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爸爸,」巴巴拉說,「我要在紐約住一兩天。我想我應當讓你知道一下。」

從電話里聽得到一片工廠里的噪音。巴巴拉不得不花了幾分鐘,等候接線員在廠里找到馬特·扎勒斯基;現在,看樣子他是在靠近流水線的地方接電話。

她父親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非住不可啊?」

她說得稀鬆平常:「哦,還不是老一套。廣告公司的客戶問題。要開些會,討論下一年度做廣告的事;他們要我在這裡開會。」巴巴拉在耐著性子。

其實,她用不著解釋,倒象她還是個小孩,要大人允許晚一些回家似的。要是她決定在紐約住一星期,住一個月,或者永遠住下去,那不就結了嗎。

「晚上回家,早晨再去,行不行呢?」

「不行,爸爸,不行。」

巴巴拉但願這一回不要講講再爭論起來,弄得她不得不指出,她已經二十九歲,是個法定的成年人,在兩次總統選舉時投過票,而且還擔任著一個要職,在這上面也有一手。說起來,這個工作例也使她手頭寬裕,隨時都可以讓她另立門戶,只是因為她知道母親去世後父親一個人很寂寞,再則她也不願意讓他的日子過得更糟,所以還跟他住在一起。

「那麼你什麼時候回家呢?」

「到周末準定回家。這以前,你沒我侍候也好過日子。要注意你的潰瘍。我說啊,那病怎麼樣了?「

「我早把它給忘了。要考慮的事太多啦。今天早晨,我們廠里又出了點問題。」

聽上去他很緊張,她想。凡是接近汽車工業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內,汽車工業都給了他們那種影響。不管你在廠里工作也好,在廣告公司工作也好,或者象布雷特那樣搞設計工作也好,到頭來,你都會感到心裡七上八下,有千斤重擔壓在肩上。這會兒,這種逼人的壓力使巴巴拉·扎勒斯基感到,她得掛斷電話,回去參加客戶會議。幾分鐘前,她溜了出來,不用說,那些人還當她到盥洗室去做女人要做的事呢。巴巴拉出於本能,一隻手伸到頭髮上。

象她波蘭母親那樣,這是一頭濃密的栗殼色頭髮;長也長得太快,快得真叫人惱火,害得她在美容院里花掉不少時間,其實她哪裡願意花那麼多時間呀。

她把頭髮捋捋平;非這樣不可。她的手指碰到了黑眼鏡,那是幾小時前給推在額角上的,她不由得想起,最近聽到有人笑話黑眼鏡推到頭髮那兒,說這是女經理的標誌。可是,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呢?她由著眼鏡留在額角上。

「爸爸,」巴巴拉說,「我沒多少閑工夫。好不好幫我做件事?」

「做什麼事?」

「打個電話給布雷特。告訴他,我很抱歉今天夜裡不能跟他去玩了,如果他回頭要打電話給我,我在德雷克飯店。」

「我說不上我能不能夠……」

「你當然能夠啰!布雷特在設計中心,這你也完全清楚,聽以你只消抓起內線電話來撥一下就行了。我並不要你喜歡他;我知道你不喜歡,你對我們倆都明白表示過好多次了。我只要你捎個口信。甚至連攀談都可能用不著。」

她語氣里掩蓋不住心頭的急躁,這下子,他們又終於再一次爭論起來了。

「好吧,」馬特咕咕噥噥說。「我去轉告他。可你別發脾氣。」

「你也別發脾氣。再會,爸爸。請保重,周末見。」

巴巴拉向秘書道了謝,剛才借打的就是她的電話,隨後她那四肢修長的豐滿身子從坐著的辦公桌上一骨碌下來了。她的體態,她自己也知道男人都愛慕,是她母親傳下的又一份遺產,她母親直到臨死前幾個月,好歹都流露出強烈的性感,典型斯拉夫民族式的性感,有人就是這麼說來的。

巴巴拉是在第三街大廈的二十一層樓上,奧斯本·傑·劉易斯公司的紐約總部。這家公司,比較親密的稱呼,是叫做奧傑劉,為全世界最大的六家廣告公司之一,職工有兩千人左右,佔用摩天大樓的三層樓面。巴巴拉如果要跟底特律通電話,不去剛才借打電話的地方,本來也可以用下面一層樓的一間辦公室。那層樓面擠得滿坑滿谷,是創作人員的鴿子棚,有幾間沒有窗戶、碗櫥般大的辦公室,是專門留給象她那樣到紐約來臨時工作的外地職員用的。但是,這天早晨的會議在這兒上面召開,待在上面似乎來得簡便些。

這一層樓面是客戶的世界。一些廣告客戶部經理和公司高級職員在這裡也各有一套辦公室,全都陳設豪華,鋪著絲絨地毯,牆上不是掛著塞尚就是韋思或者畢加索①的真跡,還有固定的酒櫃,有時候擱置不用,有時候開放供應,這要看客戶是不是愛喝酒;客戶有沒有這種嗜好,公司里的人都很熟悉,也用心記在心頭。甚至連這兒秘書的工作條件,也比底下一層的某些頭流創作天才來得優越。巴巴拉有時候想想,這個公司多少有點象古羅馬戰艦①,雖說底下一層樓的那些人,至少吃飯時還可以喝到馬提尼雞尾酒,晚上可以回家去,如果級別夠高的話,有時候也准許上樓。

①塞尚為法國「印象派」畫家,韋思是當代美國畫家,畢加索系僑居法國的西班牙畫家。

①指單層甲板大帆船,由奴隸或者罪犯划槳,他們都被鎖於底艙,不能自由行動。

她順著走廊匆匆走去。要是在她通常工作的地方,奧傑劉那個陳設樸素的底特律辦事處,她的鞋後跟就會發出「嘀噠嘀噠」的響聲,可是,在這兒,厚厚的地毯把腳步聲都淹沒了。經過一扇半掩半開的房門,她可以聽到鋼琴聲和一個姑娘的唱歌聲:千千萬萬人組成的隊伍,又來了一個快樂的用戶,他們要「飛泡」——請飛跑送來;我也對它愛得不亦樂乎。

可以十拿九穩,房裡面有個客戶在聽唱歌,而且還會憑著預感,偏見,甚至還要看心情是不是痛快,早餐有沒有引起消化不良,來對這個曲子決定可否,這樣也牽涉到要不要支出一大筆錢的問題。當然啰,這首歌詞糟透了,大概是因為這個客戶喜歡陳詞濫調,大多數人總是害怕比較別出心裁的東西,他也不例外。可是那樂曲卻有一種悅耳的韻律;配上全套管弦樂和合唱隊,灌成唱片,說不定過一兩個月後,全國大半地方都會哼起這支小調來。巴巴拉想不出「飛泡」到底是什麼。是一種酒嗎?是一種新的洗滌劑嗎?可能是其中的一種,也可能是更加古怪的東西。各行各業的客戶,奧傑劉廣告公司有著幾百個,不過,巴巴拉工作的汽車公司這個廣告戶頭卻列在最重要、最賺錢的那一批中。汽車公司的人總喜歡提醒廣告公司的人說,單單汽車廣告的預算,每年就超過一億元。

第一會議室的外面,「正在開會」這一紅色信號牌仍在忽閃忽閃發亮。

客戶們喜愛閃爍發光的信號牌,因為這一來就產生一種重要的氣氛。

巴巴拉悄悄走進去,到長桌子中央,一下子坐在她的椅子里。在這間鑲著花梨木護壁板、擺著喬治時代式傢具、富麗堂皇的房裡,另外還有七個人。

桌首坐著基思·耶茨-布朗,他頭髮花白,溫文爾雅,是廣告公司廣告業務部監察,他的任務,是要盡量避免汽車公司跟奧斯本·傑·劉易斯廣告公司發生摩擦。耶茨-布朗的右面,是底特律來的汽車公司廣告部主任傑·普·安德伍德(「請叫我傑·普好了」),他年紀還輕,升任這個職位也沒有多久,跟廣告公司上層人物相處還不十分自在。安德伍德的對面,是頭頂光禿、腦子靈活的特迪·奧許,奧傑劉的創作部主任,此人才思橫溢,活象泉水噴涌一般。為人沉著,一副教員派頭,比許多同事任職都久,向來是一帆風順的汽車推銷運動的老手。

此外還有傑·普·安德伍德的助理,也是從底特律來的,還有廣告公司的另外兩個人,一個是創作人員,一個是業務人員,還有巴巴拉,除了這會兒正在給大家添咖啡的秘書外,在場的只有她一個女的。

他們討論的題目是「參星」。從昨天下午起,他們就在複審廣告公司目前已經擬出的廣告設計。會上的奧傑劉那一伙人,已經把一套套設計圖樣拿給客戶看了。這客戶的代表就是安德伍德和他的助理。

「我們挑啊揀的,最後還留下了這一組圖樣,傑·普,」耶茨-布朗說,這話雖不是正式對汽車公司廣告部主任說的,但也是直接針對他的。「我們認為你們會看出這些圖樣都別開生面,也許還有點引人入勝。」跟往常一樣,耶茨-布朗恰到好處地擺出一種既威嚴又謙虛的態度,儘管在場的人個個都知道一個廣告部主任沒什麼真正的決定權,而且也不在汽車公司最高領導之列。

傑·普·安德伍德大可不必地厲聲說:「讓我們看看吧。」

廣告公司那另外兩個人當中的一個,把一張張卡片放在畫架上。每一張卡片上都粘著一張薄紙,薄紙上繪著一幅設計草圖。巴巴拉知道,每一幅設計圖樣,無異是構思和勞動了幾小時,有時是幾個長夜的心血。

今天和昨天的一系列做法,在任何一次新汽車推銷運動的最初階段,原是司空見慣的,那些薄紙都叫做「草樣」。

「巴巴拉,」耶茨-布朗說,「這次由你來講一遍好嗎?」她點點頭。

「我們的想法,傑·普,」巴巴拉一邊告訴安德伍德,一邊向他的助理瞅了一眼,「是要把『參星』今後的日常用途表現出來。這第一幅設計圖樣,你也看得出,就是一輛『參星』正要離開汽車沖洗場。」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那張草圖上。草圖富有想象力,畫得很好。畫出汽車的前半身剛好探出沖洗坑道,活象蝴蝶從蛹里蛻出來似的。有個年輕女人等著把汽車開走。拍成彩色的,不管是呆照還是影片,這個場面都扣人心弦。

傑·普·安德伍德一點也沒有反應,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巴巴拉點點頭,示意把第二張薄紙拿給大家看。

「我們有些人,很久以來就一直認為,婦女使用汽車一事,在廣告上還不夠強調。大多數廣告,我們也知道,都是以男人為主的。」

她本來可以補充這麼一句,可是並沒有說出口來:過去兩年來,她的任務就是要大力宣傳婦女的觀點。不過,有時候,看到繼續出現以男子為對象的廣告(行話叫做「陽版」),巴巴拉就此深信自己是完全失敗了。

這會兒,她發表意見說:「我們認為婦女就要充分使用『參星』了。」

畫架上的草圖,繪著一個頭一流菜場的停車場。這個藝術家的構圖非常出色——背景是一家店鋪的門面,前面赫然停著一輛「參星」,周圍都是其他汽車。有個女主顧正把油鹽醬醋、罐頭食品裝進「參星」的後座。

「另外那幾輛汽車,」汽車公司廣告主任說。「是我們廠的產品,還是對手廠家的?」

耶茨-布朗急忙答道:「想來是我們廠的,傑·普。」

「應當有幾輛對手廠家的汽車,傑·普,」巴巴拉說。「要不然,一切都不真實了。」

「很難說我喜歡食品雜貨。」這話是安德伍德的助理說的。「搞得亂七八糟的。把大家的視線從汽車上給引開了。如果我們用那個當背景,那就得抹凡士林。」

巴巴拉掃興得真想嘆口氣。給汽車攝影時,在照相機鏡頭上抹點凡士林,這是攝影師的花招,可早已經過時了;這樣一來,背景就模模糊糊,汽車輪廓就突出了。雖然汽車公司堅持要用這種手法,可是有不少吃廣告飯的人卻認為這種手法已經跟「扭擺舞」一樣老式了。巴巴拉溫溫順順說:「我們打算勾出實際用途來。」

「不管怎麼樣,」基思·耶茨-布朗插進來說,「那是個好主意。讓我們記下來。」

「下一張圖樣,」巴巴拉說,「是一輛『參星』在雨里——我們認為最好是一場地地道道的傾盆大雨。又是一個婦女在開車,看樣子她是從辦公室回家去。我們不妨等天黑后照這個相,好搞到濕漉漉馬路上的最好反光。」

「得小心不要讓汽車給弄髒了,」傑·普·安德伍德講了一句。

「整個設想倒是要讓車上有點兒臟,」巴巴拉告訴他說。「又是——逼真。彩色片會把車拍得好看透頂。」

底特律來的那個廣告部副主任輕聲說:「很難說頭頭們會贊成。」

傑·普·安德伍德沒有吱聲。

還有十二張圖樣。巴巴拉把一張張都講遍,儘管只是寥寥數語,但並不敷衍塞責,因為她知道那些年輕的廣告公司人員在每一張圖樣上費過多少力,花過多少心血。情況總是如此。象特迪·奧許那樣的創作老將都不出馬,照他們的說法嘛,就是「讓小夥子們去出身大汗」,因為他們憑經驗知道,最初的創作,不管怎麼好,總是被否決的。

現在果然被否決了。安德伍德的態度已經把這點說得清清楚楚,房裡的人也個個都明白,在昨天,這個會議還沒有開始前,他們就都心中有數了。

剛進公司那時候,巴巴拉天真得很,居然還問為什麼總是發生那樣的情況。

為什麼那麼多心血,那麼多才能,往往是了不起的才能,都白白浪費掉了?

後來,汽車廣告方面的幾件活生生的事實,不言而喻地作出了解釋。這樣的情況擺在她面前:如果廣告設計一下子就開花結果,而不是慢得叫人難受,不是比做其他大部分產品的廣告都慢得多,那麼,底特律汽車界搞廣告的所有人員,他們所做的工作,他們那麼樣接連幾個月,會開個沒完,報銷好大一筆開支,花公家錢到郊外去吃喝玩樂,怎麼好說都是大有道理呢?再說,如果汽車公司願意負擔那樣大得出奇的費用,那麼廣告公司也犯不著去建議不要這麼做,更不用說去搞什麼改革運動了。廣告公司樂得大方,照辦就是;何況,到頭來反正會批准的。每年的車型不是在十月就是在十一月開始做廣告。到五六月間,總得作出最後的決定,這樣,廣告公司才能著手工作;所以,汽車公司的人,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拿定主意,因為他們也看得懂日曆。也是在這個時候,底特律的大頭頭們紛紛出場,在廣告業務上作出最後的決定,不管在這一方面他們是不是內行。

時間、才能、人力、金錢的驚人浪費,徒勞無益的活動,最使巴巴拉煩惱,她後來發現,原來別人也一樣。跟其他廣告公司人員聊聊,她也知道三大公司的情況都一樣。這就好象汽車工業儘管對外面的官僚習氣通常總是一目了然,百般挑剔,但是在內部也已經產生了日益嚴重的官僚作風。

她曾經問過:那種別開生面的設計,實在出色的設計,後來有沒有重新採用的?回答是:沒有,因為你不能在六月里接受你去年十一月里拒絕的東西呀。那會使汽車公司的人為難。干出那樣的事來,一個人,也許是廣告公司的好朋友,就很容易把飯碗給砸掉。

「謝謝你了,巴巴拉。」基思·耶茨-布朗不露痕迹地接過手去了。「我說,傑·普,我們都知道我們還有一長段路要走。」廣告業務部監察的微笑又溫暖又親切,他的口氣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他的歉意。

「那是不消說的,」傑·普·安德伍德說。他從桌子邊把椅子往後一推。

巴巴拉問他道:「難道沒一點是你喜歡的?一丁點兒也沒有嗎?」

耶茨-布朗猛一下朝她轉過頭去,她知道自己說溜嘴了。那樣子衝撞客戶是不允許的,可是安德伍德那種盛氣凌人的優越感著實刺痛了她。甚至在這個時候,她還想到廣告公司里那幾個極有才能的年輕人,他們別出心裁的創作,連同她自己的心血,就這樣付諸東流了。說不定至今設計出來的一套廣告還不能完全符合「參星」的需要,但也不是只配扔進垃圾桶里去呀。

「喂,巴巴拉,」耶茨-布朗說,「可沒有人說過什麼也不喜歡呀。」廣告公司監察仍然和藹可親,不過她覺出他的話里藏著刀子。耶茨-布朗基本上是個推銷員,簡直從來就不曾有過自己的創見,但他倒能隨心所欲,把公司里的創作人員踩扁在他那雙上等鱷魚皮靴底下。他接著說:「不過,我們要不承認我們還沒有領會真正的『參星』精神,那就算不上行家了。那是種頂呱呱的精神,傑·普。你們交給我們宣傳的也是歷史上一種了不起的汽車。」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彷彿是廣告部主任單獨設計了「參星」似的。

巴巴拉稍稍有點噁心。她看到了特迪·奧許的眼色。創作部主任簡直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搖了搖頭。

「你說得不錯,」傑·普·安德伍德自告奮勇說。他的聲調比較和氣了。

前幾年,他在這張桌子上不過是個後生小子;也許是因為他任職還不久吧,他自己有那種朝不保夕之感吧,所以剛才態度才不大客氣。「我認為我們剛才看到的那麼出色的草樣,過去倒很少見到咧。」

房裡靜得叫人難受。連基思·耶茨-布朗也不禁流露出一絲驚愕神色。汽車公司廣告部主任,笨手笨腳、違悖情理地戳穿了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弄虛作假,把精心設想的字謎露了底。一會兒,將提出來的一切設計都一口否定了;隔一會兒,卻又來一番叫人作嘔的讚揚。但結果還是原封不動。巴巴拉是個老手,對這情況當然了解。

基思·耶茨-布朗也一樣。他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你真寬宏大量,傑·普。實在寬宏大量!我代表我們公司方面所有在場的人告訴你,我們感謝你的鼓勵,也向你保證下一次我們一定設計得更管用些。」廣告業務部監察這時候已經站起身;其餘的人也跟著紛紛站起。他向奧許轉過臉去。「這話對不對,特迪?」

創作部主任苦笑著點點頭。「我們儘力而為吧。」

會議一結束,耶茨-布朗和安德伍德領著頭,向門口走去。

安德伍德問:「有沒有人對搞戲票有門路的?」

巴巴拉緊跟在後面,她剛才早就聽到廣告主任想要六個座位聯在一起的戲票,去看尼爾·西蒙①的喜劇,這種戲票,即使從「黃牛」那裡,也是幾乎弄不到的。

①當代美國劇作家、電視劇作者,作品有《吹起你的圓號吧》、《光腳走在公園裡》、《諾言、諾言》等。

廣告公司監察和顏悅色地大笑起來。「你對我有沒有不信過?」他親昵地伸出胳臂摟住那人的肩膀。「戲票當然搞得到,傑·普。你挑的是城裡最難搞的戲票,可是,為你,我們條條門路都走了。會送到華道夫飯店我們餐桌上來的。行嗎?」

「行。」

耶茨-布朗壓低了嗓門。「還請告訴我一下,你們幾位晚飯愛在哪兒吃。我們負責定座。」

還有那帳單,還有全部小費,巴巴拉想。至於那幾張戲票,她猜想耶茨-布朗管保一個座位出了五十元,但是這筆錢,連同其他的開支,廣告公司可以從「參星」的廣告費里撈回一千倍呢。

有時候,廣告公司經理請客戶去吃飯,也把創作部人員一起邀去。今天,耶茨-布朗自有道理,早就決定不邀請了。巴巴拉總算放了心。

廣告公司經理和傑·普·安德伍德等一行,自然是直奔華道夫飯店;她同特迪·奧許,還有一個一起參加客戶會議的創作人員奈傑爾·諾克斯,在住宅區第三街,走了三兩條馬路。他們的目的地是喬-羅斯館,這是一家不大出名、但屬第一流的小館子,午飯時分總是擠滿了鄰近一帶幾家大廣告公司的廣告人員。奈傑爾·諾克斯是個女人腔的年輕人,平時總叫巴巴拉看著不順眼,可是因為他的創作設計也被否定了,她對他就比往常同情。

特迪·奧許在前面帶路,穿過一頂褪了色的紅遮陽幔子,走進飯館的樸素鋪面。剛才一路上大家只說了一兩句話。這會兒,一給帶到後面一小間為老主顧保留的房裡一張桌旁,奧許不聲不響伸出了三個手指。不大一會,盛在三隻冷水漬過的玻璃杯里的馬提尼雞尾酒,就放在他們面前了。

「我可不幹哭鼻子這類的蠢事,」巴巴拉說,「我也不願意喝醉,因為過後總覺得憋得慌。可是,你們兩位要不見怪,我倒打算喝個半醉。」她把那杯馬提尼雞尾酒一飲而盡。「請給我再來一杯。」

奧許向侍應員招招手。「來三杯。」

「特迪,」巴巴拉說,「你到底是怎麼忍受下來的?」

奧許想著心事,伸出手摸了摸禿腦瓜。「開頭二十年是最最難受的。過了那段時間,等你看到好多個傑·普·安德伍德那樣的人來來去去之後……」

奈傑爾·諾克斯好象剛才憋著一股怨氣似的,如今一下子爆發了。「他是個惡鬼。我想法喜歡他,可就是辦不到。「」住嘴,奈傑爾,「巴巴拉說。

奧許繼續說道:「訣竅是在於提醒你自己,工資可不低,何況大多時候——除了今天——我也喜愛這個工作。再沒有比這一行激動人心的了。我另外再告訴你一件事:不管『參星』造得怎麼出色,如果成功了,暢銷了,那全是靠我們,靠廣告。他們知道這一點;我們知道這一點。那麼,別的還有什麼可在乎的吶?」

「基思·耶茨-布朗可叫人在乎,」巴巴拉說道,「他也叫人噁心。」

奈傑爾·諾克斯扯高嗓門,學著樣說:「你真寬宏大量,傑·普。實在寬宏大量!我這可要躺下了,傑·普,但願你未操我。」

諾克斯吃吃笑了。從這天早晨開會以來,巴巴拉也是第一次大笑了。

特迪·奧許瞪著他們兩個人。「基思·耶茨-布朗是我的衣食父母,也是你們的衣食父母,這一點,我們大家都不要忘記。不用說,他做的事,要我做,可辦不到——老是舔著安德伍德和其他人的屁眼,擺出一副很欣賞的樣子,不過這也是這個行業的事,總得有人去照管呀,那麼幹嗎要為他服務周到而責備他呢?就在這會兒,還有以前很多次,我們在搞我們喜愛的創作活動,耶茨-布朗跟客戶睡在床上,凡是可以引得他暖呼呼、樂滋滋的,都曲意奉承,還跟他談到我們的事,說我們怎樣了不起。如果你們在一家失去了汽車業戶頭的廣告公司里待過,你們就會知道為什麼我很高興他是現在這個樣子。」

侍應員匆匆走過來。「今天的巴馬乾酪燒小牛肉挺不錯。」在喬-羅斯館,誰也不去為菜單之類的小事操心的。

巴巴拉和奈傑爾·諾克斯點點頭。「好,再加點麵條,」奧許關照侍應員說。「再給每人來一杯馬提尼雞尾酒。」

巴巴拉心裡明白,幾杯酒下肚,大家已經心平氣和了。說起來,這個飯局還是不脫老一套——最先是憂鬱愁悶,接著是自我安慰;不久,大概再來一杯馬提尼雞尾酒,就會大徹大悟了。她進了奧傑劉廣告公司幾年以來,象這樣的料理後事,也參加過好幾次,在紐約,就在喬-羅斯館那樣廣告「圈子裡」的場所,在底特律,就在鬧市區的考卡斯俱樂部或者吉姆汽車庫飯店。

正是在考卡斯俱樂部,有次她看到一個吃廣告飯的老頭憋不住痛哭流涕,因為他花了幾個月心血的創作,在一小時前被上面一口否定了。

「我曾經工作過的一家廣告公司,」奧許說,「失去了一個汽車業戶頭。事情正巧發生在周末前;誰也沒料到有這一著,要麼只有從我們手裡搶去那個戶頭的另一家廣告公司。我們管那一天叫做『黑星期五』。

他手指摸著酒杯腳,回顧著過去的年月。「就在那天星期五下午,上百個公司職員被解僱了。還有些人,不等自己被解僱;他們知道沒什麼可指望的了,因此他們在麥迪遜大街和第三街上奔波,想趁別的公司還沒打烊,到那裡去找個差使。那些人都慌慌張張。好多人都有漂亮的住宅,大筆抵押,孩子在大學里上學。傷腦筋的是,別的廣告公司不喜歡落魄失意人的那股氣味;另外,有幾個年紀大一點的人乾脆活膩了。我記得,有兩個人借酒澆愁,就喝成了癮;有一個人自殺了。」

「你倒活了下來,」巴巴拉說。

「那時我還年輕。換做現在的話,我也會走別人走的那條路。」他舉起酒杯。「為基思·耶茨-布朗乾杯。」

奈傑爾·諾克斯把喝過一些的馬提尼雞尾酒放在桌上。「不,不,說實在的。要我這麼干,怎麼也辦不到。」

巴巴拉搖了搖頭。「很抱歉,特迪。」

「那麼就我一個人乾杯吧,」奧許說著就幹了杯。

「搞我們這類廣告,」巴巴拉說,「難就難在,我們是向一個子虛烏有的人提出一種虛無縹緲的汽車。」他們三人把最後一次送來的馬提尼雞尾酒也已經差不多喝完了;她心裡明白,自己的話講得含糊不清了。「我們大家都清楚,哪怕你要買汽車吧,要你去買廣告上的汽車,你是怎麼也不幹的,因為照片上照的都是騙人的玩意。碰到我們給真正的汽車拍照,我們就用廣角鏡使汽車的正面鼓起來,又用長焦距鏡使汽車的側面看來更長一些。我們甚至還用上噴筆、粉撲和濾色鏡,弄得汽車的色彩比原來還鮮艷。」

奧許手輕飄飄一揚。「是這一行的花招嘛。」

侍應員看到了手一揚。「再來一杯嗎,奧許先生?你們的菜馬上就來。」

創作部主任點點頭。

巴巴拉不改口說:「這還不是種虛無縹緲的汽車嗎。」

「那真妙極了!」奈傑爾·諾克斯使勁鼓起掌來,把他那隻空酒杯也弄翻了,引得其他桌上的客人都拿他們看熱鬧。「噯,你倒說說看,我們針對著做廣告的那個子虛烏有的人是誰。」

巴巴拉慢條斯理說著,因為她不象往常那樣,念頭一轉就轉出來啦。「對廣告有最後決定權的底特律經理們,是不了解人的。他們工作得太賣力;抽不出時間。所以,汽車廣告多半都是這個底特律經理在向那個底特律經理做廣告。」

「我懂啦!」奈傑爾·諾克斯起勁得身子前後搖晃。「人人都知道底特律大老爺是子虛烏有的人。聰明啊!聰明啊!」

「你也聰明嘛,」巴巴拉說。「在這會兒,我看,我連大……大什麼都想不出來,更不用講要說出口了。」她伸出一隻手捂在臉上,心裡恨不得剛才酒沒喝得那麼快。

「不要碰菜盆子,」侍應員叮囑說,「火熱的。」巴馬乾酪燒小牛肉,連同香噴噴、熱騰騰的麵條,放到了他們面前,再外加三杯馬提尼雞尾酒。

「是隔壁那一桌請你們喝的,」侍應員說。

奧許領謝了那幾杯酒,隨後把辣椒粉大量灑在麵條上。

「我的天,」奈傑爾·諾克斯告誡道,「辣得夠嗆。」

創作部主任告訴他:「我就是要辣得心裡冒出新的火來。」

他們不言語了,大家吃了起來,隔了一會兒,特迪·奧許望望坐在對面的巴巴拉。「想想你這樣的心情,我看,你不搞『參星』計劃,倒是大有好處。」

「什麼?」她嚇了一跳,把刀叉都擱下了。

「我本該告訴你,可我還沒有繞過彎來。」

「你是說我的飯碗砸了?」

他搖搖頭。「新的差使。你明天就會聽到。」

「特迪,」她懇求道,「你現在就應當告訴我。」

他斬釘截鐵說道:「不。你會從基思·耶茨-布朗那裡知道的。就是他推薦你的。記得嗎?——那傢伙,就是你不願意為他乾杯的。」

巴巴拉只覺得心裡空落落。

「我只能告訴你說,」奧許說,「我巴不得調的是我,而不是你。」他啜了一口剛送來的那杯馬提尼雞尾酒;他們三人當中,只有他一個還在喝著。

「要是我年輕些,我看,那可能會是我。可是,想來我還會繼續干我那老本行:向子虛烏有的人做虛無縹緲的汽車的廣告。」

「特迪,」巴巴拉說,「真抱歉。」

「用不著那樣。傷心的事情是,我想你的話是對頭的。」創作部主任眨眨眼睛。「啊呀!我可沒想到那辣椒粉有那麼辣。」他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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