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這年初春,桃嶺上的桃樹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驚奇,問砍樹的民工怎麼回事。民工說:「領導講桃樹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錢,要全部改栽桔子樹。」
夫人沒想到陶凡會這麼生氣,勸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陶凡生氣不為別的,只為那些人問都不問他一聲。自己喜歡桃樹,只是個人小興趣。他們要經濟效益,改種柑桔也未嘗不可,但也要禮節性地問一聲呀!
陶凡忿然想道:無錫有錫,錫礦山無錫。這桃嶺無桃了,還得叫桃嶺!
關隱達偶然聽說,桃嶺要改種柑桔了,覺得這對陶凡是件大事,就對陶陶講:「過幾天我們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會不舒服的。」
陶陶說:「也早該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白砍了桃樹,爸爸會那麼傷心?」
關隱達說:「你對爸爸並不太了解。他老人家還有典型的中國舊文人的情結,這是不是他退下來心理老不適應的根源,我也說不準。柳宗元謫貶永州,最喜歡栽柳樹、棕樹和柑桔。我想這三種樹暗寓柳宗元三字。爸爸姓陶,自然喜歡栽桃了。現在砍了桃樹,肯定又不會同他通氣,他當然不舒服的。」
陶陶還是不懂,說:「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樹看成自己的風水樹了?」
關隱達說:「那也不是。」
他不再同夫人探討這事。不過他早就思考過一種現象,認為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歡的樹,看似小情調,其實這是他們深層人格的反映。中國文化人,遵從的是治國平天下的經世大道,潛意識裡往往又自命清高。他們栽幾棵樹,下意識里是為自己的人格豎起物化標誌。但他們往往同現實不相容,甚至自己的內心同自己言行也相矛盾。所以官場上的人,文氣越重,仕途越難。關隱達把自己這種分析同陶凡一對照,有時覺得鉚合,有時覺得疏離。
過了幾天,關隱達一家三口回到桃嶺,卻再也沒有看到一株桃樹。柑桔樹還沒有栽上,山上光禿禿的。進了屋,關隱達馬上注意到壁上新掛了一幅《桃詠》的畫,旁書「桃花依舊笑春風」,這讓關隱達感到突兀。他知道陶凡喜歡桃樹,卻從來不畫桃花。花鳥魚蟲不是他的長處。琢磨那詩句,竟是男歡女愛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風格。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來陶凡是苦心孤詣,反其意而用之,潛台詞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人面都哪裡去了?都向著新的權貴們去了。而他陶凡卻「依舊笑春風」。
這畫也只有關隱達能夠破譯得了。望著壁上這些畫,關隱達難免不生感慨。在他看來,《孤帆圖》和《秋風庭院》還有些孤高和凄美,而《桃詠》則只剩下淺薄的阿q精神了。
關隱達想自己將來的結局也不可能好到哪裡去。他並不留戀官場。官場上人們之間只剩下蒼白的笑臉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慮過下海,生意場上的朋友也鼓動他下海去。但他顧慮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將是「人面不知何處去」了。有些朋友將不再是朋友,還得經常同公安、稅務、工商等等部門的人去賠笑臉,用自己的血汗錢去喂肥他們。這是他接受不了的。沒有辦法,只有這麼走下去了。他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條沒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不知這位謫仙人吃什麼?
關隱達他們住了一晚又回到縣裡去了。屋裡熱鬧了一天又冷清下來。陶凡簡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風姿綽約的桃嶺消失了。沒有桃樹的映襯,屋前小院的石牆頓失靈氣,成了廢墟一般。在這裡住下去將度日如年啊!
他最近有些厭煩寫寫畫畫了。把愛好看作工作,最終會成為負累;而把愛好當作惟一的慰藉,最終會淪作枷鎖。百無聊賴,反覆翻著那幾份報紙。偶爾看到一則某地廳級幹部逝世的訃告,僅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擠在熱熱鬧鬧的新聞稿件的一角。這是幾天前的舊報紙,翻來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個生命的消逝,竟是這般,如秋葉一片,悄然飄落。陶凡細細讀了那幾十個字的訃告,看不出任何東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來就太抽象?他不認識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論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瑣,都不是簡簡單單幾十個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規定,還只有地廳以上幹部逝世才有資格享受那火柴盒訃告。陶凡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悲愴。他對夫人說:「我若先你而去,千萬要阻止人家去報紙上登訃告。那寥寥幾十個字,本身就是對神聖生命的嘲弄。我不怕被人遺忘。聖賢有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不如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樣,不驚動任何人。」
夫人神色戚戚地望著陶凡:「你今天怎麼了老陶?好好地講起這些話來。」夫人說了幾句就故作歡愉,盡講些開心的話。其實她內心惶惶的。據說老年人常把後事掛在嘴邊,不是個好兆頭。
陶凡終日為這裡的環境煩躁,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來就有一種飄泊感。這裡既不是陶凡的家鄉,也不是夫人的家鄉。兩人偶爾有些鄉愁,但幾十年工作在外,家鄉已沒有一寸土可以接納他們,同家鄉的人也已隔膜。思鄉起來,那情緒都很抽象,很縹緲。唉,英雄一世,到頭來連一塊滿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陶凡拍拍自己的腦門,責備自己:不能這麼想,不能這麼想啊!
出差在外,小孟晚上總被張兆林叫過去。馬師傅為了表現自覺,有時問:「小孟有我的事嗎?」小孟一臉平淡,說:「沒有,你先休息吧。張書記那邊有事要商量。」馬師傅是倒頭便睡的,所以總弄不準小孟是什麼時候才回房間的。他知道起初張兆林晚上從不叫小孟的,猜想小孟是更加得寵了。而小孟第二天起床,絕對不提先天晚上的事。馬師傅也知道,在領導身邊工作,不該問的堅決不問。又不免好奇,總想從小孟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可小孟那張臉上除了颳得溜青的胡碴外,沒有什麼異樣。馬師傅便想,這小孟越來越是個人物了。現在張兆林又是一把手了,小孟今後會更加不得了的。當地委書記的秘書意味著什麼,馬師傅這兩年也看明白了。機關順口溜說:一等秘書跟著跑,二等秘書寫報告,三等秘書搞外調,四等秘書核文稿。這小孟是跟一把手跑的秘書,那是一等的一等哩!自己今後在小孟面前要多注意一點才是!
張兆林擔任地委書記后不久,只帶著孟維周,輕車簡從,到各縣市跑了一圈。一路上只反覆強調兩個觀點:一要團結,二要實幹。今天到了如南縣,縣委書記雷子建同志彙報了縣級班子團結奮鬥和幹部作風問題,縣長陳明浩同志彙報了經濟工作情況,突出了實幹問題。張兆林表示滿意,勉勵有加。
晚上,雷書記和陳縣長一道看望張兆林。張兆林到下面來,黨政一把手必須同時見他,這是他立的一條規矩。至於他們到地區去開會,一個人或幾個人上他家去,都無所謂。記得前年張兆林來如南縣視察工作,當時剛擔任縣長的陳明浩,晚上獨個兒來賓館看望他,被他狠狠批評了一頓:「你懂不懂規矩?你晚上一個人跑到我這裡來,如果子建同志複雜一些,他知道了會怎麼想?我就是找幹部談話,也從來都是叫一位同志在場的。當然,我們要相信自己是光明磊落的,但沒有必要讓人去猜忌是不是?」那回陳明浩一臉愧色,幾乎是退著出去的。遵照張兆林的意圖,他恭恭謹謹約了雷子建,一同往張兆林那裡去。
雷、陳二人敲門進來,張兆林已洗漱完畢。
「怎麼樣?老節目?」張兆林笑容可掬地問。
這時小孟也進來了,接過話頭說:「當然是老節目。」
小孟便動手擺弄茶几和沙發。陳明浩拿出兩副新撲克,放在茶几上。
雷子建問:「還是地區對縣裡?」
張兆林說:「牌桌上無大小,輸了就鑽桌子。」
張兆林下來,晚上一般不安排公務,只同黨政一把手玩玩撲克,聯絡感情。他不跳舞,不是保守或假正經,的確不愛好。也不隨便聊天,聊什麼都不合適。聊雅了,難免曲高和寡;聊俗了,難免有失體統;扯正經事,又不像是消閑,免不了僵硬。乾脆就玩撲克,輸了也爽快地鑽桌子。這讓他贏得了不拿架子的好名聲,不像陶凡,時時刻刻都是威風凜凜的樣子。有些同他玩過撲克的人也會在外面吹牛,說人家張書記輸了都鑽桌子,你還耍什麼賴?被指為耍賴的人就老老實實地鑽了桌子,還會露出向而往之的神色,羨慕眼前這位仁兄,竟同張書記一道鑽過桌子。不過這麼吹牛的一般是那種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他們只是偶然有機會同張書記玩過一次撲克,級別也不可能很高。像雷書記、陳縣長這個級別的幹部,政治覺悟一般很高,懂得自覺保守領導的生活秘密,不該說的堅決不說,不該知道的堅決不知道,當然不會在外面張揚張兆林玩撲克鑽桌子的事。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怕就怕被極少數人用作把柄,借題發揮,以訛傳訛,三人成虎,讓領導被動。所以還是謹慎點好。這也並不是小題大作哪,外面已經有人講怪話了,說什麼:嘟嘟一聲喇叭響,幾個幹部來下鄉;帶來一副破麻將,一夜打到大天亮。如果讓人知道張書記也喜歡玩撲克之類,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人家只要隨便聯想一下,問題就出來了。所以雷書記他們同張兆林玩撲克,玩了就玩了,同沒玩過一樣。
今晚張兆林的手氣很好,同小孟倆一直是贏家。雷、陳二位總在茶几下鑽。雷書記身子胖,鑽起來很是吃力。小孟玩笑道:「兩位父母官真是愛民如子,將地板弄得乾乾淨淨。明早服務小姐省得打掃衛生了。」
張兆林也笑了,說:「二位鑽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這樣吧,下一盤起,你們輸了就向我們敬個禮算了,表示向我們學習。」
雷書記不依,說:「你這是手氣好。不要給自己留後路了,下一盤你們鑽。」
張兆林說:「又不謙虛,技術差就是技術差嘛。」
陳縣長卻藉此話題說:「憑張書記打牌的手氣,今後只怕要當黨和國家領導人哩。」
張兆林佯作慍色,說:「我張兆林當地委書記靠的就是手氣?靠的是組織的信任,群眾的擁護,同志們的支持嘛。」
陳縣長明知張兆林並沒有生氣,臉上仍不好意思,忙說:「那當然,那當然。」
「就憑你這句話,就該鑽一回桌子。」張兆林說罷,將最後四張拖拖拉拉摔了下來,一舉定了勝負,將對手打了個精光。雷、陳二人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又鑽了一回。
陳縣長說的是奉承領導的玩笑話,小孟對張兆林卻真的是這麼看的。他跟隨張兆林車前馬後兩年多了,這位年輕領導的才能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幾乎相信,張兆林完全可能成為優秀的政治家。如果不是學歷原因,他也許真的有機會爬上最高權力層。畢竟時代不同了,不可能再有陳永貴式的國家領導人。作為最高層次的領導人,應該畢業於國內一流大學,在國際上才有說服力。張兆林只是內地一所專科大學出身,實在可惜。
不過他深信張兆林的官級決不會只是個地委書記。地區物資公司的唐總經理人稱唐半仙,有臉面的人都喜歡請他看手相,他往往玄玄乎乎地說得別人連聲唱喏。唐半仙同張兆林私交不錯,卻一直不敢看他的手相。有回氣氛合適,唐半仙才扳開張兆林的左手。看完之後,只嘖嘖一聲,神秘兮兮地說了句話:「天機不可泄露。」張兆林便收回手掌,會心而笑,說:「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小孟在場,如聞禪偈,心旌肅然。自此,張兆林在小孟心目中越發神人似的。他的眼睛里,張兆林一舉一動都體現著卓越的領導藝術。任何一件事,只要玩成了藝術,就妙不可言,意趣無窮。
張兆林最愛往縣市跑,同基層領導泡在一起,深得人心。不過現在領導也難當,你說你是深人基層,有的人就不這麼看。早就有順口溜說:「領導下鄉桑塔納,隔著玻璃看莊稼,吃的都是四腳爬,摟的一色十七八。」這順口溜已流傳好長時間了,這幾年革命形勢迅猛發展,桑塔納已開始淪為老土,不再是領導幹部的象徵。張兆林聽到這些話時間有些滯后,偏巧他坐的仍是桑塔納,很不高興。他感嘆道:「古時賢明之君派人采詩鄉野,以聞民聲,藉以資政。現在情況變了,這些順口溜都是些別有用心的人胡亂湊的怪話,根本不代表民眾呼聲。有現代交通工具不用,難道非要走路不成?起碼也不合乎效率原則嘛。到下面吃吃喝喝出入舞廳的幹部的確有,但畢竟是少數,而且這也是廉政制度不允許的嘛!」
張兆林不在乎這些怪話,依然有空就下來。這次地委會剛開過,他在機關才呆了一天,又帶著小孟下來了。
雷書記鑽了桌子,到衛生間洗了手出來,說:「暫停暫停,提提精神吧。」說罷就打了服務台電話。不到一分鐘,服務小姐端進幾個冷盤菜來。雷書記從自己提包里取出兩瓶茅台。也不講究,就用茶杯斟了酒,四人喝了起來。張兆林常說,當領導的,貴就貴在以誠待人。縣市和部門領導服就服他這一點。他們現在總拿張兆林同陶凡相比,老覺得陶凡未免太苛嚴了些。他們感覺,張兆林既威嚴,又平易;既清正廉潔,又通達人情。他在基層就餐,從來不準上白酒,上點飲料可以,大家隨意;菜也不準弄多,不夠再加可以,總得有菜下飯。但酒是人喝的,當領導就不可以喝酒?沒有這個王法嘛!只是得講個原則。
孟維周知道,論酒量,張兆林堪稱海量。但他在外面公開場合輕易不喝酒,在家則自斟自飲,喝得節制。地區若來了貴賓,非應酬不可的,他也會熱情干幾杯。若有必要,他就大手一揮,捨命陪君子!記得前年省工商銀行胡行長來地區,當時的地委書記陶凡同志為主招待,張兆林作陪。席間,陶凡說地區資金太緊張了,再怎麼胡行長也要支持支持,都是老朋友了。那胡行長是一個酒仙,酒酣耳熱之後,同張兆林拼上了,說:「兆林同我對喝,干一杯,我胡某人支援三百萬。」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胡行長估計張兆林一杯也難以下肚。不料張兆林卻像北京老戲迷喝彩一般,大喊一聲好。待要乾杯,張兆林又玩笑道:「我們這裡有基層幹部喝酒講怪話,說一顆紅心向太陽,我把腸胃交給黨。我批評過這事。而我自己今天要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了。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斬啊!」在座的都樂了。連干到五杯時,張兆林說:「胡行長你自己記賬,一千五百萬了,說話算數啊!」胡行長點頭:「當然當然,軍中無戲言。」到十五杯時,胡行長委身下去,抱了桌子腳。張兆林卻不顯醉態,忙招呼人將胡行長扶回房間休息,自己卻拍著胡行長肩膀,說:「記住啊,四千五百萬啦!」胡行長拚命想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只語無倫次地嚷道:「君子言出,駟馬駟馬追啊。」次日酒醒,胡行長連呼上當,但說話還是要兌現的。最後一商量,胡行長說:「昨晚場面混亂,你張書記那十五杯酒,喝也喝了點,灑也灑了點。打個折扣吧,在昨天正式研究的基礎上再加三千五百萬。想不到你張書記量如東海啊!」事後大家估計,那次張兆林至少喝了兩斤白酒。
不過,張兆林在基層就餐,嚴守廉政紀律,堅持滴酒不沾。晚上玩了撲克之後消夜,倒是可以喝點酒。但有個講究,酒不能是公家的,菜要簡單,也不上餐廳,就在房間里喝。孟維周剛剛跟張兆林跑時,車上常帶有幾瓶茅台或五糧液。晚上玩到一定時候,張兆林就說:「消夜消夜,我請客。」便吩咐孟維周買來幾包糕點作下酒菜。陪客的兩位一把手當然不好意思。張兆林一身豪氣,說:「這有什麼?下次你們請客不得了?不過這酒是要你們自己從家裡提來的,不能問賓館要。要不然,有人告我張兆林到下面吃吃喝喝,我是不認賬的啊!」這樣,玩了撲克之後喝點酒消夜成了規矩。通常是張兆林同孟維周包干一瓶,陪客兩位包干一瓶。再也不用孟維周去買糕點,會有人送來幾碟清淡可口的下酒菜。去年有次來如南縣,晚上玩了一陣撲克,雷子建拿出兩瓶汾酒采。張兆林一見,打趣道:「怎麼?你就拿這種酒打發我?好酒留著自己喝是不是?」雷子建很不好意思,說:「我就這個水平了,看陳縣長如何。」陳明浩馬上解圍,說:「稍等稍等,我回家清倉查庫。」張兆林揮揮手說:「將就點算了。」這將就二字更讓人過意不去,陳明浩硬是跑回家取了兩瓶茅台來。其實大家都知道,張兆林只喝茅台和五糧液的,但雷子建碰巧手中無貨,想用汾酒湊合一下試試。不料張書記這麼隨便,真讓他感動。雷子建本來就是個黑臉,嗓門又大,很隨便的人戲稱他雷公。酒到半酣,臉如赤炭,越發雷公了。他粗聲大氣地發著感慨:「你張書記這個人就是實在、直爽、不來假動作,我們當下級的實在服您。」陳明浩跟著說:「是啊是啊,您同我們在感情上沒有距離,只有很隨便的朋友間才開口要酒喝哪!」張兆林舉了舉酒杯,說:「拿什麼架子呢?上下級只是個分工。組織上若是現在宣布你們哪位來當地委書記,我張兆林馬上聽你們的。」兩位忙擺手不迭,表示不敢不敢。
今晚雷子建的話也很多,最後扯到了群眾告狀的事上來。雷子建有點激動,坐不住了,蹲到了椅子上,說:「明浩同志在這裡,我們縣委、政府領導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可有人還告這告那的。這個縣有告狀的歪風。」
張兆林按了按手,說:「好了好了,喝酒喝酒,我晚上不辦公。不過說到這話,我有個觀點,有人告狀的領導不一定是好領導,沒有人告狀的領導絕對不是好領導。地委是信任你們的,我張兆林是信任你們的。好了好了,不談公事了。」
瓶干酒盡,陳明浩叫了服務台電話。馬上來人收拾了。張兆林說:「連續作戰怎麼樣?」
雷子建說:「太晚了,你還是休息吧!下來也辛苦的。」
於是握手道了晚安。小孟堅持要送兩位大人下樓來。雷、陳二人同小孟客氣一番,就並肩走在前面。兩人腋下夾著公文包,邊走邊商量工作上的事,看上去很像剛散會的樣子。到了樓下大廳外,兩人回頭同小孟握別。小孟目送他倆上了小車,才轉身上樓。
馬師傅早已鼾聲如雷。小孟去洗漱間刷牙漱口,洗了個澡。梳頭髮的時候,注意打量了自己,發現自己容光煥發,氣宇軒昂。心想他媽的茅台真是好東西,喝過之後覺得自己還像個人。走出洗漱間,見馬師傅睡眼惺忪地要來解手。馬師傅揉著眼睛問:「這麼忙,搞到這個時候?」小孟嘴也不張,只用鼻子唔了一聲,就躺到床上去了。他不張嘴,免得噴出酒氣。馬師傅見他這麼嚴肅,以為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就不便多問了。
小孟最初覺得張兆林這一路反覆講團結和實幹問題,實在是老生常談,了無新意。但細細咀嚼,發現這是張兆林安撫人心的一次巡視。闡述團結問題時,張兆林重點講的是要尊重老同志,要穩定班子。這其實是講給遠在地委機關的老書記陶凡聽的。張兆林的講話自然會有人傳到陶凡耳朵里去的。
陶凡主持地委工作多年,現在縣市和部門基本上是原班人馬,張兆林不能不重視這一點。當年陶凡出任地委一把手,最先也是沒動一個人。但是,過了一年多,人們才發現該換的人都換了。張兆林佩服陶凡這一手。他必須處理好同陶凡的關係,不能讓人看出一絲破綻。不然下面會人心惶惶的。誰都擔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兆林這一著果然有效。因為這些人雖說是陶凡的班底,但張兆林原來是管幹部的副書記,在各路諸侯身上的感情投資也不少。如今,他是一把手了,只要他稍稍表示一下姿態,那些頭頭腦腦誰不樂意歸屬在他的麾下呢?都變聰明了!張兆林說到實幹,免不了那幾句「看實情、講實話、辦實事、求實效」的熟語,小孟悟不出其中有什麼奧妙。
可還是有人認真領會了張兆林關於實幹的精神。地區農業局局長朱來琪撰寫了一個調查報告,說地區這幾年來反覆宣傳庭院經濟的經驗,不符合實幹精神。原來,這個地區偏僻落後,工業在全省沒有位置。山多田少,糧食不能自給,農業也算不上強項。一個地方工作沒有位置,領導自然也很難有位置。陶凡每次上省里開會,談到工業問題,見其他地市發言有聲有色,自己總覺臉上無光。後來,西州除了私營經濟成了全省榜樣,就是在農業方面弄出個「庭院經濟奔小康」的好經驗,受到省里肯定。於是,省里有關會議要地區發言,講庭院經濟吧;新聞單位來組稿,宣傳庭院經濟吧;外地來賓參觀考察,介紹庭院經濟吧。地委機關有一幫很不錯的筆杆子,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對庭院經濟的理論和實踐做了全面探索研究,弄得很有水平,光文章集子就出了三本。這個地區在全省版圖上面醒目起來。可是最近,朱來琪對庭院經濟發難,先是在一邊講怪話,後來乾脆寫了篇調查報告呈給張兆林一份,給《西州日報》社一份。他認為庭院經濟名不副實,不就是農民屋前屋后栽幾棵果樹,家裡養幾頭豬,喂幾隻雞?這是中國農民沿襲了千百年的生產習慣。不能靠寫文章寫出成績來,此風不可漲!報社頭兒覺得此事重大,不敢擅自見報,也把文章送給張兆林。凡下面呈送給張兆林的文字材料,自然是小孟先過手。小孟看了朱局長的文章,覺得很有說服力。的確,正如朱局長寫到的,總結得天花亂墜的庭院經濟,無論是生產規模,還是生產方式,都沒有發生根本變化,無經驗可言。不糾正這類問題,將助長華而不實之風,害莫大焉!朱局長是位五十多歲的老知識分子,水果專家,孟維周向來敬佩他。堅持真理,直言不諱,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秉性啊!
不料張兆林看了朱來琪的文章,心裡起了火。老朱講得不無道理,但他意圖何在,張兆林朗朗明白。這老朱還不是想在林業局局長陳清鏡身上弄手腳?陳清鏡原來是農業局副局長,是老朱的下手,分管農村多種經營。庭院經濟就是老陳那時候最先提倡的,得到當時地委書記陶凡的支持。庭院經濟很快名聲遠播,老陳當然受到特別器重。老朱是一把手,自然不舒服。兩人的關係便緊張起來。老朱總認為庭院經濟是吹出來的,又看不慣老陳,便老盯著別人,專記人家的小賬。他跑到張兆林那裡反映過幾次,張兆林說:「老陳的事我們會考慮的。陶書記同我通過氣,我們有個意見。」老朱暗自得意,以為自己這回把陳清鏡搞倒了。過了不久,老陳被調到林業局當一把手去了。林業局那把交椅比農業局好多了。老朱想不到張兆林講的什麼意見,就是這麼個意見,有種受騙的感覺,又來找張兆林。這回張兆林很嚴肅地講了幾句,說:「老同志了,不要用個人情緒來評價幹部,也不要在別人小節問題上做文章,更不能對組織上的決定說三道四!」老朱弄得很沒有臉面,不再找領導反映了,只在一邊講些風涼話。
張兆林也不是瞎子,庭院經濟到底怎樣,他心裡自然清楚。但當時他是陶凡的副手,叫他怎麼說?現在自己是一把手了,仍要借這頂帽子戴一戴,又能怎麼說?再說老朱的動機是很不純粹的。老朱在這篇文章的開頭寫道:「最近,地委書記張兆林同志一再強調要提倡實幹作風。」張兆林對這一句話非常反感,心想這老朱審時度勢的功夫也太差了,他也許以為我說實幹是針對前任浮誇來的。這簡直把我張兆林當小孩看了。張兆林前段在下面反覆講團結和實幹,始終不忘在前面加上「繼續」、「進一步」、「更加」之類的話,就是怕別人聽偏了,以為他否定前任。張兆林必須充分肯定過去全區各級幹部都是團結實幹的,他自己才能站得住腳。
此事不可小視啊!就像當年毛澤東批評「四人幫」,他老朱打鬼,要借我張兆林當鍾馗呀!如果聽之任之,縱容他老朱泄了私憤事小,我張兆林失去一批老同志和基層幹部,那事就大了。於是,他準備寫一道嚴厲的批示,並轉有關領導一閱。當然,老朱談的是工作,他的批示也只能針對工作。至於老朱同老陳間磕磕絆絆的事,他只當不知道。想清楚之後,批示道:
閱。①歡迎大家進行工作研究,各級領導要帶頭。這一點朱來琪同志是做得很好的;②庭院經濟的成績要充分肯定,其經驗要發揚光大。對過去的工作採取虛無主義態度不叫做實事求是,更不叫實幹;③庭院經濟是農民群眾生產經營經驗的總結,這是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據此來否定庭院經濟,則是思想方法的錯誤;④目前有一種傾向(不僅對庭院經濟),只看到困難和問題,看不到成績或者否定成績,這對改革和發展是極其有害的。這一點,務必引起各級領導高庵重視。請地委、行署各負責同志一閱,並呈陶凡同志閱示。
張兆林將批件給了小孟,叫他送秘書科轉呈其他領導。小孟接過批件,聽見張兆林不經意地說了句「書生之見,迂腐之論。」小孟聽不出這話是對誰來的,不便多言。秘書科在一樓,小孟一邊走一邊看了張兆林的批示,腦子一下懵了。他想不到朱局長一番耿耿直言到張兆林這裡會是這麼個反應。也許自己的認識水平太低了?
老朱的調查報告在各位領導那裡旅行一圈之後,又回到了張兆林的桌子上。大家批的大多是同意張兆林同志意見之類的話。張兆林最關心的是陶凡的反應。陶凡卻只在自己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落了個日期。張兆林的目光在那個不太規則的橢圓上定了片刻,琢磨不了陶凡的心思。
分管農業的副專員批了個具體意見,建議在適當時候召開一次發展庭院經濟經驗交流會,進一步推動這一工作。張兆林正有此意,便批示:同意開個會,請農委做好有關籌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