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第六節

旅行叫人消愁解悶

「人們只能在一個地方,根本不會同時無處不在,這不是真實的,即便是在一個城市,在一個很美的冬季,也不可能同時無所不在,不可能,一個人只在他當時所在的地方,是不是?」

「是呀,小姐,我去的那個地方,那個城市,範圍也僅限於一個無比寬闊的廣場,四周有階梯環繞,那些階梯彷彿沒有止境似的。」

「先生呵,不不,我可不想知道。」

「全城都刷上了白石灰漿,您就想象那是盛夏的白雪吧。這個城市就處在海上一個半島的中心。」

「海是藍藍的,我知道,藍藍的,不是嗎?」

「是,小姐,是藍藍的。」

「好了好了,先生,對不起了,但和您講到海是藍色的那些人,我厭惡他們。」

「但是,小姐,那有什麼辦法?從動物園看出去,圍繞城市四周的就是海。隨便什麼人用眼睛去看,海總是藍的,我又有什麼辦法。」

「如果沒有我剛才說的那種意願,我看,海就是黑的。先生,我並不想叫您不愉快,不過,我想要生活變一變,從那種生活裡面走出去,所以對於旅行我不感興趣,我也不想去看什麼新奇事物。那些城市您看了不也是白看,對您一點也沒有用,也沒有讓您前進一步,您停下來,依舊留在原地,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但是,小姐,咱們談的不是同一類事情。我給您說的不是改變人的整個存在、整個生活的那些變化,我說的是使人在經歷變化的時間中感到樂趣這樣一些變化。旅行叫人消愁解悶。希臘人,腓尼基人,所有的人都旅行,就人的記憶所及,情況都是如此。」

「不錯,我們講的確實不是同一類事,我嚮往的不是這種變化,什麼旅行呵,什麼看看沿海的城市呵。我嚮往的變化,作為開始,就是自主,能掌握、佔有一些什麼,哪怕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但必須是屬於我,屬於我的一個地方,一個房間,反正屬於我就行。您看,有時我做起夢來,竟夢到一套煤氣灶歸我所有。」

「小姐,這也和旅行一樣。走了一步,就再也收不住腳了。接下去,您就想要一台電冰箱,再接下去,又想要別的什麼。和旅行一樣,從一個城市到一個城市,沒有止境。」

「您認為有了冰箱還不止步,這有什麼不妥嗎?」

「一點也沒有,小姐,我看沒有什麼不好,就我而言,不是嗎,我這是就我而言,我總覺得這樣的想法比旅行更累,比外出旅行,漂流不定,從一個城市到一個城市,更叫我感到吃力,不耐煩。」

「先生,我生下來,長大成人,和別人還不是一樣,我看看我的周圍,看得不少,我發現要我安於現狀,真沒有道理。我應當採取各種手段現在就動手抓住一點什麼值得重視的東西。如果一開始我就對自己講:一台電冰箱也會叫我覺得喪氣,那麼,我甚至連煤氣灶也不會有。其實這我又怎麼能知道?先生,如果您這樣說,那是因為您也許真的考慮過這一點了?一台電冰箱難道讓您那麼討厭?」

人生一世的時間內

「不不,電冰箱我不但沒有,而且連有一台電冰箱的可能性也沒有一點影子。不,不,那不過是有那麼一個印象。講到電冰箱,我順口那麼說說,因為那個東西對旅行者來說未免太笨重,不能隨身攜帶。毫無疑問,如果是別的什麼東西,我就不會那麼說了。不過,我心裡非常明白,小姐,您是比如說有了那套煤氣灶甚至電冰箱您才可能出外旅行。我還想說一句,都怪我不是,容易氣餒,缺乏勇氣,一想到電冰箱就沒有主意了。」

「是呀,事實上看起來是有點怪嘛。」

「在我的生活里,曾經有過一次,有那麼一天,我不願意再活下去了。我肚子餓了,要吃飯,可是那天我身上一文不名,為了吃這頓午飯,無論如何,我非得出去幹活不可。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人人都命該如此,可是我偏偏就是這個命!就是在那天,那種情況我很不適應,我不想再活了,因為我發現,是的嘛,不僅是我,而且和所有的人一樣,根本沒有理由讓那種情況再繼續下去。整整一天,我設法去適應,恢復常態,當然,後來,我又提著我的貨箱到集市上去,我又吃了飯。這種事,和過去一樣,一再發生,一再出現,不過情況不同,從此以後,凡是瞻望未來,哪怕僅僅考慮一下是不是搞一台電冰箱,都更加叫我心煩。」

「您看,我猜也會這樣。」

「所以,從此以後,我每想到自己,所用的尺度不是富有的、有得多的人的,就是不足的、有得少的人的尺度,所以在生活里多一台或少一台電冰箱也就不像對您那麼重要了。」

「先生,那個叫您那麼賞心悅目的國家,您去是在這一天之前還是以後?」

「以後。每次我想到它,我總是高興的,我覺得富有的、有得多的人不去一趟很可惋惜。您知道,我並不認為自己比別人更懂得欣賞它,不是那樣;不過我覺得既然到了一個地方,無論如何總該多看看,多看它一個地方,不應該是少看。」

「儘管我不能把我換到您的地位上,先生,您說的那個意思我懂,我覺得您說得很好。您說的那個意思是大有可為的,既然到了一個地方,總該儘可能把可看的東西多看一看,而不應該不看,是這樣的意思,是不是?所以,時間也更容易打發掉,更讓人感到愉快一些?」

「您願意這麼看,小姐,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意思。在我們人生一世的時間內,有沒有決心那樣做,也許只有這個問題咱們不大一致。」

「不僅是這樣,先生。因為,不管那可能是什麼事,要我討厭它,我還沒有這個機會呢。等待,還不包括在內,那是當然的。先生,您明白,我不想說您一定就比我幸福,不過,果真不幸福,那您可以對您的不幸加以補救,您可以換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去生活,您可以去賣別的東西,先生,很抱歉,您甚至還有別的辦法。我呢,我連考慮考慮也無從考慮起,甚至連一些細枝末節也不可能去設想。對我來說,除了我活著以外,什麼都還沒有開始。有的時候,比方說在夏天,天氣極好,我有這樣的心情:也許就是這樣吧,也許不知不覺無影無蹤事情就發生了,有了個開端吧,可是我害怕,是呵,我怕我隨著這麼好的天氣就這麼混過去了,同時把我心裡希望得到的東西忘得一乾二淨,迷失到細枝末節裡面,把首要的本質的東西偏偏忘掉。在我的生存之中,我面對著的是細枝末節,那我可就完蛋了。」

「但是,小姐,允許我再說一句,我覺得您很愛這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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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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