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艾德里安·內斯比森將軍
除了3名不在渥太華的閣員外,全體內閣成員傾巢出動,前往厄普蘭德機場為即將飛往華盛頓的總理一行送行。這已成了慣例。早在豪登剛剛就任總理時,他就設法讓人們知道,他喜歡被人接送,並耳不僅是一兩個閣員接送,而是全體內閣成員的歡送和迎接。這種接送還不只局限於特殊的場合,在每次他返回和離開首都時都要講究這種儀式。
在內閣成員中間,人們已經習慣地稱這一儀式為「站排。」偶爾也有人發牢騷,而且有一次這類牢騷還傳到了豪登的耳朵里。但他自己的態度是,這種儀式顯示了黨和政府的團結,他把這個意見告訴了黨務指導布賴恩,是布賴恩向他反映了別人的意見,但布賴恩同意他的觀點。總理並沒有提到他有時,甚至在目前,也常常回憶起年輕時的一件難忘的經歷。
幾十年前,年輕的傑姆斯·豪登隻身從孤兒學校來到了350英里之外的埃德蒙頓,參加亞伯達大學的入學考試。校方為他提供了回程火車票,他獨自登上了返程的列車。一路上他迫切地希望著有人來分享他的勝利喜悅,但3天後,當他返回家鄉時,車站上空空如也,沒有一個人前來迎接他。最後、他只好自己提著紙板箱,徒步返回離城3英里遠的孤兒院。就在這段路上,他滿腔的興奮全部消融殆盡了。從那以後,他總是懼怕獨自開始或結束旅程。
今天,這種窘境已一去不復返了。除了內閣之外,還有一些人來到機場為他送行。豪登坐在一輛奧茨牌轎車的後座上,瑪格麗特坐在他的身旁。從那裡他可以看到為他送行的官員們——身著軍服,在副官們的陪同下的陸、海、空三軍將領——還有渥太華市的市長,加拿大皇家騎警隊的專員,幾名政府委員會的主席。謹慎地位於送行隊伍後面的是美國駐加拿大大使菲利普·安格羅夫閣下。另外一群人是那些必不可少的記者和攝影師,布賴恩·理查森和米莉·弗里德曼在他們中間。
「天啊!」瑪格麗特小聲叫道。「人們會認為我們是到中國去的傳教士。」
「我知道,」他答道。「這是件麻煩事,但人們看來希望看見這類事情。」
「別傻了,」瑪格麗特輕聲說道。她用手碰了碰豪登。「是你自己喜歡這種禮儀,而且你沒有理由不喜歡。」
轎車在飛機前的梯子旁拐了一個大彎,停在「前衛」號政府要員座機前,座機的機身在晨曦下閃閃發光,旁邊是加拿大皇家空軍的機組人員。皇家騎警隊的一位警官打開了車門,瑪格麗特先下了車,豪登跟在後面。軍人和警察劈啪作響地行著軍禮,總理舉起了他那頂珍珠灰色的新杭堡帽,這是瑪格麗特去蒙特利爾採購時為他買的。他想到,在這伙等在這裡的人中,有一種期待的氣氛。或許是一股刺骨的寒風衝過機場的跑道,使一張張臉看上去那樣的嚴肅。他不知道這事是否保守了秘密,今天出訪的真正重要性是否被泄露了出去。
斯圖爾特·考斯頓面帶微笑地走上前來。「微笑斯圖」作為內閣資格最老的成員,在總理不在期間將代理總理行使權力。「向你致意,總理先生——瑪格麗特,」財政部長說道。在他們握手之際,他說:「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們是一支宏大的歡送方隊。」
「軍樂隊到什麼地方去了?」瑪格麗特不恭敬地問道。「這是今天唯一缺少的東西。」
「這是個秘密,」考斯頓輕鬆地答道,「把他們偽裝成美國的海軍陸戰隊被我們的飛機送往華盛頓了。所以如果你們在那遇到海軍陸戰隊的話。就假設他們是我們的人。」他碰了碰總理的手臂。他的表情變得嚴肅正確,問道:「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表揚或批評?」
傑姆斯·豪登搖了搖頭。沒有必要解釋了;問題只有一個,這是48小時以來全世界都在問的那個問題。48小時前,莫斯科廣播了美國核潛艇「挑戰者號」在東西伯利亞海上被擊毀,蘇聯聲稱該潛艇已經侵入了蘇聯的領海,但華盛頓一直否認這點。這一事件使過去的幾周內越來越緊張的世界局勢變得更加劍拔弩張。
「現在不可能有什麼證實,總之現在不可能。」豪登輕聲說道。在他認真地與考斯頓說話時,歡送的人群在一旁等待著。「我相信這是一次有預謀的挑釁行為,我們應該抑制任何報復的慾望。我打算在白宮強調這件事,因為我們仍需要時間——儘可能多的時間。」
「我同意。」考斯頓悄聲說道。
「我已經決定我們不發布任何聲明或抗議,」總理說道。「而且你應該明白,即使要作決策也是由阿瑟和我,並且是在華盛頓那裡作出。明白嗎?」
「明白,」考斯頓說。「坦白地說,我很高興是你和阿瑟,而不是我。」
他們返回等在那裡的人群中,傑姆斯·豪登開始與送行的人一一握手。同時,另外3名陪同總理前往的內閣成員——阿瑟·萊剋星敦,艾德里安·內斯比森,和貿易與商業部長斯泰爾斯·布雷肯——跟在他的後面。
豪登想,艾德里安·內斯比森比他們上次見面時看起來要健康得多。這位老勇士,面頰紅潤,脖上緊緊圍著一條羊毛圍巾,頭戴一頂皮帽,身著一件大衣,有一點在閱兵場上的風度。正象他參加的一切儀式一樣,顯然他是喜歡這種場合的。豪登意識到,在飛機飛行的過程中,他們一定會交談的;自從防務委員會以來,他們一直沒有機會交談,然而,讓這位老人和政府保持一致是絕對必要的。雖然內斯比森不直接參与總統的會議,但在加拿大一方內部不應產生明顯的糾紛。
在內斯比森後面的阿瑟·萊剋星頓顯出一種漫不經心的風度,作為外交部長,週遊世界各地也是家常便飯。從表面上看,他並沒有理會寒冷,他戴著一頂氈帽,一件薄外衣,裡面那隻定做的蝴蝶結依稀可見。僅僅在幾個月前進入內閣的富有的西部人,貿易部長布雷肯是因為某種很顯然的原因才被選來陪同總理出訪的,其原因是在這次華盛頓會議上,貿易被認為是中心議題。
哈維·沃倫德也在內閣的行列中。「祝你滿載而歸。」他說道。他的態度謹慎得體,令人絲毫看不出他們先前曾發生過衝突。他又補充道:「也祝你,瑪格麗特。」
「謝謝,」總理答道。他的回答顯然不及對其他人那樣熱情。
瑪格麗特卻出乎意料地說道:「你不為我們說一句拉丁語的口頭禪嗎,哈維?」
沃倫德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掃了一下。「有時我覺得你的丈夫不喜歡我的那種小開場白。」
「這你不必介意,」瑪格麗特說道。「我覺得很有趣。」
移民部長微微笑了笑。「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但願『Vectatio,interque,etmutatavegioVigoremdant。』」
「我聽出Vigorem是『活力』的意思,」斯圖爾特·考斯頓說道。「但其他部分是什麼意思,哈維?」
「這是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的一句話,」沃倫德回答說,「意思是,『遠行、旅遊,和改換地點能給人以活力』。」
「不管旅行不旅行,我都覺得充滿活力,」傑姆斯·豪登簡短地說道。這種對話使他感到惱火,他緊緊拉住瑪格麗特的胳膊,把她轉向美國駐加拿大大使。大使走上前一步,摘下帽子。其他人都本能地站到一邊。
「『憤怒的人』,見到你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豪登說道。
「相反,總理先生,見到你是我的幸運和榮幸。」大使微微朝瑪格麗特鞠了一躬。這位頭髮花白的職業外交家在全世界許多國家中都有親密的朋友。他善於使那種慣常的禮儀含有特殊的個人含義。豪登想,人們太易於將禮貌的語言單單看成是客套了。他注意到大使的雙肩今天比往常塌得更厲害了。
瑪格麗特也注意到了。「你的肩關節炎沒有複發吧,安格羅夫先生?」
「恐怕又複發了,」大使憂鬱地笑了笑。「加拿大的冬天自有許多樂趣,但也給我們關節炎患者帶來懲罰。」
「看在上帝的份上,請別對我們的冬天這麼客氣!」瑪格麗特嘆息道。「我丈夫和我都生在這裡,可仍然不喜歡它。」
「但願你們並非完全不喜歡它,豪登夫人。」大使平靜地說道,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我常常這樣想,加拿大應當很好地感謝他們的氣候,正因為這種氣候使得加拿大人性格堅毅剛強,但同時又深藏著巨大的熱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一定就是我們為什麼如此一致的另一個原因了。」傑姆斯·豪登說著伸出手來。「你將在華盛頓參加我們的會議吧?」
大使點點頭。「我的飛機在你的之後幾分鐘起飛。」他們緊緊握了握手,大使又說道:「祝你旅途平安,總理先生,並祝你凱旋而歸。」
豪登和瑪格麗特轉身朝飛機走去,這時記者們圍了上來。他們中間有國會記者席上十幾名常駐記者,一名自視清高的電視採訪記者,一個電視攝製小組。布賴恩·理查森站在一個能聽到豪登講話並能被豪登看見的地方。豪登向他笑了笑,並友好地點了點頭,理查森也用點頭回答著他。他們兩人已經事先討論了關於這次出訪中如何對付新聞界的安排,他們倆一致認為正式的官方聲明應當到達華盛頓時發表,但仍不透露這次訪問的主要議題。儘管如此,豪登知道此刻他仍要為渥太華的新聞大軍講點什麼。於是他作了簡短的講話,重彈了一些關於加——美關係的老調,然後便等著記者發問。
第一個問題便是那個電視記者問的。「總理先生,現在一些謠傳,說你這次訪問涉及的不僅僅是貿易談判。」
「嗯,是這樣,」豪登顯得十分嚴肅地說道。「如果有時間的話,美國總統和我可能會打一打手球。」人群中傳出一陣笑聲;他的態度恰到好處,既和藹,又沒有傷害提問者。
那位電視記者也得體地跟著眾人笑了笑,露出了兩排完美無瑕的牙齒。「但除了體育活動,總理先生,難道不談一些重大的軍事決策嗎?」
這麼說還是有人走露了消息,但顯然只是透露了一個大概情況。不過這毫不奇怪,豪登想。他以前曾經聽人說過,當一個秘密是一個以上的人之間的秘密時,它就不再是秘密了。總之,這再一次提醒他,至關重要的信息是不可能長期封鎖的,在華盛頓會談后他必須抓緊行動,以防止會談的主要內容被事先泄露。
現在他開始回答了,他知道他現在說的一切事後都將被引用,因此他講得十分謹慎。「當然,我們兩國的聯合防衛問題也將在華盛頓會談中討論,正如各位所知,在這種會談中,總要提到這個問題,以及其他雙方感興趣的問題。至於說到決策,任何決策當然都要在渥太華作出,並且要原原本本通告議會,必要的話,還要經過議會的同意。」
聽眾中爆發出一小陣掌聲。
那電視記者又問:「您能否告訴我們,豪登先生,你們是否將討論最近發生的那次潛艇事件,如果討論的話,加拿大政府將持什麼態度?」
「我確信會談中將討論這件事,」豪登說道,他那長長的鷹臉十分嚴肅。「同時,我們為美國『挑戰者號』潛艇損失及其全體船員的犧牲對美國深表同情。但除此之外,在目前我沒有更多的評論。」
「那麼,先生……」電視記者又開口了,但另一名記者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夥計,該輪到別人發問了吧?報紙還沒有被取消呢,知道嗎?」
記者們發出一片贊同聲,豪登心裡暗暗高興。他看見那電視記者臉紅了,並且朝攝像人員點了一下頭。豪登猜想,這一段在以後的鏡頭剪輯中將被刪掉。
插話的是一名活潑的中年記者,名叫喬治·哈斯金斯,是溫尼伯《自由報》的記者。他說道:「總理先生,我想問一個問題,不是關於華盛頓會談的,而是關於政府對那個無國籍的人採取什麼態度。」
傑姆斯·豪登皺起了眉頭,茫然不解。他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喬治?」
「我說的是那個叫亨利·杜瓦爾的年輕人,總理先生,就是移民部不准許他在溫哥華入境上岸的那個人。你能夠告訴我們政府為什麼採取現在這個立場嗎?」
豪登的視線與布賴恩·理查森的目光接觸了,只見布賴恩從人群中擠到前面,說道:「先生們,顯然現在不是……」
「真見鬼!布賴恩,不是什麼!」記者哈斯金斯高聲反駁道。「現在這是全國最熱門的新聞。」有人接著抱怨道。「現在又有電視,又講公共關係,怎麼反而連個問題也不能提了?」
傑姆斯·豪登和善地接過來說:「我將儘力回答一切問題。我從來都是這樣,不是嗎?」
哈斯金斯說道:「是的,先生,你從來都是這樣。只是別人總想阻止我們。」他狠狠地瞪了布賴恩·理查森一眼,而布賴恩卻毫無表情地回望著他。
「我唯一懷疑的——」總理說道,「而且顯然也是理查森先生懷疑的——是在現在這個時刻,提出你這個問題是否合適。」他希望他能把這個問題叉開;如果不能的話,他就只好儘力發揮了。他有時想,象美國政府那樣設立新聞發布官是很有好處的,可以由新聞發布官來處理這類事情。但他一直不願意指定一個人選,怕自己在公眾心中變得陌生。
《多倫多報》的湯姆金斯是一個溫和的,有學者風度的英格蘭人,在首都十分受人尊敬。他禮貌地說道:「總理先生,實際情況是,我們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接到了自己的編輯們打來的電報,要求引用你對杜瓦爾這個人講的幾句話。看起來似乎有許多人對這個人的命運十分關心。」
「原來是這樣。」這麼說,這個問題是躲不過去了。即使作為總理,如果他明智的話,也不應無視這種請求。然而想到人們對他的華盛頓之行的注意會因此而轉移,他不禁覺得十分惱火。豪登仔細考慮著。他看見哈維·沃倫德正在向前擠,但想到正由於他那頑固的愚蠢做法才使眼前的事情發生,豪登故意不去看他。他又看到了理查森的目光。黨務指導的眼睛似乎在對他說:「我曾警告過你,如果管不住沃倫德,我們會遇到麻煩的。」也許到現在,理查森已經猜到了這背後還有其他的因素,這種事是逃不過他那銳利的眼睛的。但不管理查森現在心裡怎麼想,哈維·沃倫德的威脅仍象鍘刀一樣懸在他的頭上,他豪登自己只能盡自己所能努力應付形勢。他想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象杜瓦爾這種事件只能暫時使政府陷入窘境,而幾天之後它就會被風吹散,被人們所遺忘。他注意到電視攝象機又在轉動;也許現在是強有力地解釋政府立場,平息批評的好機會。
「好吧,各位先生們,」總理愉快地宣佈道,「我談談我的看法。」在他面前,人們拿起鉛筆,當他開始說話時,人們沙沙地寫了起來。
「人們向我提出,報界對哈斯金斯先生剛才提到的那個人作了大量的報道。我必須坦率地說,有些報道是過分渲染和聳人聽聞的。它們忽略了一些事實,而政府由於負有責任,卻無法迴避這些事實。」
「請你告訴我們一下這些事實好嗎,總理先生?」這一次是《蒙特利爾報》的記者發問的。
「如果你們願意耐心點,我就會談到這些的。」豪登的聲音中有幾分嚴厲。他不喜歡被打斷,而且不時地提醒這些人注意,他們此時採訪的不是政府的低級部長,這也沒什麼壞處。「我想說的是,有許許多多的個別案件沒有受到報界的注意,但卻照舊交由移民與公民部處理。公平而人道地,而且按照法律去處理這些案件,無論對本屆政府還是對移民官員來說都不是什麼新鮮事情。」
《渥太華報》記者問道:「總理先生,難道這次的案子不有點特殊嗎?我是說這個沒有國籍,一無所有的人的案子。」
傑姆斯·豪登有板有眼地說道,「查司先生,當你處理的是人的事情時,每一例都是不同的。正因為如此,為了保證一定程度的公正和一致性,我們需要有一套由議會和加拿大人民同意的移民法。根據法律規定,政府只能依法行事,而在我們現在所說的這個例子中,本政府正是這樣做的。」他停了一下,等著那些做筆記的人跟上他說話的速度,然後他接著說道:「當然,我現在不了解事情的具體細節。但有關人員向我保證,那個年輕人的入境申請的利弊已被認真地考慮了,結論是根據移民法,他根本不應該被接納進加拿大。」
一位豪登不認識的年輕記者問:「總理先生,您是否認為,對人的考慮有時比技術問題更重要?」
豪登笑了。「如果你問的是一個修辭方面的問題,我的回答就是,對人的考慮從來都是重於一切的,而本政府的行為已經反覆表明了這種認識。但如果你問的是我們現在所談的這個具體事例,那麼,讓我重複一遍,在這件事上,人的因素已經被儘可能地考慮了。然而我必須再次提醒你,政府的行動必須並且應當受到法律的約束。」
刺骨的寒風正在刮著,傑姆斯·豪登感到瑪格麗特在他的身邊打顫。他想,差不多了,下一個問題將是最後一個問題了。這次提問的仍是那位態度溫和的湯姆金斯,他幾乎是帶著歉意地說道:「先生,反對黨領袖戴茨今天早上發表了一項聲明。」他翻動著手中的紙,看了一下筆記,然後接著說道,「戴茨先生說,『政府應當基於人道主義的原則來解決亨利·杜瓦爾的問題,而不應頑固地遵循法律的詞句。移民與公民部部長是有權發布行政命令,讓這個可悲而又不幸的年輕人作為移民進入加拿大的』。」
「移民部長沒有這種權力,」傑姆斯·豪登反唇相譏道。「這一權力歸女王,由總督本人親自負責實施。博納·戴茨先生和別人一樣清楚這一點。」
一陣沉默過後,那記者又溫和而天真地問道:「但總督不是總是絲毫不差地按照你的提議行事嗎,先生?包括迴避移民法的事例,我相信這種事情以前曾發生過多次。」儘管湯姆金斯看上去溫文爾雅,但在渥太華的記者群中,他是頭腦最敏銳者之一。豪登發現他不自覺地上了圈套。
「據我所知,反對黨從來都是反對我們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執行的,」他厲聲說道。但這種回答太微弱無力了,而他的內心完全知道這一點。他瞥見了布賴恩·理查森,看見他滿臉怒氣。他有理由生氣,豪登想。不僅僅是人們的注意力從他的重要的華盛頓之行轉到了這件區區小事上,而且他對問題的回答也不很圓滿。
他打算盡量挽回局面,他說:「剛才有人提到了戴茨先生,我很遺憾地看到我們現在談論的問題成為一個政治問題,甚至成了兩大政黨之間的論題。我認為這不應當。」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認真地說道:「正如我剛才說到的那樣,根據現行法律,沒有理由允許這個杜瓦爾進入加拿大,而且據我所知,許多其他國家也採取了類似的立場。我也不認為加拿大有義務採取那些別的國家不願意採取的行動。至於說到事實,不管是已知的還是人們宣稱的事實,讓我再次向你們保證,移民與公民部在作出決定前都已作了徹底的了解。好吧,先生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的問題就回答到這裡。」
他本想再說幾句有關新聞報道應當保持各種消息比例的話,但他還是決定不說。報界雖然自願擔當每個公民的代言人,但是當報界自身受到批評時,它便會猛烈地報復。於是他一面向哈維·沃倫德微笑著,心裡卻對他恨得直咬牙,一面拉著瑪格麗特的手朝等待著的飛機走去。後面傳來了他的支持者們的歡呼聲和掌聲。
這架政府用作公務飛行要員座機「前衛」號,是一架渦輪螺旋槳飛機。飛機裡面被隔成3個艙——前面是一個普通艙,一些非部長級的文職人員在豪登總理到達機場之前就上來了;中部是一個極為舒適的機艙,現在坐著3位部長和幾位副部長;飛機後部是一個裝飾得十分舒適的客廳,牆上飾著淡藍色幕幔,旁邊連通著一間小小的卧室。
飛機最後面的套間原來是為英國女王夫婦進行國事訪問而設計的,現在則由總理夫婦使用了。他們坐進了兩把深深的軟椅上,一名加拿大皇家空軍上士服務員幫助他們倆系好了安全帶,便悄然退了出去。外面傳來了英國羅爾斯·羅伊斯公司生產的渦輪螺旋槳發動機沉重的轟鳴聲,聲音逐漸加劇,飛機開始沿著機場的外跑道滑行。
當服務員走出去后,傑姆斯·豪登嚴厲地說道:「有什麼必要去鼓動沃倫德,讓他揚揚得意地賣弄他那荒謬的拉丁順口溜?」
瑪格麗特鎮靜地說道:「我並不認為有什麼必要。但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話,我認為你對他太粗魯了,我想以此來彌補一下。」
「見他的鬼,瑪格麗特!」他的聲音高了起來。「我有充分的理由對哈維·沃倫德粗魯。」
他的妻子小心地摘下帽子,把它放在了她椅子旁的一張小桌子上。那頂帽子是由薄薄的黑色金絲絨和編織網製作的,是她在蒙特利爾買的。她平靜地說:「請和氣點,別對我喊叫,傑米。你可以有你的緣由,但我沒有,而且我以前對你說過,我不是你的心情的複製品。」
「問題根本不在這……」
「問題就在這!」瑪格麗特的臉也微微漲紅了。她的火氣總是來得較慢,這也是他們之間爭吵相對較少的原因。「而且從你剛才對記者們的態度來看,有虛榮心的不止是哈維·沃倫德一個人。」
他緊接著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生那個湯姆金斯先生的氣,因為他沒有傻到被你那些關於公正和人道主義辭藻華麗的胡說所欺騙。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我也沒被你騙過去。」
他開始勸她。「不過,至少在這裡,我應該享受到一點忠誠感。」
「哎呀,別那麼可笑了,」瑪格麗特怒氣沖沖地說道。「而且看在上帝的分上,別把我也當成你的政治集會的聽眾。我是你妻子,你忘了?我看見過你光身子。所發生的事情已是再明顯不過的了。哈維·沃倫德使你處境尷尬……」
他打斷了她的話。「不是尷尬,而是根本沒法恰當應付。」
「好吧,就算是沒法應付。但由於某種原因,你覺得你又必須支持他。可你又很不情願這麼做,於是你就向一切人耍脾氣,包括我。」說到這裡,瑪格麗特的聲音哽咽了。她很少這樣。
兩人都沉默了。外面,發動機的速度提高到了起飛的頻率;跑道在窗前閃過,隨即他們升到空中。他拉住瑪格麗特的手。「你說得對。我的確在耍脾氣。」
他們之間的大多數爭吵都是這樣結束的,包括那些嚴肅的爭吵,而在他們婚後的生活中的確有過幾次嚴肅的爭吵。兩個人中總會有一個理解了對方的理由,於是作出讓步。傑姆斯·豪登想知道是否有生活在一起而不吵架的夫婦。如果有的話,他們一定是些枯燥無味、沒精打採的人。
瑪格麗特扭過頭去不看他,但她的手也稍稍用力握著他的手。
隔了一會兒他說:「沃倫德的事沒什麼了不起——我是說它不關我們倆的事。只不過有些礙事罷了。但會有解決辦法的。」
「我想我也有點發傻。也許是因為我近來不常看見你的緣故。」瑪格麗特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方麻紗手絹,輕輕沾了沾雙眼的眼角。她慢慢地接著說道:「有的時候我對政治產生一種極度的忌妒感,同時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感情。我想我真希望是另一個藏在什麼地方的女人勾住了你,而不是政治,因為在那種情況下我至少還知道怎麼樣去和她競爭。」
「你用不著去競爭,」他說,「你從來用不著。」一時間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內疚,他又想起了米莉·弗里德曼。
瑪格麗特突然說道:「如果哈維·沃倫德這麼難對付,為什麼讓他負責移民部?難道你不能把他放在一個無害的地方嗎?——比如把他放到漁業部?」
傑姆斯·豪登嘆了口氣。「遺憾的是哈維·沃倫德想當移民部長,而他仍然有足夠的勢力使自己的願望受到重視。」他不知道瑪格麗特是不是相信了他的第二句話,但她沒有再問。
「前衛」號飛機正在轉彎向南飛進航線,並在繼續爬高,但已不象剛才那樣陡了。上午明亮的陽光從左舷的窗子里照射了進來,透過右舷窗,3000英尺下面的渥太華市象個微型城市模型歷歷在目。渥太華河象是白雪覆蓋的兩岸中間的一道銀線。西面,在香蒂瀑布的狹窄處,白色的噴泉象手指一樣豎立起來,指向現在從上面看去很小的最高法院和議會大廈。
首都在下面向後移去,前面是開闊的鄉村。10分鐘后,他們將飛越聖勞倫斯河,來到美國的紐約州上空。豪登想,若是導彈的話,只需要幾秒鐘而不是幾分鐘的時間就可以飛完這段距離。
瑪格麗特從窗前扭過頭來問道:「你說外界的人們知道政府內部的這一切事情嗎?例如政治交易,互相庇護和支持,以及諸如此類的其他事情?」
傑姆斯·豪登幾乎被嚇了一跳。他再一次感到,瑪格麗特已經猜到他的心理活動了。他想了想說:「當然,當然,有些人是會知道的,尤其是那些接近圈內的人。不過我想大多數人並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政府的內幕。而且還有人,即使你拿出書面證明,並且發誓它是真的,他們仍不相信。」
瑪格麗特沉思著說道:「我們總是那麼喜歡批評美國的政治制度。」
「我知道,」他同意道。「那樣批評人家當然是不合邏輯的。因為如果按比例來看,我們這裡的官官相護和貪污受賄一點也不比美國人那裡少,甚至可能更多些。只不過我們通常要謹慎得多,並且不時公開懲處一兩個過於貪婪的人。」
他們上方的提示繫緊安全帶的指示燈滅了。傑姆斯·豪登打開了自己的安全帶,然後伸過手去幫瑪格麗特打開她的。「當然了,我親愛的,」他又說道,「你要知道,我們最偉大的民族遺產之一就是我們的自我公開感。這是我們從英國人那裡繼承來的。你記得蕭伯納嗎?他說:『沒有什麼事好到或壞到英國人不做的程度;但你永遠也找不到一個認錯的英國人。』這種信念對提高民族意識十分有好處。」
瑪格麗特說道:「有的時候,你對那些錯事也十分肯定和滿意。」
她丈夫考慮了一會兒。「我並不想那樣。我只不過是想在我們倆單獨在一起時摘下偽裝。」他淡淡地笑了笑。「現在幾乎沒有什麼地方我不是處在眾目睽睽之下啦。」
「對不起。」瑪格麗特的話語中透著關切。「我剛才不應該那麼說。」
「不!我不希望我們兩人中有誰感到有什麼事情不便說,不管是什麼事。」哈維·沃倫德的身影和他與自己的那筆交易在豪登的眼前閃過。他為什麼一直沒把這一切都告訴瑪格麗特呢?也許有一天他會告訴的。他繼續說道:「我對政治的大多數經歷與見聞使我傷心。從來都是這樣。然而我又想到人類的弱點和我們能力的有限,想到純潔從來是無力的,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如果你想純而又純,你只好孤立自己。如果你想做些有積極意義的事,成就一點事業,並使世界變得比原來好一點,那你就必須選擇權力而拋棄純潔,別無他擇,」他沉思地繼續說道,「就象我們都站在一條水流湍急的河裡一樣,雖然你想立即改變水流的方向,但你做不到這一點。你只能順流而行,然後試著慢慢地把它的流向引向一邊或另一邊。」
總理座位旁邊的一台白色內部電話輕輕地發出了音樂般的響聲,他拿起了聽筒。裡面傳來了飛機機長的聲音:「我是加爾布雷斯,先生。」
「噢,是中校嗎?」加爾布雷斯是一位老飛行員,素以穩健可靠著稱,政府要員飛往渥太華以外的別的地方常常都是他作機長。他也曾多次為豪登夫婦駕駛過飛機。
「我們現在已經升到了巡航的高度,高度兩萬英尺,估計在1小時10分鐘後到達華盛頓。那裡的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氣溫在華氏65度。」
「這可是好消息,」』豪登說道。「我們可以再嘗嘗夏天的滋味了。」他把華盛頓的天氣情況告訴了瑪格麗特,然後對著聽筒說道:「我聽說明天在使館有個午宴,中校先生。我們期待著在那見到你。」
「謝謝你,先生。」
傑姆斯·豪登放回了聽筒。在他剛才說話時,乘務員又出現了,這一次他端來了咖啡和三明治。他還端著一杯葡萄汁。瑪格麗特指著那隻杯子說:「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它,我就在家裡多儲存些。」
他等到乘務員走後才低聲說:「我開始討厭這東西了。我有一次說過我喜歡它,看來這話被傳開了。現在我明白為什麼當年英國首相迪斯累里(1804-1881)討厭報春花了。」
「可我一直認為他是喜歡報春花的,」瑪格麗特說道。「那花不是他最喜歡的嗎?」
她的丈夫用力搖了搖頭。「迪斯累里只說過一次他喜歡報春花,是出於禮貌對維多利亞女王說的。因為她曾送了一些那種花給他。但從那以後,人們送給他的報春花象雪片一樣,甚至後來他一看到報春花就幾乎要發瘋。所以你看。政治迷信多麼頑固。」他笑著拿起那杯葡萄汁,打開艙里一扇後門,把葡萄汁倒進了便池。
瑪格麗特思慮地說道:「你知道嗎,我有時覺得你很象迪斯累里,不過更為尖銳一些。」瑪格麗特笑了笑。「至少你的鼻子能證明這一點。」
「不錯,」他贊同道,「而且我這張臉一直是我的商標。」他摸著自己的鷹鉤鼻子,然後回憶似地說道:「以前,當人們說我面貌很兇時,我總覺得意外。但後來,當我學會了一會兒收起這副臉,一會兒又露出這張臉時,它成了一個非常有力的工具。」
「現在真好,」瑪格麗特說道,「我們倆能獨自在一起待上一會兒。還有多長時間到華盛頓?」
他做了個鬼臉。「恐怕沒多少時間了。我得在降落之前與內斯比森談談。」
「你非得談嗎,傑米?」與其說這是句問話,還不如說是懇求。」
他遺憾地說道:「對不起,親愛的。」
瑪格麗特嘆了口氣。「我剛才就覺得這陣時光太好了,好得讓人懷疑它能否持久。好吧,我去躺一會,你們好單獨談談。」她站起身來,拿起她的手提包和帽子。走到小卧室的門口時,她轉過身來。「你準備威脅他嗎?」
「也許不——除非我不得已。」
「我希望你別那樣,」瑪格麗特認真地說道。「他是多麼可憐的老頭。我總覺得他應當坐在一把輪椅上,膝上蓋著毯子,由另一名老兵推著。」
總理大笑起來。「所有的退休將軍都應當那樣。遺憾的是,他們有的想寫書,有的想從政。」
當瑪格麗特走後,他按了一下鈴,喚來乘務員,要他客氣地去把內斯比森將軍請來。
「你看上去健康極了,艾德里安,」傑姆斯·豪登說道。
艾德里安·內斯比森坐在瑪格麗特剛剛空下的那張深深的軟椅中,他那紅潤肥胖的手端著一杯加了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他得意地點了點頭。「我最近幾天的感覺好極了,總理。看來我終於擺脫了那可恨的粘膜炎。」
「我真高興。我想你前些日子一定是過分勞累了。實際上我們都操勞過度了。結果我們大家都變得脾氣很煩躁。」豪登仔細地看著他的國防部長。面前的這位老人看上去的確結實多了,甚至有幾分高貴,只是禿頂越發厲害了,使他有點象個矮胖子先生。他那精心修飾過的濃密的花鬍子也使他增加了幾分尊嚴,他那方方的下巴仍然保留著一種軍人的威嚴。豪登想,也許自己考慮的那個辦法還行得通。但他想起了布賴恩·理查森的告誡:「討價還價要委婉;那個老夥計的正直是出了名的。」
「不管煩躁不煩躁,我還是不能同意你關於聯合憲章的意見。我相信我們不用讓這麼大的步,就可以從美國人那裡得到我們想得到的東西。」內斯比森說道。
傑姆斯·豪登努力使自己鎮靜,竭力壓下自己的憤怒和不滿。他知道,發脾氣和任性地大喊大叫不解決問題。他真想大叫:「看在上帝的分上請睜開眼睛看一看吧!看一看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吧:形勢不等人,已經沒有時間試用那些古老乏力的藥方了。」然而他卻這樣息事寧人地說道:「我希望你為我做一件事,艾德里安,你願意嗎?」
老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接著問道:「什麼事?」
「把一切都在腦子裡重新過一遍:形勢將會變成什麼樣,我們還能有多少時間;那天我們都說了些什麼;還有,我們有哪些選擇,以及你自己的良知。」
「我已經這樣考慮過了,」老人的回答十分堅決。
「那麼再做一遍怎麼樣?」豪登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說服本領。「就算是為我個人做一件事?」
老人已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威士忌使他的身體暖和了起來,他放下玻璃杯。「好吧,」他讓步道。「這我倒不在乎。不過我告訴你,我的回答將仍舊是同樣的:我們必須保持民族獨立——完全獨立。」
「謝謝你,」傑姆斯·豪登說道。他又按響了鈴,當乘務員進來時,他說道:「請給內斯比森將軍再來一杯加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
當第二杯威士忌送來后,內斯比森呷了一口,然後靠到椅背上,打量著這間專用機艙。他用仍帶有軍人威嚴的嗓音讚許地說道:「要我說,總理,這房間還真他媽不賴。」
傑姆斯·豪登似乎看到自己期待著的突破口。
「是不錯,」他承認道,他用手擺弄著乘務員在給國防部長端威士忌時一起送來的第二杯葡萄汁。「不過我不常用這間。與其說這是我的飛機,還不如說是總督的專機。」
「這是真的嗎?」內斯比森看上去有些吃驚。「你是說謝爾登·格里菲思是乘坐這架專機包艙到處訪問嗎?」
「噢,是的,他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用,」豪登的聲音是那樣煞費苦心地隨便。「總督先生畢竟是女王陛下的代表。他有權享受極為特殊的待遇,你說呢?」
「是的。」老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好象是他們的談話提醒了他一樣,豪登再一次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想你已經聽說了謝爾登·格里菲思今年夏季要退休了。他已經在政府供職了7年,他想辭職了。』」
「我聽到了點消息,」內斯比森說道。
總理嘆了口氣。「總督的引退總給我們帶來麻煩,找個完全能接替他的工作的人真不容易:這個人必須有一定的經歷,而且還要願意為政府服務。要知道這是國家所能給予的最高的職務。」
豪登注視著這位老人喝下了一大口蘇格蘭威士忌酒。他認真地說道:「是的,是這樣的。」
豪登說道:「當然,這一職務本身無利可圖。大量煩瑣的儀式,整天被儀仗隊、歡呼的人群、禮炮所包圍。」他又輕鬆地補充了一句。「你知道,給總督的禮遇是21響禮炮,跟女皇一般多。」
內斯比森輕聲說道:「是的,我知道。」
豪登象是自言自語地繼續說道:「自然,為了處理好那類事情,需要有一些特殊的經歷。有在軍隊里任職背景的人最擅長這種工作。」
這位老戰士的嘴微微張開著。他用舌頭濕潤了一下嘴唇。「是的,」他說道。「我想是這麼回事。」
「說實話,我一直希望有一天你來做總督。」豪登說道。
老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
「啊,」豪登說道,好象是驅走了一個想法。「我知道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你不會希望離開內閣,而我們也不願意讓你走。」
內斯比森做了一個動作,彷彿想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但隨後又放棄了。他拿杯子的手在發抖。他咽了一口唾沫,以便使自己的聲音平穩,但只收到了部分效果。「說句真話,我一段時間來一直在考慮退出政界。到了這個年齡有點吃不消了。」
「真的嗎?艾德里安?」總理極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詫異。「我還一直以為你將和我們長期幹下去呢。」他又停了下來思考著。「當然了,如果你願意接受這個職位,那將為我們解決許多問題。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就我看來,在我們通過了聯合憲章之後,我們國家將要面臨一個困難的時刻。我們將需要一種團結一致感,一種傳統的民族情感。我個人認為,如果總督的職位交給一個合適的人擔任,將對那時的形勢大有幫助。」
他忽然懷疑他自己是不是做得過分了。隨著他的話,老人的眼睛抬了起來,直盯盯地望著他。很難看出這雙眼睛里包含的是什麼。是蔑視?是懷疑?還是兩者兼有並夾雜野心?有一點可以肯定。雖然從某些方面來看,艾德里安·內斯比森很蠢,但他總不至於遲鈍到不理解豪登現在所提出的交易:豪登開出了世界上最高的價格來買他政治上的支持。
豪登所指望的是這位老人對他所提出的這個職位的估價。他知道,有的人無論在什麼條件下也不願意擔任總督這一職務的;在他們看來,當總督不但不是什麼獎賞,而且是一種懲罰。但對一個軍人來說,對於一個愛好儀式與盛典的人來說,那是一個光輝燦爛的最高理想。
豪登從來不相信玩世不恭的人的名言,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格。豪登一生的經歷中曾經見過那些無法收買的人,無論是用金錢財富還是用榮譽都無法買動他們,甚至象為人類造福這種曾打動了千百萬人的光榮稱號也不能使這種人動心。但是大多數從政的人都有某種價格;為了生存必須有價格。有的人喜歡用「權宜之計,」或「妥協」之類的委婉詞句來說明這一現象。但歸根到底還是一回事。現在的問題是,他是否正確地估量了艾德里安·內斯比森的支持的價格。
老人內心的鬥爭清楚地刻劃在了他的臉上:懷疑、尊嚴、恥辱和渴求的表情在不停地變幻,象小孩子的萬花筒一樣在自動變化著……
他能聽得見記憶中的炮聲……是德國人的88毫米口徑的大炮,還有回敬的炮聲……是一個陽光斜射的早晨;後面是安特衛普港。前面是謝爾特……盟軍的加拿大師正在攀爬、向前;一會他們慢了下來,動搖了,準備掉頭逃跑……
這是戰鬥中的關鍵時刻。他跳上一輛吉普車,喚過一名司號員,然後命令司機朝前面開去。在他身後,司號員吹出了尖利的號音。他面襯著德國人的大炮,指揮著,鼓動著。動搖了的部隊又重新集結了起來。他命令那些散亂的部隊繼續前進,並且用惡狠狠的語言咒罵著他們,他們則回罵著他,但還是跟著他向前衝去。
喧鬧聲,滿天的塵土,發動機的轟鳴聲,火藥味和油味,傷兵的慘叫聲……向前運動的部隊,先是很慢,隨後加快了速度……士兵們眼中充滿了對他的驚訝——他高傲地挺立在車上,任何敵人的炮手都不會錯過他……
那是極為光榮的時刻。當時的形勢本來已經無可挽救了,但他們硬是把勝利奪了回來。他的行為幾乎是自殺性的,但他卻奇迹般地生還了……
士兵們叫他「瘋子將軍」和「玩命傻瓜」,後來在倫敦的英國王宮——白金漢宮裡,一個他極為尊敬的,瘦弱而又結結巴巴的人為他戴上了一枚勳章。
然而現在,多少年過去了,這些記憶也淡沒了;很少有人能記得那光榮的時刻,很少有人還懷念它。再也沒人叫他「玩命傻瓜」了。即使有人叫他,他們也常常省去「玩命」兩個字。
有的時候,他真想重溫那一光榮的時刻。
艾德里安·內斯比森帶著一絲猶豫說道:「看來你那聯合憲章很有把握,總理。總理,你確信它會被通過嗎?」
「是的,我確信。它會被通過,因為它必須被通過。」豪登力圖使自己的表情和聲音十分嚴肅。
「但是會有人反對的。」老人皺著眉頭沉思地說。
「這很自然。但最終,當人們看到其必要性和緊迫性時,就不會有分歧了。」豪登的語調又轉成了規勸。「我知道你最初的感覺是想反對這個計劃,艾德里安,我們都為了你的直率而尊重你。不過我想,如果你一定要繼續持反對立場的話,我們只好在政治上分道揚鑣了。」
內斯比森生硬地說道:「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那樣。」
「的確不必要,」豪登說道。「特別是如果你作了總督後為我們國家作的貢獻,要比在政治上作個在野的反對派多得多。」
「嗯,」內斯比森說道;他仔細打量著自己的手。「如果你那樣說的話……」
原來一切是這麼簡單,豪登想。恩賜之權使一切都變得唾手可得。他說道:「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儘早通知女王。我想女王陛下聽到這一消息會十分高興的。」
艾德里安·內斯比森莊嚴地傾了一下頭。「聽從你的吩咐,總理。」
他們站了起來,莊重地握著手。「我真高興,非常高興,」傑姆斯·豪登說道。他又隨便地說:「你作總督的任命將在6月份宣布。因此我們至少要讓你在內閣里待到那時候,而且你在未來的大選中的競選活動將對我們有重大意義。」他開始總結了,使他們對所達成的協議不至於產生任何一絲一毫的誤解。對艾德里安·內斯比森來說,他將再不能與政府離心離德,再不能批評聯合憲章。相反,他將與全黨一道為這次大選的勝利而戰鬥、支持、贊同、分擔責任……
傑姆斯·豪登停了下來,等著對方的異議。對方沒有異議。
飛機發動機的聲音已經改變了。現在他們正在平穩地降落,飛機下方大地也不再是白雪覆蓋的了,而是一塊塊棕色與綠色交織起來的圖畫。內部電話又輕輕地響了起來,總理拿起了聽筒。
聽筒里傳來了加爾布雷斯中校的聲音,他報告道:「10分鐘后我們將在華盛頓機場降落,先生。我們可以優先入港,而且對方要求我轉告你,美國總統已經在前往機場的路上了。」
豪登總理的座機在厄普蘭茲機場起飛后,布賴恩·理查森和米莉坐著理查森的「美洲虎」汽車回去了。在開回渥太華路途中的大多數時間裡,黨務指導一直沉默著,臉色陰沉、由於憤怒,他的渾身綳得緊緊的。他平常開他的「美洲虎」時,動作輕柔愛惜,而今天他的態度好象是這「美洲虎」導致了機場上不成功的新聞記者招待會。他比別人更能夠清楚地意識到,當傑姆斯·豪登關於移民法和杜瓦爾的那番聲明出現在報紙上時,他的話將顯得多麼空洞啊。他憤憤地想道,更不幸的是,以豪登為首的政府現在採取的立場將來很難後退。
離開機場后。米莉側過臉來看了他一兩次,但看到她的夥伴心緒不好,她便欲言又止。快到市郊時,在理查森猛地把車轉了個彎后,她碰了碰理查森的胳膊。什麼也不必說。
黨務指導放慢了車速,轉過臉來笑道:「對不起,米莉,我在拿自己出氣。」
「我知道。」記者在機場上的提問也使米莉感到很苦惱,因為她知道,傑姆斯·豪登在暗中受制於人。
「我想喝點東西,米莉,」理查森說道。「到你那裡去一趟怎麼樣?」
「好吧。」現在已近中午,一兩個小時之內她不用急著回總理辦公室。他們經頓巴橋過了里多河,然後向西拐上伊麗莎白女王大道,朝市區駛去。剛才還光芒四射的太陽現在已躲到了陰雲的後面,天色變得灰濛濛的。首都灰色的石頭建築與天氣融在了一起。寒風嘯嘯地吹著,捲起一陣塵土、樹葉和紙片的渦流,在水溝里和堆了一星期之久的雪堆旁跳躍打旋,泥水和塵埃使雪堆顯得十分骯髒難看。路上行人都豎起衣領,扶著他們的帽子,緊挨著建築物走。儘管「美洲虎」車裡十分暖和,米莉還是打了個寒戰。每年的這個時候,冬天看起來似乎渺無盡頭。她渴望著春天。
他們把車停在米莉公寓的外面,然後兩人一起乘電梯上樓去。進到房間里,米莉又習慣地開始準備飲料。布賴恩·理查森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迅速地在她的臉頰上吻了一下。他直盯盯地看了一眼米莉的臉,然後突然放開了她。他內心的反應把他自己嚇了一跳;好象他在夢境中,一下子飛到了另一個宇宙里……他的思緒又回到現實中來,說道:「讓我來調飲料,酒吧是男人的位置。」
他拿出兩隻玻璃杯,在裡面斟上同樣多的杜松子酒,然後又切了一片檸檬,給每隻杯子里擠了一點檸檬汁。然後他往杯子里放了冰塊,又利落地啟開一瓶滋補酒,平均地倒在兩隻杯子中。整個過程很簡單,也不費力,但米莉想:共同分享事情是多麼美好啊,特別是與一個你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分享哪怕是調飲料這樣簡單的事情。
米莉端著自己的杯子坐到長條沙發上,呷了一口,然後放下了杯子。她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任頭舒適地垂在軟墊上,享受著中午休息的奢侈。她感到自己在忙裡偷閒。她伸展著身體,伸直了穿著尼龍襪的雙腿,腳跟擦著地毯。鞋早被她踢掉了。
理查森在這小巧舒適的起居室里來回踱著步子,杯子在他手裡緊緊地握著,他的臉沉浸于思慮中,眉頭緊鎖著。「我不明白,米莉,我就是弄不明白。為什麼頭兒表現得這個樣子?他可從來不這樣。為什麼他偏偏袒護哈維·沃倫德?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今天你完全可以看出來。那麼這到底是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呀?」
「噢,布賴恩!」米莉說道。「我們難道不能暫時把它忘掉?」
「忘掉,真見鬼!」他的聲音里充滿苦悶和憤怒。「我對你說,我們拒不讓步,不放船上的那個偷乘的雜種上岸,這再愚蠢不過了。這件事會積累起來,並且不斷發展下去,直到使我們輸掉大選。」
米莉荒謬地遐想著,她想問:即使我們輸掉大選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當然,她知道這樣想是完全錯誤的。剛才她還與理查森一樣憂心忡忡呢。但突然間她對政治上的考慮厭倦了:那些策略,那些小動作,一點點地戰勝對方,保護權力,等等。可是最後,所有這些又有什麼結果呢?今天的危機也許下周或明年就成了被人遺忘的雞毛蒜皮。10年之後,或者百年以後,所有的事業和追求事業的人都將歸於冥冥世界。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政治。而且不是其他人……而是自己。
「布賴恩,」米莉輕輕地,卻是沉靜地說,「請和我做愛吧。」
踱步聲停止了。沉默。
「什麼也別說,」米莉彷彿在耳語。她已經閉上了眼睛。好象剛才的話是別人替她說的。是另一個藏在她體內的聲音說的。肯定是別人說的,因為她自己絕對不會說出剛才那種話來的。她想,也許她應當說一句否認剛才那個陌生聲音的話,取消剛才說的事,重新回到自我中去。然而一陣舒適的懶洋洋的感覺使她不想動彈。
她聽見杯子放下的聲音,腳步輕輕移動的聲音。窗帘被拉上了,接著布賴恩來到了米莉的身旁。他們的胳膊緊摟著對方,嘴唇熱烈地貼在一起,身體在渴望著。「噢,上帝,我的米莉!」他低聲說道。他的聲音在顫抖。「米莉,我需要你,我愛你。」
在米莉寂靜的公寓里,電話鈴聲輕輕地響了起來。理查森用一隻胳膊肘支起了身子。「啊,幸虧它10分鐘前沒響,」他說道。他覺得自己得找點話說,好象使用一些常用的辭彙便可以掩蓋住自己心中的不安。
「那時候響了我也不會接,」米莉說。那種懶洋洋的感覺不見了。她期待著行動和節奏加快。剛才這次很不同,非常不同,與她記得的前幾次不一樣……
布賴恩·理查森吻了一下她的前額。他想外部世界所看見的米莉和他在這裡所了解的米莉是多麼不同啊。此刻,她看上去睡眼惺忪,頭髮亂蓬蓬的,身體上散發著誘人的暖烘烘的氣息……
「我最好還是去接電話吧,」米莉說道。她支起身子,向電話機走去。
電話是總理辦公室打來的,打電話的是一個助理速記員。
「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下,弗里德曼小姐。這裡來了許多電報。從今天早上就開始來了,現在共有72封,都是拍給豪登先生的。」
米莉用一隻手攏了攏頭髮。她問道:「是關於什麼事的?」
「都是關於船上的那個人的,就是移民部不讓入境的那個人。今天早上的報紙又登了些關於他的事,你看了嗎?」
「看了,」米莉說道。「那些電報上都說了些什麼?」
「說的基本都是一回事,只不過說法不同,弗里德曼小姐:說我們應當放他入境,給他一個機會。我想你是希望知道一下的。」
「你打電話來是對的,」米莉說道。「你現在動手把打電報來的人列個單子,並且對內容作個摘要。我馬上就到。」
米莉放回聽筒。這件事她將不得不向行政助理艾略特·普勞斯報告;他現在大概已經到華盛頓了。然後報告不報告總理就是他的事了。大概他得報告總理,因為豪登總是極為認真地看待群眾來信來電,要求對其內容來源進行逐日逐月的登記造表,然後他和黨務指導要進行仔細研究。
「什麼事?」布賴恩·理查森問道,米莉告訴了他。
他的頭腦象齒輪一樣立即開始了運轉。他馬上變得十分關切,她知道他會這樣的。「這是有組織的,不然不會一下子來這麼多電報。不管怎麼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事情。他又陰鬱地加了一句:「我真希望我知道該他媽的怎麼辦。」
「也許根本沒有什麼好辦法。」米莉說道。
他機警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轉過身來,雙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米莉,我的寶貝兒,他說道。「一定有什麼事情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一定知道。」
她搖搖頭。
「聽著,米莉,」他堅持道。「我們是站在一起的,不是嗎?如果我要想採取什麼對策,我必須了解情況。」
他們對視著。
「你可以相信我,對不對?」他又輕聲說道。「特別是現在。」
她感到自己的感情和忠誠在心中激烈地衝突著。她要保護豪登;她從來如此……
然而,她與布賴恩的關係已經突然間改變了。他已經告訴她他愛她。顯然,在他們之間不應該再有什麼秘密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她也可以鬆口氣。
他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抓得更緊了。「米莉,我必須知道。」
「好吧。」她從他的手中掙脫出身來,從包里取出鑰匙,打開了卧室門旁的一張小櫃最底下的那隻抽屜。那份影印件裝在一隻封了口的信封里。她打開信封,遞給了他。當他開始看的時候,她發現房間里的氣氛變了,幾分鐘前那種氣氛已經融解了,消逝了,就象晨風吹走了薄霧一樣。現在又象往常一樣進入了正題:政治。
布賴恩·理查森讀著,不禁輕輕地打了個口哨。他抬起頭來,臉上是一副驚愕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透著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的上帝,」他輕輕地喘了口氣,「我的耶穌基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