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閱信件
我們的故事業已接近尾聲。正如早先所說我們對結局部分所知甚少,因而與其說是歷史紀實,不如說是敘述一場傳奇。然而我們不得不以此為滿足。我們也因此很樂意將一份真實文件,也即這位玻璃球遊戲大師親自遞呈行政當局的那篇內容豐富的申請書作為我們倒數第二章的內容,因為其中詳述了他作此決定的理由,藉以懇請准予辭職。
我們還必須說明這一事實,如同我們早就知道的那樣,約瑟夫·克乃西特對這份籌措良久的備忘錄,不僅認為其定然毫無效果,而且還認為既未寫過,也不曾遞呈過這樣一份「請求書」呢。凡是能夠對他人不知不覺產生自然而然影響的人,往往遭受同一命運:為自己的影響力付出代價。倘若說我們的遊戲大師最初曾因贏得好友德格拉里烏斯的支持,使之成為同夥和後援而感到高興,但是,情況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的設想和希望。他引領或者誤導弗里茲去體會一件連他自己也不再相信其有任何價值的工作,然而待到這位朋友把成果呈獻給他的時候,他也就不能食言了,更何況他的用意原本僅僅為了讓朋友較易忍受兩人的別離之情,如今怎能把文件擱置一邊而讓弗里茲受到傷害又深感失望呢。我們可以想象,克乃西特當時也許寧願直截了當地辭去官職並宣布退出教會組織,也不願意繞著彎子遞是什麼「請求書」,在他眼中,這顯然像演一出鬧劇。然而,克乃西特為了照顧德格拉里烏斯,不得不按捺性子再等待一段難捱的時間。
讀一讀勤奮工作的德格拉里烏斯撰寫的這份材料,也許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材料大都取自歷史史實,用以作證或者解釋實例,然而我們若是認真推斷,其中確實多少蘊含著對於宗教秩序,甚至對於整個世界及其歷史的既尖刻又頗具思想性的批評。但是,即使這份耗費了數月精神和心血才完成的文件至今仍然保存完好——這是非常可能的——,我們也不得不予以放棄,因為我們這裡缺乏適當篇幅容納這篇大作。
對於我們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僅僅是:了解這位遊戲大師如何使用自己朋友寫下的作品。當德格拉里烏斯鄭重其事地向他遞呈這份文件時,他不只親切致謝以示讚許,而且要求加以朗誦,因為他懂得這會使朋友十分愉快。此後幾天里,德格拉里烏斯每天都在大師的小花園裡——當時正值夏季——和大師同坐半個鐘點,心滿意足地朗誦幾頁自己的大作,兩位朋友常常開懷大笑,以致朗誦不時中斷片刻。這些日子是德格拉里烏斯最幸福的時刻。讀完后,克乃西特卻仍舊關起門來自己擬了一份文件,只引用了德格拉里烏斯的部分材料。這封致最高行政當局的公開信,我們一字不差地引錄如下,不再另加任何說明。願將之視為寫給同事們的一封公開傳閱信件。
玻璃球遊戲大師致最高教育當局的公開信
基於種種考慮,促使我,玻璃球遊戲大師,以此類特殊的、較為私人性質的信函形式,而不是以莊重的公務報告形式,向行政當局提出一項特殊請求。儘管我把這份文件與其他公務報告一起呈送當局並等候批示,但是我仍然寧願將之視為寫給同事們的一封公開傳閱信件。
每一位大師都有責任向最高當局報告自己在執行職務時所遭遇的障礙或者危機。
如今我認為(或者在我看來如此)自己受到了一種危機的威脅,儘管我已對工作全力以赴。此外,我以為危機還出在我自身,當然這並非唯一的根源。無論如何,我認為自己無力承擔玻璃球遊戲大師的職責,我面臨精神危機,而且是一種客觀的、個人無能為力的危機。簡而言之,我對自己是否有能力圓滿完成職位規定的領導工作,產生了疑問。因為我已對職責本身存在懷疑,因為我已感到玻璃球遊戲的存在受到了威脅。這也是我寫此信的主旨:及時報告當局,危機已存在,而我本人既已有所察覺,自當儘早另謀出路。
請允許我用譬喻方式解釋這一情況:某個人坐在閣樓里忙碌於一項精細微妙的學術研究工作,突然發現樓下發生了火災。此時此刻,他不會考慮救火是否屬於他的責任,也不會去想手頭工作還沒有全部完成,而會立即飛跑下樓,設法儘力挽救整座樓房。我現在就是這樣,我正坐在我們卡斯塔里大樓的頂層,忙碌於玻璃球遊戲,我正操縱著極精密、極敏感的儀器。然而我的本能告訴我,我的鼻子警告我,樓下什麼地方已經著了火,即將危及整座建築,情況十分危急,此時此刻,我要做的事不當是分析研究音樂,也不當是闡釋玻璃球遊戲的規則,而是儘快奔跑到冒煙的地方,設法撲滅火焰。
我們卡斯塔里團體里的絕大多數人,都把自己的教會組織、學術機構、科研和教育活動以及玻璃球遊戲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像人人都把自己所呼吸的空氣和所站立的土地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一般。幾乎無人設想過空氣和土地也可能會不再被自已擁有,沒人想過也許會有缺乏空氣的一天,腳下的土地也許會消失不見。我們很幸運,我們生活在一個受到妥善照料的清靜愉快的小世界里,說來奇怪,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卻生活在一種不符事實的虛妄想象之中,以為世界本來如此,也永遠如此,我們生來就是過這種生活的。我本人就是在這一極其愉快的妄想中度過了整個青年時代,然而我十分清楚自己並不是天生就要過這種生活的,具體說吧,我並不出生在卡斯塔里,而是被當局領來受教育的。我也清楚,不論是卡斯塔里、宗教團體、教育當局、精英學校,還是檔案館和玻璃球遊戲,都不是天生就存在,或者是造化的產物,而是後來人類意願的產品,雖然極其高尚,卻與任何人類製造的產品一樣,都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對此,我早就懂得,然而卻毫無切身感受,我也就未曾多加思索,而且我也懂得,我們中間四分之三以上的人,仍將會在這種奇妙而愉快的妄想中生活和逝世。
事實上,如同以往沒有宗教團體和卡斯塔里之前便已存在了幾百年、幾千年的人類歷史時期一樣,將來也依然會有人類的種種歷史時代。我今天居然向我的同事們和行政當局各位領導搬弄此類老生常談,藉以提醒和促使他們注意麵臨的危機,我今天之居然短暫地扮演一個討人嫌的、甚至有點滑稽的預言家、說教者和警告者的角色,乃是作了充分準備的,我將忍受一切嘲笑。不過,我仍殷切希望你們中多數人能夠讀完這份報告,甚至會有一些人能夠同意其中的若干觀點。倘若有此結果,我也心滿意足了。
一個類似卡斯塔里式的教育機構,一個小小的精神王國,難免遭受來自內部和外部的危機。對於內部危機,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危險,大家都已熟知,不僅關注它們,也採取了對付措施。譬如我們經常把已挑選進入精英學校的學生打發回家,因為我們發現他們具有難以肅清的積習和原始本性,為了避免他們的不適應性危害我們整個教育團體而打發了他們。我們相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只是不能夠適應卡斯塔里式的生活,而不是品質低劣,因此一旦迴轉世俗世界,便能夠在自己較為適應的生活環境里發展成有用人才。我們以往的實踐早已證明了這一做法的正確價值。總體而言,我們敢於說自己的團體是能夠始終維持其尊嚴和自律的,不僅充分完成了自己的高尚精神任務,而且還能夠不斷更新和提高。人們可以想象,我們中間也有卑鄙低下和不求上進的人,不過數量很少,不必過分擔憂。
然而我們團體人員中常見的妄自尊大卻頗受指摘。那是一種貴族武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是招致每一個高級階層受到指控的原因——儘管這些指控時而有理,時而又無理。人類的社會發展歷史早已呈示一種傾向,某一個高層集團的形成便是某一個歷史時期的頂峰和極點。事實似乎是不變的,人們習慣於遵奉勝者為王的貴族式統治制度為理想,即或並不總是符合人們試圖建成的社會發展目標。自古以來,不論是王朝統治或者是一種幕後統治,凡是大權在握的人無不樂意通過保護和賜予特權的方式促進新貴族形成崛起,這已成為歷史常規,不論這個貴族為何等樣人,不論其出生血統如何,也不論其是否傑出與有教養。新崛起的貴族總是沐浴於陽光之下茁壯強盛,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過了若干發展階段后,陽光、地位和特權處境總是讓這個集團受到誘惑而敗壞品德,從而走上了腐敗之路。倘若我們現在把自己的宗教團體視為一種貴族組織,試著進行自我審查,看看我們憑藉自己的特殊地位,究竟為整個國家和世界做了些什麼工作?我們究竟染上了多少貴族的典型毛病?例如,傲慢、自負,自命地位高尚,自以為是,不可思議地營私利己,——倘若我們能夠進行一番自我審視,定然會產生許多疑惑。今天生活在卡斯塔里的人們,大都能夠遵守團體的規章秩序,勤奮上進,努力提高思想修養。然而卻往往十分缺乏對於自己在人民問,在世界上,在歷史中處境的認識,難道這不是事實么?難道他懂得自己存在的基礎么?難道他知道自己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有機體的一片葉子,一朵花兒,一根枝條或根莖么?難道他體會到了人民為他付出的犧牲么——提供他衣和食,供養他上學和從事研究?難道他考慮過自己特殊地位的意義么,他能夠切實地意識到我們團體和我們生存的目標么?
我承認有例外情況,有許多光彩奪目的例外情況——然而我仍舊傾向於把一切問題給予否定的答覆。也許一般的卡斯塔里人並不至於用輕視、嫉妒或仇恨的眼光看待世俗之人和沒有學問的人,然而卻絕不會把他看作兄弟,更不會認為他是供給自已麵包的人,而且對於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沒有一絲一毫分擔責任的心理。
在他眼中,生活就是為了學術而學術,或者如他樂意設想的那樣,是在一種包羅萬象的世界文化花園裡逍遙漫步。總之,我們這種卡斯塔里文化既高尚又高貴,這是毫無疑問的,我也必須深深感謝它的沐浴之恩。但對大多數卡斯塔里人來說,這種文化並不能像演奏管風琴或其他樂器那樣,把他們引向積極的目標,啟發他們更偉大更深刻的服務意識,而是恰恰相反,這種文化總是略略傾向自我欣賞,自我誇耀,總是培養精神貴族卻自鳴得意。我很清楚,事實上有許多極正直極有價值的卡斯塔里人,他們具有真正為人服務的願望,我指的是許許多多在我們這裡培養出來的教師,他們走出卡斯塔里學園的舒適環境和知識豐富的領域,走到遙遠窮鄉僻壤的普通學校,從事無私的奉獻,作出了無法估量的重大成績。應當說,唯有這些勇敢地走向世界的教師,才是我們中間真正實踐了卡斯塔里宗旨的人,正是他們的工作才讓我們獲得了國家和人民的許多恩典。毫無疑問,我們宗教團體里的每一個成員都十分明白,我們至高無上的神聖任務乃是保護保存我們國家和整個世界的精神根基,保護保存業已證明為最有影響力的道德原理:也即正義以及其他種種道理得以建立於其上的真理基礎。——但是,倘若我們作一番自我審視,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必然會承認,我們從沒有考慮世俗世界的利益,從沒有把維護我們自己這個於凈美好學園以外世界的精神純潔和正直視為最重要的任務。是的,甚至認為毫不重要,輕輕鬆鬆地把這些工作全推給了那些勇敢地在外面從事奉獻的教師,讓他們替我們償還積欠世俗世界的債務,而我們這些玻璃球遊戲者、天文學家、音樂家和數學家,全都多多少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我們的特權地位。我們未能強烈關注自己的特權是否符合我們的貢獻,原因在於剛才提到的種種傲慢和妄自尊大的心態。甚至連我們因為奉行宗教團體的規定而不得不節儉的簡樸生活,也被我們中的許多人引以自誇的美德,絲毫也不知感謝使卡斯塔里式存在得以延續的世俗世界的國家。
我只想略略提一提這類內在缺陷和危機,它們並非無足輕重,儘管在目前平靜時期尚遠,不致於危及我們的生存。但是,我們如今得明白,卡斯塔里人並非僅僅依靠我們的道德和理性而存在,而且從本質而言也得仰仗國家的境況和人民的意願。
我們吃我們的麵包,使用我們的圖書館,擴建我們的學校和檔案館,——但是,倘若我們的人民有朝一日不再對我們有興趣,或者我們的國家出於貧困、戰爭等等原因不再有能力供養我們,那麼,我們的生活和研究工作也就完蛋了。倘若我們的國家有朝一日把卡斯塔里及其文化視作一種奢侈品,不再允許我們存在,是的,甚至不但不再引以為榮,還看成是一群寄生蟲、騙子,是邪教徒和敵人。——這就是來自我們外界的危機。
每當我試圖向一位普通的卡斯塔里人指出他所面臨的危機時,總會多多少少遭到消極的抵制——一種近乎幼稚的否定和冷漠,使我現在必須首先從歷史上援引一些例證。人人皆知我們卡斯塔里人對世界歷史的興趣非常缺乏,是的,應當說大多數人對歷史不只毫無興趣,甚至缺乏公正的敬意。這類混合著冷漠和傲慢的厭惡研究世界歷史的傾向,常常激發我加以研究的決心,後來發現了兩個所以如此的緣由。
第一個原因是:歷史的內容讓我們覺得微不足道——當然,我說的不是思想和文化史,那卻是我們十分重視的範疇。而世界歷史所記載的,按照我們的看法,全都只是些殘忍的鬥爭,為了權力,為了財產、土地、原料和金錢,總之,不過是些爭奪物資和財富,爭奪種種物質事物的鬥爭而已,在我們眼中,這一切都是非精神的,因而是卑鄙的。對於我們而言,十七世紀是苗卡爾、巴斯卡爾、弗羅貝格和舒茨的,而不是克倫威爾或者路易十四的時代。
我們厭惡世界歷史的第二個原因由來已久:我們對自己宗教團體誕生之前那一衰頹時期十分流行的諸多歷史著作始終保持傳統的、我認為也是合法的懷疑態度。
因而,我們也對所謂的歷史哲學——黑格爾是其中最傑出,也最危險的頂峰——,缺乏任何信心。至於黑格爾之後的那個世紀,這種歷史哲學則不僅大大歪曲了歷史,還導致了對真理意識的敗壞。在我們眼中,偏愛這類歷史哲學恰恰屬於那個時代的主要標誌,對於那個思想墮落和政治上爭奪權力的時代,我們有時稱之為「戰爭世紀」,更經常的稱呼是「副刊時代」。我們今天的文化,我們的教會組織和卡斯塔里就誕生在那一時代的廢墟之上,就是在與那個時代的精神——或者應當說野蠻思想——進行了鬥爭,克服其影響而建立起來的。
這便形成了我們今天的傲慢精神。我們面對世界歷史的心態,尤其是較近代的、幾乎像現實的歷史,情況就像古代基督教修士和苦行者面對五花八門的世界舞台一樣。歷史在我們眼中純屬本能與時尚的兒童遊戲場,是貪婪、肉慾、權欲、謀殺、暴力、破壞和戰爭,是野心勃勃的部長,被金錢收買的將軍,被毀壞的大小城市,然而,我們卻往往忘記了這一切也僅僅是歷史的許多方面之一。而最重要的是我們忘記了我們本身也屬於歷史的一個部分,是歷史成長中的產物,因而一旦喪失繼續發展和變化的能力,就註定要遭受毀滅的命運。我們既是歷史的組成部分,當然也得分擔世界歷史中的責任。然而我們對此卻茫然無知,十分欠缺責任意識。
我們現在先看一看自己的歷史,看一看今日教育學園初建時的情況以及當時國內和其他國家裡的情況,我們立即就可看出,我們的教會只是許多不同教會團體和組織之一,而我們永愛的卡斯塔里,我們的故土和秩序的創建者們並不像我們這樣以超然於世界歷史之上為榮。我們的先輩和奠基者們是在戰爭時代末期的廢墟上開創自己事業的。我們已經習慣於官方的分析介紹,其實他們對那個始於所謂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代狀況的分析全是片面之詞。因為恰恰就是那個時代最不重視精神思想,大權在握的統治者們只是偶爾才動用這類他們認為次要的精神武器,其後果便是出現了腐敗的「副刊時代」。
是的,把那個權力鬥爭導致的時代稱呼為反理性的獸性時代是很容易的事。我稱之為非理性,並不是要否定其在知識與方法領域作出的巨大貢獻;我們在卡斯塔里受教育的人習慣把追求真理的意願放在精神思想的第一位,而當年盛行的精神知識似乎與我們的追求真理意願並無共通之處。那個時代的不幸在於,沒有任何堅定的道德秩序來對付驚人地迅速膨脹人口所導致的混亂和騷動。碩果僅剩的一點兒道德秩序也都被當時流行的標語口號壓倒而淹沒了。而那些紛亂鬥爭本身也在其發展過程中變成了種種奇怪而可怕的事實。整個情況與四個世紀之前因馬丁·路德①導致教會分裂時期極其相似,整個世界突然陷於一片混亂之中,到處都是戰場的前線,到處都壁壘分明,青年和老人勢不兩立,國家與個人互不相容,紅色和白色對立廝殺。時至今日,對那種「紅」「白」紛爭的內在動力,對當時種種戰鬥口號的真正內涵,我們已沒有能力恢復其原貌,更談不上加以理解和共鳴了。整個情況就和路德時代一樣,我們看到整個歐洲,甚至可說是大半個世界,到處都在混戰,正教徒與邪教徒之間,青年與老年之問,擁護過去者和擁護未來者之間,都狂熱地或者絕望地彼此火拚。人們的戰線還常常突破了國家、民族和家族的邊界。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認為大多數戰士,或者甚至包括他們的首領在內,全都信仰自己一方擁有至高無上的真理。我們也無法否定,許多為這類戰鬥發言的領袖人物和代言人,大都也均如當年人們形容的那樣,盡皆具有一定程度的理想主義精神。到處都是戰場,都在殺人和破壞,雙方都強調自己是替天行道,替上帝打擊魔鬼。
在我們這裡,那個野蠻時代——那一歡欣鼓舞、瘋狂仇恨而又狂熱到無法形容的時代,早已被忘得一乾二淨,這真是難以理解的事,因為它與我們團體種種機構的誕生有著非常密切的聯帶關係,可以說是我們得以誕生的前提和原因。一位諷刺作家完全可以把這種喪失記憶比作那類冒險家暴發戶的健忘症,他們一旦取得貴族封號飛黃騰達,便將自己的出生土地和家鄉父老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們再稍稍敘述一下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吧。我閱讀過不少文獻資料。我的興趣不在那些被征服的國家和被摧毀的城市上,我只關心當時精神工作者的態度。他們處境艱難,大部分人甚至難以苟延殘喘。不論在學者間,還是在教士問,都出現了為信仰而犧牲的殉難者,他們的先驅和殉難精神,即或在那個已經習慣於殘暴統治的時代,也並非沒有影響。尤其因為到處都有精神思想界的代表人物受不了壓力,他們中的多數人都向暴力時代低頭了。那些人投降后便讓自己的才能、知識、技術聽候當時的統治者發落,這情況令我們回想起古時候一位馬薩吉特國學者所說的名言:「二加二等於幾?唯有將軍閣下而並非數學家,才可能作出確定答案。」另外有一些人則儘可能以勉強維持安全的方式進行奮鬥,發表抗議文章等等。根據切根豪斯的報道,我們知道了許多實情,有位世界聞名作家,僅僅一年間就簽署了二百多份抗議書、警告信、請願書等——也許實際數字還不止此。但是絕大多數入學會的是三緘其口,也學會了忍飢挨凍,學會了乞食和躲避警察。許多人英年早逝,受到了殘存者的羨慕。無數人士自絕生命。老實說,身為學者或作家而苟且偷安,實在既無樂趣又不光彩,他們投身統治者,為其寫作標語口號,雖然有了職位和麵包,卻得忍受上司的窩囊氣,大多數人還免不了受自已良心的責備。凡是拒絕從命的人,不得不忍飢挨凍,不得不鋌而走險,不是死於非命,就是死於放逐。這是一場多麼殘酷,多麼難以置信的大清洗啊。不僅是那種不為當權者和戰爭目標服務的研究工作,很快便崩潰衰亡了,而且連教育事業也遭到了同樣的厄運。首當其衝的是世界歷史,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任何一個大國的具體歷史,都受到了無窮無盡的刪削和修改,歷史哲學和副刊文字控制著所有領域,包括中小學校。
細節描寫已經夠多,不再贅述。總之,那是一個狂暴而野蠻的時代,混亂不堪的巴比倫式的時代,是人民與政黨,老與少,紅與白互不理解的紛爭年代。待等流夠了血,丟盡了臉,那個時代才告終結,漸漸地,所有的人都越來越渴望理性,渴望重新找回共同語言,渴望秩序、道德,渴望合理的尺度,渴望一種字母順序排列表和乘法口訣表,而不再有權力集團隨心所欲、朝令夕改的專制統治。於是,誕生了尋求真理和正義,尋求理性,尋求克服混亂局面的思想大浪潮。在那個憑藉暴力和膚淺文字建立的年代告終時的政治真空狀態中,在人人普遍迫切希望開創新局面和建立秩序體系的要求中,我們卡斯塔里才得以應運而生。有一小群勇敢的、餓得半死的、卻一如既往剛正不阿的真正的思想家,開始意識到發揮他們作用的可能途徑。他們開始勇敢地以苦行僧的自律態度著手創建秩序與規章,在各處各地的種種小團體,甚至是極小的團體中開展工作,清掃一切宣傳口號垃圾,從最基礎的底層開始重建精神生活,重建教育、研究和文化工作。
他們的努力獲得了成功。他們白手起家,以百折不撓的勇氣,漸漸蓋起了輝煌的建築。幾代以後,建立了宗教團體、教育委員會、精英學校、檔案館和資料室,創建了專科學院、講習班以及玻璃球遊戲。今天,我們作為繼承人和受益者,才得以穩穩居住在這些近乎過分富麗堂皇的建築物里。我得重複強調說,我們就像一批有點糊裡糊塗的賓客,舒舒服服地住在這裡。我們既不想知道當年奠基者們所付出的巨大犧牲,也不想了解他們為撫育我們而忍受的諸多磨難,甚至不想知道當年醞釀或者形成了我們卡斯塔里建築的世界歷史——雖然這一歷史至今仍然支撐與容忍著我們,並且也許還會支撐與容忍我們後代的卡斯塔里人和各學科的大師們。但是,世界歷史總有一天會推倒和吞沒我們這些建築,如同推倒和吞沒一切它曾經允許其成長發展的東西一樣。
我現在離開歷史談談今天和我們的現實情況:我們的體系和我們的團體已經度過了自己絢麗的高峰時期,那是謎一般的世界現象偶爾允許人類美好和有價值事物達到的幸運頂峰。如今我們是在走下坡路,我們也許還能夠走很長一段時間,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有比我們已經擁有的成果更好、更美、更有價值的成績了。今後是一條下山的路。我相信,我們都是具有歷史觀點的人,現實已經成熟到了衰亡的程度,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也許不在今天或明天,但是必然出現在後天。我這一結論,並非僅僅從過分嚴格的道德角度對我們的成就和能力進行評價而得,而是根據我觀察到世俗世界早就在展開的種種活動而得出的。危難的年代正在日益臨近,不祥的徵兆隨處可見,世界怕是又要轉移重心了。世界正醞釀著政權交替,那就難免戰爭和暴力。來自遠東的威脅不僅危及平靜生活,還會危及人們的生命和自由。
即使我們小小王國堅持中立立場,即使我們全體萬眾一心(事實上不可能)堅持傳統,堅持忠於卡斯塔里的理想,亦屬枉然。目前已經有一些國會議員在大會上發言聲稱,卡斯塔里是我國一項頗為糜費的奢侈品。不久后,我國就會被迫認真重整軍備——儘管僅僅出於自衛——,自然要大量節省開支,這是不可避免的。儘管政府對我們仍然十分寬厚,卻是一筆大量的開支。我們一貫自豪於自己教會團體的精神工作以節約國帑為原則。是的,與其他時代糜費現象相比較,尤其是與副刊時代早期那些闊綽無度的大學、數字巨大的顧問人員和奢侈浪費的研究機構相比較,我們的開銷實在不算大,而與戰爭年代耗於戰事和武器的數字相比較,更是微乎其微。
但是,事實上軍費開支也許很快又得列為當務之急;國會也會很快又在將軍們控制之下。當我們人民面臨如下兩種抉擇:犧牲卡斯塔里抑或聽任自己受敵人炮火襲擊?
那麼,抉擇的結果是不難預料的。毫無疑問,一種戰爭意識會很快膨脹起來,標語口號宣傳首先會打動一批青年人。之後,不論是學者、學術、拉丁文、數學、教育,還是文化藝術,統統將視其能否符合戰爭目的而判定有無存在的價值。
浪頭已經湧起,終有一天會把我們沖走。也許這倒是好事,是無可避免的好事。
不過,尊敬的同事們,首先我得說,按照人類的尺度,我們目前仍然具有抉擇與行動的有限自由,這也正是人類的長處,也正是世界歷史為何成為人類歷史的原因,我們可以按照我們對現實的觀點作出抉擇,我們可以按照我們覺醒和勇敢程度作出行動。倘若我們願意,我們也可以閉起眼睛置之不理,因為危險距離我們確實還很遙遠。我們目前承擔著大師職責的人完全有理由揣測自己大概會在危機臨近到人人可見之前平安完成任期,也會平平靜靜逝世。然而對我個人而言,我想其他人也一樣,我難以心安理得地平靜生活,而不覺得不昧良心。我無法繼續平平靜靜執行公務和進行玻璃球遊戲,儘管我預料浪頭打來時自己早已不在人世。不,我不能這麼做。我覺得必須提醒自己要有緊迫感,即或我們並非政界人士,卻屬於世界歷史的一部分,也就不能置身事外。因而,我在這篇文字開頭處便聲稱,我擔任公職的能力出了故障,或者應當說我無法平平靜靜完成職責而不花大部分精神去思慮這個未來的危機。我當然不必幻想這個災難會以何種形態降臨到我們大家身上。但是我卻不能夠無視下列問題:我們應當如何行動,我又該怎麼做,才能應付這個危機?請允許我對此也略加敘述。
我並不想提倡柏拉圖的主張,認為國家應由學者或者賢人統治;因為柏拉圖時代的世界還非常年輕。雖然柏拉圖可以說是卡斯塔里的某種類型的創始人,卻絕不可以說是一個卡斯塔里人。他是天生的貴族,是皇家的後裔。而我們確實也可以算是貴族,培養成的貴族,然而我們是精神上的貴族,不是血統貴族。我從不相信人類有能力把世襲血統貴族也同時教育成精神上的貴族,那也許會是一種理想的貴族,但永遠只是一種夢想而已。我們卡斯塔里人不適宜承擔統治工作,儘管我們都有教養並且富於智慧。倘若我們不得不管理國家,我們將不會像一般統治者那樣運用暴力和簡單手段,因為那麼做的話,我們大概很快便會荒疏我們原本的根基,也即荒疏了培育光輝的心靈。事實上,統治管理國家並不像某些自命不凡的知識分子認為的那樣,是又愚蠢又兇殘者乾的工作,而是不僅需要樂於不間斷地積極從事外務,也即具有讓自已與目標溶為一體的熱情,而且還必須具備果斷精神,也即為目標不惜一切的能力。這卻是一個學者——我們並不願自封為智者——不可能具有也不想具有的特性,因為我們認為觀察比行動更為重要,我們也都早已學會如何處理目標和手段,為了達到目標必須儘可能地小心謹慎,必須步步設防。
因而結論是:我們既不宜統治,也不宜參政。我什1擅長研究、分析和測度,我們是一切規矩、章程、方式方法的制訂者、保護者和審查者,我們是一切精神尺度的衡量者。當然,我們還會做許多別的工作,在一定條件下,我們也會成為革新家、發明家、冒險家、征服者或者顛覆者。然而我們最重要的功能則是維護一切知識源泉純凈的能力,這也是人民需要我們和保存我們的原因。在商界,在政界,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驚人之舉並不少見,這是我們永遠不會做的事情。
在以往歷史時期里,在一些所謂的「偉大盛世」中,也即發生戰爭和顛覆政權的期間,偶爾也會有一些知識分子受慫恿而進入政治圈子。這種情況在副刊時代的晚期大為突出。那個時代里竟然出現了讓精神思想隸屬於政治或者軍事的主張。同樣,也出現了把教堂大鐘熔鑄成大炮,把幼小的學童拉去補充軍隊缺額的情形。於是,精神思想也被濫用成了戰爭物質。
當然,我們不會同意這類主張。那時,一個學者會在局勢危急時被拉離講台或書桌去當兵;也有的學者會在某種情況下自願上戰場。當一個國家在戰爭中耗盡財力物力時,學者們不得不節衣縮食,直至忍飢挨凍,而無可抱怨,一個人的教育程度越高,他的特權也越大,遭逢災難時所付出的犧牲也必然越大。我們希望每一個卡斯塔里人都能將此視為理所當然。危難時刻來臨時,我們可以為人民犧牲自己的舒適、輕鬆、乃至生命,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為了時代利益,為了人民或將軍的要求可以犧牲我們的精神思想、文化傳統和道德品性。避而不顧人民的苦難、犧牲和危險,當然是一種懦夫行為。然而,為了任何物質利益而出賣精神思想生活的原則,例如把二乘二的結果交給統治者作決定,那就不僅是懦夫,更是一個叛徒了。
為了任何其他利益,包括國家利益在內,而犧牲真理意識,犧牲知識分子的正直,犧牲對於思想規律、法則的忠誠,都是一種叛逆行為。當真理在利益集團衝突中受到政治宣傳損害,以致被歪曲、破壞,甚至受到了強姦,就像每一個個人,或者任何已經高度發展的事物,如語言、藝術等等已經受到的那樣,——那麼,我們就只剩下一個責任,為了努力挽救真理而奮鬥,把挽救真理視為我們的最高信條。作為學者,卻去宣傳謊言,去支持騙人的謊話,不僅敗壞了為人的準則,更嚴重損害著人民的利益,不論當時有多麼漂亮的外貌,因為他污染了空氣、土地、食物和水源,他毒害著人的思想和正義,助長了能夠導致國家滅亡的一切邪惡勢力。
因此,卡斯塔里人不應當成為政治家。倘若不然,他就得在非常情況下寧可犧牲個人,也不能犧牲精神思想。人的才智唯有在服膺真理的惰況下才是有益的、高尚的。一旦背棄了真理,不再敬畏真理,甚至出賣真理,人的才智便成了最可怕的惡魔,比任何本能的獸性更為邪惡,因為本能總還多少具有自然賦予的無辜性質。
尊敬的同事們,當國家和宗教團體面臨危險時,我們的責任是什麼呢?我把這個問題留給各位去思索。毫無疑問會出現種種不同意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在對上述諸多問題進行了思索后,對我自己的職務和努力目標得出了一個似乎適合我個人的明確構想。這一構思引導我如今向尊敬的最高當局提交了一份個人申請,並以此作為我這份備忘錄的結束語。
從職務來看,在組成我們行政當局的全體大師之中,以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職務與世俗世界的距離最為遙遠。不論是數學大師、語言學大師、物理學大師、教育學大師,還是其他學科的大師,他們從事的專業無不與世俗世界的同樣領域具有共通性質。在我國一般學校——不屬於卡斯塔里的普通中學里,數學和語言學均為正規基礎課程,而天文學與物理學也都在世俗學校里佔有一席之地,音樂則更為普遍,甚至連完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也可演奏演唱音樂。這一切學科全都由來已久,比我們宗教團體要古老得多,它們在我們組織誕生之前早已存在,而且會在我們消亡後繼續存在下去。唯獨玻璃球遊戲是我們自己的發明,我們的專長,我們的寵兒,我們的玩物,它是我們卡斯塔里式精神、智慧的最微妙、最細緻的表現。它也是我們寶藏中最無功利價值,卻最貴重、最受寵愛、同時又最易破碎的珍寶。當卡斯塔里的延續成為問題之際,最先遭受厄運的必然就是這顆寶貝。這不僅由於它是我們財富中最易破碎的東西,還因為它在世俗人眼裡無疑是卡斯塔里最無用處的東西。
我們可以想見國家一旦面臨必須節省任何不必要開支時會採取的措施:減縮精英學校的經費;消減圖書館、資料室的維持和擴充基金,直至最後予以取消;降低我們的伙食標準;廢除我們的添置服裝費;然而我們這座大學里的所有主要學科都會獲准繼續存在——除了玻璃球遊戲。歸根結蒂,人們需要數學幫忙研製新式武器,但是,倘若關閉玻璃球遊戲學園,廢除玻璃球遊戲,大概沒有人相信,尤其是將軍們不會相信,這可能對我們國家和人民造成哪怕極微小的損失。玻璃球遊戲是我們整個建築中最極端,也是最易受損的部分。這也許能夠說明,為什麼恰恰是玻璃球遊戲大師——我們這項距離世俗最遙遠科目的首腦——,最先感知我什]即將大難臨頭的原因,或者,池為什麼是第一個向我們最高當局陳述這類危急感受的人。
因而,我把玻璃球遊戲視作導致我們失敗的原因——一旦發生政治動亂和戰爭。
屆時,它必將一落千丈,迅速荒廢,不論有多少人對它依依難捨,也無法修復它往日的容顏。在一場新戰爭即將爆發的氣氛下,人們將不再給予它容身之地。它會毫無疑問地消失不見,就如同音樂歷史中某些極端高雅的習俗一樣,譬如一六零零年代左右那些由職業歌手組成的合唱隊,或者一七零零年代前後每逢周日在教堂里舉行的多聲部對位法樂曲音樂會。當年人們得以親耳聆聽到的純凈之音,絕非今日任何科學和魔術能夠加以重新恢復,並重現其光彩的。同樣,玻璃球遊戲也不會被人們遺忘,卻永遠不可能恢復其原貌,後代人中有志於研究它的歷史,探尋其誕生、鼎盛和衰落遺迹的學者,將會嗟嘆其瞬息即逝,更會羨慕我們有幸生活在一個如此平靜、如此文雅、如此和諧的精神世界里。
如今我雖然身為玻璃球遊戲大師,卻無能為力阻擋或延緩玻璃球遊戲的衰亡,我無法完成自己的(或者我們的)使命。一切美,縱使十全十美,也都是須臾即逝的,很快就成了歷史,成了人間的往事。我們懂得這一事實,我們也為此而內心哀傷,卻從來不曾認真地試圖予以改變,因為那是不容更改的。倘若玻璃球遊戲有朝一日遭此厄運,對於卡斯塔里和整個世界都將是一種損失,但是,當那一時刻果真降臨時,人們可能會疏忽這一事實,因為大難當頭,人們肯定會全力以赴忙著挽救尚可救出的東西。不難想象,這會是一個沒有玻璃球遊戲的卡斯塔里,但是絕不應該是一個不崇尚真理,不忠於精神思想的卡斯塔里。缺了玻璃球遊戲大師,我們最高教育當局的工作可以照常運行。然而,我們幾乎已經完全忘卻了「遊戲大師」一詞的原來含義,它原本不是我的職務專稱,只是簡簡單單的小學教師稱謂而已。而小學教師,任何勇敢而稱職的小學教師正是我們國家所迫切需要的,我們卡斯塔里越是受到威脅,它的珍貴思想越是可能受到埋沒,也就越發需要小學教師。教師比任何人員都更為重要,因為他們將要培養青年一代的衡量能力和判斷能力,他們是學生們的榜樣,開導他們如何敬畏真理,尊重思想,又如何運用語言。這些道理不只適用於我們的精英學校(它們遲早會遭到關閉的命運),也適用於世俗世界里的中等學校,那裡正是教育和培養市民和農民,手工業者和士兵,政治家,軍官和領袖人物的好所在,當他們還是孺子可教之時培植他們成材。那裡才是我們國家建立精神生活基礎的場所,而不是在我們的研討班或者玻璃球遊戲課程里。我們以往一貫向全國各地輸送教師和教育工作者,我剛才已經說過,他們全都是我們中的最優秀人士。我們今後當加倍努力才行。我們今後當不再依賴外面學校連續不斷地向我們提供優秀人材以維持卡斯塔里的工作。相反,我們必須日益更多地向外界的學校提供一些責任重大而低級的服務工作,並把這種工作視之為自己任務中最重要和最光榮的部分,這也是我們必須認識而且擴展的工作目標。
上述便是我向尊敬的行政當局提出個人申請的緣由。謹此恭請當局解除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官職,並派遣我去外界的普通鄉村學校(規模大小不拘)服務,並允許我日後逐漸進選一批我們教會組織的青年教友組成辦事機構,我將徵召一些我可信賴的教師協助我的教育工作,以便將我們卡斯塔里的基本精神注入世俗青年內心,化為他們的血肉。
敬請尊敬的當局體察我的請求及其緣由,並請將決定賜復為荷。
玻璃球遊戲大師謹上又及:請允許我引證約可布斯神父的一段語錄,摘自我從他以往賜我的一次永難忘懷的教誨:「恐怖與極其悲慘的時代也許即將來臨。倘若說在那種悲慘景況中還可能存在快樂,那麼只可能是一種精神上的快樂,也就是回溯較古老的文明年代,展望未來代表愉快開朗精神的時代,否則唯有被物質徹底湮沒了。」
德格拉里烏斯不知道自己提供的材料在這份書面報告中採用得如此微少。克乃西特沒有把最後的定稿請他過目。他確實看過初稿和二稿,那卻是比定稿要詳細得多。克乃西特遞呈了申請書後,便靜靜等候行政當局的批複,比焦急的朋友耐心得多。克乃西特決定今後不再讓德格拉里烏斯參與此事,便要求朋友不繼續談論這件事情,不過他也僅僅暗示說,要待最高當局作出答覆,無疑是很長時間以後的事。
然而事實上複信比克乃西特預料的時間早了許多,以致德格拉里烏斯事先毫無所知。這封發自宗教團體總部所在地希爾斯蘭的公函全文如下:致華爾采爾尊敬的玻璃球遊戲大師閣下最敬愛的同事:團體行政當局和學科大師聯席會均以非同尋常的興趣閱讀了您這封既赤誠又有見地的傳閱信件。我們覺得您信中所作的歷史回顧,與您對未來所作的充滿憂慮的觀察,均同樣引人入勝,毫無疑問,我們中會有一些人因進一步思索您的想法而深受啟發,您的許多想法確非無的放矢。我們所有人全都以欣慰和肯定的心情領會了令您感悟的信念——這是真正卡斯塔里的無私精神。我們知道,這出自至誠內心,出自已經成為第二天性的愛心——愛教育學園,愛卡斯塔里的生活和習俗,這是一種因關懷而過慮的愛心。此外,我們也以同樣欣慰和肯定的心情認識了您這種愛心的弦外之音,它表露著犧牲精神、上進願望、誠懇與熱忱,以及勇敢特徵。我們在一切特徵中又重新認出了我們玻璃球遊戲大師個人的品性,與以往我們對他的認識完全相符,我們看出了他的能力,他的熱情,他的勇敢。那位本篤會著名人士的弟子不負老師教誨,他研究歷史卻不局限於純粹的歷史研究目的或者一定程度的美學遊戲性質,而是努力把自己學得的歷史知識直接應用於現實,促進現實,他的歷史認識還迫使他提出了實踐措施!我們看出,尊敬的同事,您躲避政治性使命,放棄顯赫的職位,只求成為一個小學教師,去教育幼小的兒童,這完全符合您一貫的為人品性——謙遜地甘居下位。
上面所述乃是我們初讀尊函獲得的若干印象和引起的部分想法。您的大部分同事都有上述或者類似上述的反應。然而,我們行政當局對您所提出的警告和請求,並未能達成一致結論。我們曾就您提出的問題,也即我們的生存業已面臨危機之事召開了一次會議,熱烈討論了危機的性質,發展的程度,甚至威脅是否迫在眉睫等等範圍廣泛的問題。顯然,絕大多數同事都認真思考了這些問題,因而討論之熱烈超過我們的預期。儘管如此,我們卻不得不告訴您,大部分成員都沒有支持您對問題的觀點。您的觀察歷史政治的想象能力和遠大眼光,受到了大家認可,然而您在種種個別問題上所作的推測,或者如我們所形容的預言,卻沒有得到普遍贊同,也可說是無人心悅誠服地接納您的觀點。即或是下列問題:教會組織和卡斯塔里秩序究竟在這一不同尋常漫長和平時期具有何等作用,甚至究竟能否在政治歷史上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等等,也僅有少數幾個人同意您的觀點,而且還是帶有保留看法的。
與會的多數人認為,當今歐洲大陸的平靜局面,部分原因在於剛剛消逝的恐怖流血戰爭後繼發的精疲力竭的癥狀,而更重要的原因在於當年的歐洲已不再是世界歷史的焦點,也就不再是爭權奪霸的場地了。我們並不想對我們團體的功績投加絲毫懷疑的陰影,然而我們也不能認為,我們卡斯塔里的思想,我們的受靜修培育的高度精神文化會具有塑造歷史的力量,換句話就是:會對世界的政治局面產生活生生的影響,正如同這類虛榮野心與卡斯塔里傳統精神的整個品性「風馬牛不相及」一樣。
關於這一點,早已有一些極為嚴肅的文章強調了上述見解,卡斯塔里從未謀求政治影響,更不願干涉戰爭與和平進程,更毋庸說卡斯塔里可能制訂諸如此類的目標了。
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為卡斯塔里的所作所為無不依據理性認識,也無不以理性為內在基礎,——這一切自然不可能說是世界發展歷史,或者,至多有些持浪漫主義歷史哲學觀點的人在耽於神學與詩學之幻想時,才會這麼說,也才會把充滿謀殺和破壞的強權統治歷史,解釋成理性世界的手段。我們即使是迅速地短短一瞥人類的精神思想歷史,也就立即明了,偉大的文化高峰時期完全不可能依據政治情況作出清晰闡釋,不要說文化,或者精神思想,或者人類靈魂,具有屬於其本身的獨立歷史。也就是說,在一般所謂的人類歷史——無休無止的搶奪物資的鬥爭——之外,並駕齊驅著另一種看不見的、不流血的神聖歷史。而我們的宗教團體僅僅與這一既神聖又神秘的歷史相聯繫,從不與「真實的」殘酷世界歷史相關連。我們不可能把監守政治歷史定為自己的任務,當然更不可能加以幫助和促進了。
因而,世界政治狀況也許確如尊函所暗示,或者完全不是,不管怎麼樣,我們宗教團體當局在任何情況下,均不可對局勢指手劃腳,而唯一可採取的立場是:靜觀和容忍。因此尊函所述:我們應對世界事態採取積極立場的見解,已被多數與會同事否決,僅極少數人表示了支持意見。
您對當前世界局勢所作的分析和對未來前途所作的瞻望,確實給我們大多數同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其中有幾位先生甚至大為震驚。然而在這個問題上,儘管大多數與會者十分欽佩您的學識和敏銳眼光,也仍然無人附和您的看法。與會者普遍認為,您的陳述的確值得注意也頗引人入勝,但未免過分悲觀。有一位發言者甚至表示,作為一位大師,卻向自己行政當局描繪了一幅嚇人的大難臨頭的陰暗圖像,倘若不說他的行為褻瀆神聖、為害非淺的話,至少得說他危言聳聽。偶爾向大家提一提宇宙萬物之須臾無常,並無不可。而每一個人,尤其是身處負責高位的人,都必須不時以「死亡象徵」警告自己。然而以這等虛無主義態度籠統宣稱所有大師、整個教會組織以及宗教秩序,全都即將面臨末日厄運,那就不僅僅是毫無根據地侮辱了同事們的平靜心靈和想象頭腦、也同時危害了最高當局及其工作能力。倘若一位大師產生了下述想法:他的職務、他的工作、他的學生、他對教會組織的責任、他作為卡斯塔里人的生活,統統都會在明天或者後天消逝不見,不再存在,那麼他就不可能每天安安穩穩上班,也就不可能從工作中獲得益處。不過,儘管這位同事的聲音未能獲得多數人附和,卻也有一些人鼓掌喝彩。
我們寫得盡量簡短,以待他日面談。尊敬的先生,您不難從我們的簡短答覆中看出,您的傳閱信件並未取得您原先可能期望獲得的效果。失敗的主要緣由在於下列客觀原因:您目前的見解和願望與大多數人截然不同,這是難以調和的客觀事實。
此外,還存在一個純屬形式的原因。至少我們認為,如果由您本人與同事們當面進行直接交談,情況肯定較為和諧,也較能取得積極效果。另外我們還認為,更讓大家反感的還不僅是您採用了書面傳閱方式,而且居然在公務信中插入了您的私人請求,這是大大違反我們通常做法的。您的大多數同事都把這種公私攙雜視為一種不幸的創新嘗試,一部分人甚至直接斥責為不可容忍的歪風。
至於您擬辭去現任職務,而赴世俗世界普通學校擔任教師的申請,乃是我們最覺棘手的事情。您作為申請人必然早已想到,最高行政當局不可能批准這一突如其來又遭受非議的請求的。因此,不言而喻,我們行政當局的答覆自是「不準」。
倘若宗教團體和行政當局不再能分配任務,還有我們的宗教秩序存在么!倘若每一個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才能和個性選擇職位,卡斯塔里會變成什麼模樣呢!因而我們建議玻璃球遊戲大師對此略作思考,並請他繼續執行我們委任他承擔的光榮職務。
我們也許僅能以此作為您來信的答覆。我們實難給予您一個滿意的答覆。然而我們仍然重視來信所具有的鞭策和警告價值,應在此深表謝意。我們打算不久之後能夠和您面談,以詳細討論信中的內容。雖然我們認為可以一如既往信任您,但是您既已表露難以或者不能承擔公職,我們自是有理由加以關注。
克乃西特儘管不抱太大希望,卻也極其仔細地閱讀了這封複信。他曾預料最高當局會作出「有理由關注」的答覆,尤其因為已出現關注的跡象。最近有一位客人從希爾斯蘭來到玻璃球遊戲學園,出示了教會當局辦公室開具的一般通行證件和介紹信后,要求在學園逗留數日,以便在檔案館和圖書室查找資料,另外還要求准許旁聽克乃西特的講座。客人是一位神情專註而沉默寡言的老人,幾乎拜訪了遊戲學園的每一個部門和每一座建築,還特地造訪了德格拉里烏斯,並且多次去看望住在學園附近的華爾采爾精英學校校長。毫無疑問,此人是當局派遣來的視察員,以確證玻璃球遊戲學園內是否發生了紙漏,遊戲大師是否身體健康,仍然忠於職守,辦公室職員是否勤勞工作,學生們有沒有騷亂現象等等。客人住了整整一個星期,聽了克乃西特的所有演講。對於客人這種默默無言的四處觀察,甚至還引起了兩位學園職員的議論。顯然,宗教團體最高當局要等待這位偵察員彙報后,才能夠決定給遊戲大師的答覆。
克乃西特對複信的態度如何?猜到了執筆者為誰么?從信的文字上,他揣摩不出執筆者,這是一封普通公函,沒有絲毫個人痕迹,措詞極為得體。然而,克乃西特在細細分析后,肯定會琢磨到書信透露出的更多私人特徵。全信以維護宗教組織秩序為基本精神,顯示出執筆者對正義和團體的深愛。人們不難察覺,寫信人對克乃西特的申請何等不歡迎、不愉快,是的,甚至可說是惱怒和厭煩的,也可看出,執筆者是一讀信函后當即便決定批駁,而並不想等待其他人意見的。不過,同時卻又有另一種情緒抵消了這種反感,因為人們在信中也讀到了一種明顯的同情語調,它以溫和與友善的語氣評述了聯席會上對克乃西特傳閱信件的議論。克乃西特最終斷定,複信的執筆者正是最高當局的領導人亞歷山大本人。
我們的旅程至此便告一段落,我們希望,我們已將約瑟夫·克乃西特一生重要事迹作了完整報告。至於這部傳記的結尾部分,以後的傳記作者無疑還會考查出一些細節,並能夠作出補充報道。
我們不擬再對這位大師最後日子作專門報道,因為我們所知道的並不多於當年在校的每一個華爾采爾學生,我們也不可能比流傳至今的「玻璃球遊戲大師軼事」
描寫得更好。關於克乃西特的傳聞,我們收集到多種抄本,本文大概出自這位已故遊戲大師某些得意門生之手。謹以此文作為本書的終結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