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春分
第二年的初春也是一個大雨傾盆的日子父親從宮裡回來立刻集結了許多人在書房裡。外院傳來噪雜的腳步聲、馬蹄聲和低聲說話的聲音。額娘正要帶我去書房卻被大娘攔回了屋裡不一會父親和十五叔走進房來。
十五叔一把抱過我看向父親。父親瞪著我半晌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不行」。十五叔待要爭論父親忽然將我緊緊的抱在胸前我聽到他的心像馬蹄般疾跳只有一會他放下我在額娘懷裡額娘早哭成了一個淚人哀求地說道:「請帶上她……」。
父親卻再不看我們一眼大踏步而去十五叔緊隨其後院內頓時馬鳴人動一瞬間走的乾乾淨淨只留下諾大的院子黃土被風雨卷著徐徐流動……
接下來的日子裡家中如臨大敵。無數的侍衛提刀站在各個出口對進出的人仔細盤查廚房的胖大嬸總是要花很長的時間到城郊外去買菜。我則天天待在房裡所有的用具都經水沸煮房裡總是熱氣騰騰的。從僕人們的談論中我明白了讓大家如此緊張的是一個會飛的盜賊它的名字叫「天花」。這個盜賊不窺視財物它要的是——生命。
父親和他的八十個親信連夜出城、縱馬狂奔是要保護一個孩子逃離天花的追逐。那個孩子我後來知道他的名字叫「福臨」。便是我依稀記得那年入京之時坐在鑾輿之上的小皇帝。
從那時起我開始對他充滿好奇與妒嫉是怎樣的對他的珍愛使得父親毅然拋下我在危險里。在我漸漸長大的日子裡我開始時常在家中聽到有關他的消息。父親說起他的騎射、他的頑劣與任性是怎樣的將屢射不中的射靶推倒用力的踏上去卻在漢文師傅的書房裡一味拖延不願離開。
我看到父親眼中時而閃過的光芒我的心總是會沉一下再沉一下。倘若我是一個男孩父親必會用那樣的光芒說起我會帶我去騎射讓我坐在他的黑驃馬上大喊著驅趕獵物。我必能揚起長弓遠射一隻小鹿不會讓他失望。
然而儘管有如此那般的不合、叛逆父親依然十分關注他若某一日有一些合他心意的事他必然回府蘸酒自飲並時而獨自微微地輕笑起來。
那沉迷的目光令我越想見到那個與我爭奪父愛的人我向額娘提及她笑著告訴我以後提到他再不能「這個、那個」的亂叫一氣他雖只比我年長一歲但他就是父親輔助的大清帝王。我們雖是堂親可是依宮中的規矩也是不能直呼其名的要稱「皇上」。而且我與他早就碰過多次面了那時倆人都太小所以沒有留下映象而已而讓我稍稍覺得感興趣的是在接下來皇太后的壽辰上我們又可以見面了。
北京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二月時節江南已開始了草長鶯飛的日子而北京卻寒冷依舊。到了初八這天我穿戴一新和大娘同坐一轎緊跟著父親的馬隊在眾多侍從的簇擁下向紫禁城而去。
自從刺客事件后我一直深居簡出看到如此人聲鼎沸、熱鬧非常的北京城著實讓我興奮不已一路上東張西望纏著大娘問這問那惹得她搖頭擺手忙不迭的向我重複宮中的諸多禮儀。
可是等進了紫禁城我的興奮勁卻開始減退那麼繁多的關口那一條條紅牆高聳仿似永遠走不到頭的通道讓我不耐進來。還未到後宮我就開始放肆的打哈欠感到眼皮越來越沉朦朧間只覺身子被人輕輕托起放在一個柔軟的所在我立時睡著了。
在一片馨香中我有那麼一刻不知自已身在何處。醒來之時現自已躺在一張華麗鬆軟的大床上我揭開粉紅的床帷四下張望側簾邊立刻有宮女過來幫我整裝柔聲笑道:「格格醒啦王上往正殿去了王上福晉在皇太后那兒一會就會過來您要不要先用些點心?」
我看到窗外隱現的假山便問道:「那是哪裡?」宮女道:「是養心圓等格格見過皇太后奴婢們侍候您去玩吧。」
正說間只聽得門外一名宮女說道:「蘇嬤嬤怎麼您親自來啦?」另一個女子聲音道:「皇太后打我來瞧瞧若是醒啦就帶她往前面去呢」。說話間進來一位儀態端莊衣著華貴的中年宮女。
她看到我便笑道:「是東莪格格吧我是皇太後身邊的蘇嬤嬤皇太后急著要見您呢讓我給您帶路吧」。我站起身來握著她的手眾侍女隨後一逕往慈寧宮去。
經過養心圓就看到不遠處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孩站在池邊呆蘇嬤嬤眼尖立刻快步上前小聲道;「皇上您這是在幹什麼呀一屋子的人都等著您吶。」
這時我也已走到近處在一旁細細打量他。只見他與我差不多的個頭面容甚白卻一臉與少年不符的老成。
他看了看我問道:「這是誰?」蘇嬤嬤笑道;「是攝政王家的東莪格格呀。」我只管盯著他看完全忘了大娘的禮儀教條。
蘇嬤嬤笑道;「這是怎麼了兩人這麼對著看也不是第一次見面呀!」他看著我忽然自鼻里一哼轉身就走。
打另一條岔路口上趕來許多太監一見到他立刻道;「皇上皇太后打人來傳膳了。」又對蘇嬤嬤道:「蘇嬤嬤您也請吧」蘇嬤嬤應了又道:「你們還不快跟上去我這就來了。」
她伸手牽著我的手一邊走一邊笑道:「皇上在耍小孩子脾氣呢。格格你們小時見過只怕不記得了吧。等有閑了蘇嬤嬤帶你到處走走宮裡有好些好玩的呢。」
我答應間我們已拐過一座大殿朝內堂走去早有人通傳進去蘇嬤嬤直接引我往內走又過了幾個轉廊方進到一個正堂裡屋內裝飾素樸卻不失華貴之氣。
我見大娘正和一位貴婦說話便知那一定是皇太后了欲行禮時她已伸手攔了:「快別這樣蘇茉爾帶她前面來給我瞧瞧。」
蘇茉爾依言將我輕輕推至她的面前這皇太后朝我端詳了一番笑道;「沒想到那個瘦小的嬰兒出落成了這麼個出眾的樣貌怪不得王爺要將她藏的那麼好呢!」大娘笑道;「實在是因這孩子身子弱又寡言少語的平日才難得出府。」皇太后又問我平時愛吃些什麼玩些什麼大娘一一作答。
我看她體型較胖面貌端莊講話聲不疾不徐非常柔和動聽目光卻十分銳利。她拉我在身旁坐下問我平時都讀些什麼書我正答話間外間有人傳「攝政王駕到」片刻間便見父親向內走來。父親向皇太後行禮她笑道:「王爺的寶貝女兒今日我總算見到了這麼可人的孩子也不早帶來給我瞧瞧。」
父親笑道:「這孩子不太愛說話就怕失了禮數。太后若喜歡能得到太后的調教才是她的福氣。」皇太后道:「這可是王爺說的蘇茉爾往後常傳東莪來我這我喜歡著吶就怕王爺不捨得。」父親微笑點頭。
正說到這裡就又聽得有人傳話「皇上駕到」我等俱跪拜見禮只有父親側身而立。
只見那福臨換了身衣裳進到內堂向皇太后請安皇太后說道:「福臨快來見見你的堂妹東莪你們打小見過兩次只怕還要今兒個才認得吧。」蘇茉爾在一旁道:「恰纔來的路上碰巧遇上過兩人互不相識還瞪眼呢!」說的大家都笑了起來。
這時有宮女進來稟告「御膳也備下幾位王爺都在外堂等候」。皇太后一邊一個拉著我和福臨眾人尾隨著往側堂走去。進到屋裡已有數人在等候著十五叔也在其中他們個個笑臉盈盈紛紛向皇太后說了些恭賀的話。
眾人坐定后皇太后笑道:「不過是個小生辰不想弄的過於奢華鋪張了今兒個只是叫上大夥吃一頓家常飯罷了你們也不用拘禮。」眾人應了等皇上起筷才紛紛開始進食。
飯局過後眾人陪著皇太后說了會話幾位王爺就先行離開了。我一直暗暗注意福臨他很少說話難得答幾句也是無精打彩。
父親忽然道:「皇上最近不知在學些什麼?」福臨一愣道:「正在讀《六韜》。」父親點頭道:「嗯那是兵法吧如今大清初定天下講到如何治國安邦卻沒有多大的用處。」
福臨未答父親又道:「漢人的學問中確有許多好的但若頑看不悟像漢人縱有千樣兵書到頭來還不是一樣吃了敗仗。咱們自太祖皇帝以十三副甲胄起兵到後來鐵騎踏進中原咱們又有什麼兵法戰書?可如今不一樣定鼎天下。」我偷眼看福臨只見他木然而坐始終不一言。
頓了一頓父親又道:「聽布庫的哈木爾說你有好幾日未去練習了是嗎?」福臨輕輕點了點頭父親看了他一眼道:「過幾日東郊圍獵不論長幼大到碩塞小至博果爾大夥都顯顯身手吧。皇上你也要勤加練習給眾兄弟一個表率才是。咱們滿人自馬背上打天下這騎射絕不可偏廢。」說到後幾句神色已頗為嚴峻。
福臨應了一聲神色卻陰晴不定。皇太后笑道:「說起騎射前些日子聽人提起王爺身體抱恙如今可大安了么?」父親道:「都是些成年舊疾今天好的多了多謝太后費心」。
皇太后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了」。又轉向我道:「東莪你恐怕未見過你阿瑪的馬上英姿吧。你阿瑪從前可是咱們滿人中一等一的勇士呢。我當年聽先皇說起過那時你阿瑪小小年紀就隨太祖皇帝東征西伐立下了赫赫戰功。」父親捻須而笑。
皇太后睇了一眼福臨說道:「唉我坐了這麼些時便覺得有些睏乏了今天就散了吧王爺日後要讓東莪多進宮走走我愛她溫靜可與我做伴。」父親笑溢雙目向我道:「還不謝謝皇太后以後可不能失了禮數。」
我起身行禮父親又看了一眼福臨我們一同走了出來臨走時我看到福臨斜眼瞧父親的眼神忽然覺得如芒刺在背心中覺出一絲不安來。
然而我並沒有遵守與皇太后的約定回府後不久便病倒了這一病就是月余走馬燈般的換醫換藥也未能使我有明顯的好轉。是那年遇刺留下的病根稍遇風寒便要大病一場額娘是不離左右了父親卻偏巧在此時親自出征。在周而反覆的病中我朦朧間聽到僕人的談話知道父親已經回來但他卻久久未曾露面額娘只是垂淚使我不禁浮想難道是自已的病已無法挽回在這樣一個就要來到的春天裡我將要死去么?
但當春風吹動院內那株又新綠的桃樹那一陣陣沁人的清香溜進窗幔時我開始慢慢的好轉在三月里第一次由人攙扶著走出房間時又能看到蕭蕭的藍天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時我才現除了我房中的僕人外其它的人都身著素服我十分驚詫問到他們僕人們也只是支吾最後還是額娘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才告訴我一個驚心的事我的十五叔在這個與往年不同的春天裡撒手人寰……我痛哭失聲。
和十五叔有關的記憶開始反覆出現在我的腦海里——興高采烈的盼他到來、期待他的禮物、坐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大笑、任由他粗厚的大手撫摸我的小臉叫我「草原上最美的花兒……」
我無法進食病情陡然加重了剛喝下的葯轉眼就會吐出來我又再度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昏昏欲睡中是父親的咆哮聲驚醒了我他在窗外大雷霆:「……是誰告訴她的是誰?」窗外一片寂靜只聽得到額娘的低泣聲。
良久我聽到父親進房的聲音我睜開雙眼待他走近遏然覺他的雙鬢竟夾雜著几絲銀他的雙目充血無神仿似一瞬間蒼老了很多幾乎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他走到床邊坐下伏身看我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我哽咽道:「阿瑪……」。他點了點頭只是看我沉默了一會他轉頭看向窗外徐徐道:「阿瑪和你一樣也是無法相信。這些日子常常坐在窗前有時覺得你十五叔會推開那扇門走進來笑著說這些不過他開的一個玩笑罷了……你叔他性子爽烈辦起事來總是很衝動。但他自小便十分聰明深得你太祖爺爺的喜愛。自你太祖爺爺辭世你奶奶也隨他而去便只有他與阿瑪相依為命。他屢戰沙場受了多少次傷也是無法計數但身體卻著實比阿瑪強壯的多。他瑪一直以為……唉!雖然平日里阿瑪對他總有嚴辭厲責之時但阿瑪知道他對我的心與我對他並無二至……」他的聲音越來越沉已不像是在對我訴說倒像是陷入回憶是在獨自噫語。
「我縱橫戰場多年多少舊交部將生離死別只道早已看破了生死但……但聽得噩耗傳來我竟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戰場勝敗一直為我至要但這一次我丟下數十萬人馬策夜回京只盼見他最後一面……可是……卻連這也未能如願……」
我忘記了悲傷哭泣只是獃獃的看著他。他目光空洞似有若無的飄在某處這種神情我從未見過心中有些害怕起來。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也未知覺只是徐徐說道「……我對他寄望之大這些年來自已的身子每況俞下我也是知道的只想在那之前為他多做一些事誰料到……誰料到他竟先我而去了……我失去阿瑪、失去額娘、如今連至親的兄弟也失去了……萬人之上又能怎樣???哼??又能怎樣??」話說到此只見一行淚水自他臉頰上緩慢划落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心中受到巨大震憾渾忘了自已的悲傷代父親難過起來。我猛得坐起身子投入他的懷中他緊緊地擁我入懷淚水紛紛滴落在我的上。
那一夜后我將哀思十五叔的心深深的埋藏起來十分配合地吃藥休息但願身體快快好起來。父親不為人知的一面坦露在女兒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下定決心要好好的保重自已以加倍的關懷投注給他。
如今父親的書房裡多了一樣東西一張大躺椅放在靠窗的牆邊。我知道那是十五叔的東西父親常常坐在那裡有時夜深了也不離開。沒人敢去勸他只有當我走近蹲在椅邊將臉輕輕靠近他的手背上時他才會將思緒收回。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忙碌脾氣則更為暴躁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會聽到他摔東西的聲音。
隨著我的身體慢慢地好起來我更多時間的呆在父親的書房裡將平日讀到的書學到的詩詞講解給他聽又笨拙的問一些戰事邊界的問題也漸漸能看到他的欣然笑意。我知道父親的那個傷痛永遠無法癒合他還是能在每時每刻中覺察到十五叔的氣息。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對於亡故的親人在午夜夢回時因思念因忽然想起想到他永遠不會笑呵呵的出現在這裡永遠不再的傷痛使我們傷心欲絕淚流不止。但我盼望時日漸漸地過去讓那痛變的鈍一些再遲緩一些這傷疤既使無法痊癒也會慢慢的結疤長出新肉來罷。
當夏日真正的到來蟬兒啼啼歡叫院內的海棠長長的伸出枝葉將烈日下的庭院包出一塊適意陰涼的所在時我和父親已經可以共同在月色下品茶賞花了有時一陣涼風吹過會帶著我們的笑聲在院內打轉飄飄悠悠地不願離開我知道那必是十五叔的靈在陪伴著我們……
在某一天父親從宮中回來時告訴我皇太后對我的寄掛想要讓我去宮中陪伴幾日父親欣然答應看的出來父親欣賞我的成長並引以為豪了。