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開端
戈珍在倫敦同一位朋友舉辦了一個小小的畫展,辦完以後就找機會回貝多佛。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她都會很快變得無憂無慮。那天她收到一封配有圖畫的信,是溫妮弗萊德-克里奇寄來的:
父親也去倫敦檢查病情了。他很疲勞。大家都
說他必須好好休息一下,所以現在他幾乎整日卧床。
他給我帶來一隻上彩釉的熱帶麻雀,還是德累斯頓的瓷器呢。還有一個耕夫和兩隻爬桿兒的小老鼠,都是上了彩釉的。小老鼠是哥本哈根的瓷器。這是最
好的瓷器,小老鼠身上的彩釉並不太亮,否則就更好了,它們的尾巴又細又長。這幾種東西都象玻璃
一樣亮。當然這是釉子的原因,不過我不喜歡。傑拉德最喜歡那個耕田的農夫,他的褲子破了,趕著
牛在耕地,我想這是一位德國農夫。他穿著白襯衫和灰褲子,不過亮度不錯。伯金先生喜歡山楂花下
的那位姑娘,她身邊有一隻羊,裙子上印有水仙花,這件東西擺在客廳里。可我覺得那姑娘有點傻里傻
氣的,那羊也不是真的。
「親愛的布朗溫女士,你很快就回來嗎?我們可想你了。隨信寄上我畫的一張畫兒,畫的是父親坐
在床上的樣子。他說你不會拋棄我們的,哦,親愛的布朗溫小姐,我相信你不會這樣的。回來吧,來
畫這兒的雪貂吧,這是世界上最可愛,最高尚的寶貝。我們還應該在冬青樹上刻上它們,背景就是綠
色的樹葉。哦,就這樣吧,它們太可愛了。
「父親說我們應該有一間畫室。傑拉德說這很容易,在馬廄上就可以,只需在斜屋頂上開一扇窗戶
即可。那樣的話你就可以整天在邊兒做你的事,我們就可以象兩個真正的藝術家那樣住在這兒,我們
就象廳里掛的那幅畫上的人一樣,把所有的牆都畫上圖畫。我想要自由,過一種藝術家的生活。傑拉
德對父親說,一位藝術家是自由的,因為他生活在他自己創造性的世界里——」
通過這封信戈珍弄明白了克里奇家人的意圖。傑拉德想讓她附屬於他們家,他不過是拿溫妮弗萊德來打掩護。做父親的只想到了自己的女兒,認為戈珍可以救溫妮。戈珍很羨慕他的智慧。當然溫妮的確很不一般,戈珍對她很滿意。既然有了畫室,戈珍當然很願意去。她早就厭惡小學校了,她想自由,如果給她提供一間工作室,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工作,平靜地等待事情的轉變。再說她的確對溫妮弗萊德感興趣,她很高興去理解溫妮。
所以當戈珍回到肖特蘭茲那天,溫妮別提多高興了。
「布朗溫小姐來的時候你應該獻給她一束鮮花。」傑拉德笑著對妹妹說。
「啊,不,」溫妮弗萊德叫道:「這太冒傻氣了。」
「才不呢。這樣很好,也很常見。」
「不,這樣很傻,」溫妮弗萊德羞澀地為自己辯護說。不過她很喜歡這個主意,極想這樣做。她在暖室里跑來跑去,尋找著鮮花。越看越想扎一束鮮花,想著獻花的儀式,她越想越著迷,也就越來越羞澀,她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無法放棄這種想法。似乎有什麼在向她提出挑戰而她又沒有勇氣迎戰。於是她又一次溜進暖室,看著花盆裡可愛的玫瑰、嬌潔的仙客來和神秘的蔓草上一束束的白花兒。太美了,哦,這些花兒太美了,令人太幸福了,如果她能夠扎一束漂亮的鮮花送給戈珍該多好啊。她的激情和猶豫幾乎讓她為難死了。
最終她溜進父親房中走到他身邊說:
「爸爸——」
「什麼事,我的寶貝兒?」
可她卻向後退著,幾乎要哭出來,她真為難。父親看著她,心中淌過一股溫情的熱流,那是一種深深的愛。
「你想對我說什麼,親愛的?」
「爸爸!」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短暫的笑意,說:「如果我送一束花兒給布朗溫小姐是不是太傻氣了?」
卧病在床的父親看著女兒那明亮、聰穎的眼睛心中充滿了愛。
「不,親愛的,一點都不傻。對女王我們才這樣做呢。」
溫妮弗萊德仍然沒被說服。她甚至有點懷疑,女王們自己就很傻。可她又很想有一個浪漫的場合。
「那我就送花兒了?」
「送給布朗溫小姐鮮花嗎?送吧,小鳥兒。告訴威爾遜,我說的你要花兒。」
孩子笑了,她期望什麼的時候就會無意識中露出這種笑容來。
「可我明天才要呢。」她說。
「好,明天,小鳥兒。親親我——」
溫妮弗萊德默默地吻了病中的父親,然後走出屋去。她又一次在暖室里轉來轉去,頤指氣使地向園丁下著命令,告訴他她選定的都是哪些花。
「你要這些花幹什麼?」威爾遜問。
「我需要,」她說。她不希望僕人提問題。
「啊,是這樣的。可你要它們做什麼?裝飾、送人、還是另有用?」
「我要送人。」
「送人?誰要駕到?是波特蘭的公爵夫人?」
「不是。」
「不是她?哦,如果你把這些花兒都弄在一起,那就亂套了。」
「對,我就喜歡這種少見的亂套。」
「真的!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第二天,溫妮弗萊德身著銀色的天鵝絨,手捧一束艷麗的鮮花,站在教室里盯著車道耐心地等待戈珍的到來。這天早晨空氣很濕潤。她的鼻子下面散發著溫室里采來的鮮花的芬芳,這束花兒對她來說就象一團火,而她似乎心裡燃著一團奇特的火焰。一種淡淡的浪漫氣息令她沉醉。
她終於看到戈珍了,馬上下樓去通知父親和哥哥。他們一邊往前廳走一邊笑她太著急了。男僕趕忙來到門口接過戈珍的傘和雨衣。迎接她的人讓出一條路來,請她進廳。
戈珍紅朴朴的臉上沾著雨水珠,頭上的小髮捲在隨風飄舞,她真象雨中開放的花朵,花蕊微露,似乎釋放出保存著的陽光。看到她這樣美,這樣陌生,傑拉德不禁膽小了。戈珍的衣服是淺藍色的,襪子是紫紅的。
溫妮弗萊德異常莊重,正式地走上前來說:
「你回來了,我們非常高興。這些鮮花獻給你。」說著她捧上花束。
「給我!?」戈珍叫道,一時間不知所措,緋紅了臉,高興得忘乎所以。然後她抬起頭奇特、熱切的目光盯著父親和傑拉德。傑拉德的精神又垮了,似乎他無法承受戈珍那熱烈的目光。在他看來,她太外露了,令人無法忍受。於是他把臉扭向一邊。他感到他無法躲避她,為此他十分痛苦。
戈珍把臉埋進花兒中。
「真是太可愛了!」她壓低嗓門說。然後她突然滿懷激情地伏下身子吻了溫妮弗萊德。
克里奇先生走上前來向她伸出手快活地說:
「我還擔心你會從我們這兒跑掉呢。」
戈珍抬頭看看他,臉上露出迷人、調皮的神情道:
「真的!我才不想呆在倫敦呢。」
她的話意味著她很高興回肖特蘭茲,她的聲音熱情而溫柔。
「太好了,」父親說,「你瞧,我們都非常歡迎你。」
戈珍深藍色的眼睛閃著熱情但羞澀的光芒,凝視著他的臉。她自己早已茫然了。
「你看上去就象勝利還鄉,」克里奇先生握著她的手繼續說。
「不,」她奇怪地說,「我到了這兒才算勝利了。」
「啊,來,來!咱們不要聽這些故事了。咱們不是在報紙上看到這些消息了嗎,傑拉德?」
「你大獲全勝,」傑拉德握著她的手說,「都賣了嗎?」
「不,」她說,「賣得不太多。」
「還行。」他說。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是,受到這樣的歡迎,她十分高興。
「溫妮弗萊德,」父親說,「給布朗溫小姐拿雙鞋來。你最好馬上換鞋——」
戈珍手捧鮮花走了出去。
「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戈珍走後父親對傑拉德說。
「是啊。」傑拉德敷衍著,似乎他不喜歡父親的評語。
克里奇先生想讓戈珍小姐陪他坐半小時。平時他總是臉色蒼白,渾身不舒服,生活把他折磨苦了。可一旦他振作起精神來,他就說服自己,相信自己同原先一樣,很健康,不是置身於生活之外,而是身處生活的中心,身處強壯的生命中心。戈珍加強了他的自信心。同戈珍在一起,他就會獲得半小時寶貴的力量和興奮,獲得自由,他就會覺得自己從未生活得如此愉快。
戈珍進來時發現他正支撐著身體半躺半坐在書房裡。他臉色蠟黃,目光暗淡而渾沌。他的黑鬍子中已有少許灰白,似乎生長在一具蠟黃的屍體上。可他仍帶著活力和快活的氣息。戈珍認為他這樣挺好。她甚至想,他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不過,他那可怕的形象卻印在她的心中了,這一點是她意識不到的。她知道,儘管他顯得快活,可他的目光中的空虛是無法改變的。那是一雙死人的眼睛。
「啊,布朗溫小姐,」一聽到男僕宣布她的到來,他忙起身回應。「托瑪斯,為布朗溫小姐搬一把椅子來,好。」他高興地凝視著她柔和,紅潤的面孔,這張臉讓他感覺到一種活力。「喝一杯雪利酒,再吃點餅乾好嗎?托瑪斯——」
「不,謝謝,」戈珍說。說完后她的心可怕地沉了下去。見她內心這樣矛盾,生病的老人非常難過。她應該順從他而不是抗拒他。很快她又調皮地沖他笑了。
「我不太喜歡雪利,」戈珍說。「不過,別的飲料我幾乎都喜歡。」
病中的老人象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樣。
「不要雪利,不要!要別的!什麼呢?都有什麼,托瑪斯?」
「葡萄酒——柑香酒——」
「我喜歡來點柑香酒——」戈珍看著病人拘謹地說。
「那好,托瑪斯,就上點柑香酒,再來點小餅乾。」
「來點餅乾。」戈珍說。她並不想要任何吃食,但不要就失禮了。
「好。」
他等著,直到她手捧酒杯和餅乾坐好,他才說話。
「你是否聽說,」他激動地說,「聽說我們在馬廄上為溫妮弗萊德準備了一間畫室?」
「沒有!」戈珍不無驚奇地說。
「哦,我以為溫妮在信中告訴你了呢!」
「哦——對。不過我還以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呢。」戈珍放聲笑了起來。病人也高興地笑了。
「不是她一個人的主意,這是一項真正的工程。馬廄上有一間很好的房子,房頂上鋪著椽子。我們打算把它改裝成畫室。」
「那可太好了!」戈珍非常興奮地叫道。房頂上的椽子令她激動。
「你覺得好嗎?好,那就行。」
「對溫妮弗萊德來說這可太妙了!當然,如果她打算認真畫畫兒的話,就需要一間這樣的工作室。一個人必須得有自己的工作室,否則他就永遠無法成熟。」
「是嗎?當然,如果你和溫妮弗萊德共用一間畫室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太謝謝了。」
戈珍對此早就心中有數,但她非要表現出羞澀和感激的樣子,似乎受寵若驚一樣。
「當然,最令我高興的是,如果你能辭去小學校的工作,利用畫室工作,隨你的便——」
他黑色的眼睛茫然地盯著戈珍。她報之以感激的目光。這些話出自這位行將就沒的老人之口,意思表達得那麼完整,那麼自然。
「至於你的收入,你從我這裡拿到的同從教育委員會那裡拿到的一樣多,有什麼意見嗎?我不希望你吃虧。」
「哦」戈珍說,「如果我能在畫室里工作,我就可以掙足夠的錢,真的,我可以。」
「好啊,」他很高興地說,「你可以去看看。在這兒工作,行嗎?」
「只要有工作室,」戈珍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是嗎?」
他實在很高興。不過您已經感到疲倦了。戈珍看得出痛苦與失意又襲上了他的心頭,他空虛的目光中帶著痛苦的神色。他還沒死。於是她站起身輕聲道:
「你或許要睡了吧,我要去找溫妮弗萊德。」
她走出去告訴護士說她走了。日復一日,病人的神經漸漸不行了,漸漸地只剩下了一個支撐他生命的硬結。這個硬結太堅實,是他毫不松垮的意志,這意志決不屈服。他可以死掉十分之九,可最後那一絲生命仍然絲毫不改變。他就是用自己的意志支撐著自己。但他的活力大大不如從前了,快要耗盡了。
為了扼守生命,他必須扼守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任何一根救命草他都要抓緊。溫妮弗萊德、男僕、護士和戈珍,這些人對他這個行將就沒的人來說意義十分重大,他們就是一切。傑拉德在他父親面前變得很呆板、反感。除了溫妮弗萊德以外的其它孩子也頗有同感。當他們觀察父親時,他們從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死亡。似乎他們潛意識中對父親很不滿意。他們無法認識父親那張熟悉的臉,聽到的也不是那熟悉的聲音。他們聽到的和看到的只是死亡。在父親面前,傑拉德感到難以將息。他必須逃出去。同樣,父親也不能容忍兒子的存在。一看到他,這位瀕臨死亡的人就氣不打一處來。
畫室一準備好,溫妮弗萊德和戈珍就搬了進去。她們在那兒可以發號施令。她們現在用不著到家中去,因為她們就在畫室中吃住。家中現在可有點讓人害怕,兩個身著白衣的護士在屋裡默默地穿梭,象是死亡的預言者。父親只限於躺在床上,他的兒女們出出進進時都壓著嗓門說話。
溫妮弗萊德常來看父親。每天早飯以後,待父親洗漱完畢坐在床上,她就進去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時。
「你好些了嗎,爸爸?」她總是這樣問。
而他也總是這樣回答:
「對,我想我好點了,寶貝兒。」
她用自己的雙手愛撫地捧著父親的手。他感到這樣十分寶貴。
午飯時她又會跑進來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到晚上,窗帘垂下后屋裡氣氛很宜人,她會再來同父親多待上一會兒。戈珍晚上回家了,這時溫妮弗萊德最願同父親單獨在一起。他們父女二人海闊天空地聊著,這時他總會顯得自己身體很好,如同他當年工作時一樣。溫妮弗萊德很敏感,她有意避免談到痛苦的事,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本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這樣就會感到幸福。但她的心靈深處也和其它大人一樣有同感:或許是好點了吧。
父親在她面前裝得很象。可她一走,他就又沒入了死亡的痛苦中。好在他仍有這樣興奮的時候。但是他的體力大大減弱了,注意力無法集中起來,這時候護士不得不讓溫妮弗萊德走開以免他太疲勞。
他從來不承認他就要死了。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末日到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認。對這一事實他恨透了。他的意志仍舊很頑固,他不甘心讓死亡戰勝自己,他認為壓根兒就沒有死亡這回事。但他時時感到自己要大喊大叫抱怨一番。他真想沖傑拉德大叫一通,嚇得他魂不附體。傑拉德本能地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有意地躲避著父親。這種骯髒的死亡實在令他厭惡。一個人要死就該象羅馬人那樣迅速死去,通過死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象在生活中一樣。傑拉德在父親死亡的鉗制中掙扎著,如同被毒蛇纏住的拉奧孔①父子一樣:那巨蟒纏住了父親,又把兩個兒子也拽了進去與他同死。傑拉德一直在抵抗著,奇怪的是,有時在父親眼裡他竟是一座力量之塔——
①希臘神話:特洛伊祭師拉奧孔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馬計而觸怒天神,和兩個兒子一起被巨蟒纏死。著名的雕塑「拉奧孔」就取自這個題材。
他最後一次要求見戈珍是他臨死之前。他一定要見到某個人,在彌留之際清醒的時候,他一定要與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聯繫,否則他就得接受死亡的現實。值得慶幸的是,大多數時間中他都處於昏昏然狀態中,在冥冥中思考著自己的過去,再一次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中。但在他最後的時光中,他仍能意識到眼前的情況:死神就要降臨了。於是他呼喚著別人的幫助,不管誰來幫他都行。能夠意識到死亡,這是一種超越死亡的死亡,再也不能再生了。他決不要承認這一點。
戈珍被他的形象嚇壞了:目光無神,但仍然顯得頑強不屈。
「啊,」他聲音虛弱地說,「你和溫妮弗萊德怎麼樣?」
「很好,真的。」戈珍回答。
他們的對話就象隔著死亡的鴻溝,似乎他們的想法不過是他死亡之海上漂乎不定的稻草。
「畫室還好用吧?」他問。
「太好了,不能比這再好,再完美了。」戈珍說。
說完她就等待著他說話。
「你是否認為溫妮弗萊德具有雕塑家的氣質?」
真奇怪,這話多麼空洞無味!
「我相信她有。總有一天她會塑出好作品來的。」
「那她的生活就不會荒廢了,你說呢?」
戈珍很驚奇地輕聲感嘆道:
「當然不會!」
「那是。」
戈珍又等著他發話。
「你認為生活很愉快,活著很好,是嗎?」他問著,臉上那蒼白的笑簡直令她無法忍受。
「對,」她笑了,她可以隨意撒謊。「我相信日子會過得不錯。」
「很對。快樂的天性是巨大的財富。」
戈珍又笑了,但她的心卻因為厭惡而乾枯。難道一個人應該這樣死去嗎?當生命被奪走時另一個人卻微笑著跟他談話?能不能以另外的方式死去?難道一個人一定要經歷從戰勝死亡的恐懼勝利——完整的意志的勝利——到徹底消亡的歷程嗎?人必須這樣,這是唯一的出路。她太敬慕這位彌留之際的人那種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令她高興的是,日常生活的世界還令人滿意,因此她用不著擔心別的。
「你在這兒很好,我們不能為你做點什麼嗎?你沒發現有什麼不好的嗎?」
「你對我太好了。」戈珍說。
「那好,你不說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他說。他感到很興奮,因為他說了這麼一番話。他仍然很強壯、還活著!但是,死的煩惱又開始重新向他襲來。
戈珍來到溫妮弗萊德這裡。法國女教師走了,戈珍在肖特蘭茲待得時間很長。溫妮的教育由另一位教師負責。但那個男教師並不住在肖特蘭茲,他是小學校的人。
這天,戈珍準備和溫妮弗萊德、傑拉德及伯金乘車到城裡去。天下著毛毛雨,天色陰沉沉的。溫妮弗萊德和戈珍準備好等在門口。溫妮弗萊德很緘默,但戈珍沒注意她這一點。
突然這孩子漠然地問:
「布朗溫小姐,你認為我父親要死了嗎?」
戈珍一驚,說:「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誰也說不準。當然,他總會死的。」
孩子思考了片刻又問:
「你認為他會死?」
這問題就象一道地理或科學題,她那麼固執,似乎強迫大人回答。這孩子真有點象惡魔一樣盯著戈珍,一副得勝的神態。
「他會死嗎?」戈珍重複道,「是的,我想他會死的。」
可溫妮弗萊德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他病得很厲害。」戈珍說。
溫妮弗萊德臉上閃過一絲微妙懷疑的笑。
「我不相信他會死。」這孩子嘲諷地說著走向車道。戈珍看著她孤獨的身影,心滯住了。溫妮弗萊德正在小溪旁玩耍,那副認真的樣子,看上去倒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我築了一道水壩。」她的聲音在遠處響了起來。
這時傑拉德從後面的廳里走出來。
「她不相信,是有她的道理的。」他說。
戈珍看看他,兩人的目光相遇了,交換了某種不無嘲諷的理解。
「是啊,」戈珍說。
他又看看她,眼中閃爍著火光。
「當羅馬起火時,我們最好跳舞,反正它也是要被燒毀。
你說呢?」他說。
她很吃驚,但還是振作精神回答:
「當然,跳舞比哀嚎要好。」
「我也是這麼想。」
說到此,他們雙方都覺得有一種強烈的放鬆慾望,要把一切都甩開,沉入一種野性的放縱中。戈珍只覺得渾身盪著一股強壯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強壯,她的雙手如此強壯,她似乎可以把整個世界撕碎。她記起了羅馬人的放縱,於是心裡熱乎乎的。她知道她自己也需要這種或別的與之相同的東西。啊,如果她身上那未知和被壓抑的東西一旦放鬆,那是多麼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啊!她需要這個。那站在她身後的男人緊挨著她,他令她體內那強烈的放縱慾升騰起來,她只覺得渾身發抖。她要同他一起放縱、狂瘋。一時間這個想法完全佔據了她的身心。但她馬上又放棄了它。她說:
「咱們跟溫妮弗萊德一起到門房去等車吧。」
「行。」他答應著隨她而去。
他們進去后發現溫妮弗萊德正愛撫著一窩純種的小白狗。姑娘抬起頭,漠然地掃了傑拉德和戈珍一眼。她並不想看到他們。
「看!」她叫道。「三隻剛出生的小狗!馬歇爾說這隻狗很純。多可愛啊,不過它不如它的媽媽好看。」她邊說邊撫摸著身邊那頭不安分的狗。
「我最親愛的克里奇女士,」她說,「你象地球上的天使一樣美麗。天使,天使,戈珍,你覺得她這麼好,這麼美,不可以進天堂嗎?他們都會進天堂的,特別是我親愛的克里奇女士!馬歇爾太太,對吧?」
「你是說溫妮弗萊德小姐?」那女人說著出現在門口。
「噢,叫它溫妮弗萊德女士吧,好嗎?告訴馬歇爾,管它叫溫妮弗萊德女士。」
「我會告訴他的,不過,這隻狗是一位紳士,溫妮弗萊德小姐。」
「哦,不!」這時響起了汽車聲。「盧伯特來了!」孩子叫著跑向大門口。
伯金駕著車停在了門口。
「我們都準備好了!」溫妮弗萊德叫道。「盧伯特,我想跟你一起坐在前面,行嗎?」
「我怕你不安分從車上摔出去。」他說。
「不,我不。我就是想同你一起坐在車前。那樣我的腳挨著發動機可以取暖。」
伯金扶她上了車,傑拉德和戈珍在後排落了座。
「有什麼新聞嗎,盧伯特?」傑拉德問。
「新聞?」伯金問。
「是的,」傑拉德看看身旁的戈珍,眯起眼睛笑道,「我不知道是否該祝賀他,可我無法從他這兒得到准信兒。」
戈珍緋紅了臉道:
「祝賀他什麼?」
「我們說起過訂婚的事,至少他對我說起過。」
戈珍的臉紅透了。
「你是說跟厄秀拉?」她有點挑戰地說。
「對,就是,難道不是嗎?」
「我不認為訂了什麼婚。」戈珍冷冷地說。
「是嗎?沒有進展嗎,盧伯特?」他問。
「什麼?結婚?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戈珍問。
伯金迅速環視了一下,目光中透著憤懣。
「怎麼了?」他說,「你怎麼看這事,戈珍?」
「哦,」她叫道,既然大家都往水裡扔石頭,她也下決心扔。「我不認為她想訂婚。論本性,她是一隻愛在叢林中飛翱的鳥兒。」戈珍的聲音清澈、宏亮,很象她父親。
「可是我,」伯金說,「我需要一個起約束作用的條約,我對愛,特別是自由愛不感興趣。」他神情快活但聲音很堅定。
他們二人都覺得好笑。為什麼要當眾宣言?傑拉德一時不知所措了。
「愛對你來說不夠么?」他問。
「不!」伯金叫道。
「哈,那就,有點過分了。」傑拉德說話時汽車從泥濘中駛過。
「到底怎麼了?」傑拉德問戈珍。
他這種故做親昵之態激怒了戈珍,她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似乎傑拉德故意侮辱她,侵犯了她的隱私。
「誰知道怎麼回事?」她尖著嗓子厭惡地說。「少問我!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最終的婚姻,告你說吧,我連什麼叫次最終婚姻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毫無道理的婚姻!」傑拉德說。「說起來,我並不是婚姻方面的專家,也不精通最終是一種什麼程度,這似乎是一隻蜜蜂在伯金的帽子里嗡嗡作響。」
「太對了!他的煩惱正是這個!他並不是需要女人,他只是要實現自己的想法。一旦付諸實踐,就沒那麼好了。」
「最好象一頭牛沖向門口一樣去尋找女人身上的特點。」然後他似乎閃爍其詞地說:「你認為愛是這張門票,對嗎?」
「當然,反正是那麼回事,只是你無法堅持要獲得永恆的愛。」戈珍的聲音很刺耳。
「結婚或不結婚,永恆或次永恆或一般化,你尋到什麼樣的愛就是什麼樣。」
「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她附和說,「婚姻是一種社會安排,我接受它,但這跟愛的問題無關。」
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留滯著。她感到自己被他放任、惡毒地吻著。她兩頰火燒般地熱,但她的心卻十分堅定。
「你是否覺得盧伯特有點頭腦發昏?」傑拉德問。
「對一個女人來說,是這樣,」她說,「我是覺得他發昏了。或許,的的確確有兩個人一輩子都相愛這種事。可是,即便這樣,照舊可以沒有婚姻。如果他們相愛,那很好。如果不愛,幹嗎要刨根問底?」
「是啊,」傑拉德說。「我就為此感到驚奇。可盧伯特怎麼想?」
「我說不清。他說不清,誰也說不清。他似乎認為,如果你結婚,你就可以通過婚姻進入天堂什麼的,反正很朦朧。」
「很朦朧!誰需要那個天堂?其實,盧伯特很渴望穩妥安全。」
「對。我似乎覺得他在這一點上想得不對,」戈珍說。「我相信,情婦比妻子更忠誠,那是因為她是自己的主人。可盧伯特認為,一對夫妻可以比任何兩個別人走得更遠,至於走向何方,他沒解釋。他們相互了解,無論在天堂上還是在地獄中,特別是在地獄中,他們太了解對方了,因此他們可以超越天堂和地獄、去到——某個地方,在那兒一切都粉碎了——不知什麼地方。」
「到天堂嘛,他說的。」傑拉德笑道。
戈珍聳聳肩道:「去你的天堂吧!」
「但不是伊斯蘭教徒。」傑拉德說。
伯金不動聲色地開著車,對他們的話毫不在意。戈珍就坐在伯金身後,她感到出伯金的洋相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活。
「他說,」戈珍扮個鬼臉補充說,「你可以在婚姻中找到永久的平衡,同時仍然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兩者不會混淆。」
「這對我沒什麼啟發。」傑拉德說。
「就是這樣的。」戈珍說。
「我相信愛,相信真正的放縱。」傑拉德說。
「我也一樣。」她說。
「其實伯金也這樣,別看他整天亂叫。」
「不,」戈珍說,「他不會對另一個人放縱自己。你無法摸透他。我覺得這是件麻煩事。」
「可他需要婚姻!婚姻,難道是別的?」
「天堂!」戈珍調侃道。
伯金駕駛著汽車,感到脊背發涼,似乎有人要砍他的頭。但他抖抖肩不予理會。天空開始落雨了。他停了車、下去給發動機蓋上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