十二三個房間,都在競爭早起。

小田說的就是指這樁事。

我的房間里,小田總是起得最早。

小田一起來立刻就從窗戶看室外的草坪。

草坪在校舍建築物的背陰,只有草坪的盡頭處才沾一點旭日的光。隨著太陽升起,太陽照到的部分逐漸擴大,所以,草坪在早晨這段時間裡起著鐘錶的作用。

今天早晨這片草坪上霜柱夠厲害的。

「比打野兔那天早晨還冷哪!」

小田這麼說。

別的室員們也起來了,邊疊被邊說:

「天越冷越能打得到兔子?」

「今天早晨喝兔肉湯?」

「兔肉湯沒什麼好喝的,燉兔肉倒不錯。」

打野兔那天是星期六,今天是星期一。

因為上山打野兔,所以腳有些疼。想趕快穿上褲子,腳更疼了。

感覺疼的腳走在冰涼的走廊上,特別凍得慌。

一進舍監室,只見舍監宮田老師把兩腳架在四方的火槽邊上,頭低向兩膝。

我和三個室員站成一排:

「第五室,早上好!」

這是室長的問候。

但是老師的臉仍是朝旁邊扭著,而且低著頭。

老師那耳垂特大的耳朵很紅,好像有些顫抖。

因為老師沒有回答,我們只好在桌子前面站著不動。

等了好久老師才抬起頭來,這時我們看到他眼裡有淚。

老師沉痛地說:

「倉木老師今天早晨去世了!」

「啊!」

我們一驚,注視著老師的面孔。

「零晨兩點去世的。他家人送來通知。」

「凌晨?……」

「所以,宿舍這麼安靜。」

老師說完又低下頭來。他又掉淚了。

我的胸口有些堵。安安靜靜地走出舍監室。因為悲傷,感到天氣特雖冷。

二年級學生的室員和作為這個室長的五年生的,對於倉木老師之死而感到的悲哀,在程度上是不同的。

倉木老師是我們五年級總的班主任。對我們關懷五年,現在我們快要畢業了。其次是他教了我們五年英語。我們把他看作五年學生的老師。

在宿舍,各室的室長都由五年生擔任。我到各室去告訴大家:

「倉木老師去世啦!」

「宮田老師在哭哪!」

像個橡皮人一樣胖胖的,臉上總帶歡悅神情的宮田老師居然哭了,這是想象不到的。

從宮田老師也哭了這一事實,可以最清楚不過地知道,我們對於倉木老師的逝世是如何悲痛了。

早飯的鈴響了。去食堂的路上,人們談的全是倉木老師的事。

「打野兔的時候,他還上了山,很精神哪。」

「據說很不舒服,沒等打完就回去了。」

舍監宮田老師眼睛紅紅的,獃獃地吃著飯,住宿學生們靜悄悄地吃飯。

我的頭腦里浮現出倉木老師的形象。

鐵邊的近視眼鏡——這眼鏡掛在老師的大臉上,總是讓人擔心它馬上就要掉下來。同時它那斑斑鐵鏽也讓人感到那是一副古老眼鏡。

「這是服務20年的眼鏡哪!」

我們大家都這麼說。

老師從到這個學校任教到現在已經20年了。他那皮膚粗糙的臉。也使人感到和那眼鏡的鐵邊非常相似。

全校最胖的就是倉木老師和宮田老師,宮田老師的臉光光滑滑的發光,肌理細。但倉木老師的臉似乎皮膚特別厚,因此也就讓人覺得那顏色重而且深。

個頭也是倉木老師高,腰圍也粗。

倉木老師的西服上的某此地方總少不了煙灰,也總是那麼散散漫漫,那身西服我們看它看了5年,非常熟識。

但是他下腹部肥大,體格魁偉,絲毫也沒有鄉村學校老師的寒酸氣和生活的疲勞相。

走出食堂,對面木板牆根處全是霜。

那板牆就在稍高的堤上。那是河堤。

我看見河堤,想到倉木老師的小女兒,她此刻多麼悲傷啊!

在這個河堤上,我和老師家的小姑娘玩過。

我常常越過那板牆,躺在河岸的草原上讀書。

有一次看見八九歲的小姑娘在那裡,我就跟她打招呼:

「你一個人玩兒哪?」

那是一位有一雙溜圓溜圓眼睛的孩子。

從簡單的幾句對話中就知道,原來她是倉木老師的小女兒。

倉木老師有三個子女,長子在東京上大學。長女上了師範學校,住宿。

留在家裡的只有最小的她一個。

可能因為父親是中學老師吧,這孩子對中學生有親近感。我一喊她,她就來到我的跟前。

「你在家怕你父親么?」

我先這樣問了問她。

「不怕!」

「可是在學校我們都怕他呀!」

「為什麼怕他?」

「你問為什麼嗎?大概因為他有本事吧!」

「你挨他尅了?」

「不挨他尅也怕他呀。」

就在和孩子說些閑言碎語之中,我把她抱在膝頭上。

「你長得不像你爹。」

我仔細看著她的臉。

小姑娘的眼睛確實溜圓溜圓的,然而倉木老師上下眼瞼卻是膨脹的,因而眼睛細長。大眼眉,臉上的肉厚,給人以厚重之感。

從那以後我在那河岸見到小姑娘兩三次,每次都是她一個人。

儘管那河岸本來是街道上的孩子們遊憩之所,但是我總覺得小姑娘一個人到這裡來,末免冷清弧單吧。不過她可一點兒也沒有寂寞冷清的樣子。

倉木老師逝世的時候,可能只有這個小姑娘在旁。

我想到這裡,小姑娘明朗爽快的面孔浮上心頭,令人不勝同情之至。

我想,那小姑娘再也不會到河岸來了吧?

打野兔那天正好是周六、老師的長女從師範學校回來。據說星期天早晨倉木老師就讓她回了學校。

還聽說,倉木老師打兔子那天回來之後就病倒,他的長女想延期回去,照顧他,帶他去看病。

「教師的女兒這樣可不行。爹娘稍微有一點病就不上學,對於他所教的學生那是說不過去的。」

就這樣,他還是按往常的辦法,嚴格要求自己,不忘教師的立場。

據說他大女曾經堅決不願意拋下得病的父親回到學校去。大概有什麼預兆吧。

那天早晨,我比往常較早地到校。

因為想到走讀生也許還不知道倉木老師去世,所以我想儘早告訴他們。

但是,學生休息室內揭示板上已經貼出了黑框告示。

兩耳凍得通紅的走讀生陸續到校了。

「倉木老師去世了?」

這麼一說,不論誰,無不大吃一驚。

「啊!」地一聲,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些一直被看作不良少年,也一直被倉木老師訓誡的學生們,無不變顏變色,沉默無言。大概正因為他們平素往往挨申斥,所以此刻聽了倉木老師逝世的消息,心靈的感觸可能較多吧。

不論多麼差的學生,對於老師發自肺腑的語言,他們隻言片語也說不出來。

當他把濃眉一皺的時候,有誰再敢看看老師的臉。

倉木老師斜眼瞧誰一下,學生們無不主刻明白應該如何,所以他擔任了風紀監督。

副監督是教地理的砂田老師。這位老師有些神經質,略瘦,一眼就看得出頭腦機靈。砂田老師健說,相反,倉木老師卻不善詞令。不過,他說的雖然少,但他的話是頗有分量的。

胖子倉木老師和瘦子砂田老師一起在校園裡轉悠的時候,那對照是很有趣的。

「老倉來啦!」

「老倉來啦!」

學生們小聲傳話,立刻非常安靜。

老倉,是對倉木老師的愛稱,決不是外號。

學校里只有倉木老師沒有外號。淘氣的學生們抓住老師的某些特徵或缺點,只要想給某位老師取個什麼外號,那就一定取得出來。她們之所以沒給倉木老師取,是因為老師德高望重,沒有給倉木老師起外號的情緒。

倉木老師之德,在老師們之間也是受到敬重的。

上課之前,把全校學生召集在禮堂,由校長,副校長,砂田老師作悼念倉木老師之死為內容的講話。

「不論從私人的交往來說,也不論從學校的公事來說,我失去了30年的良友,我不知道今後該如何是好。我失掉手臂,今後將怎樣工作下去?」

矮個的校長的聲音,被眼淚濡濕,所以聽不清。

「諸君當然知道,倉木老師是最早來本校任教的,幾乎可以稱之為建校的元老。倉木老師是我的手杖,是學校的柱子。我把本校的許多工作放在倉木老師的肩上了。學校的日常鎖事也大多由倉木老師按他的考慮處理。教員之間的感情糾葛,也大多溶解於倉木老師廣闊胸懷。倉木老師這樣的德與力,你們學生儘管不太清楚,但畢竟是知道的,所以我想,諸君對倉木老師逝世必然痛上加痛。」

校長用低沉的嗓音繼續講了下面的話:

「倉木老師不計自身的名利,為這所中學獻出了他的一生。倉木老師不停不息地在這裡工作了10多年,並不是因為他無處可去,沒有辦法只好在這裡呆著不動,以倉木老師的學問,埋沒於這個鄉間中學,實在是莫大的浪費。許多大專學校聘他去當教師。他本來有很多大大發展的機會,但是由於他對本校的熱愛,對於我的友誼,始終沒動,終老於此。」

倉木老師拒絕大專院校招聘的事,我們都知道。關於老師的學術實力,我們也聽過多次。

我們中學使用的英語讀本就是倉木老師編的。這個讀本由東京出版,但是老師沒有署名,但實際上是他編的。

在火車裡我們看到其他中學學生翻開倉木老師的讀本時,我們是很以此為自豪的。

還有,本鎮有個小小的報館,我到他們記者那裡去玩的時候,也提到倉木老師。

「你們中學有位聽倉木的老師吧?」

「那是我們的英語老師。」

「是么?你現在學哪?那很好。不過,他的本領你們中學生還不容易懂吧。他關於英國文學的知識,那可是很了不起呀。實在是驚人哪。我到這地方來之後,很快就認識了他,成了足可長談的朋友。沒想到,在這鄉野之地能遇上那樣的人。讓他在中學教師這個位置上窩著,實在可惜。」

這位記者是東京某大學英文系畢業,剛到此地不久。

「中學老師里沒有那樣出類拔萃的藏書家的。他不僅讀了英國文學的書,日本文學,漢文學的著作也讀了許多。只是聽倉木老師講話就是我的一大樂趣。因為他是一位飽學之士,所以呆在這樣編僻之地也沒什麼不滿。我以為你們有這樣一位老師是很值得慶幸的。」

副校長由教歷史的天川老師擔任,倉木老師做他的副職。原因是天川老師是大學畢業,倉木老師卻是自學成材的。

但是天川老師疾病纏身,經常告假,所以倉木老師的工作量遠比副校長大得多。

教地理課的砂田老師在鄉村中學任職也未免屈才。我們用的就是砂田老師編的地圖。

著者的名字是東京某大學教授的,但它卻是砂田老師編寫的。這個地理附圖,許多中學都在用它。

校長講話之後接著講的是砂田老師。他稱倉木老師逝世使他在學問之途上失去了一位同伴,說到這裡,他的心境是凄涼的。他也詳細談了倉木老師平素待人接物,以及為人處世的情況。

「諸位,周六打野兔是見倉木老師的最後一面。現在還有誰記得那時倉木老師的情況么?我記得他當時和往常相比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臉色有些不好。他是那麼胖,心臟當然好不了。周六的早晨,從出發之前開始,看起來總覺得有些倦怠,即使沒有這些現象,爬山這種活動對他也是應該禁止的,所以我們勸他回家休息。但是他說,全校的學生這麼高興,這麼氣壯,自己哪怕參加圍獵一個山頭也好。但是真的上山就不行了,上氣不接下氣,只好提前回來了。」

我們中學每年從一月到二月這期間有打野兔活動。

先在小山頂上張好網,從山麓往上回追野免。

有的小山要用全校學生圍獵。有的把全部人馬分成兩三撥,各圍一個山頭。

「倉木老師回家之前還對我們說,四年級學生西村患腳氣病也參加了,是不是挺得住,請你們特別注意他,倉木老師總是這樣待人。我們滿以為倉木老師只要回家休息,一定能立刻會好,所以就沒有特別注意,可是萬沒料到這竟成了永別。星期天早晨,倉木老師讓周六從師範學校宿舍回來的長女回去了。但是傍晚他就突然病情惡化,等校長和我趕去的時候已經不行了。臨終之前還擔心西村。對於學校的事,留下不少遺言,關於他自己和他的子女們的事,卻什麼沒說。三個子女之中惟有最小的小女兒在家卻不在身旁,即使這樣也沒有說一句感到凄涼寂寞的話,只是說她正在學校里呢。他兒子在東京上大學,大女兒今年春天從師範學校畢業。倉木老師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這最小女兒吧。」

大禮堂十分安靜:砂田老師的聲音低沉下來。

那天照常上課。

但是不論哪門課哪位老師,全是講倉木老師。

為人忠厚稍有口吃的國語老師冰島說:

「倉木老師是個好老師呀……」

他只說到這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嘴唇活動,只好沉默不語。

他轉身面向黑板。用顫抖的手寫了下面這道古歌,又默不作聲了。

有人在世間,盛德高行無人念,甚或招人怨。

一旦撒手離塵寰,頓悟其人實可戀。

第四堂課是倉木老師的英語課只好自習。

負責體操的松木以監督的身份說:「倉木老師的英語課時永遠沒了。這個鐘點先自習英語,同時回憶倉木老師吧!」

他接著說:

「倉木老師只是為學校,為學生而活著的人。其他的老師們無不佩服他。倉木老師不論什麼時候,可以這樣說,他只談教育。星期天我去拜訪他,可是他說的只是從某些特別學生的事到對於每個特別學生的特別教育方法。為此花了好長時間。這個班裡有沒有特別學生啦,成績特別不好啦,品行特別不好啦,等等。」

松木老師環顧教室,他說:

「我舉一個例子。討論你們從三年升級到四年的會議上,在有的學生是讓他升級還是留級這個問題上,老師們的意見很難取得一致,為了這一個人,一直討論到夜深。又餓又累。這時,有一位老師說了,討論就到此為止吧,是行,還是不行,趕快決定算啦。倉木老師一聽臉色驟變。他說,既然如此珍惜時間,那就請回吧,請回吧。如果屬於非留級不可的學生,那沒有辦法,也只好讓他留級,但是我們還得好好想想,因為這個學生留了級,本人的精神受到折磨,家庭以為蒙羞。而且這個學生還得浪費一年的時間,浪費不少的費用。一個學生升級當然是不能輕率決定的問題,必須自始至終認真考慮。哪位嫌問題討論得過長了,那就請先回去好啦。結果呢,誰也沒有先走。倉木老師為人處世總是這樣子。由於倉木老師的愛護。免於退學,不被留級的學生,究竟有多少,你們大概很清楚吧?」

有的學生當初抬不起頭,此刻他會想起倉木老師曾是多麼愛護過他。

第六堂課是體操,這個時間用來作為五年級的級會。

五年級會,是松木老師常常勻出體操時間而開的會。

我們五年級的學作為最高年級的學生,當然有他們的問題,比如畢業后的問題等等,自由地討論下去,就是這個會的內容。

松木老師擔任聯繫人這個角色,討論全部交學生們展示,他自己不發表意見。

我們在兩天操場上坐個大圓圈,甲班班長擔任主席。他站起來說:

「今天的五年級會,因為倉木老師今天早晨去世,由松木老師負責這個會。」

松木老師點點頭。

「我們今天只能思考倉木老師生前的事。別的事也談不出來。乾脆就開一個談論倉木老師的會吧。」

「贊成!」

反響熱烈。

「不過,也沒有必要只談對倉木老師的回憶。我想,不妨利用這個時間也談論一下我們該做什麼和怎麼做。我們是最高年級的學生。同時也不僅學了5年英語。而且也受到年級監督的關懷。倉木老師逝世,我們比低年級學生更哀痛。因我們受其恩惠更深。當然,學校對於我們應該如何等等,必有命令。我們當然認真地執行命令,但是,如果可能,我們是不是應該為倉木老師主動地幹些什麼?」

「就該這樣!」

松木老師這時插話。他接著說:

「你們是最高年級學生。所以,你們的態度好壞都會影響全校學生,因此,你們要慎重對待。」

一個學生站起來說:

「再過兩個月我們就畢業了。倉木老師來不及歡送我們畢業,這實在是遺憾之至,我們在學校只能呆上五六十天了,所以,在這期間我們必須遵守老師的教導,做老師最後負責的學生,每個人都以很好的成績畢業。即使畢業之後也決不忘倉木老師教誨之思畢業之後才能報師恩,我們從現在起商量一下畢業以後的事好不?」

「主席!」

「主席!」

舉手的人不少。

有的建議,他們畢業之後的同窗會起名叫「倉木會」。

有的說,是否借用倉木老師的名字,給學校留下一項紀念事業。

有的學生提議,倉木老師雖然遠離大家,但是希望老師的遺囑永遠住在這裡,雖然畢業了,凡是本街的人,在此地有家的人,要通力合作照顧好老師家屬。

這項提義的贊成者較多。

也有人提議在此地給老師立碑。

總而言之,方案不少。

也有單憑一個中學生無法辦到的提議。

一個學生站起來喊著說:

「我想再見一次倉木老師。」

「可是老師不在了!」

「不,在!」

「不是已經去世了么?」

「去世啦!但是還在。還沒有火葬嘛!」

會場突然靜下來。

「想不想再見老師一面作一次告別?」

「想,想啊!」

「同感!」

「如果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我到倉木老師家弔唁一下,就能見到老師,但是這種願望誰都有,五年生想集體前去告別!」

「松木老師,讓我們到倉木老師家上香去吧!」

有一個提出這個建議。

「方才談的,從師生之情來說,我以為是合情合理的。」

松木老師說這麼說。他接著說:

「但是,你們上百人哪,這得問問家屬才能定。我和校長商量一下,然後向遺族提出要求吧。你們的願望大概能得到滿足。」

這時,名叫岡島的落後生站起來說:

「我們大家抬老師的棺材好不好?」

大家一笑。

「笑什麼!」

岡島喊了一聲。他說:

「抬老師之棺,難道不是弟子之禮么?日本自古以來就是這樣。是因為我一直挨倉木老師的申斥說這話可笑呢,還是抬棺這件事本身可笑呢?」

人們是因為他突發奇想而公之於眾所以才笑的。可是此刻他得到了聲援:

「根本不可笑!」

「堅持你的意見!」

岡島接著說:

「抬棺,是和逝者關係密切的人,或者受過他恩惠的人乾的事。但老師的親屬都遠在外地。有資格抬棺,老師也樂於接受的,難道不是只有我們這些人么?」

「對!對!」

激動的波浪在我們中間湧起。

有人站起來發言。

「讓和老師本來沒有因緣的殯儀工人抬棺,是我們這些人的恥辱啊。岡島君確有獨到的見解。」

「對!倉木老師的葬禮所用勞力,全由我們擔任吧,不用別人動一手指頭。」

「松木老師的意見如何?」

「你們美好的願望使人為這感動。單憑這些言詞,倉木老師就很滿意了。不過我不能擅自作主,還必須和學校商量,也得徵得家屬的同意。總而言之,我一定竭盡全力使你們的美好希望如願以償。」

這樣,松木老師作了許諾。

學生宿舍例來的習慣是每晚就寢之前,大家集合於一室,靜坐30分鐘。

目的是讓心沉下來,也讓心清凈。當晚的值班舍監是校長。

「今天晚上不論怎麼想傳這顆心達到無念無想的境界,但是依舊止不住眼淚。」

校長說到這裡又抽泣起來。他說:

「從早晨起來到現在淚就沒有斷過!」

隨後他就談起對倉木老師的回憶。

——校長在某中學任物理,化學教員時,倉木老師是那個學校的學生。座位號是二號,校長記得倉木老師比首席學生的成績還好。因為倉木老師家境並不富裕,即使畢了業也上不起更高的學校,就當了校長的物理化學教室的助手。

不久,倉木老師當了小學教員,經過自學考試,取得了中學教員資格。

校長調到我們中學任職的時候,他這位校長第一個招聘的教員就是倉木老師。

從那以後22年,倉木老師一直是校長的左右臂。

倉木老師有機會出任師範學校的校長,也曾有機會被上一級的學校招請去作教師,但倉木老師始終末動。

「倉木老師說,校長有恩於他,所以他安於鄉居野處。今天的五年級會提出希望,葬禮的勞動他們全部承擔下來。自己教的學生抬自己的棺,作為一個從事教育的人來說是無比高興的事。這也許就是倉木老師在我們這裡忍耐下去一直沒動的收穫吧。」

說到這裡校長又落淚了。

第二天,從早晨就開始下雪。

冬天的風在天空不停地吼叫。

我們兩個建議全被採納了。

所有的課上完之後,我們站好隊列,低著頭走出校門。

杉樹籬笆裡面就是倉木老師簡陋的家。

白木的寢棺已經停放在走廊上了。

我們三個人一組走上地板,在遺體跟前跪下行禮。

因為老師是猝死的,看不出枯萎之色,只是臉上呈現略透亮的白色。大而厚重的臉安詳一如生前,但是死氣沉沉。

在側的有他夫人,三個子女,他的胞妹,校長,砂田老師,他們俯首而立。

旁邊的屋子是老師的書房,書堆得老高,以致略顯黑暗。

因為告別的有一百多人,所以很費時間。

結束之前我們站在院子、想多看一會兒老師。

雪粉落在肩上,把肩頭濡濕。

回到學校之後,宣布了明天參加葬禮時所分擔的任務。

我是打燈籠的。

「我可不願意打燈籠!」

我這麼一說,大家都笑了。

我還是希望抬倉木老師的棺材。

「你身體比較弱,你就耐心地打燈籠吧!」

松木老師這樣對我說。

傍晚,舍監稻村老師在宿舍的澡塘里說:

「明天很讓人痛心,可是一定辦成漂亮的葬禮!辦成漂亮的葬禮!」

他反覆地這麼說。

葬禮這天依然是冬季的陰天。

行列走的大街,人們都站在檐下,心裡默默地致意。

倉木老師的未加妝點的素棺抬在二三十個中學生的肩上。

周圍有三四個人,以便途中換班。

倉木老師的棺完全在由他教的學生們守護之下前進。

棺的前面行進的旗、燈籠、花、花環等等,全是由他的學生們拿著。

我提著一隻青竹作柄的白紙燈籠走在前面。

倉木老師的兒子捧著白木的靈牌緊隨其後。

四年級以下的全校學生,在寺廟的山門前列隊敬候。

我們的行列平靜抵達門前時,聽到低年級學生的抽泣聲。

管理現場的全是五年級學生。

禮畢之後,五年生仍留在棺的周圍。

這時,松木老師講話。他說:

「賴諸君之力,葬禮順利結束,我代表逝者家屬和學校對大家致謝。這麼完美樸素的葬禮,大家都說從來沒見過,無不感動,你們大家主動地為此儘力,更值得佩服。」

倉木老師的長女感動得用手帕擦淚。

松木老師接著說:

「本來還打算請大家送到火葬場,但是倉木老師的胞兄來了電報,說是因為山陰線大雪而不通的火車剛剛打通,今晚就能抵達這裡,所以決定等他哥哥到來,他們雖說是親兄弟,但是距離很遠,十多年不見了,哪怕見上一面也不枉此行,所以向寺院提出要求,請寺院破例,允許遺體存放之期延長一天。寺院也為諸君善行深深感動,慨然答應存放到明天。因此,今天晚上只有我們幾位老師留在這裡守靈,同時等待他哥哥到來,諸位這就請回吧。諸君的願望已經實現,守靈,就不要勉強了。坐火車上學的,離家遠的,身體比較弱的,都不必來了吧。」

「老師,讓我們來吧。」

「來,當然是令人感動的,無奈夜裡很冷,寺廟大殿沒有防寒設備,大家感冒了就不能上課,那樣,反而違背了倉木老師的意願。還有,今天晚上守靈的人明大9點也必須照常上課,這就支持不住了。好,解散吧。辛苦啦!已經定下來守靈的人,先別管形象如何,首先是多穿,穿暖了而且帶毛毯來。」

住宿舍的五年生當然全去了。

我穿上兩件襯衣之後再穿兩件和服。室員們都笑了。

夜深之前100多人的五年級學生,一人不缺地陸續到達寺廟。

校長,松木老師無不吃驚,因為不是我們事先約定的,所以學生們也彼此吃了一驚。

有的趕火車回去一趟。有離家七八公里的也跑了一個來回。

倉木老師的哥哥是乘10點以後的火車到達的。

他比倉木老師個子高,我們得仰臉著他才行,十分魁偉。筋骨緊繃,鐵人一般。

他向我們寒喧之後便深致謝意,然後從棺蓋上鑲的一小塊玻璃窗注視他弟弟的臉,他站在棺旁,長久不動。

「想再次同老師道別的人,請抓緊時間吧。」

松木老師這麼一說,我們大家再次把棺圍了起來。

因為這就永別了。

倉木教師的臉已經略顯微紫。

過了不久,寒澈的旭日照到放在大殿廊下的棺上。

和昨天一樣,我們抬起倉木老師的棺,向火葬場出發了。

出了大街走15分鐘的荒郊野路就到了那裡。

焚屍爐內牆薰得墨黑墨黑的,像大蛇的肚子一般,而且閃閃地發著油光。

把白棺滑進這黑洞里。

松木老師把妝點白木棺的花環上的花揪下來,給我們每人一朵。

我們手拿白花站成一排,遺屬們站在我們對面。

倉木老師的哥哥對我們致謝詞,他說:

「舍弟生前多蒙格外關懷,一直送他到火葬之地。諸位對舍弟的厚意隆情,以及此次諸般關注,已經聽各位老師詳細見告了,而且我也親眼目睹,我已經分不出為我弟弟逝世的悲痛而哭呢,還是為大家的善良之舉高興而哭的?舍弟九泉之下一定心滿意足,我們家屬也無法用語言表達感激之情。根據實際情況,舍弟的孩子們必須離開這值得懷念的地方,但是,不管他們去了那裡,不管在哪裡生活,決不會忘記諸位以及本地善待他們的厚意。諸位不久就畢業了,即將走上各自理想的道路,由衷地預祝諸位前途成功,謝謝了。」

我們為了不誤九點的功課,直奔學校。走在荒郊野路上,朝寒清冽而令人神情氣爽。

大家人手一朵白花,腳步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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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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