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溫哥華,1月4日

第十二章 溫哥華,1月4日

豪登總理的專機是在東部時間差幾分鐘一點30分降落在渥太華機場的。在這同一時間,與渥太華相隔4個省和3個時區的西海岸的溫哥華市,剛剛上午10點30分,關係到亨利·杜瓦爾的前途與自由的聽證會,就是預定在這個時間在法官接待室里召開。

「為什麼是在法官接待室舉行?」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最高法院大樓樓上的走廊里,丹·奧利夫在人群中攔住了阿蘭·梅特蘭德。「為什麼不在法庭舉行聽證會?阿蘭剛剛從外面進來,一夜的狂風使外面的世界冰冷刺骨。現在,在溫暖的樓內,他們正被周圍的人流所裹挾:大袍飄動,來去匆匆的律師;正在和當事人進行最後一分鐘秘密磋商的法律顧問;法官;還有新聞記者——由於杜瓦爾事件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今天來的記者異乎尋常地多。

「聽證會是要在法庭里舉行的,」阿蘭急急說道。「你看,我不能停下來,幾分鐘之後聽證會就要開始了。」他看見丹·奧利夫的鉛筆正停留在一本打開的筆記本上,覺得很不舒服。自從前幾天奧利夫的那篇報道發表以來,他已見過無數記者了。昨天,當他申請人身保護令的消息傳開后,又是一批記者,一連串的接見和問題:你真的能贏嗎?你以為會發生什麼情況?如果人身保護令被批准你下一步準備怎麼辦。

他迴避了大多數的問題,理由是他要考慮職業的慣例;他說,無論如何他不能任意討論一個正在審理中的案件。他知道,法官們討厭那些喜歡拋頭露面的律師,而目前報界對他的注意使他感到自己的處境很不利。然而他的這一切擔憂絲毫也沒改變報上的大標題,包括昨天的和今天的,也包括收音機和電視上的新聞報道……

還有,從昨天下午開始,從全國各地打來了許多電話和電報。都是陌生人打來的,大多數都是他從來沒聽說過的人,但有幾個是他聽說過的大人物。所有這些人都祝他成功,有幾個還為他捐款。他發現自己十分感動,一個不幸的人的遭遇竟能激起這麼多人的真誠關切。

這時,在他停下來和丹·奧利夫說話的時候,其他一些記者圍了上來。一個阿蘭昨天就熟悉了的外地記者——他記得好象是《蒙特利爾報》的記者——問道:「喂,這個『接待室』是怎麼回事?」

阿蘭想,最好用一兩分鐘解釋清楚。這些記者不是經常進行法庭採訪的記者,而新聞界在他需要幫助時又曾經給予過他幫助……

他迅速解釋道:「除了正式審判之外,所有的事項都是在法官的接待室而不是在法庭上受理的。但通常要聽證的事項太多,涉及的人也太多,法官便移到法庭里去受理。這時,法庭就成了法官的臨時接待室了。」

「真見鬼!」人群後面響起一個人嘲弄的聲音。「那句說法律是蠢驢的俗話是怎麼說的?」

阿蘭笑了笑。「如果我贊同你,你說不定會引用我的話。」

前面一個小個子問道:「杜瓦爾今天到場嗎?」

「不!」阿蘭答道。「他還在船上。只有『如無反對、即行生效』令被確認生效——也就是說得到了人身保護令,他才能下船。今天的聽證會就是為了這個。」

湯姆·路易斯那粗短的身材從人群中擠了進來。他拉起阿蘭的胳膊催促道:「喂,快走吧!」

阿蘭看了一下表,幾乎10點30分了。「就這樣吧,」他對記者們說,「我們最好都進去吧。」

「祝你好運,夥計!」一位電台的記者說道。「我們支持你。」

當最後一個人走進來時,外面的門關上了,書記員高聲說道:「安靜!」在這間小小的長方形法庭前面,一名書記員走了進來,隨後威利斯法官快步走了進來。他走上法官的高台,認真地向那二十幾名法律顧問鞠了一躬。這些顧問要在這裡坐半個小時左右。鞠畢躬,他沒有回頭看,便瀟洒地坐在書記員剛剛放在他身後的那張椅子上。

湯姆·路易斯湊到阿蘭身邊耳語道:「如果那傢伙的椅子放晚了,他跌倒了就別想再起來了。」

法官向他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他那嚴峻的長方臉、灰白色的濃眉和深邃的眼睛,阿蘭兩天前就熟悉了。阿蘭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他們的談話,但他立即肯定那是不可能的。只見法官向書記員用力地、莊嚴地點了點頭,示意聽證會程序可以開始了。

阿蘭環視著裝飾著桃花的木護牆板的法庭,發現記者們在前面過道兩旁整整佔兩排座席,在他這一側,他的前面和後面坐的都是同行律師。他們大多數的手中都拿著或正讀著法律文件,等著招呼到他們的案件。當他的頭轉向後面時,又有5個人走了進來。

第一個人是傑貝克船長,他穿著一套藍嗶嘰西服,胳博上搭著一件雨衣。他走在這生疏的環境里有點不知所措。跟著他進來的是一個較他年長的人,那人衣著筆挺,阿蘭認出他是商業區里一家專門從事海事法服務的律師事務所的同行,兩人見過一次面。他大概是船運公司聘請的律師吧。兩人在記者群後面落了座,律師向這邊友好地點點頭,傑貝克船長也帶著微笑歪了一下頭。

後面跟著進來3個人——前面的是埃德加·克雷默。象往常一樣,他的條紋西裝熨得十分整潔,衣兜露著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第二個人是個矮胖敦實的人,留著修剪得象牙刷毛似的短鬍子,他們進來時仍在畢恭畢敬地聽著克雷默說著什麼。也許他是移民部的什麼助理,阿蘭想。第三個人把他們倆讓到前面,他也是個矮胖子,但舉止高雅。從他進入法庭的那種自信風度來看,幾乎可以立即斷定他也是位律師。

在法庭的前面已開始受理當日的申請了,書記員一個一個地叫著名字、每叫一個名字,就有一名律師站起來,簡要地說明一下他的事項。法官一般隨便問一兩個問題,然後點一下頭,表示批准申請。

湯姆·路易斯捅了一下阿蘭。「那個硫酸桶臉色的人就是你的那個克雷默嗎?」

阿蘭點點頭。

湯姆又轉過頭去仔細打量著另外兩個人。一會他轉過身來,噘起嘴打了個無聲的口哨。他耳語道:「你看見他是和誰來的嗎?」

「穿著時髦的灰衣服的人嗎?」阿蘭小心問道。「我不認識他。你呢?」

湯姆把手放在嘴上,小聲說道:「我當然認識。他就是A·R·巴特勒,是女王的法律顧問呢。夥計,他們把重型炮彈對準你了。怎麼樣?想逃跑嗎?」

「說實話,是想逃。」阿蘭咕噥地說道。

A·R·巴特勒是個富有魔力的名字。他是該市最成功的審判律師之一,享有極高的聲望。他的律師技巧登峰造極,他的審間和辯護都是致命的。他通常只接受重大案件。移民部一定是作了大量的說服工作,並出了一大筆諮詢費,才把他找來的,一阿蘭想。阿蘭注意到,記者群中已經出現了感興趣的,騷動。

只聽書記員招呼道:「關於亨利·杜瓦爾——人身保護令的申請。」

阿蘭站了起來。他急促地說:「閣下,我可以等到第二次點名受理嗎?」這是為了對在座的其他律師禮貌起見,名單上排在他後面的人,有的申請可能不需辯論,因而可以很快辦完就走。然後,剩下的那些名字會被再次叫到,這些人都預料自己的案子可能要多費周折。

法官點點頭,書記員便念起下一個人名。

阿蘭坐了下來,覺得有人在碰他的肩膀。是巴特勒,他是在阿蘭站起來說話時走過來坐在後邊的。他帶來一陣剃鬚液的香味。

「早上好,」他輕聲說道。「我要在你的案子里出庭了,是代表移民部。我叫巴特勒。」象每一個老資格律師第一次見到一位年輕律師時一樣,他禮貌地微笑著伸出手。

阿蘭握著他那柔軟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手。「是的,」他咕嚕道,「我知道。」

「哈里·托蘭德代表北歐船社。」巴特勒仍耳語著,用手指著陪同傑貝克船長的那名律師。「那個船社是那船的所有主。我想你知道這個吧。」

「不,」阿蘭輕聲說道,「我不知道。謝謝您。」

「別客氣,老夥計;我以為你會喜歡得到點信息的。」巴特勒再次把手放到阿蘭的肩上。「你提出的觀點很有意思;我們要好好論一論。」他又友好地點點頭,然後走回到法庭座席的另一邊去了。

阿蘭朝那邊望了望,想向克雷默致意,以回報巴特勒的禮貌。但他看見克雷默盯了他一眼,隨後又毫無表情地扭過頭去了。

湯姆捂著嘴說:「慢慢轉過來,讓剛才那個大人物碰過你的地方緊靠著我。」

阿蘭咧嘴樂了。「真夠朋友。」但他外在的自信只是個姿態,他內心卻越來越緊張,不安。

湯姆小聲說道:「干我們這行的一大優點是,每個人都是先向你微笑,然後才向你捅刀子。」

第二次點名開始了。

平常到這個時候,法庭里幾乎已經空了,但今天只有一兩名律師離開了。顯然,大多數律師留在這裡是為了聽聽杜瓦爾事件。

緊挨在前面的一樁離婚案被受理完了。

法庭里充滿著一種期待的氣氛。

書記員象上次一樣宣佈道:「關於杜瓦爾事件。」

阿蘭站了起來。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意外地緊張、不自然。「閣下……」他猶豫了,咳嗽了一聲,然後停住不說了。法庭中沉默起來。記者們扭過頭來,威利斯法官那犀利的灰眼睛也在盯著他。他重新開始講道。

「閣下,我代表申請人亨利·杜瓦爾出庭,我的名字叫阿蘭·梅特蘭德。巴特勒閣下——」說到這裡,阿蘭向法庭另一側望著,巴特勒站起身來鞠著躬——「是代表公民與移民部出庭。托蘭德閣下——」阿蘭看了看剛才記下的筆記——「代表北歐船社。」傑貝克船長旁邊的那位律師站了起來,向法官鞠了一躬。

「好吧,」威利斯法官生硬地說道:「你的這個是怎麼回事?」

口氣儘管生硬,但問題卻問得有一絲幽默的味道。因為即使是象最高法院法官這樣深居簡出的人物,他肯定要看報紙的,不大可能在亨利·杜瓦爾事件被宣揚11天之後仍然對此事一無所知。但這句話畢竟提醒人們,法院只關心事實和恰當提出的證詞。而且阿蘭還意識到,他兩天前曾大略陳述過的理由,今天必須重新完整地陳述一遍。

他開始說了,聲音仍然顯得緊張,有時甚至停頓。

「尊敬的閣下,有關這一事件和事實如下。」阿蘭·梅特蘭德再次描述了亨利·杜瓦爾在「瓦斯特維克號」船上的狀況、以及傑貝克船長先後兩次「拒絕」帶他上岸見移民部當局的情況。他再次指出,這一事實已構成對杜瓦爾的非法拘禁,從而侵犯了個人人身權利的原則。

甚至在他陳述的過程中,阿蘭都能感到自己整個的論證不夠有力。然而,雖然他現在的陳述沒有上次那樣流利和自信,他仍然固執而頑強地講述著。他一面說,一面仍能注意到在他右方,女王的皇室法律顧問巴特勒側著一隻耳朵,在禮貌地傾聽著,並不時地在拍紙簿上記著什麼。只有一次在阿蘭向旁邊張望時,他發現這位老牌律師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寬容的微笑。而傑貝克船長則在認真地聽他陳述。

阿蘭還是象上次一樣,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本案帶有感情色彩的方面。他知道在這種環境中只能這樣做。但在整個陳述過程中,他大腦的一個角落裡一直浮現著那個年輕偷乘者那令人難以忘懷的表情,那夾雜著希望與無可奈何的表情。一兩個小時以後將是哪種表情為主呢?是希望還是無可奈何?

他用兩天前曾用過的同樣的論據作為他的結束語。他說,即使是一個偷乘者也有權請求移民部舉行專門聽證會,調查他的移民狀況。如果拒絕為任何外來者舉行聽證會,那麼即使是一個真正的加拿大公民也可能由於丟失了身份證明而被拒之國門之外。他的這些陳述仍然是上次曾使威利斯法官露出微笑的那些內容。

但這一次法官沒有笑。從筆直地坐在法官椅子上的那位灰白頭髮的人臉上,人們看到的只是陰沉和冷淡。

作了10分鐘的陳述后,阿蘭在痛感自己無能的遺憾中坐了下來。

現在,寬肩闊背的巴特勒律師很自信地站了起來。他帶著自然的高貴和威嚴面對著法官,那風度使阿蘭覺得他儼然是個古羅馬元老院議員。

「尊敬的閣下,」他那文雅、低沉的聲音在法庭里回蕩。「我帶著興緻和崇拜的雙重心情,傾聽了我那傑出的同行梅特蘭德先生的證詞。」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湯姆·路易斯耳語道:「這個狗雜種是在說你年輕幼稚,可他卻不用這個詞。」

阿蘭點點頭。他也有同樣感覺。

那個聲音繼續說道:「有興緻是因為,梅特蘭德先生把一條很簡單的法律進行了極為新穎的首尾倒置;崇拜是因為他有,或者似乎有一種出眾的能力,能用極小的一把法律稻草制出磚頭來。」

如果這話出自其他任何人之口,都將顯得野蠻、粗魯。但出自巴特勒之口,加上他那友好的微笑,這番話卻好象是善意的教誨,只不過帶了一點點挖苦的味道。

在阿蘭後面,有人哧哧笑了一下。

A·R·巴特勒繼續說道:「閣下,正如我想努力說明的那樣,這件事情的簡單事實是,我的同行的當事人杜瓦爾——我要插一句,對他的特殊困難我們很清楚,移民部對之也極為同情……事實的真象是,對杜瓦爾的拘禁不是非法的,而是合法的,是根據拘留令進行的,該拘留令是按照加拿大移民法,通過正確而恰當的手續簽發的。而且,我要向閣下指出,『瓦斯特維克號』船的船長拘禁杜瓦爾完全是依法行事,如同我的同行閣下的報告一樣合法。事實上,如果船長不這樣做,那反而……」

巧妙、優美的詞句被流暢地編織了出來。阿蘭在陳述中不時結結巴巴,找不到適當詞句,而巴特勒的證詞順暢流利、抑揚頓挫。阿蘭的論證迂迴曲折,有時吞吞吐吐,而巴特勒則明確有力地層次清楚地說明一個問題,然後自然地轉入論證下一個問題。

他的證論是使人信服的:對杜瓦爾的拘禁是合法的;法律要求的一切都照辦了;船長沒有錯,移民部的工作程序也沒錯;作為一個偷乘者,亨利·杜瓦爾沒有合法權利,因而他不能要求為他舉行移民聽證會;至於阿蘭假設一個加拿大公民被拒絕入境的論證方法太牽強附會,簡直可笑。巴特勒真的笑了起來,當然是寬厚的笑。

阿蘭在心中承認,巴特勒的作證的確精彩極了。

巴特勒結束道:「尊敬的閣下,我請求法庭駁回該申請,取消『如無反對,即行生效』令。」他莊嚴地鞠了一躬,坐下了。

彷彿是一位名星走下了舞台一樣,小小的法庭里一片靜穆。自從開始時說了一句「你的這個是怎麼回事?」以來,威利斯法官一直沒有再說話。雖然在這裡沒有情感的地位,但阿蘭仍希望能看到法庭表示一點同情,然而他什麼也沒看到。看他們的表情,法官席上的人好象是在討論磚頭和水泥,而不是在討論一個活生生的人。這時,法官變換了一下他坐在高背椅子里的筆直姿勢,看著他的筆記,伸手拿過一杯冰水,呷了一口。阿蘭看到,記者們有些騷動起來,有幾個在看錶。他想,可能有幾名記者的最後截稿時間要到了。雖然已經過了11點鐘,但法庭里仍坐得滿滿的。只有幾位有事的律師離開了。阿蘭回頭望了望,發現後面原來的一些空座現在也坐上了人。

自阿蘭進到法庭里,現在是第一次聽見了外面都市的聲音:時高時低的風聲、車輛聲、一陣好象是風鑽的轟鳴聲、遠處的一陣鈴聲、海邊的一艘拖輪發出的低低的汽笛聲。也許是一艘船要離港了,就象「瓦斯特維克」號一樣很快就要離港了,也許仍帶著杜瓦爾,也許會把他留下。嗯,一會就見分曉了。

一片肅靜中出現了一聲椅子擦地的聲響。是托蘭德站了起來,船社的律師。他那刺耳的粗糙嗓音與色特勒優美的低音形成強烈的對比:「尊敬的閣下……」

正在看記錄的威利斯法官抬起頭來,他那嚴厲的目光射向法庭。「不,托蘭德先生,」他說道,「我不需麻煩你了。」

那律師鞠了一躬,坐下了。這麼說就這樣了。

法官的打斷只能意味著一個意思。那就是,阿蘭的證詞已被推翻了,不再需要另外的論證來進一步駁斥它了。

「好吧,」湯姆耳語道,「反正我們已經努力了。」

阿蘭點點頭。他覺得自己早就知道會失敗。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戰略是兜個大圈子。然而在失敗到來之時,他仍然感到了它的苦澀。他不知道自己的缺乏經驗和緊張在多大程度上造成了他的失敗。如果他更自信一些,與巴特勒一樣自信而雄辯,他會不會勝訴呢?

也許,如果他有幸遇到另一位法官,一位比現在法官席上的這位嚴厲可畏的人更有同情心的法官,結果會不會與現在不同呢?

可惜不會。

在威利斯法官的心裡,他的決定還在兩個律師發言之前就已明確了。早在兩天之前。當阿蘭·梅特蘭德剛剛開始陳述兩三分鐘時,他就看出了阿蘭的證詞儘管別出心裁,但確有明顯缺陷。

但在那時,他有足夠的理由簽發「如無反對,即行生效」令。然而現在,法官遺憾地看到現在已沒有理由簽發人身保護令了。

威利斯法官認為,那位皇家律師顧問A·R·巴特勒是個好出風頭的裝腔作勢的人。他那浮華的詞藻與和善的外表都是在演戲,這套把戲常常能影響陪審團,卻很少能討法官的歡心。但不管怎麼說,巴特勒的法律知識是無可爭議的,而且他剛剛作完的證詞也幾乎是無懈可擊的。

威私斯法官必須駁回阿蘭的人身保護令申請,而且他一兩分鐘后立即就要這樣做了。但在內心裡,他強烈地希望能以某種方式幫年輕律師阿蘭·梅特蘭德一把,從而幫助亨利·杜瓦爾。

法官的這種願望出自兩個原因。其一,他是一個忠實的報紙讀者,他一開始就堅信,應當給那個無家可歸的偷乘者一個機會在加拿大上岸,並重新開始生活。讀了報紙上的第一篇報道他就自信,移民部一定會象以前曾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繞開某些規定,幫助杜瓦爾入境。當他得知事情不但沒有如此發展,相反,政府及其移民官員採取了一種他認為是極不靈活、極其武斷的立場時,他感到非常意外,繼而十分憤慨。

第二個原因是,威利斯法官喜歡他從阿蘭身上所看到的東西。在他看來,阿蘭的緊張、窘態、不時的結巴等都無關宏旨。他十分清楚,一個好律師並不需要象古希臘演說家德摩斯梯尼那樣雄辯。

當杜瓦爾事件最先在報紙上披露后,威利斯法官以為,出於對那位偷乘者的同情,某位老資格的律師也許會立即站出來自願提供法律上的幫助的。當他看到竟無人這樣做時,他十分傷心。後來,當他聽說一個年輕的律師挺身而出時,他心中暗暗歡喜。此刻,他打量著阿蘭·梅特蘭德,歡喜的心情變成了自豪。

當然,他接手這一案件純屬偶然。而且理所當然,任何個人傾向都不應影響法律裁決。然而,有的時候法官還是可以發揮一點作用的……

威利斯法官想,一切都取決於杜瓦爾的年輕律師到底有多精明了。

威利斯法官簡要地宣布了他支持巴特勒律師證訶的原因。他裁決道,船長對杜瓦爾的拘禁符合移民部的合法拘禁令,因此不是非法拘禁,人身保護令不能簽發。他生硬地加了一句:「駁回申請。」

阿蘭沮喪地開始把文件放入公文包內,準備起身,這時一個聲音清晰地說道:「梅特蘭德先生。」

阿蘭站起身來。「是的,閣下。」

法官那濃密眉毛似乎更加令人生畏。阿蘭不知道接下去要發生什麼事。也許是一頓措辭激烈的訓斥?已經站起來準備走的人們,現在又重新坐了下來。

法官嚴厲地說道:「你在證詞中宣稱,你的當事人有權利得到移民聽證會。我建議,合乎邏輯的做法是由你向公民與移民部申請舉行聽證會。移民部的官員們——」威利斯法官向以埃德加·克雷默為中心的一伙人打量了一下,「無疑會幫助你的。」

「可是,閣下……」阿蘭不耐煩地開口道,隨後又停住了,他的心中憤懣難抑。縱有各式各樣法律上的委婉用語,他也根本沒法向一個法官說:「你告訴我的那些全是廢話。你難道不知道嗎?移民部拒絕舉行聽證會,就因為這個我們今天才在這裡辯論。你剛才沒聽見嗎?或許是你睡著了?」

遇上一個生硬的,毫無情感的法官,這本身已經夠糟糕的了。如果他又是個傻瓜,而你還不得不去尊敬他,那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當然,」威利斯法官說道,「如果移民部仍固執己見,你總還可以申請法院訓令嘛,是不是?」

暴怒的話幾乎就在阿蘭的嗓子眼上了。他再也受不了這種愚弄了。難道失敗了還不夠,還要……

突然,一種新的想法閃過他的腦際。他同時也瞥見了湯姆·路易斯,他臉上也是一副不耐煩和厭惡的混合表情。顯然,湯姆對這個法官的看法與他一樣。

然而……

阿蘭的思緒飛速地回憶著……快要忘卻了的法律學院課程……落滿灰塵的法律書籍,曾打開閱讀過,但隨後就忘記了……他相信,在什麼地方一定有答案,只要他掌握了它……他的頭腦活躍了起來,記憶的碎片自動拼到了一起。

阿蘭用舌頭舔了舔嘴唇。他面向法官席慢慢地說道:「閣下,如果您願意的話……」

法官的目光直向他刺來。「怎麼,梅特蘭德先生?」

剛才阿蘭還聽見人們輕輕的腳步聲向外邊的門走去,現在腳步聲又回來了。吱的一聲,有人坐了下來。法庭里的人們在等待著。

A·R·巴特勒的眼睛盯著阿蘭的臉,又轉向法官,然後又回到了阿蘭臉上。

埃德加·克雷默顯然是迷惑了。而且阿蘭還奇怪地發現,克雷默顯得十分不安。他在座位上幾次局促地變換著姿勢,好象身體有什麼不舒服。

「請閣下重複一下您剛才最後說的話好嗎?」

那雙濃濃的眉毛皺了起來。那下面的眼睛里是不是有一絲微笑?很難確定。

「我說,如果移民部固執己見,你總可以申請法院訓令。」終於明白了的表情——還有憤怒——出現在巴特勒的臉上。

而在阿蘭的腦海里,象發令槍一樣突然轟響起一個詞:法官附論!

法官附論:指順便說的話……是法官發表非正式的、與他的正式裁決無必然聯繫的有關法律問題的意見……法官附論無約束力……目的在於提供指導和參考意見……

威利斯法官的話說得隨便,好象是偶然出現的一個想法,隨後便忘了。但阿蘭現在意識到,這位機敏的法官的任何想法都不可能是隨意的,可惜他剛才竟如此錯誤地懷疑他麻木甚至睡覺了。

「謝謝您,閣下,」阿蘭說道。「我立即申請法院訓令。」

法院訓令今天是得不到了。但如果他今天就申請,仍有可能得到「訓令」。在古英語里的意思是「我命令!」……責令一個公職人員履行他的公職……是宗教改革以來英格蘭國王的特權,現在則成了法官的特權,只是很少使用罷了。

如果向埃德加·克雷默發出這樣一道訓令,它巨大的法律力量將迫使他立即舉行阿蘭要求的聽證會,不得有任何拖延,也不得有任何疑問。威利斯法官關於法院訓令的話還清楚地表明,如果阿蘭申請這一訓令的話,他會立即批准的。

「看他們那伙,」湯姆·路易斯耳語道,「這回他們可懂了。」

在法庭的那一側,巴特勒、埃德加·克雷默和船社的律師3人的頭聚在一起,正在低聲地急速地商量著什麼。

一會兒,巴特勒漲紅了臉站了起來,面向法官,他臉上的和藹表情不見了。他強裝禮貌說道:「我請求閣下允許我與我的當事人商量一會兒。」

「好的。」他手指尖攥在了一起,眼睛打量著天花板,耐心地等待著。看來偷乘者杜瓦爾的律師正象他期望的那樣精明敏銳。

阿蘭坐了下來。

「祝福那灰頭髮老人,」湯姆·路易斯輕聲說道。

「你明白了嗎?」阿蘭問。

「一開始沒明白,」湯姆小聲道,「現在明白了。你真走運!」

阿蘭點點頭。雖然此時他心花怒放,但他小心地不表露出來。

他知道,法官表面上漫不經心的附論使對方陷入了絕境。移民部,也就是埃德加·克雷默,現在必須在兩種對策中選擇其一:或者繼續拒絕舉行阿蘭要求的聽證會,或者改變態度,舉行聽證會。如果選擇前者,阿蘭就將申請法院訓令,強迫克雷默舉行聽證會。而且,阿蘭可以在申請訓令和送交訓令中拖延時間,以確保「瓦斯特維克號」離開時,杜瓦爾仍在岸上卷在複雜的法律程序中。

而另一方面,正如克雷默在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指出的那樣,如果移民部舉行了聽證會,那意味著該部已經正式承認了杜瓦爾,從而打開了進一步採取法律步驟的大門,包括上訴的渠道的開通。在這一方面,阿蘭仍有機會拖延法律程序,直到「瓦斯特維克號」起航,使亨利·杜瓦爾留在加拿大成為既成事實。

A·R·巴特勒又一次站了起來。他的溫和態度似乎又恢復了一些,只不過沒有全部恢復。但他身後的克雷默卻是滿面怒容。

「尊敬的閣下,請允許我宣布,考慮到您的希望,公民與移民部認為它雖然無法律效力,但決定對我的同行的當事人杜瓦爾事件舉行聽證會。」

威利斯法官身體向前探去,厲聲說道:「我沒有表示什麼希望。」

「尊敬的閣下……」

「我沒有表示什麼希望,」法官堅決地說道。「如果該部決定舉行聽證會,那是它自己的決定。我這方面沒有施加任何壓力。明白了嗎,巴特勒先生?」

巴特勒似乎咽下了一口唾沫。「是的,閣下,明白了。」

法官轉向阿蘭,嚴厲地問道:「你滿意嗎,梅特蘭德先生?」

阿蘭站了起來。「是的,閣下,非常滿意。」他答道。

巴特勒和克雷默又一次急急商量起來。克雷默似乎在強調某一點。律師點了幾次頭,最後笑了起來。然後他又面向法官。

「還有一個問題,閣下。」

「嗯?」

巴特勒向阿蘭這一側看著問道:「梅特蘭德先生今天下午有時間就這個問題作進一步商討嗎?」

威利斯法官皺起了眉頭。這是在浪費時間。對立雙方的法律代表之間進行私下會面,這與法庭毫不相干。

阿蘭為巴特勒感到一絲髮窘,他點點頭答道:「有。」他想既然他已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就沒有必要故意採取不合作的態度。

A·R·巴特勒不理會法官的不滿,仍舊溫和地說:「對梅特蘭德先生的肯定回答我很高興,因為考慮到情況的特殊,儘早著手這件事似乎更好一些。因此公民與移民部建議在今天下午梅特蘭德先生和他的當事人方便的時候舉行專門聽證會。」

阿蘭沮喪地意識到,他被一位高超的釣魚手鉤住了。要不是剛才他過於順從地同意,他本可以推說時間太緊,或有其他事務來駁回對方的建議……

如果這樣來看的話,雙方現在的比分相等。威利斯法官威嚴的目光在盯著他。「我們把它定下來也好。這樣可以嗎,梅特蘭德先生?」

阿蘭猶豫著,看了湯姆·路易斯一眼,見他聳了聳肩。阿蘭知道,他們現在想的都是一樣的:埃德加·克雷默再次看穿了他們的拖延計劃,並且先發制人挫敗了他們。現在,專門聽證會定在了下午,即使有以後的法律程序,也可能不足以使杜瓦爾在岸上待到「瓦斯特維克號」起航。幾分鐘前看來唾手可得的勝利,現在似乎又退到遠處去了。

阿蘭很勉強地說道:「是的,閣下——可以。」

A·R·巴特勒寬厚地笑著,記者們蜂擁向門口。只有一個人影跑在了他們的前面——埃德加·克雷默。他的臉上神色焦色,身體緊張,急急地向法庭外走去,幾乎是跑出去的。

當阿蘭離開法庭時,他被七八個記者圍了起來。他們剛剛用電話報告了他們的報道。

「梅特蘭德先生,現在看前景怎麼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看見杜瓦爾?」「嘿,梅特蘭德!這個專門聽證會是怎麼回事?」……「對了,它為什麼那麼重要?」……「給我們講講訓令是怎麼回事。你得到的訓令是你要的那個嗎?」

「是的。」阿蘭用力答道。

更多的記者圍了上來,幾乎把已經夠擁擠的走廊堵住了。

「那麼……」

「你們看,」阿蘭不滿地大聲道,「我不能談論一個還在進行中的案子。這個你們是知道的。」

「夥計,你還是給我的編輯解釋去吧,……」

「為了向社會呼籲,請給我們透露點東西吧。」

「好吧,」阿蘭說道。人群立即靜了下來。當從別的法庭出來的人走過時,記者們擠得更緊了一些。

「形勢很簡單,移民部已經同意舉行專門聽證會,調查我的當事人的情況。」

有些路過的人好奇地看著阿蘭。

「由誰進行調查?」

「通常是一名高級移民官員。」

「杜瓦爾要到場嗎?」

「當然,」阿蘭說。「他得回答問題。」

「那你呢?」

「我也到場。」

「在哪兒舉行,就是這個聽證會?」

「在移民大樓。」

「我們能進去嗎?」

「不能。這是移民部內部聽證,不對公眾和報界開放。」

「會後有什麼聲明嗎?」

「關於這個,你得問克雷默先生了。」

有個人咕嚕了一聲:「那個神氣的雞姦犯。」

「如果已經決定了不讓杜瓦爾入境,舉行聽證會又有什麼用?」

「有的時候,在聽證會上能發現新的重要事實。」不過阿蘭知道,這個希望很渺茫。真正的機會在於進行法律上的拖延,可惜這一機會已被人家識破了。

「你對今天上午的事有何感想?」

「對不起,這個我不能談。」

湯姆·路易斯悄悄地出現在阿蘭身邊。

「喂,」阿蘭對他招呼道,「你跑到哪兒去了?」

他的夥伴輕輕回答道:『我對克雷默有些好奇,於是我就跟出去了。喂,你和你那巴特勒定了時間沒有?」

「我和他談了。我們定在4點。」

一名記者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阿蘭答道:「專門聽證會定在下午4點鐘舉行。好了,請原諒,我在那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做。」

他從人群中脫出身來,和湯姆·路易斯一起走著。

當走到記者們聽不到的地方時,阿蘭問道:「克雷默後來怎麼了?」

「沒什麼。他只是急著要去廁所。我在廁所里敵意靠到他身邊,發現他有一會兒好象很痛苦。我想那可憐的雜種可能是前列腺有毛病。」

這就解釋了埃德加·克雷默在法庭里的不安,尤其是在快結束時的痛苦表情。這一事實並不重要;不過,阿蘭還是在心裡把它記住了。

他們已經走到前面樓下的寬大石頭樓梯上。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背後說道:「梅特蘭德先生,你再回答一個問題可以嗎?」

「我已經解釋了……」,阿蘭轉過身,愣住了。

「我想知道的是,」莎倫·德弗羅閃動著她那天真無邪的眼睛說道,「你們要到哪去吃午飯?」

阿蘭既意外又高興,問道:「你從哪鑽出來的?」

「問得好,」湯姆說,他正打量著莎倫的帽子,那是一頂天鵝絨和網紗製作的薄薄的帽子。「你使我想起了春天。」

「我剛才也在法庭里,」莎倫笑了。「我偷偷從後面溜進去的。我聽不太懂,但我覺得阿蘭真了不起,你看呢?」

「噢,當然。」湯姆·路易斯說道,「不錯,他碰巧遇到了一個特別支持他的法官,不過他幹得真了不起,不錯。」

「律師們不是反應最快嗎?可你們誰也沒有回答我關於午飯的問題呢。」

「我還沒有計劃好呢,」阿蘭說道,隨後又眉飛色舞起來了。「對了,我們可以在事務所旁邊請你吃義大利烘餡餅。」

他們一起走下樓梯,莎倫走在他們中間。

「或者吃冒熱氣帶奶油的義大利空心面,」湯姆催促道。「那熱乎乎粘乎乎的肉汁,會從你的兩個嘴角流出來,在下巴下面匯成滴滴涓流。」

莎倫笑了。「哪一天我會高興來的。不過我這次來是為了告訴你們,爺爺問你們願不願到他那裡去一下。他非常想直接聽你講講事情的進展。」

能陪莎倫走一走的前景真誘人,但阿蘭還是猶豫地看了看手錶。

「用不了多長時間,」莎倫保證說。「爺爺在喬治亞飯店租了個套間,專門留著他到商業區時用。他現在就在那裡。」

湯姆好奇地問道:「你是說那個套間他包租下來了嗎?」

莎倫點點頭。「我知道,那樣太浪費了,我總是這樣告訴他。有的時候那房間好幾個星期也不用。」

「啊,要是我就不操那份心。」湯姆輕飄飄地說。「我只是後悔我沒有早點想到這一點。前天我在商業區時正趕上大雨,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好進到一家雜貨店裡去。」

莎倫又笑了。下到樓梯下面時他們站住了。

湯姆很快地打量了其他兩個人的臉:莎倫,無憂無慮,自然大方;阿蘭這時仍很嚴肅,他的一部分思緒顯然仍在上午舉行聽證會的法庭里。湯姆想,儘管兩人外表十分不同,但他們之間仍有溫暖的共鳴。他懷疑他們是否關心的是同一件事,不知道他們自己是不是知道這一點。

想起他那懷孕在家的妻子,想起他那無牽無掛的單身漢的日子,湯姆暗自懷舊地嘆了口氣。

「我很高興去。」阿蘭真的說道。他拉起莎倫的胳膊。「不過我們快一點你介意嗎?我還得參加下午的聽證會。」他想,時間剛夠作個禮節性的拜訪,並順便告訴德弗羅參議員到目前為止的背景情況。

莎倫問:「你也和我們一塊去吧,路易斯先生,好不好?」

湯姆搖搖頭。「謝謝你,可是這次不是我的節目。不過我可以陪你們走到飯店。」

阿蘭和湯姆把德弗羅的孫女夾在中間,他們一塊離開了最高法院大廈那聲音回蕩的大廳,從面臨霍恩比大街那側的大門走了出來。外面狹窄的街道上冷風刺骨,與溫暖的樓內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陣大風吹了過來,幾乎使他們邁不動步子。莎倫把她那件短黑貉毛皮大衣緊緊地裹在身上。能在阿蘭身邊使她感到十分愉快。

「這天氣是因為海風的緣故。」湯姆說道。前面有一條人行道,他在前面領路,靈巧地躲過車輛,到了霍恩比大街的北側,然後轉向西喬治亞街的方向。「今天恐怕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了。」

莎倫用一隻手扶著她那頂不實用的帽子。

她對阿蘭說:「現在,每當我想起海,我就想起那個偷乘者。一直待在船上是什麼滋味啊。船上真的象報上說的那麼糟嗎?」

他簡單地答道:「可能比那更糟。」

「如果你的官司打不贏,你會在意嗎——我的意思是說,你會真的往心裡去嗎?」

阿蘭回答時的那股激情使他自己都感到驚奇。「我會在意的要死。我會奇怪我的國家怎麼會這樣腐朽,醜惡,竟會拒絕這樣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一個好小夥子,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寶貴人才……」

湯姆·路易斯平靜地問:「你能保證他會是個人才嗎?」

「是的,」阿蘭有點意外。「你不這樣認為嗎?」

「是的,我想我不這麼認為。」湯姆說。

「為什麼?」莎倫問道。

他們已經來到西喬治亞街了。他們在路邊等著交通燈,當燈轉為綠色時,他們穿過了大街。

「告訴我為什麼。」莎倫仍堅持著問道。

「我也說不清。」湯姆說。他們再次穿過霍恩比大街,來到了喬治亞飯店,在前面停下來躲著寒風。空氣中有股濕意,使人感到就要下雨了。「我說不清,」湯姆重複道。「這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我想是一種直覺。」

阿蘭劈頭問道:「是什麼使你有這種感覺?」

「在我給船長送『如無反對,即行生效』令時,我和杜瓦爾談了話:我當時問過你,我可不可以見見他,你忘了?」

阿蘭點點頭。

「所以,我就見了他,並且盡量想喜歡他。可是我感到他好象缺點什麼,有某種弱點。甚至好象他整個人在中間有道裂紋。當然,也許這不是他的錯,可能是由於他的經歷造成的。」

「什麼樣的裂紋?」阿蘭皺起了眉頭。

「我說過了,這種事我沒法具體說出來。不過我總覺得,如果我們把他弄上岸來,讓他成了移民,他就會破成一堆碎片。」

莎倫說:「這樣說是不是太模糊了?」她感到要保護阿蘭,彷彿阿蘭喜歡的什麼東西遭到別人攻擊了似的。

「是的,就因為這個我才一直沒有提它,」湯姆答道。

「我想你說得不對,」阿蘭想了一會說。「不過即使你說得對,它也改變不了事情的法律地位,包括他的權利什麼的。」

「我知道,我自己也一直在提醒自己這一點。」湯姆·路易斯說。他又拉了拉大衣的領子,準備轉身走了。「總之,祝你今天下午好運!」

當阿蘭和莎倫登上飯店第12層,順著鋪著地毯的走廊走到房間門口時,房間那碩大的雙扇門正開著。從他們在街上與湯姆·路易斯分手后,他一路上都興奮地感到,他們是那樣互相靠近對方,直到他們走到房間的門口時他仍沉浸在這種興奮中。透過開著的門,阿蘭可以看到房間里有一個身著制服的老年服務員,他正在從一輛客房服務手推車上拿東西,那些東西顯然是簡易午餐,並把飯菜擺到起居室中間一張鋪著白布的餐桌上。

德弗羅議員正坐在一把高背沙發椅上,面對著窗戶外面的海港。聽見莎倫和阿蘭走了進來,他扭過頭來,但沒有站起來。

「啊,我親愛的孩子莎倫,你能拉來當今的風雲人物,我向你致敬。」參議員向阿蘭伸出手。「請允許我祝賀你,我的孩子,祝賀你取得了極為驚人的成功。」

阿蘭握住對方伸出的手。他不禁驚訝地發現,自從他們上次見面以來,參議員變得虛弱和衰老多了。他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原來的紅潤完全不見了,他的聲音也不那麼有力了。

「現在還沒有任何成功,」阿蘭不安地說著。「恐怕還沒有什麼進展。」

「這是什麼話,我的孩子!不過你的謙虛倒很得體。嘿,我剛才還在收音機的新聞節目里聽到對你的讚美呢。」

「那上面怎麼說的?」莎倫問道。

「說那是人道主義的力量,是反對現政府野蠻暴政的巨大勝利。」

阿蘭狐疑地問道:「他們真的用了這些詞嗎?」

參議員輕快地揮了揮手。「我也許做了一點解釋,但基本意思就是這樣。還說,年輕正直的律師阿蘭·梅特蘭德正義在手,徹底擊敗了對手。」

「如果真有人這麼說了,那他以後可能要忙著修改這句話的。」阿蘭說道。那位年長的服務員正站在他們身邊,阿蘭脫下大衣交給了他,他把大衣掛在了壁櫥里,然後悄然離開了。莎倫打開了一扇側門不見了。阿蘭的眼睛注視著她的背影,然後坐到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面對著參議員。「我們贏得了一個暫時的優勢,這倒是真的。但由於我的一時愚蠢,我又把這個優勢丟掉了一些。」他講述了在法庭里發生的事,講了最後如何被巴特勒騙了的事。

德弗羅參議員理解地點點頭。「即使這樣,我還得說,你的努力已經產生了出色的效果。」

「不錯,」莎倫又出現了,她已脫去了戶外衣服,露出了身上穿的柔軟的毛織衣裙,。「阿蘭真太了不起了。」

阿蘭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反駁看來是沒有用了。「不過,我們離讓亨利·杜瓦爾被接納為正式移民還差得很遠。」

老人沒有馬上回答,他的目光回到了下面的海邊和海港。阿蘭轉過頭來,發現從這裡可以看見布拉德海灣,海風掀起白色的良花。排排巨浪拍打在北岸上。一艘船正在離岸,這是一艘裝糧食的船,吃水很深。看船上的標誌,那似乎是一艘日本船。一艘溫哥華島渡船開進灣來,在水面上劃出一道白線,然後向左舷慢慢轉彎,靠向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公司專用碼頭。其他的地方,還有別的船入港、離港,有貨船、商船、客船,還有縱橫交錯的信號旗、纜索,好一派深水碼頭繁忙的景象。

最後,參議員說道:「啊,當然,也許我們最後達不到使你的偷乘者入境的目的。人有時可能贏得一些戰役,卻輸掉整個戰爭。但決不要輕視這些戰役的重要性。我的孩子,特別是在政治上。」

「我想我們早已談過這個問題了,參議員,」阿蘭答道。「我對政治沒有興趣,只想儘力幫助我的當事人!」

「不錯!不錯!」老人的話音里第一次出現了煩躁。「而且你得承認,你在利用一切機會來表自這一點。我是不是可以這樣說,有時年輕人的自我標榜實在是令人討厭。」

阿蘭一陣臉紅。

「但你應當原諒一個政界老兵,」參議員又開口說道。「我喜歡你們足智多謀的行動帶來的某些混亂。」

「我想這並沒有什麼不好。」阿蘭盡量:使自己的話聽起來輕鬆。他不自在地感到,自己剛才的粗魯並無必要。

在他們的身後響起了電話鈴聲。那個不知什麼時候又悄悄進入房間的服務員接了電話。阿蘭發現那人對這房間顯得十分熟悉,好象他曾為參議員服務過多次,非常熟悉他的習慣似的。

參議員對阿蘭和莎倫說:「你們兩個年輕人為什麼不先吃午飯?在你們身後呢。我想你們要什麼那裡有什麼。」

「好吧,」莎倫說道。「可您不吃點什麼嗎,爺爺?」

參議員搖搖頭。「現在不吃,親愛的,也許過一會能吃。」

服務員放下電話,走了過來。他說道:「是您向渥太華要的長途電話,博納·戴茨先生在等著與您通話。您在這接嗎?」

「不,我到卧室去接。」老人從椅子上慢慢站起來,接著好象力量不夠似的,又跌回到椅子里。「我的天,我今天好象有點沉。」

莎倫關切地跑到他身邊。「爺爺,您不該總這樣用力。」

「盡胡說!」參議員伸出手去,抓住莎倫的雙手,在她的幫助下站了起來。

「需要我幫忙嗎,先生?」阿蘭伸出手去。

「不用了,謝謝你,我的孩子。我還沒準備跛呢,只是為了克服地球引力我才需要一點點幫助。至於漫步行走我一直行,但願以後永遠能行。」

說著,他走進莎倫剛才進去的那扇門,隨手把門半掩上。

「他沒事嗎?」阿蘭猶豫地問道。

「我不知道,」莎倫的眼睛仍在看著那扇門。然後又望著阿蘭說道:「即使他不行,他也不讓我幫他做任何事。為什麼有的男人這麼固執?」

「我可不固執。」

「還不算太固執!」莎倫笑了。「你的固執是時起時伏的。不管它,讓我們吃午飯吧。」

午餐桌上擺著維希奶油濃湯,砂鍋燉蝦,咖喱火雞翅,膠凍口條等。那位老年服務員急忙走了上來。

「謝謝,」莎倫說道,「我們自己來。」

「好吧,德弗羅小姐。」他畢恭畢敬地傾了一下頭,然後走了出去,關上雙扇門。起居室里只剩下他們倆了。

阿蘭盛了兩杯維希奶油濃湯,遞給莎倫一杯。他們站著呷起湯來。

阿蘭覺得自己的心在劇烈地狂跳著。他慢吞吞地問道:「當一切事情都結束以後,我還可以看見你嗎?」

「我希望能,」莎倫笑了。「不然的話,我就得總待在法院外面。」

他能嗅到他在她家時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清香。他看見她的眼睛里洋溢著快活,也許還有別的什麼東西。

阿蘭放下他的湯杯,果斷地說道:「把你的給我。」

莎倫抗議道:「我還沒喝完呢。」

「別管它。」他伸出手去拿過杯子,把它放到了餐桌上。

他的雙手伸向莎倫,她靠了過來。他們的臉貼得很近,他擁抱住她,他們的雙唇輕輕地貼在了一起。他幸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覺得自己正在空中飄浮。過了一會兒,他不好意思地撫摸著她的頭髮,輕聲說道;「自從聖誕節那個早上以來,我一直都在想這一天。」

「我也是,」莎倫愉快地說道。「你為什麼等了這麼久?」

他們又親吻了起來。好象從另一個非現實的世界傳來了德弗羅參議員的聲音,聲音是從半開的門中傳來的,象是被捂住了一樣:「……這麼說是出擊的好時機,博納……當然你要在眾議院帶頭……豪登陷於被動……太妙了,我的年輕人,太妙了……」在阿蘭聽來,這些話無關緊要,並且與己無關。

「別擔心爺爺,」莎倫耳語道。「他給渥太華打電話一說就是半天。」

「別說話,這是浪費時間,」阿蘭說道。

10分鐘后,裡面的聲音停止了,他們急忙分開了。隔了一會兒,德弗羅參議員慢慢地走了進來。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坐到餐桌對面的一張沙發上。也許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飯菜幾乎一動沒動,但他什麼也沒說。

喘了一陣氣后,參議員宣佈道:「我有幾件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阿蘭帶著一種回到現實生活中的感覺問:「政府讓步了?他們要讓杜瓦爾留下嗎?」他真心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很正常。

「不是這些。」老人搖搖頭。「說實話,如果發生這種事,那反而要破壞我們的計劃。」

「那是為什麼?」阿蘭的思索已完全回到現實中來了。他意識到老人顯然仍把政治放在首位,但他努力剋制著自己的不滿。

「說呀,爺爺,什麼消息?」莎倫催促道。

參議員用誇張的語調說道:「議會反對黨明天要在渥太華舉行正式議會辯論,支援我們年輕的亨利·杜瓦爾。」

「你看這有用嗎?」阿蘭問道。

參議員厲聲答道:「總不會有什麼壞處吧,是不是?而且這還會使你的當事人一直作個新聞人物。」

「是的,」阿蘭承認道。他又沉思地點點頭,「這當然可以在那方面幫助我們。」

「我相信會的,我的孩子。所以在今天下午的專門聽證會上要記住,還有其他人在為同一事業而努力。」

「謝謝你,參議員,我會記著的。」阿蘭看了看錶,意識到他該走了。他走向服務員為他存放大衣的地方,心裡仍感到莎倫在他身邊。

「關於今天下午的活動,」參議員德弗羅輕聲說道,「我有一個小小的建議。」

阿蘭穿上大衣,轉過身問道:「什麼建議,先生?」

老人的眼裡閃動著揶揄的笑意。他說道:「你可不可以在聽證會開始之前的什麼時候,擦去你臉上的口紅印?」

在差5分到4點時,移民部的一名職員禮貌地把阿蘭·梅特蘭德領進海邊移民大廈的一間會議室里。關於亨利·杜瓦爾的專門聽證會就要在這裡召開。

阿蘭看見,這完全是一間只注意實用的房間。它有15英尺寬,30英尺長。周圍四壁飾的是油漆膠合板牆板,四周的牆板上都是花紋玻璃,一直到天花板。會議室中間是一張樸素的桌子,這張桌子同樣也是油漆的。桌子周圍整齊地擺放著5把木椅。在每把木椅前面的桌子上都擺放著一本拍紙簿和一支削好了的鉛筆。4隻煙灰缸整齊地順著桌子擺成一條直線。在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上,放著一些杯子和一大杯冰水。房間里再沒有別的傢具了。

在阿蘭前面已有3個人進來了。一個是紅頭髮的年輕女速記員。她已經坐下了,她面前的記錄本已翻到了空白頁上,現在她正在無精打采地審看自己修剪好的指甲。第二個是A·R·巴特勒,他帶著高傲而漫不經心的神情,倚坐在桌子的一個角上。和巴特勒一起聊天的是一個矮胖粗壯的人,就是那個留著象牙刷一樣的小鬍子的人,上午阿蘭曾看見他陪同埃德加·克雷默參加法庭的聽證會。

巴特勒先看見了阿蘭。

「歡迎,並且祝賀你!」他站起身來,寬宏而熱情地笑著伸出手來。「從下午的報紙上看來,我們這位是人人皆知的英雄。我想你看到那些報紙了?」

阿蘭不無窘態地點點頭。「是的,我看了。」他剛離開莎倫和參議員就買了下午早版的《溫哥華郵報》和《移民報》。這兩份報紙都把上午的法庭聽證會作為頭版頭條,並且加上了突出阿蘭的照片。在《溫哥華郵報》上登的丹·奧利夫的文章中,他看到有這樣的句子,如「機智的法律行為」,「梅特蘭德的一次成功的政變」,還有「策略上的勝利」。《移民報》對杜瓦爾依然不象《郵報》那樣熱烈,也沒有用過多的讚美之詞,不過大多數事實報道得還基本準確。

「咳,如果沒有報紙,我們的律師可怎麼辦呢?」巴特勒輕快地說道,「雖然報道有不精確的地方,但這卻是我們能享受的唯一廣告。噢,對了,你認識塔姆金希爾先生嗎?」

「不,我想我不認識。」阿蘭說道。

「我叫喬治·塔姆金希爾。」那個留著小鬍子的人自我介紹道。他們握了握手。「我是移民部的,梅特蘭德先生。聽證會將由我主持。」

「塔姆金希爾先生對這類事很有經驗,」巴特勒說道,「你會發現,他非常公正。」

「謝謝你。」他將要觀察一下,阿蘭想。但至少不是由克雷默來主持,這使他很高興。

有人輕輕敲了一下門,門開了,一個穿制服的移民官領進了亨利·杜瓦爾。

阿蘭上次看見杜瓦爾時,這個年輕的偷乘者由於在船艙里幹活,弄得滿身灰塵和油污,頭髮都粘到了一塊。而今天,他渾身上下十分潔凈,臉剛刮過,長長的黑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他的衣著很簡單:象以前一樣,他仍穿著一條打補丁的工裝褲,一件同樣是打了補丁的藍水手衛生衫,一雙舊布鞋——說不定是船上哪個船員扔掉的。

但與往常一樣,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和眼睛:一張圓圓的、結實的,象小孩子似的臉;一雙深陷的眼睛流露出渴求和智慧,但他的眼睛後面卻一直隱藏著警惕的神情。

塔姆金希爾點了一下頭,那個穿制服的人退了出去。

杜瓦爾站在門口,他專註的目光迅速地掃視著屋裡的一張張臉。最後他看見了阿蘭,於是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重逢的熱情微笑。

「你好嗎?亨利?」阿蘭走上前來,一隻手放在杜瓦爾的胳膊上。

「我好,真好。」亨利·杜瓦爾點點頭,然後盯著阿蘭的臉,滿懷希望地問,「現在,我工作加拿大——留下?」

「不,亨利,」阿蘭搖搖頭。「恐怕現在還不行。但這裡的幾位先生要問你問題。這是一個聽證會。」

年輕人向四周打量著。他有點緊張地問道:「你和我在一起?」

「是的,我也待在這。」

「梅特蘭德先生,」塔姆金希爾先生插進來說道。

「嗯?」

「如果你希望和這個年輕人單獨待幾分鐘,我們其他人很高興先退出去。」他禮貌地說道。

「謝謝你,」阿蘭說道,「我看不必了。我只是想向他解釋一下……」

「請儘管解釋吧。」

「亨利,這是加拿大移民部的塔姆金希爾先生,這位是巴特勒先生,是位律師。」阿蘭介紹時,杜瓦爾的目光從第一個人臉上轉向第二個人,兩人都親切地點點頭。「他們將問你問題,你必須誠實地回答,如果你有聽不懂的地方,你必須說出來,我會給你解釋的。但你不能隱瞞任何情況。懂了嗎?」

年輕的偷乘者用力點了點頭。「我講真話,一直真話。」

A·R·巴特勒對著阿蘭說道:「順便提一句,我們將不提任何問題。我們只是來旁聽的。」他溫厚地笑著。「可以說,我的職責是確保法律得到認真執行。」

「在這一點上,我的職責也是一樣。」阿蘭直截了當地答道。

喬治·塔姆金希爾已經坐在了首席的位置上。「好,各位先生,如果你們準備好了,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他有力地宣佈道。

阿蘭·梅特蘭德和亨利·杜瓦爾坐在桌子的一側,女速記員和A·R·巴特勒坐在他們對面。

塔姆金希爾打開了他面前的一份卷宗,從上面挑出一份材料,然後把一份副本遞給速記員,接著用謹慎、精確的聲音讀了起來。「本聽證會是依照移民法的規定,於1月4日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省溫哥華市移民大廈舉行,主持人是我——公民與移民部根據移民法第11章第1條的規定任命的專門調查官喬治·塔姆金希爾。」

他單調地繼續念著那份官樣文章。阿蘭想,一切都貌似正確無誤。他對這次聽證會的結果幾乎不抱任何幻想,而移民部不可能僅僅由於履行了一遍正式程序,就改變了自己原來的頑固立場,特別是這一程序還是移民部自己控制的。而在聽證中不大可能發現新的事實。然而由於是他要求舉行的這一聽證會,因此全部的手續和程序就都必須履行。即使在此時,他仍在自問,自己的努力到此為止究竟有什麼結果呢?然而在法律上,一個人一次只能採取一個步驟,同時期望著在走下一步之前會出現新的情況。塔姆金希爾讀完了開頭語,然後問亨利·杜瓦爾:「你知道為什麼舉行這次聽證會嗎?」

年輕的偷乘者急切地點著頭。「是的,是的,我知道。」

塔姆金希爾看了一下備忘錄,繼續說道:「如果你要求,並且自己支付費用的話,你有權請法律代表來代表你參加這次聽證會。這位梅特蘭德是你的律師嗎?」

又一次點頭。「是的。」

「你願意用《聖經》宣誓嗎?」

「是的。」

通過這種常見的儀式,杜瓦爾保證他將講實話。速記員用普通寫法寫道:「亨利·杜瓦爾正式宣誓,」她那精心修剪過的指甲閃動著光澤。

塔姆金希爾放下備忘錄,默默地撫摩著自己的小鬍子。阿蘭知道,從現在開始,下面的問題都將是即席的了。

塔姆金希爾平靜地問道:「你的確切名字是什麼?」

「我的名字,亨利·杜瓦爾。」

「你是否曾用過其他名字?」

「從來沒有。那是我父親給我起的名字。我從沒見過他。我母親告訴我。」

「你是在哪裡出生的?」

自從杜瓦爾12天前到港以後,丹·奧利夫和阿蘭都曾問過他這些問題。現在又在重複。

問答在繼續著,每次只要一個簡短的回答。阿蘭的心裡不得不承認,塔姆金希爾的確是一個熟練而認真的調查官。他的問題提得簡單、直接而且平靜。他儘可能按照年代順序提問。當由於語言的困難出現誤解時,他耐心地回過頭去澄清。他沒有絲毫草草結束、威嚇、羞辱對方的企圖,他沒有使用任何花招。塔姆金希爾沒有一次提高聲音。

每一個問題和回答都被速記員認真地記錄在案了。阿蘭意識到,這一聽證會記錄顯然將是一個恰當履行程序的典範,任何人都難以用有誤或不公正的理由向它提出異議。A·R·巴特勒不時讚許地點點頭,顯然他也這樣想。

在問題中一點一點形成的關於亨利·杜瓦爾的故事,和阿蘭以前聽過的幾乎一樣;在一艘無名船上孤獨地出生;回到的黎波里;童年的早期——貧困和流浪,但至少還有母愛……接著,當他六歲時母親死了。此後便是可怕的孤單,在土著人居住區里象牲畜一樣活著;一個索馬利亞老人收留了他。隨後再次流浪,但這次是一個人流浪。從衣索比亞到英屬索馬利亞……再到衣索比亞……混跡於一個駱駝幫;為換口飯吃而工作;與其他孩子一塊穿越國界……

後來,他已不再是孩子了,他曾引為是自己家鄉的法屬索馬利亞拒絕他入境……痛苦地發現自己沒有歸屬,沒有任何證件,在官方的眼睛中根本不存在……退回馬撒瓦,沿途扒竊;在市場上被人發現;倉皇逃跑;恐懼那些追趕者……還有那艘義大利船。

那義大利船長的憤怒;水手長的殘忍;半飢餓,最後逃跑……貝魯特船塢;衛兵;又一次恐懼,一個陰影;絕望中爬上了這艘無聲的船,再次成了偷乘者。

在「瓦斯特維克號」船上被發現;傑貝克船長;第一次遇到善良;企圖讓他下船;被屢次拒絕;「瓦斯特維克」號成了監獄……漫長的兩年;失望、拒絕……到處是緊閉的國門:歐洲、中東、英格蘭和美國,可他們宣稱自由……加拿大是最後的希望了……

阿蘭·梅特蘭德真想知道,誰聽到這樣的事能無動於衷呢?他一直在觀察塔姆金希爾的臉。阿蘭確信他的臉上流露出了同情。調查官有兩次在問問題時遲疑了,表情茫然,手指捋著鬍子。是他內心的騰翻使他停頓嗎?

巴特勒的臉上已沒有笑容了。有好一會他在低頭看自己的手指。

但是,同情是否能發生作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幾乎過去兩個小時了,聽證接近尾聲了。

塔姆金希爾問道:「如果允許你在加拿大留居,你將幹什麼呢?」

甚至在經過這樣長時間的詢問之後,杜瓦爾仍然滿懷熱切地答道:「我先上學,然後工作。」他加了一句,「我工作好。」

「你有錢嗎?」

亨利·杜瓦爾驕傲地說道:「我有7美元30美分。」

阿蘭知道,這是那些公共汽車司機們在聖誕節除夕收集的。

「你有什麼個人財產嗎?」

仍是充滿熱切地回答:「是的,先生,有很多:這些衣服,一台收音機,一隻鍾。人們送我這些,還有水果。他們什麼都給我。我非常感謝他們,這些好人。」

又是一陣沉默。速記員翻了一頁。

最後,塔姆金希爾說:「有人要給你工作嗎?」

阿蘭插嘴說道:「如果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話……」

「可以,梅特蘭德先生。」

阿蘭在公文包里迅速地翻著,找出兩張紙。「在過去的幾天中,我們收到許多信件。」

微笑又回到了巴特勒的臉上。「是的,我相信肯定會有的。」

「有兩個地方提出了具體的僱用聘請,」阿蘭解釋說。「一個是『熟練鑄造公司』,另一個是『哥倫比亞拖船公司,』他們想雇杜瓦爾當甲板水手。」

「謝謝。」塔姆金希爾讀了阿蘭遞過來的信件,然後又遞給了速記員。「請把名字記下來。」

當信件被遞迴來時,調查官問道:「梅特蘭德先生,你打算繼續詢問杜瓦爾先生嗎?」

「不,」阿蘭說,不管下面要發生什麼,前面的詢問已經比任何人的想象都徹底了。

塔姆金希爾摸摸鬍子,然後搖了搖頭。他張嘴要說話,但又停住了。他看了看面前的一份卷宗,從中拿出一份印刷的表格,用鋼筆填上了裡面的幾欄。其他的人都在等著。

咳,阿蘭想——結果,還是一樣。

塔姆金希爾徑直地看著年輕的偷乘者。「亨利·杜瓦爾先生,」他說道,然後垂下眼帘看著那張表格。他平緩地念道:「根據本聽證會上取得的證據,我作出決定,你無權進入或留居加拿大。你已被證明屬於移民法第5章第(7)段中所描述的被禁止入境類,因為你不符合《移民條例》第18章中第1、3、8條中要求的條件。塔姆金希爾再次停下來看著杜瓦爾。然後他又堅決地念道:「因此,我命令將你拘禁並驅逐到你來加拿大之前的地方,或者到你有其公民權的國家,或者到其移民部批准你入境的國家……」

拘禁並驅逐……第5章第(7)段……第18章1、3、8條……阿蘭·梅特蘭德想,我們用文雅和華麗的詞藻粉飾野蠻,卻把它稱為文明。我們自己就是釘死耶穌的羅馬猶太總督彼拉多,可我們都自稱是基督教國家。我們僅僅放進來100名患結核病的移民,便捶胸頓足地吹噓自己的公正大度,卻看不見還有成千上萬的人由於那場戰爭家破人亡,而加拿大正是在那場戰爭中致富的。由於實行有選擇的移民政策,拒發籤證,我們判處了多少家庭和兒童終生受苦,甚至死亡。我們都轉過臉去,以便什麼也看不見,嗅不著。我們拒絕並摧毀一個活人,然後又為自己的恥辱找理由。並不管我們做什麼,不管我們多麼虛偽,我們總、能找到一條法律或規定來為自己辯解……第5章第(7)段……第18章第1、3、8條……

阿蘭把椅子向後一推,站了起來。他想離開這個房間,以領受外面的冷風,還有那新鮮的空氣……

杜瓦爾抬起頭來,他那幼稚的臉上顯露出十分不安的神情。他只簡單地問道:「不行?」

「不行,亨利。」阿蘭慢慢地搖一搖頭,然後把一隻手放在對方穿的那件帶補丁的衛生衫的肩上。「我很遺憾……我想你找錯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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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溫哥華,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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