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關隱達從賓館回家,剛進屋,陶陶就說:「吳姐回來了,我碰到她了。」關隱達口上哦了聲,不說什麼,就去了陽台上。陽台上放有一張靠椅,他心裡亂的時候,喜歡一個人躺在這裡靜一下。黎南的夏天很涼爽,不知不覺就到秋天了。關隱達穿著襯衫,感覺有些清冷,問陶陶要衣服。陶陶拿了件薄夾克給他披上,說:「你去年這時候還穿襯衣哩。」
陶陶只是隨便說說,關隱達心裡卻很有感慨。不知是自己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還是今年的氣候作怪。陶陶站在他身後,沒有說話。關隱達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也顧不上那麼多。陶陶把手伸進他的頭髮里,禁不住嘆了聲,說:「記得嗎?你說過不讓頭髮變白的。」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小縣城外的河灘上,陶陶說起爸爸的頭髮白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想讓關隱達的頭髮變白。關隱達答應她不白頭髮。那都是戀愛的人說的瘋話。關隱達還記得那個夜晚,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肖荃,想起了他同肖荃關於萬有引力的談話。如今想來,豈只是天體受制於萬有引力?人世間的另有一種萬有引力,誰人都是掙脫不了的。
關隱達心想自己走到這步,完全身不由己,都因某種神秘的萬有引力的作用。陶陶嘆息會兒,洗衣服去了。關隱達獨自吸著煙。他本是戒了煙的,現在又吸上了。
陶陶說過他幾次沒有用,也就不說了。他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陽台上很快就煙霧繚繞了。吳姐上訪的事,總讓他心裡放不下。這女人把小孩托給了親戚,自己跑省里跑北京去了。社會上關於她告狀的傳聞越來越多,說什麼省里和中央的領導接見了她,在她的告狀信上籤了字。
陶陶總是三天兩頭把外面的各種說法帶回來。關隱達就說:「你怎麼也相信這些了?上面有沒有批示,首先我這縣委書記應知道。她男人怎麼死的,她男人生前有多大的問題,早就定案了。這是鐵案,她到處哭哭啼啼就可以翻案?」
關隱達口上說得硬邦,心裡卻不踏實。吳姐這麼鬧來鬧去,總會鬧些個什麼名堂來的。宋秋山多次打電話來,要他找吳麗做做工作,說她這樣糾纏下去,影響不好。宋秋山電話里的語氣總是沉沉的,他聽著便覺寒氣嗖嗖。上回在地區開會,宋秋山又當面同他說過這事。其實宋秋山到底擔心什麼,關隱達心裡很清楚。吳麗自從那天哭罵著離開黎南,一直沒有回來過,他也沒有機會找她談話。
陶陶過來晾衣服,揮手撩著濃濃的煙霧,皺起了眉頭。這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又是那部保密電話,鈴聲尖利刺耳。關隱達現在幾乎很怕聽到這電話鈴聲了。果然又是宋秋山的電話,寒暄幾句,就說起吳麗上訪的事了。關隱達說:「我總碰不上她,自從她出去以後,一直沒有回來過。」宋秋山說:「我聽說她回來了,你可以去找她談談。」放下電話,關隱達滿腹狐疑。他不明白宋秋山對吳麗的行蹤怎麼這樣了解。宋秋山越是關注吳麗上訪的事,關隱達心裡就越是忐忑不安。
陶陶晾好了衣服,他說:「是不是一起去看看吳麗?」陶陶說:「是該去看看。」吳麗臉色蠟黃,病懨懨地彎在沙發里。她見了關隱達夫婦,眼淚水兒就滾下來了,說:「謝謝您啊!關書記啊!您同我老向都是好人啊,我清楚啊!我老向死得這麼突然,這麼奇怪,話都沒有給我留下一句,我想不通啊……」女人拉著他兩口子的手哭訴,他根本就插不進話。又不好馬上走,他只好耐著性子聽著。
陶陶一會兒竟進入了角色,也陪著吳麗哭了起來。關隱達見這場面無法做工作,就趁吳麗抬手揩眼淚摔鼻涕的空隙,勸慰道:「你好好休息,多加保重。我們改天再來看你。」關隱達兩口子回到家裡,進屋不到一分鐘,聽到有人敲門。陶陶開了門,見進來的是笑嘻嘻的周述。「關書記,我來拜訪一下您,不打攪您吧?」
關隱達站起來握手相迎,說:「你說哪裡的話?我們之間從來都是很隨便的嘛。」「是啊是啊,老朋友了!」周述說。關隱達遞上煙,陶陶上了茶。關隱達又叫夫人切西瓜。周述就擺手說:「別太客氣了。」關隱達說:「這是中秋瓜,難得吃上了。」
晚飯前在賓館,關隱達對周述並不太客氣。周述躬著腰跟在他背後說話,那鏡頭可以想見,而這周述當初同向在遠總是勾肩搭背。都說現在領導總喜歡同三種人混在一起,就是老闆、記者和警察。當然誰也沒說領導不可以同這些人混在一起,他們又不是階級敵人。只是中間的微妙之處,誰心裡都有數。向在遠基本上屬於這一類領導。關隱達就要有意做得與他不同。不過周述這樣的人,你可以不同他打交道,但得罪他也沒有必要。關隱達便在家裡盡量熱情一些。
周述吃了一塊西瓜,連說這瓜好。關隱達就說:「好就多吃些。」便又遞給他一塊。周述推讓一下,就接了。吃完西瓜,周述說:「關書記,您當書記兩三個月了,我還沒為您效勞過哩。」
關隱達明白周述的意思,便說:「不用宣傳我啊。再說,我在書記位置上屁股都沒坐熱,又有什麼值得宣傳的呢?」「可以宣傳您的新思路、新舉措嘛。」周述說。
關隱達執意不肯宣傳自己,說:「我們縣委很感謝您過去一段對我們工作的支持,還希望您今後更多地支持。我個人意思是,請您多宣傳普通人,特別是那些在實際工作崗位上做出突出貢獻的平凡人,包括這次採訪您的陳大友這樣的人。」聽說陳大友,周述的目光就特別起來。
關隱達就猜到周述一定也知道他同陳大友之間的過節了。他便只當沒有這回事,表情淡然,說:「宣傳好這樣的典型,對加強稅收征管是有好處的。」可周述仍說:「我準備同省電視台記者站的人一道,好好策劃一下,搞一個有創意的新聞,好好宣傳一下您。」關隱達見這個話題老是收不了場,只得說:「到時候看看吧。但我想要宣傳就宣傳我們縣委、政府一班人,不要突出我個人。工作靠大家干啊。」兒子通通已睡了一覺,揉著眼睛起來撒尿。小鬼迷迷糊糊搖搖晃晃,差點兒撞在牆上。關隱達忙起身扶著兒子上廁所。周述這才說:「不早了,我走了。您休息。」關隱達沒空,回頭笑笑,說:「隨便來玩。」
陶陶從房間出來,看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二點過了。「這個周述,說個沒完,也不看時間。」陶陶有些不耐煩。關隱達笑笑,不說什麼。他猜想周述可能早就到他家敲門了,他兩口子在吳麗那裡,兒子通通沒有開門。他倆回來時,周述說不定就在外面哪個陰暗的角落躲著。不然沒有那麼巧,他倆剛一進屋,他馬上就敲門了。說不定周述因為聽說了有關陳大友的事,覺得應到這裡來一下,免得關隱達對他有看法。「周述這幾年對你沒有這麼恭敬啊。」已經睡下了,陶陶又說。
關隱達說:「周述這個人,你我早就熟悉,還不了解他?」這時,關隱達猛然記起應給宋秋山回個電話,可時間已是十二點半了。心想還是明天再回電話吧。
這天上午,關隱達坐車從外面回機關,快到大門口了,正好見吳麗提著一個大包,從裡面出來,左右看了看,馬上鑽進了一輛黃包車裡,往火車站方向去了。她在家只待了兩天,看了看孩子。依這女人從前的身份,怎麼也不會去坐黃包車。現在不得不屈尊了,便顯得有些躲躲閃閃。
黃包車同關隱達的小車挨身而過時,他瞟了一眼,只看見了吳麗的幾個瘦瘦的指頭。這隻手把車簾緊緊地拉著,不讓外面人看見她。
關隱達不禁默默感嘆起這女人來。這是個柔弱而又堅強的女人!她非要為自己男人的死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但他心裡清楚,她這麼跑來跑去,最多只會給地委增加些工作上的麻煩,事情本身不會有結果的。
這時車內靜無聲音,關隱達便猜想,前座上的秘書小顧可能也在想吳麗這事。小顧原是他當副書記時帶的秘書,他比較滿意。他當縣長后,本想將小顧從政法委調到政府辦來,仍舊跟他跑。但怕別人說話,這樣對小顧也不好,就只好帶了政府辦的小張。他當了縣委書記,就有很多年輕人來爭著當他的秘書,他都沒點頭。縣委辦主任熊其烈明白他的意思,就從政法委調了小顧來。小張仍留在政府辦,跟著王永坦跑。「小顧,你等會兒打電話給財政局,叫朱琴到我這裡來一下。」
關隱達說。「好的。」小顧答道。兩人這麼一叫一答,心裡就再沒吳麗的事了。關隱達今天要找朱琴好好談一次。財政這麼窮,他們局裡竟背著縣委新買了輛本田車!弄得群眾意見天大!「朱琴,他媽的……」司機小馬冷不防說了這麼半句。小馬早就看出了關書記對朱琴有看法,他又是個喜歡參政的司機,就說這麼半句探探關書記的口風,好藉機再參謀幾句。
關隱達知道小馬就這個毛病,反正不在乎他,便只當沒聽見。關隱達在辦公室坐下不一會兒,小顧跑來說:「電話打了,朱局長馬上就到。」小顧說完,又遞給他一個文件夾。
關隱達打開一看,是一疊群眾信訪件,放在最上面的就是反映建委和國土系統幹部作風的。因縣房產公司實力不強,縣城住房特別緊張,縣裡只好鼓勵城鎮居民自己建私房。可從建房審批到最後驗收,都要經過建委和國土部門,拜不盡的菩薩過不盡的關。正常的手續群眾並沒有意見,恨就恨有些人是喂不飽的鸕鶿,嘴巴張得河馬大。向在遠還抓什麼「公僕形象工程」,簡直是笑話!小顧只把文件夾放在他桌上,沒有多說,就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但關隱達明白小顧的想法,因為他有意把這封群眾來信放在最上面。小顧並沒有想干預領導決策的意思,只是時不時不露聲色地表明自己的觀點,盡自己秘書的參謀職責。這也是關隱達欣賞這年輕人的地方。一會兒朱琴來了,進門就滿面春風。關隱達深知這女人就是憑這張笑臉,才使她成為黎南縣政壇上的不倒翁。他想讓這張笑臉從此永遠失去迷人的效力。「我們正在開著局黨組會,聽說關書記召見我,我馬上休了會,趕快跑來了。」朱琴說。
關隱達似笑非笑的樣子,有意鑽她的空子,說:「你跑來的?坐你的新本田來的吧!我還打斷了你開黨組會,不應該啊!」朱琴聽出了關書記話中的意味,臉上不自然起來。關隱達為她倒一杯茶,語氣平和地說:「朱琴同志,我坦率地告訴你,你這回買車是錯誤的。關於這事,我桌上的告狀信有厚厚一疊!」
朱琴顯得很受委屈,說:「我買了一輛新車,有人就有意見了?我當了八年財政局長了,財政收入連年增長,怎麼就不見有人寫信給縣委要求表揚我呢?」
關隱達嚴肅起來,說:「朱琴同志,你這個認識本身就是錯誤的。財政收入增加,財政局固然功不可沒。但財政是整個經濟的綜合反映,財政收入增加了,只能說明我縣改革開放以來,整個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財政收入單靠財政局的人去收是收不來的啊!你這話真不應出自一位財政局長之口。」聽了這話,朱琴就來了女人脾氣,說:「我的素質不行,縣委可以另外考慮我的安排。」
關隱達吸了幾口煙,笑笑說:「你這是意氣話呢,還是真心話?」他不等朱琴開口回答,又搶著說:「是意氣話呢,我只當你沒說。是真心話呢,我可以告訴你,縣委對幹部的使用安排會經常有所考慮的,情況不斷變化嘛。」朱琴見關隱達暗示了底牌,就緊張了,態度軟了下來,說:「王縣長找我談話時,我彙報過,這買車的錢是問省財政要的,不是用縣財政的錢。上面給我錢買車,我何樂而不為?」
關隱達說:「你坐了新車,是樂了,但百姓不樂。百姓哪裡知道你用的是什麼錢?既然當了領導,事事就得注意政治影響。我調來不久,就聽說一個笑話,說『文革』時有個縣領導,做了件新衣不敢穿,他老婆沒有辦法,只好在這新衣上縫了個補了。他這才穿上。當然這也太過分了。大家都當笑話說,但我覺得,這位領導注意影響的精神還是可取的。現在我們有些同志就太不注意影響了。古人尚且知道說,『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財政的錢怎麼用,最有發言權的,實際上是人民群眾!財政收入不是從天下掉來的,而是老百姓干出來的!」關隱達語調高了起來,外面都聽得見。有人從走廊經過,就臉作神秘狀。裡面的朱琴老老實實坐著聽訓,不敢頂嘴。
關隱達也發現自己太激動了,就放緩一些,說:「哪怕就是從上面要的錢,也不一定硬要用來買車。」朱琴申辯道:「這錢是省里戴帽的,專門給我們買車。省財政局的同志體恤我們用車條件不好。」「你們如果把這錢投到別的地方去,拿去扶貧,拿去蓋所小學,未必上面就會追究?我就不相信!你在財政幹了這麼久,路子都通,如果真的為縣裡多爭取一些上級財政的支持,你就是大功臣!」關隱達說。
朱琴從未見關隱達像今天這樣同她談話,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了,只好承認錯誤。她說了一大段檢討話之後,說:「這車我們財政局用的確不合適,我建議交給縣委。」關隱達嘿嘿一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找你談話,就是想佔用你的車?我告訴你,我在黎南縣委書記的位置上,只坐我的北京213。但我告訴你,這車你也不能坐。」「那怎麼處理這車?」朱琴問。「你先把車交給縣委吧,我們再研究一下。」關隱達說。
談話完了,朱琴拉開虛掩的門出去。
她剛出門,一陣風將門重重地摔上了,響聲很大。她嚇了一跳,生怕關隱達誤以為她還在鬧情緒,有意摔門。遲疑一下,她又回頭敲了關隱達的門。關隱達說:「請進。」她推開門,站在門口笑吟吟的,問:「關書記,車就送過來嗎?」
關隱達在看文件,沒有馬上抬頭,只答道:「不急在這一會兒吧。」朱琴還站在門口,笑臉扮得很春意,張著口說:「那……」關隱達這下抬起頭了,說:「馬上送過來也行啊。你下去同其烈同志銜接一下。」朱琴確信關書記已注意她的笑臉了,才放心地輕輕掩上門,下樓找熊其烈去了。
關隱達將那封反映建委、國土部門有些幹部索拿卡要的信批給紀檢和監察,要求從嚴查辦,抓幾個壞典型處理一下。中午了,關隱達下樓回家。見財政局已把那輛新本田車送來了,停在縣委辦門前的坪里,很多人圍著看。那些人見了關隱達,就笑著點頭。
關隱達只當沒看見那輛車,徑直回家了。下午上班,關隱達找王永坦商量,這車怎麼處理。王永坦建議讓關隱達用這車,說:「全地區也只有你這個縣委書記坐國產車了。」
關隱達笑著搖頭,說:「讓我坐這車,就成笑話了。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建議,在職的領導都不要用這車,乾脆把這車交給老乾局,作為老同志用車。向老乾局明確一條,不能作為他們局裡的日常工作用車,只專供老同志坐。這樣我想別人也沒有話說了。」王永坦說:「也只好這樣。」
秋寒日濃,不經意就到初冬了。黎南的這個初冬,讓人們感受到了一種與往常不同的氣氛。紀檢和監察部門配合作了兩個星期的調查,在建委和國土局各弄了三個影響最壞的幹部,形成文字材料,報到縣委。關隱達在上面簽了個原則性意見:按有關黨員和幹部管理條例,從嚴處理!
這時候,關隱達才進行他藏在心裡很久的行動。他同王永坦商量好之後,在常委會上提出來,免掉了現任的財政局長、建委主任和國土局長。女人就是女人,朱琴跑到關隱達辦公室哭了一回。這事在縣裡引起的震動很大。朱琴是大家公認的最有手腕的人物,建委主任和國土局長的資格都很老,他們三人都被關隱達撤了,其他的頭頭腦腦也就服帖了。
大家正緊張兮兮的時候,關隱達決定召開全體部、委、局負責人會議,再一次部署加強「公僕形象工程」建設。他心裡對這個工程有看法,卻又只能利用這個工程。搞政治往往就是這麼令人啼笑皆非。不過他想把這項工作抓實一點,不搞花架子。在常委會上討論這事時,他提出,不用存在專門的「公僕形象工程辦公室」。抓幹部作風,縣委這邊有組織部和紀檢委,政府那邊有人事局和監察局,職責很分明。如果再搞這樣一個專門的「公僕形象工程辦公室」,一方面機構重複了,一方面又削弱了職能部門的職權。昨天縣委辦通知,上午八點半準時開會,不得遲到。
今天八點十五,關隱達走進會場,一問熊其烈,所有人都到齊了。關隱達往主席台上一坐,台下鴉雀無聲。時間沒到,關隱達就坐在上面慢慢悠悠地喝茶吸煙。坐在前面幾排的局一級負責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著與他的目光對接。一旦碰上關隱達的目光,他們就點頭微笑。
關隱達也就略加頷首,表示回禮。關隱達在主席台上,目光多半不注視某一處,而是一片茫然。誰也不看,又似乎誰都在他的視線之內。他這眼神,很像他的岳父陶凡。八點半一到,關隱達示意王永坦。王永坦又看看主持會議的彭副書記。彭副書記就宣布會議開始,先簡要說明了會議的主要內容,又說:「下面,請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王永坦同志講話,縣委書記關隱達同志最後將作重要指示。」
王永坦講話時,下面的秩序也相當好。向在遠時代,沒有這樣好的會議紀律。稱幾個月前的黎南為向在遠時代,這是關隱達內心的小幽默。
他知道這幽默只能獨自悶在心裡享受,萬萬不可同別人說的。王永坦講完了,關隱達接著說。他沒有現成材料,只是憑口講:「剛才永坦同志講的,是常委會議認真研究過的,是代表縣委的,請大家認真貫徹。我再補充幾句。我認為加強『公僕形象工程』建設,最重要的是三條:一是抓領導,二是抓制度,三是抓獎罰。先說抓領導,同志們,組織上要我這縣委書記抓全盤,全盤是什麼?我理解,全盤就是在座的各位同志!只要你們以身作則,當好了公僕,全盤工作就上去了。但是,僅僅只是你們自己兢兢業業是不夠的,還必須調動全體幹部職工的工作積極性。有人說,黎南窮,當幹部吃虧,工作不起勁。我說我們現在的確面臨著困難,幹部的收入也的確不高,工資還時常不能按時兌現。但是,僅僅只是埋怨解決不了問題,大家都應反思一下。黎南有進步,我們都有功勞;黎南有困難,我們都有責任。既然我們當了幹部,就應有擔當責任的勇氣。我在這裡宣布一條政策:願意留在幹部崗位上乾的同志,就要好好地干,大家共渡難關,共創輝煌。不想乾的,可以留職停薪,可以申請調走。反正機關幹部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請同志們回去同大家說清楚,一個星期之內拿好主意。這是這次加強『公僕形象工程』建設的第一步工作。先過了這一關,才談得上當不當公僕。不然,一切免談!」關隱達這次講話並不長,只講了四十多分鐘。下面的人老老實實記筆記。個別沒有帶筆記本的,坐在下面就左不是右不是。開會記筆記,在黎南也早已成為歷史了。現在開會,領導講話都是白紙黑字印好了的,用不著記什麼。再說,領導講的反正都是些「普通話」,記也沒有多大意思。
不久,記者周述又來了。他晚上拜訪了關隱達,說:「我聽有人議論,您在黎南的聲望超過了以往任何一任縣委書記。」「哪裡哪裡。」關隱達只是這麼笑笑,也不想多說什麼。
周述說:「這次我專門約了電視台的記者一道來,想策劃一個好新聞,好好宣傳一下您。現在農村在大搞冬種,你押運肥料下鄉,這是一個好新聞。」
關隱達聽這話,很倒胃口。既然是新聞,還用得著這麼策劃?就是這些記者,搞些假新聞,把輿論工具的形象都搞壞了。縣委書記再怎麼勤政,也不用親自押著運肥車下鄉呀?可周述擺出的架勢是專門來為他捧場的,他不同意反倒不領情似的。但他真的不想成為他們假新聞中的蹩腳演員,就只好推出王永坦。
周述見關隱達執意不肯,就只好去找王永坦。
第二天上班不久,就有一輛卡車開進機關里。卡車貨斗罩了篷布,看不出裡面裝沒裝貨。王永坦同司機握了下手,就爬上卡車。電視台的記者便錄了像。錄好了像,王永坦便下來,坐進自己的小車裡,往他的聯繫點大壩鄉上水村開去。採訪車緊隨其後,卡車便跟在採訪車背後,供隨時拍攝。
這時候車上其實還沒有裝上化肥。生產物資公司的化肥倉庫在城東,而王永坦的聯繫點得從城西走。當領導的太忙,繞道去城東裝化肥耽誤時間。王永坦的秘書小張就同大壩鄉書記吳開明掛了電話,說明意思。鄉政府正好有一車肥料,應分到各村的,現在還沒有分下去。小張同吳開明一商量,暫時借用一下這一車肥料。吳開明也樂得這樣,一來這是縣長要的,二來鄉里可以多得一車肥料。小張最後交代:「我們馬上就到。請你安排好上肥的人員,同時派人通知上水村,組織村民迎車。」
運肥車快到上水村了,王永坦又上了卡車。採訪車就拍攝王永坦坐在駕駛室里的特寫鏡頭。遠遠就見很多村民站在村口,那表情就像看西洋景。車在村委會屋前停了下來。王永坦開了車門,微笑著下了車。吳開明剛才本是搭坐王永坦小車同時來的,這會兒卻像剛見面似的,同村支部書記一道上前握手。
又上來一位老太太,顫顫巍巍地握著王永坦的手,說:「感謝政府,感謝政府!」王永坦就說:「這是政府應該做的。你老人家健旺啊!」可這老人家耳朵好像不太好,聽不見王永坦的話,仍只顧說感謝政府,拉著他的手不肯放。可能村幹部事先只附在她耳邊教了這麼一句話。吳開明見記者拍攝完了,就上前拉開了老太太。村支書請各位領導進去喝茶。
王永坦說:「這次就不坐了,下次再坐吧。還有急事要處理,得馬上趕回去。」村支書很感激地說:「王縣長這麼忙,還在百忙之中抽時間送肥進村,太感謝了。」王永坦交代吳開明:「請你幫助他們分一下肥料,我就先走一步了。」王永坦上了車,車的后燈女人撒嬌似的眨了眨,車子在凹凸不平的村道上蹦幾下,揚起了滾滾塵土。吳開明他們卻還在後面對著塵土招手。
第二天,省電視台的新聞聯播節目就播了這條新聞:縣長送肥到田頭,黨的溫暖進農家。關隱達在家看新聞,見王永坦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在農民面前和藹可親。記者拍攝了那位老太太的臉部特寫,老人家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樂開了花。新聞說:王縣長握著老人家的手問寒問暖,問她今年冬種還缺什麼。老人家只是不停地說,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各級領導!老人家笑了,她彷彿已經感受到了一種豐收的喜悅!
關隱達禁不住笑了笑,陶陶望了他一眼,他就說:「這個周述!」
第三天,省里日報登出了周述采寫的同題新聞。關隱達是在一樓縣委辦值班室隨手翻到這張報紙的。他本不想看,但既然翻到了,又有幹部在旁,就只好很關心的樣子,瀏覽了一遍。可當他放下報紙時,卻隱隱瞟見這則報道被人用指甲劃了一個大叉。他只當沒看見,徑自上樓去了。心想群眾的眼睛到底是雪亮的。當領導的做了什麼,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最多不明著說你罷了。關隱達政聲日隆,宋秋山的日子卻不好過了。
宋秋山專門打電話把關隱達叫了去,同他談了一個晚上。宋秋山狠狠地吸著煙,說:「向在遠的老婆三天兩頭跑省里,上北京,攪得上上下下有關領導不得安寧。上頭便下了決心,一定要對我們地委班子採取組織措施。估計我和陸義都得調走。唉,都怪向在遠,他怎麼這麼不經事,叫陸義一頓罵,就嚇死了呢?還有他老婆,那個蠻勁,上面領導誰見了都頭痛。要不是出了人命案,我就非得讓組織上查個水落石出不可,看誰是清白的。陸義和向在遠一夥的做法,是嚴重錯誤的嘛,是陰謀詭計嘛!但是出了人命案,就只好捂住蓋子算了。我是受委屈的啊,可我以大局為重,就不要求組織上調查他們整我黑材料的事了。」
關隱達卻暗自感嘆向在遠最不值得。他白白賠了一條命,宋秋山恨死他了倒可理解,可就連陸義也恨死他了。宋秋山見關隱達神色凝重,就說:「你不用擔心。新上的地委書記,可能是周一佛同志。」關隱達明白這話的意思。周一佛是現任管組織的地委副書記,是宋秋山一手培養的。想必宋秋山對周一佛應有所關照,他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太艱難。談話一直進行到深夜,多半是宋秋山在發牢騷。關隱達只好聽著,時不時安慰幾句。他知道這次談話,除了讓他提前知道地委班子變動的內情,對他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宋秋山找他來,好像也沒有任何目的,純粹只是想找個人傾瀉一下。關隱達儘管不是他的心腹,卻是知道向在遠死因的核心機密的人。宋秋山平日是極有城府的,從不像今天這樣,把心裡的話一古腦兒倒出來。是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已不再把自己當做一個地委書記了?
關隱達想到這一層,感覺就像剛看完戲之後,馬上進後台會見了真實演員。已經很晚了,關隱達仍要連夜趕回黎南。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回去處理。他一路上便想,宋陸二人一調走,說不定大家捂得天緊的事就會慢慢暴露出來。他雖然自己問心無愧,但這事一傳出,就只好由人家說去了,他的形象就會滑稽起來。關隱達隱約感覺到,今天宋秋山找他去談了大半夜,看上去什麼意圖也沒有,可能就是為了暗示他:大家都要為這事保密。因為這事曝光的話,對誰都不利。這個宋秋山,到底是老謀深算!不到一個星期,宋秋山向關隱達吐露的事情兌現了。
宋秋山調外地,仍任地委書記;陸義調省檔案局任局長;周一佛接任地委書記。變動非常神速,三人同時到位。後來有人議論,陸義對這個安排有意見,因為他去的地方很不滿意,而宋秋山仍任地委書記。大家也都清楚,省委副書記張兆林為宋秋山說了話。周一佛上任不久,就宣布了對向在遠的處分決定:撤銷向在遠黨內外一切職務,開除黨籍。
這是一紙毫無意義的處分決定,因為當事人早已是死灰一把了。它的意義只在弦外,說明這次地委班子的變動同向在遠命案沒有任何關係。也許是疲憊了,或者絕望了,吳麗不再上訪。她回家睡了幾天,仍舊跑去縣工商局上班。可她的工作崗位早讓人頂了。她找到局裡頭兒李局長。李局長說:「你無故曠工半年多,按規定早要除名了。但考慮你家實際情況,不作除名處理。但你原來的崗位已安排人了,你去城關工商所吧。」吳麗哪受得了這種委屈?直罵李局長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關隱達知道這事後,專門去工商局找了李局長,要求他妥善安排好吳麗。李局長感到很為難,說:「這個先例一開,今後再有人無故曠工,我怎麼處理?」關隱達說:「今後誰家也像吳麗家情況一樣,同例辦理!」
關隱達知道自己說的是蠻話,也只好這樣了。李局長沒有辦法,只得仍舊把吳麗放在局機關。吳麗知道關書記為她做了主,心裡感激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