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當她走到街上,聽見外面充滿了騷動的、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似的嗡嗡的人聲的時候,當她看見各家窗口和門口聚著成堆的人們,他們都用好奇的眼光望著她的兒子和安德烈的時候,——她的眼裡,蒙上了一層灰露似的斑點,一會兒變成透明的綠色,一會兒又變成渾濁的灰色,在她眼前晃動著。

路上有人向他們問好,在那些問好裡面,含著一種特別的意味。在她耳際,可以聽見那種斷斷續續的低聲談話:

「看,他們就是今天的首領……」

「我們不知道由哪個來指揮……」

「我並沒有說什麼壞話呀!……」

在另一處,院子里有人焦躁地喊道:

「警察把他們全抓了去,他們就完啦!……」

「正在抓呢!」

女人的尖叫聲,恐懼地從窗里飛到街上:

「你也清醒清醒,你怎啦,是光棍兒呀還是怎麼的?」

他們走過每月靠廠里的傷害撫恤費度日子的,沒有腳的卓西莫夫門口的時候,他從窗口伸出頭來大聲地喊:

「巴什卡!你這流氓,幹這種事情,你的飯碗保不住了!

等著瞧吧!」

母親停了腳步,打了一個寒噤。這種喊聲,在她心裡引起了異常的憎惡。她向那個殘廢者的黃腫的臉瞪了一眼。他呢,一邊罵人,一邊把臉躲開了。於是母親加快了腳步,趕上去,努力想不落後一步地跟在兒子後面。

巴威爾和安德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就連沿途人們的喊聲,似乎也沒有聽見。他們從容不迫、磊磊落落地走著。

正在走著的時候,有一個因謹慎清白地生活而贏得大家警重的老人,樸實的米洛諾夫,叫住了他們。

「達尼洛·伊凡諾維奇,您今天也不去上工了?」巴威爾問。

「我家們——女人正在生產!況且——又是這樣不太平的日子!」米洛諾夫注視著他的同伴們,解釋了一下,然後又低聲問道:

「聽說你們今天要和廠長搗亂,打碎他的玻璃窗?」

「您當我們都喝醉了?」巴威爾驚叫了一聲。

「我們只不過是拿上旗子在街上走走,唱唱歌!」霍霍爾說。「請你聽著我們的歌吧,歌里所說的就是我們的信念!」

「你們的信念,我早已知道了!」米洛諾夫沉思地說。「我看過傳單了!嗬,尼洛夫娜!」他叫了一聲,他那智慧的眼睛含著笑意朝母親望著。「連你也去參加暴動啊?」

「哪怕在進棺材以前,能跟真理一起逛一逛也是有幸的!」「嘿,你呀!」米洛諾夫說,「怪不得他們都說,廠里的禁書都是你帶進去的!」

「誰這樣說?」巴威爾問。

「大家都這樣說唄!那麼,再見吧,你們自己可得多保重呀!」

母親靜靜地笑了,她對於這種傳聞,深感愉悅。

巴威爾面帶微笑,對母親說:

「你也要做牢的,媽媽!」

太陽高懸於東天,把它的溫暖注入春天的令人振奮的新鮮空氣里,浮飄得更慢了,雲影漸漸稀薄,漸漸透明。這些影子在街上和屋頂上慢慢地掠過,籠罩在人們身上,好像是要給工人區一來次掃除,掃去了牆上和屋頂上的灰塵,擦去了人們臉上的苦悶。

街上漸漸地熱鬧起來了。嘈雜的人聲愈來愈高,漸漸地蓋住了遠處傳來的機器聲。

許多地方,從窗子里,院子里,又向母親的耳朵里爬來或者飛這來那些驚慌而兇狠的、沉思而愉快的語句。但是現在,母親很想和他們辯論,向他們致謝,跟他們解釋,她很想參加這一天的光怪陸離的生活。

在街角後面,在狹窄的巷子里,聚集了一百多個人。從人群裡面,傳來了維索夫希訶夫的聲音。

「我們的血好像野莓子的漿汁一樣,都被榨乾了!」粗笨的語句,降落在群眾的頭上。

「不錯!」幾個聲音一同喊出來了。

「這小子在講呢!」霍霍爾說。「好,我去幫幫他的忙!

……」

好像螺旋拔鑽進瓶塞里似的,他把他那瘦長而靈活的身子鑽進了人群裡面,巴威爾攔都攔不住。接著,便傳來了他那悅耳動聽的聲音。

「朋友們!人家說,地上有各種各樣的民族,什麼猶太人,德國人,什麼英國人,韃靼人,但是,我不相信這話!在地球上,只有兩種人,兩種不可調和的種族——富人和窮人!人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說各式各樣的話,但是仔細看一下,有錢的法國人、德國人、英國人,對待勞動人民的態度是怎麼樣的,那麼就可以看見,對工人說來,所有的他們都是殺人的強盜,他們都該讓骨頭咔死!」

人群里有人笑起來。

「再從另一面看看吧——我們可以看見,法蘭西、韃靼、土耳其的工人,不是都和我們俄羅斯勞動人民一樣地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嗎?」

從街上來的群眾漸漸地增加了,大家都是伸長了脖頸,踮起了腳尖,一聲不響地,一個跟著一個地擠進了巷子里來。

安德烈把聲音提得更高了。

「在外國,工人已經理解了這個簡單的真理,所以,在今天,——在光輝燦爛的五月一日……」

「警察!」有人喊叫。

只見四個騎馬的警察,揮舞著鞭子,從大街上一直朝巷子里的人群闖過來,嘴裡喊著:

「散開!」

群眾們皺著眉頭,慢慢地給馬讓開路。有些人爬到圍牆上。

「讓豬玀騎上馬,它們就會神氣十足地亂叫——我們是戰士!」有人用洪亮的、挑戰的聲音喊。

只有霍霍爾一個人,站在巷子的中央,兩匹馬搖著頭,朝他衝過來。他從容不迫地避開了,——同時,母親抓住了他的一隻手,把他拖到身邊,叨咕著說:

「剛才說好了和巴沙一起的,現在就獨個地拿雞蛋來碰石頭!」

「對不起!」霍霍爾微笑著表示歉意。

一種不安的情緒和四肢無力的疲勞抓住了母親。這種疲勞從內心上升到頭頂,使她頭暈目弦,悲哀和歡喜在心中奇怪地交替著。她只巴望著中飯的汽笛,早些呼叫起來。

穿過廣場,向教堂走去。教堂四周,在圍牆裡,已經擠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這裡有五百多個愉快的青年和小孩。群眾在那裡波動,人們不安地抬起了頭,遠遠地朝四處張望,不耐煩地等待著。大家都感到了一種不能形容的緊張。有些人的眼神有點驚慌失措,有些人表現出很勇敢的樣子。婦女們壓低聲音悄悄地囑咐著什麼。男子們懊惱地避開了她們,時時可以聽見低聲的咒罵。含有敵意的亂鬨哄的喧鬧聲,籠罩著這五光十色的群眾。

「米青卡!」一個女人的聲音低低地顫動著,「當心你自己……」

「不要纏我了!」回答的聲音。

那塊兒,西佐夫正在用莊嚴的聲調,富有說服力地說著:「不,我們不應小看年輕人!他們變得比我們更加聰明了,我們也更有膽量,是誰堅持反對『沼澤戈比』來著?是他們!這是我們應該記住的。他們因為那事件坐了牢,——但是得到好處的是大家!……」

汽笛吼了,黑色的音響吞沒了一切人聲。人群驟角波動了一下,坐著的站了起來,在這瞬間,大家屏住了鼻息,豎起兩耳提防著,許多人的臉都變得煞白。

「同志們!」巴威爾用響亮而堅定的聲音喊道。乾燥而赤熱的雲霧,遮住了母親的眼睛,她突然用一種硬朗的動作,站在她兒子的後面。

大家都向著巴威爾轉過身去,好像鐵粉被磁石吸住了似的聚攏在他的周圍。

母親望著他的臉,她只看見他那雙自豪的、勇敢的、燃燒著的眼睛……

「同志們!現在,我們要公開宣告,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人!今天,我們要高高地舉起我們的旗幟,舉起理性的旗幟,真理的旗幟,自由的旗幟!」

很長的白色旗杆,在空中一劃,便傾斜下來,把人群切開,隱沒在人群中間。過了一會兒,在萬頭仰視的上空,彷彿赤鳥一般的招展開勞動人民的大旗。

巴威爾一隻手往上舉起——旗杆搖了搖,這時候,幾十隻手,抓住了白色的旗杆,母親的手,也夾在其中。

「勞動人民萬歲!」他喊。

幾面個聲音,轟然地跟著呼喊起來。

「同志們,我們的黨,我們精神的故鄉,社會民義工黨萬歲!」

群眾沸騰了。了解旗子的意義的人,都擠到了旗子下邊。

巴威爾旁邊,站著馬琴、薩莫依洛夫和古塞夫兄弟;尼古拉歪著頭,推開了兩旁的人們跑過來,還有許多母親所不認得的、眼睛里燃燒著光芒的年輕人,把她擠開……

「全世界勞動者萬歲!」巴威爾叫著。幾千人的響應變成了震撼人心的音響,越來越增加了力量和愉快。

母親抓住尼古拉的和另外一個人的手,淚水似乎堵塞了胸口,但是她沒有哭泣。她兩腳發抖,用顫動的聲音說道:

「親人們……」

尼古拉的麻臉上面,布滿了歡笑。他望著旗子,一隻手朝著旗子伸過去,嘴裡低沉地叫著,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用那隻手摟住了母親的頭頸,吻了吻她,爾後笑了起來。

「同志們!」霍霍爾用自己溫和的聲音蓋住了群眾的吵嘈聲。他像歌唱似的演講起來。「我們今天為著新的神,為著真理和光明之神,為著理性和善良之神,向十字架的道路前進!我們離目標還很遠,我們離荊冠卻很近!誰不相信真理的力量,誰就沒有膽量拚死地擁護真理;誰不相信自己,誰害怕受苦受難,就讓他從我們身邊走開吧!相信我們能夠勝利的朋友,請跟我們來;看不見我們的目標的,就請他不要和我們一起走吧!等待著我們的只有痛苦。同志們!排起隊來!自由人的節日萬歲!五一節萬歲!」

群眾們聚集得更緊湊了。

巴威爾把旗子一揮,旗子頓時在空中招展開來,在陽光照耀下,它鮮紅地帶著微笑,一步步地向前面飄揚。

舊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菲佳·馬琴高聲響亮地唱起來,幾十個聲音,合成了有力而柔和的波浪和他應和著。

粉碎那舊世界的鎖鏈,奴隸們起來!……

母親嘴角上含著熱烈的微笑,跟在馬琴後頭。從他的肩上,她望見兒子和旗幟。在她周圍,閃動著歡喜的臉和各種顏色的眼睛。在群眾的前面,是她的兒子和安德烈兩個。她聽出了他兩的聲音——安德烈的柔和而潤澤的聲音,和兒子的寬闊而低沉的聲音,非常和諧地融在一起……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人們紛紛跑來,迎著紅旗,嘴裡喊著,加入到隊伍裡面,跟著大家一起前進,他們的喊聲消失在歌聲中,——這首歌,平時在家裡唱的時候,比唱任何一首歌聲音都要低,可是在街上,它是那樣平穩而堅決地流散出來,帶著一種可怕的力量。在歌詞里,有一種鋼鐵般的英雄氣概,號召人們走向未來遙遠的里程,而且誠實地說明了這個道路的險阻。就在這首歌的偉大的、不能動動搖的火焰里,熔化了痛苦的灰色殘渣和習以為常的感情的沉痾,對於新事物的恐懼,完全化成了灰燼……

有一張驚喜交加的臉,在母親的身邊搖動,跟著是一個顫動的,嗚咽的聲音,喊道:

「米加!你到哪裡去?」

母親一面走,一面對她勸慰:

「讓他去吧!——不必擔心!起初我也是很害怕,現在我兒子在最前面。拿旗的那個,就是我兒子!」

「強盜!你們到哪裡去?有軍隊扎在那兒呀!」

忽然有個瘦長的女人用她瘦乾的手抓住了母親的手,說:

「老媽媽,——您聽他們唱的!米加也在唱……」

「您不必擔心!」母親喃喃地說。「這是神聖的事情……你想——如果人們不為基督去赴死,根本就不會有基督!」

她的頭腦中突然產生了這個思想,那個思想所包含的明白而簡單的真理使她吃驚,她望了望這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的女人,出奇不意地微笑起來,又重說了一遍:

「如果人們不為基督去赴死,根本就不會有基督的!」

西佐夫走到她的身邊,脫下了帽子,揮動著它,像是給歌兒打拍子,說道:

「公開動了,老太老,嗯?大家想出了這首歌,這是什麼歌呢?嗯?」

沙皇的軍隊需要兵士

你們將兒子送給馳吧……

「他們什麼都不怕!」西佐夫說。「我的兒子已經在墳墓里了……」

因為心臟劇烈地跳動,母親就漸漸地落後了。人們把她擠到一旁,挨近了圍牆旁邊。密集的群眾的潮水,浩浩蕩蕩地在她的身邊流過——人數是非常的眾多,這使母親覺得高興。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彷彿,空中有個巨大的銅喇叭在吹奏,那種聲響,喚醒了人們,在人們心裡,或者喚起了戰鬥的準備,或者喚起了莫名的歡喜,或者喚起了對新事物的預感,或者喚起了燃燒一般的好奇;有些地方,激發起模糊的希望與戰慄,有些地方,給多年來鬱積著的一股惡毒的憎惡打開一條出路。所有的人,都是昂然地望著前方搖蕩招展著的紅旗。

「前進!」有人狂喜地喊道。「兄弟們,好極了!」

有些人,似乎感到一種不是普通言語所能表達的偉大,所以就狠狠地罵了起來。但是那種憎恨,那種奴隸的昏暗而盲目的憎恨,一旦陽光照臨到它的身上,就像一條毒蛇似的,在惡毒的語言中盤繞著,發出噝噝的聲音。

「邪教徒!」有人從窗子里伸出拳頭來恐嚇,用破鑼般的嗓子喊。

有一個人的刺耳的尖叫聲,糾纏不休地爬進母親的耳鼓中:

「反抗皇帝陛下嗎?反抗沙皇陛下嗎?暴動嗎?」

激動的面孔從母親面前閃過去,男人們、女人們連跳帶蹦地從她身邊跑過去,被歌聲吸住了的群眾,像一大股黑色熔岸似的向前面流去。歌聲用它獨有的樂動的壓力,衝破了前面的一切,掃清了路上的障礙。

母親遠遠地望著前方的紅旗,她雖然不能看清,也好像看見了她兒子的容貌神情,他的青銅一般的前額,燃燒著信仰的火焰的雙眼。

但是,她終於落在群眾的後面,——落在那些預先知道了這件事的結果,所以不慌不忙地走著,用一種冷淡的好奇心觀望著前面的群眾中間。他們一邊走,一邊低聲而自信地說:

「在學校附近駐著一個連,還有一個連,駐紮在工廠旁邊……」

「省長來了……」

「當真?」

「我親眼看見的,——的確來了。」

有一個人似乎很高興地罵道:

「他們究竟是怕我們的弟兄們!不論軍隊,還是省長。」

「我的親人啊!」母親的心在跳。

但是,聽她周圍的談話,都是死氣沉沉的,冷冰冰的。她加緊了腳步,想要離開這些人——要超過他們那緩慢而懶散援陟,對母親來說,還是很容易的。

突然,遊行隊伍的先頭好像碰住了什麼似的,它的身體並不停止,踉蹌地後退衛步,發出不安的騷動。唱歌的聲音,也跟著顫動了一下,接著,更急速更高聲地響了起來。但歌聲的波浪,又慢慢地低了下去,往後滾過來。聲音一個人地從合唱裡面退出來。然而,也有個別的聲音,想儘力把歌聲提到原來的高度,推動它向前: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但是,這種歌聲裡面,已經含上了不安,已經滑了普遍的、融合為一的自信了。

前面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母親一點也看不見,也不知道。她擠著人群,快步地朝前走去,但是眾人迎面又向她退來,有些人歪著頭頸、皺著眉頭,有些人狼狽地微笑著,還有些人嘲笑地吹著口哨。她憂愁地望著他們的臉,她的眼睛默默地對他們詢問,要求,呼喚……

「同志們!」傳來了巴威爾的聲音。

「軍隊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他們不會打我們的。為什麼要打我們呢?為了我們掌握著為大家所需要的真理嗎?這種真理,他們不是也需要嗎?現在,他們雖然還不知道我們的真理,但是,他們和我們站在一起,不在殺人和掠奪的旗幟下,而是在自由的旗幟下前進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了!為了使他們早一點理解我人瓣真理,我們應肖前進。前進吧,弟兄們!永遠地前進吧!」

巴威爾的聲音很堅決地響著,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地回蕩在空中。但是,遊行的隊伍,仍在繼續地崩潰,人們陸續地向左右人家裡躲避,靠著牆壁站著。此時,隊伍變成了楔子的形狀,巴威爾站在楔子的尖端,在他頭上,火紅的飄揚著勞動大眾的旗幟,散開的隊伍,又像一隻黑鳥,寬寬地張開了兩隻翅膀警戒著,隨時都準備飛起,巴威爾是那隻黑鳥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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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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